夏日煙雲

關燈
.波羅,邪惡的國王和他的暗殺隊伍,主人死後火焚家仆和女眷、獨角獸、可汗衆多嫔妃的感官樂園……” “或者更早,早到《亞曆山大傳奇》或《辛巴達曆險記》,絲綢之路上的想象力:馬其頓的軍隊越過了阿契美尼德王朝的波斯行省,向印度河流域推進,越過了安息、大夏、康居和犍陀羅諸多地區。

    青春之泉、會講話的島、獨眼巨人、太陽樹或半人半鳥者、化裝成使者進入一極難進入的國家,卻被皇後從花瓶上的畫像識破認出……” “還有一種專吃牛、羊或人類的巨大羊蜱蠅,它們不會講話,但叫聲像狗狂吠。

    有一個故事還講到,亞曆山大和士兵們抓到了一隻食人獸,他命令他們把一個裸體女人推到它面前,當它開始吞噬她時,士兵們沖上去把那女子從它嘴裡拉出來,于是這怪物便以自己的語言叽裡呱啦地饒舌……” 他心裡想:我還以為你是“外獨會”的成員呢。

     但圖尼克說:“你知道我怎麼想嗎?在我們這個西夏旅館裡,那些洋玩意兒,什麼望遠鏡、天象儀、地球儀、西洋手铳、手搖大喇叭電唱機、石蠟唱盤(還是瓦格納的呢)、手搖電話機、有西洋女人裸體畫的鏡箱幻燈片機……這些全都有,它們或收藏在某一條走廊某一個房間裡,或成為我們那些客房裡的擺設。

    但是,我要說的是,那個馬戛爾尼當作笑話的,他認為被篡改成荒誕不經的物事:那些侏儒、貓大象、老鼠馬、吃木炭的大雲雀、像哆啦A夢‘任意門’一般的枕頭,那些東西才是,才是我的、我的西夏故事的入口。

    它們不是空調房間裡的靜物。

    我必須爬進去,老哥!即使是從防火梯或攀牆索,我都必須爬進去!” 那之後幾天,他皆提心吊膽注意着新聞。

    有一天的新聞裡出現一則小小的消息:一個戲劇系大學生在無人深夜帶着一捆繩梯去攀爬天母的大葉高島屋百貨,可能因為繩滑失手,那男孩從六樓高空摔下,到第二天近中午百貨公司開門時才被警衛發現陳屍于B1樓的大水族箱前地闆。

    據說男孩家世極好,警方初步排除他侵入之動機是為偷竊,死者家屬亦極低調,僅就“是否在攀爬過程中被警衛發現,追逐而失足摔死”提出質疑。

    而百貨公司亦調出當晚監視器錄影帶,證實整個過程(從攀爬到失手,掙紮懸挂,終于力氣放盡摔落),全隻有男孩獨自一人。

    另外xx大學戲劇系亦出面證實,死者當晚攀爬用之繩梯,是該系上學期畢業制作公演《亨利四世》中之舞台道具,日前于工作間遭竊…… 他連着好幾晚都擔心着:是不是圖尼克啊?但他的年紀應不止是個“戲劇系學生”。

    不過他在梅雨結束的那個星期二晚上又在那間居酒屋遇見圖尼克在對着一屋子人誇誇而談。

    那天晚上有另一個酒客講到一件事令他印象深刻:他說前一陣他帶着一個team到高雄旗津拍廣告,裡頭有一個學弟是會弄布袋戲的,他們帶着戲箱,黃昏時搭渡輪到半島那裡,搭篷上戲。

    那裡的居民看熱鬧了幾天,也懂狀況了,導演一喊開麥拉大家全安靜下來。

    人群中有兩個人鶴立雞群渾身發臭非常惹人注意,其中一個是黑人(是那種長脖長腿長手族的),另一個是當地流浪漢,從小就憨的。

    後來他們問當地人,說那黑人是非洲某個小國的,原是跑船的船員,大概是沿途港口嫖妓得了艾滋,他們那條船的船長不道德,恰好某次停泊在高雄港,把他放鴿子船就開跑了。

    他又不會講英文,身上也沒有證件或多餘的錢,遂在港口一帶流浪晃蕩,當地管區也知道有這麼個“流浪黑人”,卻都不知如何處理,遂不予理會。

    後來不知怎麼和那弱智的兩人混在一塊,兩個都高個兒,平常就作夥睡在公園、公廁、小學校園或寺廟。

    酒客中不知有誰提起我們台灣現在真是愈來愈多外來侵入者了,據說現在每八個新生兒就有一個是外籍媽媽生的雲雲。

    他聽了非常刺耳,心裡想:老子不正就是個外來侵入者? 那天深夜他又與圖尼克相偕走路回家,當他們走過一條人行天橋時,橋面上一個行乞的老頭,收音機開得非常大聲,那是一個電台主持人用一種賣膏藥的流暢台語夾評夾叙地播報新聞:今天早晨有一位小姐出門上班時被一位男的強拖進公寓鐵門裡,那個男的掏出他的水泥管叫伊幫他吹喇叭,那位小姐不肯,這個男的就拿出電擊棒來給伊電昏電得全身灼傷然後強奸啦…… 他不可思議地左顧右盼,确定這是真實的場景,或隻是圖尼克移形換位的魔術?這座天橋是真的,橋上的老人是真的,橋下讓人暈眩偶爾駛過的夜車也是真的……圖尼克在他身旁走着,臉上帶着一種神秘的微笑。

    他期待他會告訴他什麼?“是的,這些都是胡人。

    他們全是西夏旅館的房客。

    ” 他停下腳步,轉身對圖尼克說:“聽着,圖尼克,我不知道這是不是你的詭計或魔術?或是你的同伴們動的手腳?但我要告訴你:那是不對的。

    你不可能搭建一座改變自己血液裡神秘基因圖譜的旅館。

    你不可能用别人故事裡的破碎材料(像廢棄車廠裡的零件)去拼裝一個獨一無二無法繁衍後代的你自己。

    你不可能做你自己的父親。

    我知道你們在一些你們無力負擔其全景或縱深的殘虐畫面前訓練自己無動于衷,那使你們挑釁又嘲諷,那使你們失落自己的純真。

    那使你住進那個你自己一手打造的歪歪斜斜的世界:那裡面的人,歪鼻塌嘴,沒有影子,隻有半套染色體,也許你憎恨用憂郁症量表或百憂解來替代描述那種想自殺、想哭泣、心髒要爆破的感覺。

    也許你讨厭被羞辱的感覺,你讨厭别人越俎代庖用他們自以為是的語言描述你,但那并不代表你要對自己動手腳!你要把在你裡面的那些真實東西變成不相信的!圖尼克,小心噢,你和你的那些旅館故事就像SARS。

    一整套被幻術和自我想象欺騙的防禦免疫系統,它被它自己編造的那整個龐大完整的海市蜃樓叙事給唬住了,于是它啟動了全部最劇烈的殲滅火網,把自己的身軀、内髒、血管、頭顱、四肢,全咔吱咔吱地吞噬咀嚼了。

    小心你将要展開的那個叙事,不是你以為的包羅所有魔法、色情故事、所有戲中戲或極限經驗的旅館;那隻是一粒搖頭丸就可以達到的全部曆程,捏一下就全變成粉末……” 他說得感傷又急切,然後他發現自己竟脫口說出一句羞愧欲死的通俗劇台詞:“如果沒有愛……” 但眼前那個無法還原自己究竟為何事物所傷害的青年,擺出一副人間失格者或卸下十字架的灰白屍身耶稣的失魂落魄模樣。

    他知道他的魔術已經啟動了。

    圖尼克說:“我隻是想……脫漢入胡……”他已經走進那座他自己一手搭建的虛妄世界,像那些年輕人在城市裡所有的KTV包廂一邊喝着罐裝啤酒一邊對着晃亮白光的屏幕嘶吼:脫掉!脫掉!脫掉!脫掉! 那時他已知道:他和圖尼克正站在兩個世界裂開的最後連接之瞬,一座仿拟之城将載着圖尼克漂浮遠去,那裡所有時鐘鐘面的指針都停在不同的刻度,除非他在那一瞬痛下決定跳進他的結界。

    他同時已預知:明天一早,他會帶着鎖匠,循着他留給他的地址,找到圖尼克的公寓,撬開鎖破門而入,他知道他會是第一個看見那景象之人。

    圖尼克的雙腳會懸空垂挂在他眼睛水平等高的位置,像他年輕時寫過的短篇小說結尾,他看不見他的臉,像神龛上煙霧缥渺的神偶的暧昧笑臉。

    搖搖晃晃。

    像操作攝影機器時不穩的手臂。

    他知道那即是他啟程之始,他必須(比少年時在夜行列車上承諾那個殺人犯陌生人要艱難一萬倍)去找尋那座旅館。

    他必須去找回那個衆人皆以為離開人世(或根本從來就沒這号人物)、其實已checkin住進那間“西夏旅館”裡的圖尼克,胡人圖尼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