父親(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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裡,有一對母女,她們也是在四九年之後逃難過去的,她們并不是随着你祖父那批國民黨西北官員或技術人員逃到加爾各答,她們是後來去的。

    那個女人原本在大陸的身份、家世究竟為何,無人清楚,在那個人人皆倉皇漂流到一塊陌生浮土的亂世,可能也無人感興趣去打探他人之身世。

    總之那個母親是靠着出賣身體而暫附在那個華人聚落裡,并以這樣羞恥、被暗影遮蔽的形式将女兒撫養長大。

    那個女孩也許和你父親年歲相當,我不确定你父親是如何被牽引進那對母女陰濕、醜陋、疊印着那許多絕望男子氣味的模糊臉孔的房間。

    也許你祖父和那個不幸的女人也有一腿?難不成是你父親在少年時就養成了逛窯子的荒唐習慣?但如此一來便不可能有後來的情節發展:你父親喜歡上這個女兒。

    總不可能混亂到嫖母親卻又和女兒談戀愛吧?或者是這個母親竟然也讓女兒接客?我不知道,無法想象,無能重建曆史現場。

    可以想象的是,你祖父為此震怒異常。

    也許你那位二祖母早就對這個始終對她翻白眼并散放幼獸敵意的非親生兒子欲除之而後快,但我以為一切該回到我之前稱的那個,我們的文化對于非理性、不成人形的恐懼和仇恨。

    在一個灰撲撲、人人遮臉相遇佯作不見的私娼寮後巷裡,聞見自己的精液和自己兒子的精液混在其他男子們的精液陰溝爛泥裡,這或可以任其自生自滅,在那曲折蔽遮的路徑裡漫遊亂闖。

    但是一旦出現了中魔的話語,‘我愛上了’,非如此不可,形成這個小華人圈裡的醜聞和耳語,那便是和整個他們相信的均衡世界為敵。

    即使是親生父親也不得不震怒而撲殺之。

    我不知道你父親的這段戀愛維持了多久(以一個少年的熱情和他父親的毀滅意志對峙了多久)?幾個月?半年?一年?總之這件事最後以悲劇收場。

    當時國民黨政府和中共的鬥争熾烈地延伸到當初像抛灑谷物般散落流亡南亞、東南亞各國的僑居地。

    女孩響應紅色祖國的号召,回大陸參加‘革命建國’。

    你父親也想跟去,但在和你爺爺激烈的抗争後,才得到一張飛往台灣的單程機票和國民黨政府安排的師大入學許可證,以一個不到二十歲的年輕人來說,他根本分不清自己将要去的地方形同和心上人一輩子永别(他以為台灣比加爾各答更靠近中國大陸)。

    說起來你爺爺也真夠狠的(也許是你二奶奶在幕後操作),除了機票,他們隻給你父親随身帶上三百塊美金,就把他扔到一個未知異境。

    一直到你爺爺臨終前一年,他們父子才又相見。

    就你父親而言,或許那即是一個刻度,意味着他從此被宣判逐出人的世界。

    ” 範對圖尼克說: “我認識你父親的時候,他已經是個‘通人’了,一身性病,什麼樣的女人都玩過。

    我這樣說的時候,請你不要用那些現在滿街亂跑不愛穿衣服的女孩們去想象;或是那些到處出現,其實卻失去全部的存在場所的漂亮女孩的臉蛋、胸部、頸子、臀弧、腿……各部位的視覺世界:MSN的色情網交、手機裡的自拍裸照,每一枚指甲上都畫上鮮豔的色情浮世繪、肚臍或乳蒂上的穿孔金屬環、在私密處或神經叢密布的敏感地帶刺青、約會前的少女孤零零地站在便利超商的貨架前痛苦猶豫皮包裡僅剩的一百多塊零錢是要買保險套附贈威而柔的情人旅行包或買超涼口香糖除口臭。

    友伴們交換着汽車旅館貼心贈送的一次使用裝了電動器的保險套……如果我們把人類色情史時光視為一個完整連續的場景:一座森林最隐蔽中心的一個池塘,周邊林木環繞,落英缤紛,你們這一代恰巧置身在這樣的一個色情位置:略高于水面的打撈位置,你們被水面上覆滿各色各樣新鮮初落的漂浮花瓣弄得眼花缭亂、貪歡恨短,那個色情體驗的焦點集中在視覺,以及一種快速打撈的時間緊迫感。

    太多種五顔六色的年輕女孩身體之浮面印象聚擠在同一平面上,你們必須手眼協調,找到一種獵豔公式以快速提高效率。

    有一些未被打撈的,一過了新鮮期限便幽緩翻轉沉入水中,有一些則混在那水平面上不幸地腐爛發臭。

    但我和你父親的那個年代,是個慢速、苦悶的年代。

    我對于那時随你父親巡奇獵豔的記憶,常是暗巷曲折的穿繞,突然驚吓地看見人家圍牆伸出一株明亮照眼、人臉大的盛放昙花;空氣裡夾竹桃、月季、含笑、茉莉、白茶花……各式各樣甜膩幽郁像熒光劑黏附不去的香味,帶着微細鈎刺的花粉;青白路燈下一整叢撲簌飛舞一邊無明瘋魔狂歡一邊将自己身體拆卸墜死的白蟻;紗門摔上的聲響;宵禁時刻憲兵的靴蹬在隔壁巷道規律踩踏伴着瘋狂狗吠聲;小旅舍結賬櫃台裡黑白電視播放的《聖劍千秋》主題曲;或是偷情後寂寥不堪搭着漫漫長途(中間還要轉車)隻有三兩乘客的區間公交車搖晃着在暗黑空城裡行駛……你父親的色情故事是在一個眼瞎耳盲的默片年代。

    以那個林中池塘來說,他比較像一個泅水者:池底爛泥、蜉蝣生物,緩慢的季節變遷,死去的動物屍體,腐爛的時光,他可以咂嘗池水中的懸浮液以品鑒玩味那整個池塘周邊生态的全景。

    你可以說那是一種更變态的色情狂。

    有一度我也以這樣畏懼旁觀的态度看你父親:我以為他在進行的正是魔鬼的工作。

    一個一個玉體橫陳、臉色潮紅、乳房蹦露的女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