父親(下)

關燈
疲勞轟炸、脾氣好的和顔悅色、脾氣壞的拳打腳踢,甚至更殘酷的拔腳趾甲或電擊睾丸……),從外表看不出他遭受任何暴力之傷害。

    當然整個人瘦了一圈,但反而顯得有一種從不曾有的亢奮和神釆奕奕。

    他也不提自己是如何能被放出來的。

    那時我心裡難免暗想:‘難道他是把那些平日裡對他不友善的家夥全擺道當共諜“供”了出來?’因為他一副無比輕松的模樣,完全不像印象中所有被帶進去而又僥幸能被放出來的人該有的形象:簡單說,應該是‘蔫了,廢了,垮掉了’。

     “如何能在那套已發展成一部機器運轉的,冷靜而理性将你的人類意志一小塊一小塊拆卸壓扁的世界全身而退?其中最便宜的一條選擇就是出賣、誣告,如他們所誘導的在身心承受極限崩潰下,進人一種瘋魔狀況,把你黑暗底層有不爽的、不喜歡的、對你不友善的家夥……像在暗黑的深海底下虛幻不真地想起他們的名字,脫口而出,之後所有的痛苦就會消失了。

     “不過事後似乎也無法證明,你父親周遭的各層關系之網,有哪些人是在他‘出來’之後秘密失蹤的。

    倒是你父親來找我的那個晚上,他讓我看了一樣他身上的東西,那個東西,隔了這麼幾十年,我現在想起來還是會覺得恐怖又惡心。

     “當時我追問了他‘他們’在裡面怎麼對他?他是靠什麼方式讓‘他們’把他放出來?這之前我當然先把宿舍四周巡了一遍,且把窗戶關上燈弄暗了,但你父親卻眨着眼睛示意我别問下去了,好像在場有一個第三者隐藏着在聽我們說話。

    我用眼神詢問他這是怎麼回事,誰知他就在那昏暗的屋裡窸窸窣窣地把他的長褲給脫了下來。

     “那時我看見了那個東西,那是一枚手掌大小,長在他左腳膝蓋上的‘人面瘡’。

    那個瘡上的隆起和凹陷,活活像一張五官分明的、一個閉目老人的臉。

    上端墳起的兩塊盾骨(那裡頭絕對各自有四十五個膿頭,像蜂巢瘡,膿瘡上結痂,痂上再密布一粒一粒小膿頭,我年少時曾見過家鄉裡老人背上長這種‘癰’,那就像現在美軍炸伊拉克的子母彈,彈頭炸開是一集束的中彈頭,中彈頭各自裂開下無數的小彈頭。

    人身上長一個這東西就完蛋了,精血都被它吸幹了,多則半年少則個把月,膿頭轉成醬紫大概就一命嗚呼了。

    問題是那些膿頭也擠不得的,一擠絕對會傷口感染),下面則是眼凹、鼻梁、臉頰和嘴。

    一張臉像是不耐煩又像是打噴嚏打不出來那樣,一張像抽鴉片的清國奴那樣,肮髒、讨人厭的臉。

    我第一瞬間心裡想的念頭是‘他們還是對他下毒手了,哎,那肯定是烙燙燒爛的’。

    但你父親在介紹那玩意兒的時候,語氣溫柔得像在介紹一隻寵物似的。

    ‘它膽子很小。

    ’他告訴我,一開始這家夥的個頭沒那麼大,他在拘禁室裡孤獨又恐懼,難免每晚從它臉上擠些膿血出來找樂子。

    但後來發現它枯瘦下去的那張臉,愁眉苦臉的樣子讓他想起自己的父親(你爺爺),就不忍心折磨它了。

    然後你父親告 訴我,這家夥愛吃生的青的香蕉,或是牛肉幹(這在我們那個年代可是貴死人的東西),他問我房裡有沒有什麼現成可吃的。

    我心裡想:這位老哥真的被他媽的警總那些人給弄瘋了。

    那時我的電飯鍋裡還剩了一塊之前房東太太送的紅豆年糕,遂拿來放在你父親的桌上。

    請你相信我下面講的話: “那個傍晚,在我那間陰暗沉悶的宿舍裡,我目瞪口呆地看着你父親掰下一塊年糕,湊進他膝蓋上那個人面瘡的‘嘴’邊,像要喂食一隻獾。

    那時,在那團擠在一塊的膿泡皺褶間,突然硬生生地撐開,露出一雙骨突轉動的眼球,‘它’疑忌地瞪了我好一會兒,然後在下方的那個孔洞擴裂,那張嘴像有下颚支撐從膝蓋朝前伸地一口将那塊年糕吞了下去。

     “‘它餓了。

    ’你父親無奈地對我說。

     “那段日子對我确實并不好過。

    我竟然對那張臉産生了一種複雜的排拒情緒。

    它似乎比我更能博取你父親的信任。

    ‘天啊,我竟然在對一個膿瘡吃醋?’我并不曾親眼目睹你父親膝蓋上的這個怪物開口說話,但是你父親确乎和它無話不說。

    當然你若冷靜下來仔細想就知道:那樣一張有模有樣的人臉,其實廓形的後面全是滿滿的髒膿。

    那種東西能取代腦子思考嗎?所謂的‘對話’,不外乎你父親對着自己的膝蓋自言自語。

    而它充其量隻能鹦鹉學舌罷了。

    不過你父親告訴我那‘老頭’會唱乾旦腔貴妃醉酒,還會唱當時最紅的連續劇主題曲《晶晶》。

    另一次,你父親在我的房裡,向我要了一根‘寶島’煙,自己吸了幾口,便撩起褲管将紙煙插進那張臉的嘴裡,而那五官皺眯成一團的人形瘡,居然也就呼哧呼哧,美悠悠地吞雲吐霧起來。

    ” 範說: “圖尼克啊,此刻我和你這樣坐着說話,仿佛進入一種颠倒的時光,像是回到多年前我曾多次想象的場景:我正和你父親膝蓋上的那個人面瘡長夜漫談。

    雖然那個畫面颠倒了過來,我如今的外貌像那膿頭挨擠着眼耳鼻嘴的一張老人的臉,而你正如當年的我,至少是我那時的年紀。

    不過你和那個人面瘡都是一樣的(希望你不要誤會我在侮辱你):你們都是你父親身體上直接長出來的,他的心靈和意志的延伸。

    而我無論怎麼愛他、效忠他、模仿他,直到終老,都不過是一個他的幻影。

    關于你父親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