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晚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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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晚上,他要離開那間居酒屋時,經過一張桌子,發現那個自斟自酌的老人在盯着他看。

    當他回看時老人卻裝作若無其事地将視焦收回。

    等到他走進電梯時,一股巨大的憤怒像觸電讓他聞到自己嘴裡的焦臭味,他幾乎在按了房間樓層電梯開始朝上升之同時,又躁郁地按回剛剛的G樓。

    他想走回居酒屋,走到那老人面前。

    是你呀,範老頭,原來你也住在這家飯店哪?但他還是開鎖走進自己的房間,他站在黑暗的空間裡,看着窗外下方空蕩且愈來愈暗的公路。

    整個身體因為一種像結晶在胃裡成為薄冰的孤獨感而微微發抖着。

    他看着妻子那恍如安詳熟睡的頭顱,突然想起另一個不相幹的人,另一段不相幹的往事。

     老人是他父親的舊識。

     據說在老家是他父親的侄子輩,年紀差不上十歲,卻得喊他父親“叔叔!叔叔!”。

    小時候過年來家拜年,蠟白的一張臉,喊他母親嬸嬸。

    母親還是叫他們喊範叔叔。

    後來似乎是炒作期貨,發了。

    便和這一群當初一塊從南京逃難來的弟兄疏遠了(不全都混成一些高中教員或銀行職員?),再碰面時便改口叫大哥大嫂了。

    他父親晚年阿茲海默,難免老拿這些陳年爛嚼谷事出來嘀咕:“什麼大哥?什麼大嫂?他父親昌齡,在老家論排序還在我之下,當年一把鼻涕一把眼淚,像托孤一樣把他帶到我們家,說二先生,我就這麼根獨苗,您把他帶出去見見世面,若他不成材在外頭給您丢臉,您就一棒子打殺者了,我當沒這兒子!”四九年,等于是父親帶着他逃到台灣來。

    反而是父親自己的親兒子親侄子都給留在那兒,這一輩子就廢了。

    後來有一年,父親喝得醉醺醺從同鄉會回來,心情非常激動,對母親說小範今天用大奔馳車載我回來。

    你知道他在車上對我說什麼?他又喊我二叔,他說:“二叔,我一輩子,沒有您也就沒今天的我。

    這把年紀了也不作興磕頭,這麼說吧,您若是缺錢用,二百三百萬的,盡管跟我開口。

    ”母親說,怎麼啦?老來茹素學佛啦?父親說,不是,他要競選同鄉會會長。

    母親說,他真就吃定你不敢跟他開口?我去跟他開口!借個一百萬把我們的貸款償一償。

     後來趕第一批到大陸做台商,事業好像比他們想象的來得大。

    據說還回安徽老家蓋小學,蓋污水處理廠,還弄了個獎學金把孫輩能念書的全送去上海。

    比父親他們這一輩的淨帶些金戒指金鍊子或一兩千美金回家鄉要風光、傳奇多了。

    據說也和地方的縣委書記、公安局長像換膽交心的好兄弟。

    有一回,父親要隻身回南京,那時父親跛得厲害,腦子也不太清楚了,前一回小中風讓舌頭給歪了,母親怕他連通關換機票都講不清。

    恰打聽出這個範也要回南京一趟,便把父親囑托給他一路在機場在飛機上都能有個照應。

    那次是他載父親去機場,在出境大廳看着範——他竟也變成一個徹頭徹尾的外省老頭了,頭秃眼黃,臉上布滿老人斑,連外套都穿着那種邋遢的老兵夾克——像個急躁壞脾氣的哥哥在訓誡着已痿垮成一個松皺胖大孩童的他父親,把機票、證件交付給他,并提醒他是放在哪個口袋。

    這時還發生一個狀況,他們辦好機票時,範把一隻看起來頗重的牛仔布旅行袋交給他父親,他父親亦乖順地背着。

    他心裡想:有沒有搞錯!我娘拜托你就是一路幫我爸提重東西,結果你讓他來幫你背行李?結果他們要入關時,範突然發現他父親的臂膀上空蕩蕩并沒背着那隻旅行袋。

    他震怒異常,狂奔着跑回(他和他父親跟在後面跑)剛剛的checkin櫃台,那隻旅行袋仍靜靜擱在原來那排玻璃纖維座椅上。

    範沖過去将袋子抱進懷裡,拉開拉鍊,裡頭讓人眼瞎欲盲的是一疊一疊紮好的人民币百元鈔。

    範口齒不清地咕哝着(用他和父親的家鄉話):“開什麼玩笑,這裡頭有一百萬人民币,你一個起身就給忘在這裡了!” 那時他很想牽着那一臉傻笑為着自己如此善忘而赧然的父親轉身就走。

    一百萬人民币!難怪你不交給輸送履帶托運。

    原來是把我父親當作走私的人頭。

    他太可以想象,一旦在哪個環節這袋錢被海關人員認出攔下,範一定是摸摸鼻子灰撲撲地沒入人群中消失,扔下他父親一人孤零零不知如何是好地站在那群武裝檢警前。

     再就是那次,他父親最後一次去大陸,把當初留在南京自生自滅的一幹老兒子老侄兒召喚到廬山腳下的城市飯店裡,像一次神秘的交代後事,然後就在徹夜長談後的第二天清晨,小腦裡的血管爆裂,據說在房間裡發出一聲整幢旅館人都毛骨悚然聽見的、非人類的巨大嗥叫,然後轟然一聲倒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