寂寞舞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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的左腿,壓得我整條腿都麻了,但不忍心開口提醒。

    最後實在掐不住了,隻好裝作上廁所抽身離去,在月光下的草地上一瘸一拐走了好幾圈才緩過來。

     月亮沒有完全沉到山背後時,世界是黑白分明的。

    天空晴朗,大地清晰。

    淩晨兩點,四面景物還算明朗。

    明淨無雲的天空裡隻有兩顆星星,一顆在南面群山之上,一顆位于天空正中央。

    主人家的羊群沉默地卧在西面山坡的東側,都睜着眼睛,不知睡着了還是仍醒着,不知我們這邊的火光和音樂是否吵着了它們。

    那麼多的羊,密密麻麻覆蓋了整面山坡,竟全都是同樣的睡姿,腦袋沖着同一個方向,視線焦點投向那方的同一點,整齊得充滿力量。

     我們搬家時曾路過這片美麗的草地。

    白天的時候已經夠美了,記得平整空曠的碧綠大地上隻有幾條纖細的小路深陷草叢,平行向前,波瀾不起,想不到夜裡還有幽深醉人的另一面。

     大家喝酒喝到一定狀态時,就沒什麼人跳舞了。

    滿地酒瓶,音樂空空地響着。

    大家三三兩兩進進出出,草地上四處有人竊竊私語。

    我猜測這場簡陋的舞會總算促成了幾對……我在結滿冰霜的草地上瑟瑟發抖地走來走去。

    煮肉的大火坑已經熄透,我蹲在旁邊用小木棍撥來撥去,指望還能留下一些灰燼烤烤手。

    一面繼續哀怨,自己為什麼出現在這裡?此刻明明是舒舒服服暖暖和和地縮在被窩裡盡情做夢的大好時光嘛…… 等月亮完全沉入山背後,世界漆黑透頂,伸手不見五指。

    我徹底絕望了,一點兒也看不到來路了,看來真的要等到天亮才回家。

    然而,月亮落山後不到半個小時,我驚奇地發現,東方天空蒙蒙發亮了。

     四點鐘天色大亮,我們告辭回家。

    半途中,東方發紅,并顫抖着越來越紅。

    很快,太陽一躍而出,天空熠熠生輝。

    我突然感覺到陽光和月光的區别所在,雖然它們的光芒都能令世界清晰明亮,但陽光中充滿了壯烈開闊的音樂,而月光什麼也不說,什麼也不做,隻是一味深深地寂靜着。

     太陽雖然出現在世界上空了,但大地和群山仍籠罩在夜色的沉沉陰影之中,像浸在冰涼的深水中。

    唯有少數幾座最高的大山的山巅部分明亮輝煌地沐浴在朝陽中,是夜色退卻時最先水落石出的事物。

     我們漸漸走到高處,行進在一道山脊上,右手邊是逐漸低下去的森林,左手是向下傾斜的巨大的碧綠坡體。

    路邊堆積的亂石像靜止的驚濤駭浪。

    到了下坡路,腳下小道陷入地面半尺深,且隻有一尺寬。

    狹窄的路兩邊夾生着齊肩高的開滿白花的灌木林。

     我們筋疲力盡,一路默默無語。

    快五點半才回到家,媽媽正在山下擠奶,卡西連忙拎上桶過去一起擠。

    斯馬胡力則套馬趕羊。

    我燒完茶暫時無事,扯開被子倒頭就睡。

    媽媽說:“喝了茶再睡吧!”卻已顧不上了……但隻睡了半個小時就驚醒過來,一時不知身在何處。

    卡西正在身邊搖分離機,我迷迷糊糊看了好一會兒才想起來發生了什麼事,但很快又就着分離機的嗡嗡聲睡了過去。

    仍然隻睡了半小時再次驚醒,暈乎乎想到該頂替卡西幹活了,讓她也趕緊休息下,便迅速爬起,疊好被褥,開始搓昨天晾好的幹酪素。

    正搓着呢,蘇乎拉和她嫂子上門拜訪,我又趕緊鋪餐布倒茶。

    她倆喝完茶就走了。

    媽媽也穿戴好跟着一起去了。

     家裡隻剩下我和卡西,我連忙讓她先睡一會兒。

    她愁悶地說:“今天事情多,睡不成了啊。

    ” 我說我來做,她隻管睡好了。

    她信心百倍地拒絕了,把查巴袋裡的酸奶捶得撲通撲通響。

    我看她精神頭那麼旺,也就罷了。

    誰知,等我将使用完畢的分離機拆卸了清洗幹淨。

    卡西那邊就喊起來了:“李娟幫忙,我要睡覺!”……捶酸奶捶到一半的時候不能停的,否則前功盡棄。

     于是我替她站在大太陽下捶,一捶就是一個多小時,捶得腰酸背疼。

    發誓等這袋酸奶做好後要狠狠地喝,比所有人都要喝得多。

     大約困乏的原因,卡西對待這袋酸奶有些心浮氣躁。

    才開始嫌溫度不夠,發酵太慢,她直接往袋裡注入開水。

    一不小心,開水加多了,趕緊又加點兒涼水調和一下。

    但涼水又不小心倒多了,于是再加開水……弄到最後,這一袋酸奶怕是半袋都是水了。

    稀得啊!叫我得捶到什麼時候?我一邊機械性地重複捶的動作,一邊也點着頭打瞌睡。

     這時,看到哈德别克騎着他的灰白馬從對面山坡草地上遠遠經過,看不出精神狀态如何。

    但是,哈德别克都回來了,斯馬胡力怎麼還沒回來呢?哼,這小子肯定也掐不住了,往路邊大石頭上一倒就睡過去了。

     總之,拖依之後的第二天,好像整個山谷都沉浸在昏昏沉沉的困意中。

    不知有多少蹚過夜晚的深水的年輕人,正在這個白天裡昏昏欲睡,夢遊一般地勞動着。

     後來媽媽問我:“拖依好嗎?” 我悲傷地說:“不好。

    大家都是小孩子,就我一個老人家。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