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晚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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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和母親氣急敗壞地搭機轉機趕去那座陌生城市,原以為是收屍,沒想到他父親變成一具屎尿失禁全身插滿管線的植物人。

    他們完全不知該如何和這座内陸城市的醫院官僚系統打交道,遂想起其時人在大陸的範。

    範在電話中顯得非常激動(他稱他為範叔叔),他說:“老哥實在太看不開了,這裡是内陸,窮山惡水的,醫療系統又落後,你犯不着大老遠跑來這兒激動啥啊。

    ”他交代他可以去當地市政府找“對台辦事處主任”,或者找市長,告訴他們你們是台胞,出了這些問題,需要你們的協助雲雲。

    他且問了他們母子所在的飯店和房号,那态勢像是要從南京趕過來。

    但是第二天他再撥那個号碼時,對方把手機關機了。

    而且一直到他們終于百般艱辛打通關節把父親運回台灣,這人始終沒有出現過。

     他的父親又繼續在家、癱卧了三年才過世,葬禮過後,他的母親有許多組關于這類人情澆薄的故事。

    有一班學生,據說是父親當年最寵愛的一班,葬禮那天忽然三四十人穿着黑衣黑褲出現,其實也都是一群頭發花白的阿吉桑小學老師、訓育組長、教務主任,跪在靈堂前窸窸窣窣不肯起來。

    他母親冷笑說:現在全出現了?過去這三年沒有一個人來家裡看過,沒有一通電話來探問過。

    現在人死了,消息倒真靈通啊。

     奠儀中有一袋白包寫着範某某敬挽,可能是托同鄉會的哪個老輩代包的,他拆開一看:三千塊。

     那是他重建對這個分崩離析的世界之認識,最艱難的時期。

     不想會在這個旅店裡遇見他。

     他獨自坐在黯黑的房間床上,面對是他妻子那顆離群索居的頭顱,他耳邊突然浮現一段某一個人曾經高姿态滔滔對他說的話: “……讓我這麼說好了,漢人是完全不懂什麼是愛的。

    漢人實事求是,恐懼得罪人數衆多的群體。

    他們勢利又狡猾。

    善于使用一種氣氛上的壓迫讓落單的你屈服。

    他們講究門當戶對。

    他們不講義氣。

    隻講家族倫理。

    你無論曾如何對他們挖心掏肺忠肝義膽,他們都會在最關鍵時刻出賣你。

    但他們絕不會出賣他們的,即使視同寇雠的家人……” 這樣的話語,會是許多年前,K在他那些個不眠深夜的宿舍裡說出的嗎?他想起來這段話是安金藏在某一次的酒後胡扯中對他說的。

    但此刻他卻錯亂地以為,這必然是未來的某一天,那個偶遇的父輩老人,會像個心靈導師那樣諄諄告誡他。

     但是第二天當他又下樓,再見到那個老人仍坐在昨晚那個位置,他心裡難免還是浮晃了一下那種久住旅館之人在這密閉空間裡巧遇故人的快樂。

    老人一旁坐着安金藏。

    這倒令他大感諱異。

    這兩個家夥湊在一起?那真是奇觀了。

    看樣子這旅館裡要有一番大亂子了。

    兩個壞蛋倒是互補拼圖了他所能理解認識的關于騙術的娑婆世界。

    不外乎女人、金錢、他人的身世或情感。

     他在他們的桌位坐下,不說話,靜靜看着他倆。

     老人說:世侄?沒想到真的是你? 他直直看着他,心裡想:小範老頭兒,我操你媽的,要是在古代,你還算是我們家世襲的家奴呢。

    不過他淡淡地對他說:上回在大陸真謝謝您了,多虧您幫忙。

     但老人似乎心不在焉。

    他和安金藏似乎不太在意一旁坐着他這麼個人這件事。

    他們兩人憂心忡忡,眉頭深鎖,仿佛正被一盤僵局之棋給困住了。

     這兩個家夥不會恰好是父子吧? 仔細瞧瞧臉廓眉眼還真有幾分神似。

     他們倆煙一根接着一根抽着,桌上的公羊頭浮雕水晶煙灰缸裡捺擠着至少一百支煙屁股。

     安金藏說:難!難!真是難! 遠遠的吧台那邊,家羚(或者是家卉?)正在逗弄着一個戴古菲狗頭罩的小男孩。

    等一等,他想:這個男孩我認得。

    好久好久以前,他住進這家旅館的第一天就曾在走廊遇見過這個男孩。

    一個黏稠狀牆壁的缺口。

    他記得那時他心裡曾起了個驚念:這是哪個迷糊(或歇斯底裡跑掉)的女人遺棄在這旅館的孩子。

    那孩子将吸着這整棟封閉建築裡空調扇葉和管道排出的幹燥空氣長大的印象深深地烙深他腦裡。

     家羚(或是家卉)用着她那宿醉所以較平時夜裡和成年男子調情打屁顯得平闆幹燥的嗓音,讀着一本童話故事書: 姆米托魯睜開眼睛,茫然地叮着頭上的天花闆,好一會兒之後,仍不知自己身在何處。

    也難怪,他已經連續睡了一百個白天與黑夜,現在還仿佛停留在夢中。

    托魯眯起眼睛,似乎又想要再度沉入夢鄉。

     正當托魯在床上轉動着,再次将身體蜷曲成舒适的球狀時,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