父親(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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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抱歉,我昨晚對你說的,可能全部說錯方向,我想要說的,是你父親為什麼,怎麼會,從一個活生生的漢人,進入到一個痛苦萬分,恍如夢中脫去人皮,背叛自己的族裔,以一種悲劇化的自我想象,将自己放逐進一個黑暗蠻荒、換血、換臉、換名字、換睾丸、毀棄父祖的牌位,慢慢将自己描述成‘另一種人種’的恐怖過程。

     “當時,所有的‘外省人’都處于一種‘有一天老先生終要帶我們回家鄉’,一種引頸企盼,一種置身于‘球賽中場休息時刻’,曆史的暫停時間裡。

    他們魂不守舍,像在沒有倒影的夢境中焦慮度日。

    他們把自己想象成漂流在一座荒島上的魯賓遜。

    但大部分的‘外省人’都被誤解了,他們都是一些軍隊裡的士兵,後來變作公務員或老師的文職人員。

    他們同樣沒有土地,沒有自己的家族,他們被安置在軍營、眷村、宿舍裡,但跟着一個在夢遊狀态、夢中場景的隊伍規矩行動着。

    他們失去時間感,等着一年又一年大同小異的‘總統’文告。

    不幸的是,在現在的這個夢境裡,他們發現他們原先以為隻是夢中場景的那些說着他們聽不懂的話語的路人,原來才是這個夢的主人。

    說的話是真正的漢語。

    而他們才是這個夢境的道具、闖入者、想把真實世界弄成像他們安心觀賞的黑白電視、播放的那個夜間時間到了就準點關掉的世界。

    但是在原來的那個夢裡(他們自己的夢),他們發現,像所有遷徙者在多年後重回故裡必然發現的事實:他們早已是死人。

     “你父親便是置身在這樣一群‘外省人’之中,像在沼澤中眼耳鼻嘴全塞滿淤泥那樣苦悶地過了幾年。

    師大畢業後,他在‘蒙藏委員會’待了一段很短的日子,職務大約也是那種聘顧性質的文書。

    後來他便自己申請到台東的成功漁港一處中學當老師。

    沒有人注意到這個年輕人有什麼特别之處,他給人的印象是沉默、不易相處、孤僻、沒有朋友。

    為什麼他會把自己放逐到那麼偏遠的一個漁村,可能是這個島嶼最背對着那整個中國大陸的角落? “事實上,你父親可能在一起無自覺的狀态下,并不認為自己是那些‘外省人’中的一員(當然他并不因此而被别人或自己當成‘本省人’)。

    這在今天看來,很像你們這一輩人非常熟稔的‘身份認同遊戲’。

    但你父親的内心狀态十分複雜,我也難窺其全貌。

    不過,他并非随四九年那一整批潰敗撤退的國民黨軍隊來到台灣這是其中一個原因,他走了一條和大家不一樣的曲折的路線。

    第二他在印度和你爺爺及繼母之間的沖突可能是另一個原因。

    再來呢,他在當住宿學生或至‘蒙藏委員會’上班的期間,可能受到一些來自各省的流亡學生或外省長輩的 排擠甚至欺負。

    那個年代嘛,人心浮動,這群逃難者猶驚魂甫定記憶猶新他們各自的戰火浮生錄,難免都帶着一種求生本能的自私和流氓氣,結黨結社,搞小圈圈,惡整不是自己這一挂的人。

    像一個大焖鍋裡慢火煮沸的一大群青蛙,全在一種滅亡的恐怖預感下吞食着别的青蛙。

    你父親又是那麼一個落落寡歡,不與人親近的人。

    自然就很容易在一種互相猜忌(可能隻是在宿舍走廊相遇裝作不見這一類小事)的氣氛下被排除出他們的小圈圈之外。

     “那時你父親在台灣,可能就隻有我這麼一個朋友。

    大約一個禮拜我都會有三四個晚上到他的宿舍找他。

    兩人輪流出錢搭夥。

    不過大部分是我出的錢。

    因為你父親那時已背着人秘密展開他的獵豔冒險之旅。

    有時他會跑去買一張愛國獎券,總之那時我對他的印象是:這是一個一時潦倒的夢想家。

    他總是穿着非常體面,頭發梳油,皮鞋锃亮,褲管燙得筆直。

    但每回我去找他,他總帶着一種慌慌張張、心不在焉的神色——當然等我後來自己有所體驗後,我才明白這是一個成天要哄騙不同女子掰不同故事的心靈,内心活動必須恒保持一種汽車引擎不斷運轉不得熄火之狀态,所以自然無法對現實裡任何一件事專注——我記得有一個黃昏我去找他,敲了半天門卻無人開門。

    過了許久,同一層樓另一個寝室的門打開,伸出來一個鬼鬼祟祟的頭,說:‘他不在了,出事了,被帶走了。

    ’ “被帶走了?被誰帶走了?其實這在我們那個年代問這根本是多餘。

    走廊上那扇門砰一下又關上。

    當然是被警總的人帶走了。

    月黑風高的夜裡,吉普車急停在巷口、樓下,或大門邊,一群四五個灰色或黑色西裝的家夥,在附近狗吠聲中敲門,甕聲甕氣地告訴你某某某嗎,請你跟我們走一趟,被找的大多都心平氣和,好像知道自己總有這一天,他會說可否讓我進去換個衣服再和你們走,但通常被拒絕。

    說隻是去問幾個問題,一下就回來了。

     “鮮少有還能回來的。

     “就像你父親在哄那些女人一樣。

     “第二天我再去宿舍敲門,并且在門下塞了張不署名但他一看便知是我的字條。

    第三天第四天都跑去,但房裡依舊空無一人。

    就在我相信你父親應該是和所有被帶走的人一樣,從此自人間消失,有一天,你父親竟然被放出來了。

     “那大約距他被‘帶進去’過了一個月左右,你父親絕口不提他在‘裡面’受到什麼樣的待遇(如大家口耳交傳的:坐冰塊、不辨節夜地寫自白書、用強光對着瞳孔照或眼皮上夾夾子不讓睡覺、每天換一個不同的人偵訊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