父親(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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隻剩他們一起待在那房間裡的時候,範突然像繼續着一個之後聊到一半被打斷的話題,也許他精密計算過該在這樣若無其事的時刻,一場激烈球賽或腎上腺素飙漲的專注演出的中場休息時間,體熱尚未冷卻,注意力開始渙散的“退駕”時刻,告訴他這些,他說: “你父親是個獨裁者,你以為我不恨他嗎?但其實當我到了這個年紀,‘随露珠而生,随露珠消逝’,虛度一生,充滿悔恨知道自己早就被搞壞了。

    我卻發現自己被一種超出想象的純潔、熱望、一種别的形式難以替代的強烈情感支配着,愛着他。

    ” 什麼?圖尼克以為自己聽錯了。

    這個一臉老人斑,皮膚幹枯如火烤橘皮的老人,用濁黃的眼球瞪着他,告訴他,他愛他的父親。

     “在我們這個文化裡,從來沒有一個學習機制去體驗愛這種東西。

    少數曾經經驗過的人,也沒有一套話語去形容它。

    迂回與進入,完全相反的陳述,累贅的修辭,委婉的隐喻,模糊含混,試探與猜度……總之,那是一個用集體的控繩網絡不讓所有人裡面的其中一人失控,變得不成人形的高度理性,一種高度文明,像你那個朋友所說的那些魔術,其實全是我們這個文明的排洩物,一些相反的東西,一些不該存在于這個人世秩序裡的癌細胞,一些流竄的壞東西。

    他講的那些東西:狂情蕩欲、失心瘋、欲仙欲死、為畫中美人神魂颠倒、憤怒與嫉妒、杜麗娘、杜子春、杜十娘……這些東西,其實全被一種高度控制的複雜技術,收斂、包容在一個不動聲色的層層宇宙裡。

    日升月落,四季交替。

    保持距離。

    不被那些強烈的激情所吞噬。

     “所以喽,作為經驗的全景(某些‘通人’的野心:知曉全部人類所可能發生的全部經驗),他們一定發現這種控制體系的缺陷:無從了解愛是怎麼一回事?顔色?氣味?聲音?出現時刻的陰陽寒熱或節氣?合宜的分寸?關系或權力對位的儀仗、套語、模拟的典故?他們發現那是一片空蕩蕩的鬼域。

    沒有人曾進去過,經曆過,而能全身而退記載下那《金匮要略》、《海國圖志》、《黃帝經》……于是他們必須發展出一套奇技淫巧之技術,一套仿真的機關,一座能将流動幻影重現的園林建築。

    那像是一種拿活人做實驗的龐大工程。

    他們像寫草藥百科或農民曆或武功拳譜那樣專注而嚴謹地記載下各種情境下被實驗者的反應:各種膚色、毛發、五官形貌、性器特征的男女,在不同之設定情境時的典型反應。

    這是一種僞科學,一整套關于爰的、錯誤的、與事實相反的‘經學’…… “你父親就是這樣的一個魔術法師。

     “我這裡将要描述的那個人可能和你記憶中的那個父親像完全不同的兩個人。

    有些情節可能會激怒你。

    但請相信我:那許多個不足為外人道的場面(除了你),至今他仍像恐怖夢魇不斷回頭纏祟着我,即使以我這樣的年紀,每回想着你父親一手造成的,我和其他幾個和他緊密相關的人,那些不幸的、無法拗扭回正常人生的事實,仍被一種激動的情感騷擾着:他為什麼要那麼做?為什麼要把别人的一生弄成那個局面?待我年紀漸長,我才理解我是他的意志所設計的人造人,這句話很像你習慣用的隐喻。

    不過,當我後來陸續在生命不同階段遇見那幾個人:你父親的元配,他留在大陸的那個兒子,我後來的這個妻子,還有一些較不重要的人……我發現他們全和我一樣,像是身體的某個隐秘地方印戳着你父親的簽字,我們全是你父親不同時期不同想象力(一些瘋狂念頭)下的人造人。

    我們的人生都大不相同,卻又有一他人極難辨識的共同點:靈魂裡皆殘留着你父親的意志,但他卻早将我們驅離出他繼續流動的生命時光之外了。

    那使我們活着比死還要痛苦,我們各自暗藏着那奇怪的、斷肢殘骸的不完整意念苟活着。

    有一天相遇時,像是幾個失敗的演員湊在一起共演一出戲,才将那個導演心目中的那個舞台全景拼湊完全。

    你父親的鬼臉才在我們背後的布幕浮現。

    直到我現在遇見了你。

    你和我們不同,對我而言,你是一個完整的,你父親的複制,縮小一号的你父親……” 範說:“你父親在加爾各答的那八年時光,究竟發生了什麼事,我不很清楚,也許他曾經告訴過你更精細的版本(雖然我打從心裡相信他即使對你,也什麼都不會說)。

    總之,他在那個陌生城市裡從少年長成一個青年,據我後來在台灣遇見他時,他一句印度話或英語都不會說,可以想象,那座城市或那八年時光對他而言,隻是一場封閉又孤寂的夢外之夢。

    你祖父那段時間在當地開了一間規模不小的洗染廠,并且當上當地華人僑領。

    你父親的後母又替他生了三個女兒(你父親的三個同父異母妹妹)。

    不過這段前傳,你父親二十歲之前的身世,從他口中說出,像一個諜報人員僞造謅編一般可疑、平闆而無感情。

    也許可以這樣猜測,你父親在加爾各答的那段時光就已經瘋了。

    有一些我們無法重建的場景、事件驚吓或傷害了他,使他變成一個冷酷的人,他的靈魂裡有什麼東西被掏空了,那使得他日後來到這個小島,恒可以以一種漠然旁觀無感性的方式面對後來真實發生的下半輩子。

    有一段故事有點像連續劇:在印度時期的那個華人小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