洗夢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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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們帶着他走過列隊衛士,那些冑甲的鐵器摩擦聲和馬靴前刺刮地的刺耳聲響皆令他險險失禁,他們讓他站在幄殿的暗處朝内行臣子禮。

    他聞到裡面湧出一股濃郁檀香壓不住的,羊溺死在河灘上,浮漲的内髒臭味。

    他在那時便心中雪亮:包括他在内的他們這整個族,将難逃被血洗滅族的命運。

    滅族。

    他腦海中一片空茫召喚不出一絲可供想象的記憶。

    那代表這個世界上将永遠不再存在這支名為“黨項人”的部落了。

    如煙消逝。

    這樣一支有自己文字、瓷窯,在馬騎虐殺和權謀合縱間,如肺葉之鼓搏瞬息變換着疆域和糧食動線的遊牧帝國。

    像在西北幻影般底沙陵黑水間盛裝而出的難纏狡婦,他的祖先,在與北宋糾擾不清互換無數次的靈州、銀州、夏州這些西北咽喉之地的拉鋸過程,忽而委身稱臣,忽而奇襲屠戮北讨之宋大軍。

    他太熟悉那樣的變貌和反複無常了,像是他們以母系圖騰巨乳蹲踞的石俑,嘿然而笑,表情變換難測。

    整個民族在舞擺着自己的存在姿态時,那麼難纏、那麼伶狡殘忍,那麼孤寂而不容猶疑地,在環伺四側更男性化的蒙古、遼、金、宋諸帝國間,潑辣貞節,工于心計地和它們周旋。

    他太習慣二三十萬人的屠殺了,屍骸塞堵好水川,冬天時黃河河面積上一整層輕輕搖晃、腴軟晶瑩的人血凍和脂肪凍。

    但是滅絕,那超逸出他想象邊境外的不存在感,那是怎麼一回事呢?事情是在哪出狀況的呢?像他的父親錫都爾固汗在漫天星鬥下奮騰彈躍變成黑花蛇,成吉思汗卻人臉朝前銳尖變成鳥喙,肩背覆羽成翅變成撐爪之大鵬;天體旋移,太陽變成一熾白強光體時,他父親額頭撕裂從裡面鑽出一隻斑斓巨虎,不想那成吉思汗一抖身變為雪白大獅;日落天幕一片嫣紅,他父親嘻嘻笑着變做一手腕足踝皆圈着銀镯,肚兜系一紅巾的小童跌坐在沙丘上,成吉思汗卻抹臉變成滿天仙佛簇擁、霞光萬丈的玉皇大帝。

    事情就這樣玩完了?他以為他不過是他某一個祖先在孤寂遊牧時光做的一個幻變遊戲之夢。

    但夢境外那些蒙古騎兵隊以更男性更結構嚴謹更不容磋商的帝國法則,沖撞摧毀他們以牆弩測試之堅硬土磚牆;将他們天圓地方,偏西北角度七層浮屠守護之曆代王陵鑿穿刨開;曠野上他那些前額雉發如此易辨的黨項武士,悶着聲像黑鳥群朝四面八方漫散逃逸,卻成為蒙古騎兵玩興大發以馬刀或弓弩進行屠獵遊戲的移動靶标…… 我突然想起幼時父親叫我背誦的那本怪書的另一個章節: 可汗夢見一名天神,後者對他說:“創世主看中的是你的意願,而不是你的舉止。

    ”他立即召見哈紮爾教信徒中一名最出色的捕夢者,請他詳釋此夢。

    那個捕夢者笑着對他道:“上帝并不認識你,也看不見你的意願、你的思想及你的行為。

    那個天神之所以入你的夢,是因為他不知道何處可以過夜,外面想必在下雨吧。

    他入夢的時間甚短,那是因為他受不了臭味。

    下回,得清洗一下你的夢……”聽到這兒,可汗勃然大怒,随即決定請外國人來為他釋夢。

    “是啊,人的夢會散發出惡臭。

    ”哈紮爾使者以這句話來作評注。

    他已瀕臨死亡,因為紋在他身上的哈紮爾史料讓他覺得奇癢難忍,最後,他如釋重負地、幸福地咽了氣,因為他最終使哈紮爾史料得以流傳開去,從而也獲得了他自身的淨化。

     是啊,清洗一下你的夢。

    天神短暫人夢隻因避雨。

    但你的夢實在太臭了,那裡頭塞滿了蛆蟲自各孔洞擁擠鑽出,黏附了暗紅屍肉髑髅。

    長期啃食羊肉不吃蔬果乃至腸道分泌出一種強烈惡臭的發酵黴菌。

    你夢裡的那個西夏男孩,不停地在光秃秃草莖焦枯的幹燥沙壤挖坑埋屎。

    後來你發現他不隻是埋自己的膻腥排洩物,而是近乎偏執妄想地在那空蕩乏味的地表上,想出各種埋葬屍體的方法。

    那些方法異想天開充滿創意,并總依附其執行現實面而發展出奇技淫巧之工匠藝術。

    總之是不願意讓那大量增多的屍骸堆滿曝晾在那個夢境的視線可及處。

    他研究幹屍的制法。

    他用一種艾草熏灼的羊脾骨,以其兆紋、跋焦精密計算一個屍坑和另一個屍坑的距離。

    他甚至模仿他的祖先李繼遷,為了怕宋人刨了祖墳破壞風水,“尋葬其祖于洪石峽,障水北流,鑿石為穴。

    既葬,引水其上,後人莫知其處”這樣神經兮兮的葬法。

    他且在那幹旱無霧無霜的淡黃曠野,安排一小群人,想象他們是死者的家屬,他們在喪柩經過之道建一木屋,覆以金錦綢鍛。

    柩過此屋時,屋中人(他置身其中扮演祭司的角色)呈獻酒肉及其他食物于屍前,蓋以死者在彼世享受如同生時。

    他讓他們将屍骸裝人一木厘,匣壁厚有一掌,接合甚密。

    施以繪畫,置樟腦香料不少于匣中,以避臭氣。

    施以美麗布帛覆于屍上。

    他扮演星卦者替他們擇算停屍時日,有時停至六月之久。

    他讓他們将先行預備紙紮之人、馬、駱駝、錢币,塞入木屋中,然後令那群被他哄得哭哭啼啼的小人們,不得從門出喪,必須破牆而出。

    再堆柴放火燒了那棟“死者的小屋”。

     空蕩蕩的夢境中,常孤零零地遠景燒着一團紅如胭脂的大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