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1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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邊朝我走過來,一邊就把它甩開來了。

    我終于明白了。

    他們最後這一招實在令人難以置信。

     原來是一條多結長鞭,末端有黑色的硬柄。

    亞當打開糾纏在一起的兩三個結,把鞭子放在桌上,柄沖着我。

    然後他又回到莉莉身邊——孰先孰後,一切都是精心策劃的——把她連衣裙後面的拉鍊向下拉至腰部。

    他甚至把胸罩扣子解開,把胸罩和連衣裙小心地折向一邊,把她的裸背完全暴露出來。

    我可以看出松緊帶橫過的地方在皮膚上留下了粉紅色的印記。

     我是歐墨尼得斯,無情的複仇三女神。

     我的雙手開始出汗。

    我又一次如墜五裡霧中。

    跟康奇斯在一起總是這樣:你陷進去了,覺得已經到了底,可是到頭來又以另一種方式陷得更深。

     外貌像史末資的老人又走出來,站在我的面前。

     “你已經看到了替罪羊,也看到了刑具。

    現在你既是法官又是行刑人。

    我們這些人全都不喜歡看到不必要的痛苦,當你回顧這些事件的時候,應該努力理解這一點。

    但是我們一緻認為,在我們的實驗中,應該讓你這個實驗對象有一個機會享有絕對的自由,自主決定是否要把我們都很憎惡的痛苦強加在我們身上。

    我們選擇了馬克斯韋爾博士,因為她在你面前是我們的最佳代表。

    現在我們請你像羅馬皇帝那樣做,把右拇指舉起或者放下。

    如果你放下右拇指,我們就把你放開,讓你自由執行刑罰,殘暴程度不限,最多可抽十下。

    這已堪稱最殘酷之刑罰,足以導緻永久性的外形損毀。

    如果你舉起右拇指表示仁慈,隻要最後進行一次簡短的解毒,你就可以永遠不受我們的約束了。

    如果你選擇執行刑罰,你也将獲得自由,同時還表明你的解毒過程已經圓滿結束。

    現在我對你隻有最後一個要求:你在作出選擇之前,必須認真考慮,十分認真地進行考慮。

    ” 有人發出一個我沒有看見的信号,學生們全都站了起來。

    房間裡的每一個人都盯視着我。

    我心裡明白,我想作一個正确的選擇,讓他們全都永遠記得我,證明他們全都錯了。

    我知道我隻是名義上的法官。

    像所有的法官一樣,我最終還是受審判者,必須接受我自己判斷的判決。

     我立刻看出他們給我的選擇是很荒唐的。

    一切都已安排停當,讓我不可能對莉莉施行懲罰。

    我想對她施加的唯一懲罰是讓她求饒,不是讓她喊痛。

    無論如何,我知道,即使我把拇指放下來,他們也會找到制止我行動的辦法。

    當時整個情況仿佛是為我提供了一個免費的施虐機會,實際上是一個圈套,一個虛僞的兩難選擇。

    把我套上鄉村枷鎖,無情地暴露在别人面前,令我極為憤怒,但是我有一種感覺,不是寬恕,更不是感激,而是我以前常有的驚訝的再現:如此興師動衆上演這一幕,僅僅為了我一個人。

     經過猶豫、思考,估量自己是否真有選擇自由,并且肯定這不是一個前提,于是我把拇指往下壓了下來。

     老人呆呆地凝視我好一會兒,對衛兵們做了個手勢,回到他那一群人裡去了。

    我的手腕被松開了。

    我站立起來,擦了擦手腕,把塞口物扯了下來。

    撕扯的時候用力太猛,膠帶把下巴上的胡子扯疼了,有一陣子痛得直眨眼。

    衛兵們沒有動彈。

    我擦了擦嘴巴周圍的皮膚,環顧房間一周。

     沉默。

    他們期待我說話,我偏不說話。

     我走下木台階,撿起鞭子。

    我本來希望它隻是件舞台道具,但是它卻出奇的重。

    柄是木頭的,上覆皮革,編織成辮,末端是球形突出物。

    鞭梢已經用舊了,上面的結子硬得像子彈。

    那玩意兒看起來有年頭了,是貨真價實的皇家海軍古董,拿破侖戰争時期留下來的。

    我一邊摸着鞭子,心裡一邊暗自盤算着。

    最終的解決辦法很可能是他們把燈全關了,來一場混戰。

    四個人和亞當都在門邊,要逃出去是不可能的。

     我冷不防拿起鞭子,一下甩在桌子上。

    人群裡發出粗野的噓聲。

    鞭條擊在冷杉木桌面上,聲音清脆有如槍響。

    有一兩個學生聞聲跳将起來。

    我看見一個女生把臉扭到一邊。

    但是沒有人向我這邊移動。

    我開始朝莉莉走過去。

    我本來并不想靠近她。

     但是我卻走到了她身邊。

    還是沒有人動彈。

    我突然進入揮鞭抽打的距離,離我最近的人起碼也有三十碼遠。

    我站定,仿佛是在測我的距離,左腳前跨,轉身抽打。

    我甚至還事先在那畜生後面輕輕舉鞭,讓鞭條觸及她的後背中部。

    她的臉被頭盔遮住了,看不見。

    我把鞭子從肩上掄到背後,那架勢似乎是要使盡全身力氣猛抽在她白生生的背上。

    我以為會有人高聲喊叫,會看見或聽到有人向我猛撲過來。

    可是誰也沒動。

    我知道,他們一定也知道,這時候他們要行動已經太遲了。

    此時隻有子彈能制止我的行動。

    我環顧四周,希望看到一支槍。

    但是那十一個人,衛兵、“學生”,全都站着不動。

     我回過頭來望着莉莉。

    當時我仿佛有真正的魔鬼附身,有邪惡的世襲貴族思想作祟,想揮鞭抽她,希望看到紅色的鮮血從鞭痕上湧出,流過她嬌嫩的皮膚,這與其說是要傷害她,不如說是要讓他們感到震驚,讓他們感覺到他們正在做的事情是滔天大罪,叫她冒這樣大的險也是滔天大罪。

    “安東”曾經說過:非常勇敢。

    我知道,他們對我的通情達理,對我愚蠢的英國式通情達理有絕對把握。

    盡管他們講過我那麼多壞話,對我的自尊進行過大量诋毀,但是他們仍然絕對相信,再過十萬年,我手裡的鞭子也不會抽下來。

    我真把鞭子抽下來了,但是速度很慢,仿佛是想把距離測得更準确些,然後再把鞭子收回來。

    我想搞清楚,是否康奇斯又預先确定了我不能這樣做,但是我心裡很明白,我有絕對的選擇自由。

    如果我想幹,完全可以幹。

     突然間。

     我明白了。

     我不是在地下蓄水罐裡,手裡握的也不是皮鞭。

    我是在十年前陽光下的廣場上,手裡握的是德國沖鋒槍。

    此時扮演溫梅爾角色的不是康奇斯。

    溫梅爾就在我身上,在我甩到背後的僵硬手臂上,在我過去的一切所作所為裡,尤其是在我對艾莉森所做的事情上。

     你對自由的理解越多,你擁有的自由就越少。

     我的自由也存在于不動手打人之中,無論付出多大代價,無論我另外八十個組成部分要死掉多少,無論這些看客們會怎樣看我,即使我不動手會被看成是對他們的寬恕,是接受了他們的思想灌輸,成了他們操縱的傀儡,而這一結果他們一定是早就預見到的。

    我終于放下了皮鞭。

    我可以感覺到淚珠在眼眶裡打轉,那是憤怒的眼淚,挫折的眼淚。

     康奇斯費盡心機,搞了那麼多名堂,字謎的、精神的、戲劇的、性的、心理的,其最終目的就是要把我調教成現在這樣。

    此時我站在莉莉面前,就像當年他站在遊擊隊員面前一樣,下不了手,我發現有些奇怪的時刻要求人家還清舊債,甚至要付出更奇怪的代價。

     十一個教授學者靠牆站着,把轎子半藏在他們中間,仿佛小心護衛着它,不讓它受到我的攻擊。

    我看見朱恩,她的目光不敢和我對視。

    我多少知道,她也是頗受驚吓的,她對事态的發展也沒有多大把握。

     白生生的後背。

     我向他們走過去,向康奇斯走過去。

    我看見“安東”站在他身邊,身體微微前傾。

    我知道他正在往腳趾上使勁,準備一躍而起。

    喬也像鷹隼一樣注視着我。

    我站在康奇斯面前,把皮鞭交給他,鞭柄在前。

    他接過鞭子,但是他的目光一直沒有離開我的眼睛。

    我們互相對視良久,和往常一樣,如同類人猿在觀察什麼東西。

     他希望我開口說話,說出那個字。

    但是我不想說,也說不出來。

     我用目光掃視他們的臉。

    我知道他們隻是一群男女演員,但是即使是最優秀的演員也無法在沉默中表演出人類的某些品質,如智慧、經驗、知識分子的誠實等,而他們自己也多少擁有這些品質。

    不管康奇斯出多少錢,如果沒有比金錢更大的誘惑,他們是絕不可能來參加這樣一場演出的。

    有一瞬間我感到我們之間都有了理解,一種奇異的相互尊重。

    在他們那一方,也許隻是松了一口氣,經曆了一切奧秘和侮辱之後,他們終于發現我正是他們暗中認定的那種人。

    在我這一方,可能隻是模糊地相信自己已經進入一個更加深刻更加明智的神秘社會,不可以再像以前那樣毫無顧忌地亂說話了。

    他們十一個人全都沉默不言,我就站在他們身邊。

    他們的臉上沒有敵意,但也沒有妥協。

    他們的表情與我的憤怒沒有任何聯系,如同弗蘭芒人舉行宗教儀式時的面孔一樣接近、一樣遙遠、一樣難解。

    我幾乎感到自己的肉體正在縮小,就像一個人在某些藝術作品和某些真理面前感到自己渺小一樣,看到了自己的微不足道,狹窄胸襟,缺乏氣度和價值。

     我從康奇斯的眼睛裡看出,某種東西已經得到了證明。

    當時在場的人當中,隻有我一個人不知道那是什麼。

    我在他的眼睛裡尋找,但那等于是在最黑暗的夜晚摸索。

    我頭腦裡考慮過的答案上百種,話到唇邊,就是說不出來。

     沒有答案。

    沒有行動。

     我突然回到“寶座”上。

     我看着“學生們”走出去,我看着莉莉被松綁。

    朱恩幫她穿好衣服,她們回到原來的位置上去。

    鞭刑框被擡走了。

    最後隻留下十二個人。

    他們又像練習索福克勒斯的合唱一樣,一齊鞠躬、轉身、退場。

     走到拱門口,男人站在一旁,讓女士們先走,莉莉第一個出去。

    但是最後一個男人走完之後,她又回到拱門來,凝視着我,我也凝視着她。

    她的臉上沒有表情,沒有感激,隻在空氣中留下諸多解釋:她為什麼要回來看我最後一眼,或者說讓我有機會看她最後一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