夏日煙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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氈。

    然後我們會鑽進那樹蔭扶疏的巷弄裡,經過那一幢幢頂着孤寂街燈的日式老房舍,然後在一處岔口互道拜拜,各自回家。

     沒有你說的那座旅館。

     但那天晚上發生了一件小事——并且之後許多個晚上他和圖尼克喝完酒離開那間居酒屋,兩人搖搖晃晃步行走回家的途中,都會發生,或該說是經過,一些像電影畫面的超現實事件現場——他原不以為意,等到了這一切駭異暴亂的事情全發生過後,等到他原本的生活被摧毀揉掉,像小廢紙團扔進圖尼克那個黑洞般的叙事裡,他才恍然大悟,那像是一張巨大挂氈邊角不引人注意的一條脫綻的線頭,他原可以不去理會,但還是禁不起好奇心伸手去拉拉看,這一拉,線頭愈扯愈長,拉成一條五顔六色的長線,他充滿恐懼但停不下來地繼續拉繼續拉,于是原來那幅挂氈上織繡的栩栩如生的風景開始從各處細部剝落,乃至慢慢消失。

     最後剩下他不能置信地,手中纏着一大團彩色廢線,還有那遮蔽的畫面盡褪去後,裸露出來的,圖尼克所描述的那座千變萬幻,發白故事屍骸累堆其中的,虛無與流浪者後裔的世界盡頭。

     那個晚上,他與圖尼克,醉醺醺地走在那個無須引證便真實無比的街道,他突然對身邊這個陷溺在自己幻想國度的不幸青年浮現一種近似父愛的溫柔情感。

    有一瞬刻他幾乎脫口而出,幾乎向他巨細靡遺地描繪他這幾十年來深藏心底連妻女也不曾提過的童年小城:那條河流。

    那些跌進冰裂口裡穿着冰刀鞋的人或噴灑殺蟲劑的小卡車什麼的。

    他想起他和他父親一起在那模型小世界般街道上走着的辰光(像咱倆現在這樣)。

    他且記得在他們家那條“醫生街”上,隔兩間店家的一家“柳東均外科”,醫生是個陰沉自負、傳聞每天打老婆的中年人,執照總放在小診所裡最暗的地方。

    他父親說此人一定是助理出生,幫大醫師開刀開得好,弄了一張假執照來我們這小地方開業。

    他記得小時候,一次他爬家裡的中藥櫃抽屜,摔下來跌碎下巴,就在嘴下方幾厘米處另裂開了一張嘴,那裡頭鮮血淋漓掉出來的肉條竟像那第二張嘴裡吐出的舌頭,他母親被駭呆了(“那就像,上半張臉分明是一個孩子哇哇在哭,下面卻長了另一張嘴吐舌頭做鬼臉!”)。

    後來即是瞞着他父親,找那個“柳東均”,花兩小時把嫩肉推進去,再縫合起來。

    奇怪的是這件事像魔術一樣他父親從未詢問像是從未發生過一般。

     他那時不知怎麼突然想對圖尼克提起這些亂糟糟的遙遠往事(“因為我也是個遷移者啊”),但幾乎是念頭才起便被圖尼克沖着他一個充滿笑意的眼神給硬生生打斷了。

    那個眼神充滿了一種屬于預言者、戰争中曾目睹人吃人慘劇的退伍軍人,或某些幽浮俱樂部裡堅持自己曾被外星人擄走用一些金屬管線插入他身體的瘋子……的高燒意志。

     ——你就要發現我說的全是真的了。

     然後他們轉進清真寺旁的巷子,他們的眼前出現一個仿佛電影中的立體場景(像那些好萊塢警匪黑幫片的開頭:電吉他的滑音配着背景慢慢由弱轉強的饒舌歌,反戴棒球帽的黑人小孩從那撞在街角引擎蓋冒煙的爛二手車裡偷拔裡面的音響,破掉的噴水柱的消防栓,一個把半身都探進垃圾小輪車裡的流浪老婦);兩個戴着全罩式安全帽的黑衣人(準确地說是穿着黑色防風運動夾克和深色運動褲),分别拿着撬釘起和一把長尖刀,對着已滿頭是血倒卧在地的兩個人體猛擊,一旁摔倒的機車引擎嘶吼着帶着冒着白煙的後輪高速空轉。

    那樣的巨大聲響,使得那兩人在揮臂舞動刀械朝下方微弱掙紮的人體重複做一些什麼的動作,變得極像在遊泳池水面下攝影一般慢速不真實,像隻是為了對抗水中那充滿介質物的光的阻力。

     他和圖尼克經過他們。

    他原以為躺在地上隻剩下抽搐的那兩人是學生(幫派械鬥?),後來才發現那是兩個警察。

    圖尼克目不轉睛地看着他們,甚至停下腳步站在他們身後(那兩個戴安全帽的,會不會回頭,“看個屄?”然後持那些刀械朝他們攻擊?)。

    但那兩個家夥竟像是Discovery頻道上好不容易搶到了一具羚羊屍骸的土狼,拱頸專注地撕扯嚼食骨頭筋肉,背對着不理他們,持續自己的動作。

     他們正在肢解那兩具,并未死透的人體? 他不知過了多久才從震天價響的引擎巨吼中領會:這是一個襲警案現場,那兩個幻影中像千手千眼觀世音菩薩手執各種法器金光閃閃往眼球掉出來牙齒被打碎成一個空窟窿鼻梁不見隻剩兩個小洞還汩汩冒出鮮血的泥漿人進行“大法輪”旋轉;其中一個停下毆擊之動作,蹲下來想把那警員用手掌撺護伴腰帶的槍套打開,但那個條子似乎在無意識中緊扣着槍不放。

    于是他們四個(他,圖尼克,那兩個戴全罩式安全帽之人)同時聽見:一根接着一根将手指骨扳斷的,像折斷壞掉日光燈管,那種結構中尚有結構,同一時刻聽見壞毀及其回音的複奏聲響。

     拿到槍,那兩個黑衣人(終于回到真實?)迅速地跳上稍遠處另一台停靠未熄火的機車,催油呼嘯而去。

     他和圖尼克互相沒有對看,繼續往巷子裡被距離遠近的街燈和樹影明暗錯置得幻異神秘的巷弄更深處走。

     那晚回家後,他的妻子正看着電視夜間新聞,美女主播蹙着眉頭播報一則“一位空姐在美容中心使用一種‘幻光磁電儀蒸氣太空艙’做SPA時,被太空艙排氣管擊中額頭,緻眼球水晶體脫落彈出地面”的新聞,但一旁的跑馬燈字幕則打上:“殺警奪槍案!噤聲殺警,兩名兇嫌犯案時完全不發一語,不排除喑啞人犯案。

    ” 他想:這件事的時序、真實性,或是他是否恰好卷入一個必須和那讓人頭大避之唯恐不及的偵訊、筆錄、法庭種種警察體系打交道(他好歹算目擊證人?)的退縮厭倦感,全像充滿破綻的好萊塢片。

    有一些關鍵細節似乎咬合得太準确了,但他又說不上是哪兒不對勁。

     第二晚,他到酒館去,喝得醉醺醺,繼續聽圖尼克描述那個時光靜止的滅絕國度。

     “有位喬治?馬戛爾尼勳爵(LordGeorgeMacartney),一七九三年代表東印度公司及喬治三世,前往中國。

    他帶了許多禮物給乾隆,包括望遠鏡、天象儀、地球儀、一大塊透鏡、氣壓計、鐘、氣槍、西洋劍、德比花瓶、瓷像,以及一輛馬車……當然他要交換的并非那些犀牛角、金線刺繡或上頭有山水風景的扇子或屏風……而是要增開港口、關稅協議、設立英國領事館。

    但有趣的是,這位在當時算對中國充滿善意觀察眼光的外國人,最後卻被中國瑣碎的生活細節、陽奉陰違的修辭話語、層層監視的人際關系,或大部分是吹噓、胡掰的僞知識僞曆史弄得筋疲力竭。

    當他初抵中國時,有人讓他看一張在天津油印的單子,上面以中文羅列着他準備呈獻給皇帝的禮物。

    但沒過多久,城裡流傳的他帶來的禮物,卻變成了‘好幾個高不及十二寸的侏儒或矮人,身材比例及智力都不輸英國兵;一隻比貓還小的大象;一隻老鼠大的馬;一隻母雞大的雲雀,以木炭為食,每天約可吞五十磅木炭;最後是一隻奇幻枕頭,任何人隻要将頭枕上,立刻就可熟睡,任何夢中出現的遙遠地方,諸如廣東、福爾摩沙、歐洲,均可在彈指之間到達,毫無旅途之困頓。

    ’……” “我讀過這本書,我知道,”他興奮地說,“是一本描述幾世紀來一大狗票去過中國幾年或根本沒去過中國的西方唬爛天才,如何憑空編造出一個他們恐懼、憎惡、着迷、意淫的靡麗國度。

    我想起來了,那是JonathanD.Spence史景遷的書。

    其實那個充滿激情的唬爛河流起源更早,早到馬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