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3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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人在陽光下。

    他們一看見我立即開始喊叫起來。

    有明顯辱罵我的,也有混雜在一起的各種請求聲——仿佛當時不論我說什麼話,都能打動校官似的。

    他當時也在場,在廣場中央,和安東在一起,還有大約二十個‘烏鴉’兵。

    廣場的第三面,也就是東面,是一堵長牆。

    你知道那兒嗎,中間有個門,是鐵格栅的。

    兩個幸存的遊擊隊員被綁在鐵條上,不是用繩子,而是用有刺的鐵絲。

     “我走到兩排男人背後時被喝令停住,距溫梅爾站立的地方大約有二十碼。

    安東沒看我一眼,溫梅爾隻扭了一下頭。

    安東舉目遙望太空,似乎已經對自己施了催眠術,堅信自己所看到的一切都是不存在的,甚至他自己也已不複存在。

    校官招呼通敵者過去。

    我猜他是想知道人質在喊些什麼。

    他看上去考慮了一下,然後朝他們走去,他們頓時安靜下來。

    他們當然不知道他已經宣布了對他們的判決。

    通敵者把他的話翻譯給他們聽。

    他說什麼我沒聽見,但是村民們聽了他的話之後靜下來了,肯定不是判他們死刑。

    校官向我走過來。

     “他說:‘我對這些農民提出一個處理辦法。

    ’我望着他的臉,那臉上既沒有一絲緊張,也沒有一點興奮,他是一個完全能夠控制自己的人。

    他接着說:‘我可以不處決他們,讓他們到勞動營去,但是有一個條件,那就是你這個村長必須當着他們的面親手處決這兩名兇手。

    ’ “我說:‘我不是死刑執行人。

    ’ “村民們開始瘋狂地對着我喊叫。

     “他看了一下表說:‘給你三十秒鐘考慮。

    ’ “一個人處在這種情況下當然是無法思考的。

    腦子完全失去了條理。

    你應該記住這一點:從這一時刻起,我的行為已經沒有理性,不受理性支配。

     “我說:‘我别無選擇。

    ’ “他走到我前面一列士兵的末尾,從一個士兵肩下取下一支沖鋒槍,似乎還檢查了子彈上膛無誤,然後端着槍走回來,雙手把槍交給我,仿佛那是我得到的獎品。

    人質響起一片歡呼聲,在胸前畫十字,然後安靜下來。

    校官注視着我。

    我想到孤注一擲,掉轉槍口對準他。

    但如果這樣做了,不可避免的結果将是全村人都會被殺光。

     “我朝着用帶刺鐵絲綁在鐵門上的那兩個人走去。

    我知道他為什麼要這樣做。

    德國人控制的報紙可以對此廣泛進行宣傳,他們會絕口不提對我施加的壓力,而把我描繪成一個與德國人通力合作的希臘人。

    這對别的村長是一個告誡,對每個地方受驚吓的其他希臘人也是一個榜樣。

    但是那八十個人——我怎麼能說他們有罪呢? “我走到距兩名遊擊隊員大約十五英尺的地方,之所以靠得這麼近,是因為我已經很多年沒有開過一槍了。

    出于某種原因,在此之前我一直沒敢看他們的臉。

    我看高牆和它的瓦片屋頂,看大門兩邊柱子頂端粗俗的裝飾,看牆外胡椒樹的葉子。

    但此時我不能不看他們了。

    年紀較小的遊擊隊員好像已經死了,他的腦袋耷拉在胸前。

    他們對他的雙手動過刑,我看不清是怎麼回事,但手指頭上都是血。

    其實他沒死,我聽見他在呻吟,嘴裡咕哝着什麼。

    他神志不清了。

     “再說另一個。

    他的嘴不是被打過就是被踢過。

    嘴唇嚴重挫傷,紅腫得怕人。

    當我站在那裡舉起槍時,他紅腫的嘴唇縮了一下。

    他的牙齒全被打碎了。

    他的口腔内部像一個被弄髒的陰門。

    我不顧一切想弄清真正的原因。

    他的手指也被壓壞了,指甲被抽了,我看出他身上有多處燒傷。

    但是德國人有一個嚴重的失誤,他們沒有把他的眼睛挖掉。

     “我盲目地舉起槍,扣動扳機。

    什麼也沒發生。

    咔嗒一聲,我又扣了一次扳機。

    槍還是沒響。

     “我回過頭。

    溫梅爾和押送我的兩名士兵站在大約三十英尺之外觀望。

    人質們突然大聲喊叫起來。

    他們以為我沒有勇氣開槍。

    我轉過身又打了一次。

    還是不響。

    我轉向校官,用槍比劃着,表示打不響。

    我在烈日下感到一陣眩暈、惡心,但是沒昏過去。

     “他說:‘出了什麼毛病?’ “我回答:‘槍打不響。

    ’ “‘那是施邁瑟式沖鋒槍,絕好的武器。

    ’ “‘我已經試了三次了。

    ’ “‘打不響是因為沒上子彈。

    平民是不準擁有裝彈藥的武器的。

    ’ “我看看他,又看看槍,還是不能理解。

    人質又靜下來了。

     “我很絕望地說:‘你叫我怎麼殺死他們?’ “他笑了,那笑容像揮舞了一下軍刀,瞬間消失。

    他說:‘我正等着呢。

    ’“這下我理解了。

    我必須用棍子把他們打死。

    與此同時我明白了許多事情:他的真實自我,他的真實地位。

    由此我看出他是個瘋子,因此他是無辜的,因為一切瘋子,無論他多殘忍,都是無辜的。

    他是生活肆意塑造出來的人物,肉體和靈魂都極端醜陋。

    也許正因為如此,他才那麼剛愎自用,像一個窮兇極惡的神祇。

    在他的淫威中有某種超人的成分。

    因此在當時的情勢下,真正的罪惡,真正的醜陋體現在其他德國人身上,體現在那些較少瘋狂的尉官、下士、列兵身上,他們默不作聲地站在那裡注視着這一心靈間的對峙。

     “我向他走過去。

    兩名衛兵以為我要對他進行襲擊,迅速舉槍準備還擊。

    但是他對他們說了點什麼,仍然站在原地不動。

    我在距他大約六英尺處停下來。

    我們互相對視着。

     “‘我以歐洲文明的名義請求你停止這種野蠻行為。

    ’ “‘我命令你繼續執行處決。

    ’ “他眼都沒眨一下又說:‘如果你拒不執行這一命令,你自己将被立即處決。

    ’ “我走過幹燥的地面,回到鐵門旁。

    我站在那兩個人面前,正想開口對其中一個人說話,他似乎能理解我别無選擇,必須對他下手。

    但是我開不了這個口,這也許是因為我和他近在咫尺,已經看清他的嘴受了什麼樣的重創。

    它不僅被重擊或猛踢,而且還被燒傷。

    我想起了那個手持鐵棒的人,想起了電爐。

    他們打掉了他的牙齒,烙他的舌頭,用滾燙的鐵把他的舌頭直燒到根部。

    他喊出那個字來,終于使他們再也無法容忍。

    那令人心驚肉跳的五秒鐘,是我人生中最重要的時刻,我對這位遊擊隊員的内心世界有了理解。

    我的意思是,我對他的理解比他自己還要深刻得多。

    是他幫助了我。

    他竭力向我探出頭來,說出他已經說不出的那個字來。

    他發不出聲音,隻看見他的喉部在扭動,幾個音節噎着發不出來。

    他想再次說出來的還是那個字,錯不了,這是最後一次了。

    我看得出,那個字就在他的眼睛裡,在他的生命中,完全融入了他的生命之中。

    基督在十字架上說了什麼?你為什麼離棄我?這個人所說的話很少出于同情、出于憐憫,甚至很少出于人性,但卻深刻得多。

    他的内心世界和我完全相反。

    在我心目中,生命是無價的,它是那麼寶貴,的确是無價之寶。

    而在他的心目中,隻有一樣東西具有無價的品質,那就是自由。

    他是不可改變的,他是精英,超越理性,超越邏輯,超越文明,超越曆史。

    他不是上帝,因為世上本來就沒有我們能理解的上帝。

    但是他證明确實有一個我們永遠不能理解的上帝。

    他有否定的最終權利,他有選擇的自由。

    他,或者通過他顯示出來的東西,甚至包括精神失常的溫梅爾、可鄙的德國和奧地利部隊。

    他享有一切自由,從最壞的到最好的。

    有在新沙佩勒戰場上臨陣脫逃的自由。

    有把農民姑娘抓來開膛剖肚的自由。

    有用鐵絲剪閹割遊擊隊員的自由。

    他超越道德規範,跳出事物的實質部分——包羅一切,享有做一切事情的自由,隻反對一件事情——禁止做這一切。

     “要對你講清這一切,還真得費一番口舌。

    我還沒跟你說過,我覺得這種堅定不移的精神,這種不團結的狀态,從本質上說都是屬于希臘的。

    也就是說,我終于具備了希臘人的特征。

    我所看到的一切是在幾秒鐘裡看到的,也許根本就不是在時間裡看到的。

    看到我在廣場上是唯一一個有選擇自由的人;宣告和保衛這種自由比常識更重要,比自我保存更重要,比我自己的生命更重要,比八十名人質的生命更重要。

    從那以後,那八十個人經常在夜裡出來指責我。

    你應該記住,當時我是知道自己肯定也得死的。

    但是面對他們痛苦嚴峻的面容,我能拿出來與之抗衡的唯有那幾秒鐘之内所得到的超然物外的認識,而且是在精神高度興奮狀态下所得到的認識。

    我的理性反複告訴我我錯了,但是我的整個生命仍然對我說我是對的。

     “我在那裡可能站立了十五秒鐘——我說不準确,在那種情況下時間是沒有意義的——然後把槍扔下,站到遊擊隊領袖身邊。

    我看到校官在緊密地監視着我。

    我說出了遊擊隊領袖說不出來的那個字,既是說給校官聽的,也是說給我身邊那位奄奄一息的人聽的。

     “我看見站在溫梅爾後面的安東在挪動,迅速向他走過來,但已經來不及了。

    校官下了命令,沖鋒槍立即冒出火舌。

    第一串子彈擊中了我,我立即閉上了眼睛。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