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3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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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令人驚訝的是他俨然成了房間裡最有人性的人。

    他的表情既厭倦又憤怒,甚至有點憎惡,為自己的部下把事情搞得一塌糊塗而感到羞愧。

     “他用英語說:‘這些人以此為樂,我不是這樣。

    在他們對那個兇手動刑之前,我希望你勸勸他。

    ’ “我說:‘我該說什麼呢?’ “‘我需要他的朋友的名單,我需要幫助他的人的名單。

    我需要他們藏身的地點和藏武器的地方。

    如果他把這些都給我,我保證用體面的軍人方式處決他。

    ’ “我說:‘他們對你講的還不夠嗎?’ “溫梅爾說:‘他們知道的全說了。

    但是他知道的更多。

    我早就想和他見面了。

    他的朋友們沒有辦法讓他說話。

    我認為我們也不可能做到。

    也許你行。

    你應該對他說實話,你不喜歡我們德國人。

    你是受過教育的人。

    你隻想制止這一套……傳統手段。

    你應該勸他把自己知道的情況說出來。

    他現在被捕了,把情況說出來,說不上是犯罪。

    你明白嗎?跟我來。

    ’ “我們走進隔壁的另一個空房間。

    過了一會兒,受傷的人被拖進來了,仍然捆在椅子上,連人帶椅被放在房間中央。

    他們給我搬來一張椅子,讓我坐在他對面。

    校官坐在不引人注目的地方,揮手讓施刑者出去。

    我開始說話。

     “我嚴格按照校官的旨意行事。

    也就是說,我請求那個人把自己知道的一切全說出來。

    你也許會說我這樣做實在很不光彩,因為你考慮到,他一招供,别的人和他們的家庭就要遭殃。

    但是那天晚上,我的生存空間就隻有那兩個房間。

    他們是唯一的實在。

    外面的世界根本不存在。

    我強烈感到自己有責任制止這種對人類智慧的粗暴踐踏。

    那位克裡特人過分執着,堅強不屈,似乎對這種踐踏起了推波助瀾的作用,實際上已經成了這種踐踏的一個組成部分。

     “我告訴他我不是通敵者,我是醫生,人類的苦難是我的敵人。

    當我說如果他現在招供,上帝會寬恕他的時候,我是在為希臘說話——他的朋友們已經受夠了苦。

    人忍受痛苦是有限度的,如此等等。

    凡是能想到的理由我都說了。

     “但是他的表情始終不變,對我充滿敵意,充滿仇恨。

    我懷疑他是否認真聽我說的話。

    他一定認為我是通敵者,我對他說的一切全是謊言。

     “最後,我已經無話可說了,隻好回過頭來望着校官。

    我認為自己已經完全失敗,我無法隐藏這一事實。

    他一定是給外面的衛兵發了信号,因為有一個人進來了,走到克裡特人背後,把堵住的嘴松開。

    他立即喉部青筋暴起,聲嘶力竭地喊出一個字:自由。

    聽不出他的喊聲中有什麼高尚的成分,純粹是一個野蠻行為,仿佛把一罐點着的汽油潑在我們身上。

    衛兵又粗暴地重新把他的嘴堵起來,并且固定好。

     “這個字眼對他來說當然不是一個概念,也不是一種理想。

    它隻是他最後的武器,他把它當武器來用。

     “校官說,‘把他送回去,等候我的命令。

    ’那人再次被拖回那個兇多吉少的房間。

    校官走到關着的百葉窗前,打開它,在窗前對着漆黑的夜站了一分鐘,然後回過頭來對我說,‘現在你應該明白了,我為什麼必須那樣說話。

    ’ “我說:‘我什麼都不明白了。

    ’溫梅爾回答說:‘也許我應該讓你看一看我手下的人和那畜生是怎樣對話的。

    ’我說:‘我求你别這樣做。

    ’他問我是不是認為他看到這種場面特别開心。

    我沒有回答。

    他接着說:‘隻要坐在自己的指揮部裡批閱文件,欣賞美妙的古典音樂,别的什麼也不必做,我就感到非常的幸福了。

    你不相信我的話。

    你認為我是施虐狂,其實我不是,我是現實主義者。

    ’ “我仍舊默不作聲地坐着。

    他站在我面前說:‘你将被關押在一個單獨的房間,我會讓他們給你送吃的喝的。

    就像一個文明人對待另一個文明人那樣,我對今天發生的事情和隔壁房間裡發生的事情表示遺憾。

    你當然不會成為人質。

    ’ “我擡起頭來望着他,我想我當時的表情一定是既震驚又感激。

     “他說:‘請你記住,我跟任何别的軍官一樣,一生隻有一個最高目标,德國的曆史性目标——結束歐洲的混亂,建立良好秩序。

    這個目标一達到,我們就可以唱抒情歌曲了。

    ’ “我無法告訴你怎麼回事,但是我知道他是在說假話。

    認為納粹掌權是因為他們用秩序整治混亂,這實在是我們時代的一大荒唐事。

    事實恰恰相反,他們取得成功是因為他們用混亂來破壞秩序。

    他們破壞各種戒律,否定‘超我’,為所欲為。

    他們說:‘你們可以迫害少數民族,你們可以殺人,你們可以嚴刑拷打,你們可以沒有愛情亂交亂生孩子。

    ’他們對人類提供的巨大誘惑應有盡有。

    世上沒有真理,可以胡作非為。

     “我認為溫梅爾和大多數德國人不同,他一向知道自己是什麼人,自己在幹什麼,還知道他在耍我。

    起初情況似乎并非如此。

    他最後看了我一眼,就走出去了。

    我聽見他在對把我押來的一名衛兵說話。

    我被帶到另一層樓的一個房間,他們給我一些吃的東西,還有一瓶德國啤酒。

    我的感觸很多,最重要的是我将幸免于難。

    我還可以看到燦爛的陽光,可以呼吸,可以吃面包,可以擊鋼琴鍵盤。

     “這一夜過去了。

    早晨給我送來了咖啡,還允許我洗臉。

    十點半,他們讓我出去。

    我發現其他所有的人質都在等着。

    他們沒吃沒喝,我被禁止跟他們說話。

    沒有見到溫梅爾或安東的影子。

     “我們被押到港口去。

    整個村子的人都在那裡,大約有四五百人,穿着黑色的、灰色的和已褪色的藍色衣服的人,全都擠在幾個碼頭上,有一隊‘烏鴉’兵監視着。

    村裡的牧師、女人,甚至很小的男孩女孩,也都被趕到這裡來了。

    他們看見我們來了就發出尖叫,像某種不規則的原生質,想打破界限,可又不能。

     “我們繼續朝前走。

    來到一幢大房子前,巨大的雅典式支柱面對港口——你知道這房子嗎?——當時樓下有一家小餐館。

    我看見溫梅爾在上面的陽台上,安東在他背後,兩旁是端着沖鋒槍的軍人。

    他們把我從隊伍中拉出來,叫我靠牆站在陽台下面的桌椅中間。

    人質的隊伍繼續往前走,進入一條街道消失了。

     “天氣很熱。

    是一個令人極端沮喪的日子。

    村民們從碼頭被趕到小餐館前面的一塊空地上,周圍有古炮。

    大家擠成一團,一張張棕色的臉在陽光下仰望着,女人的黑色頭巾在微風中飄動。

    我看不到陽台,但是校官就在上面,用他的存在和沉默鎮住大家。

    人群逐漸安靜下來,靜得出奇,隻看見一排排充滿期待的面孔。

    燕子和聖馬丁鳥在天空中飛翔,像一群孩子在玩耍,全然不知道家裡的大人正在經曆某種悲劇。

    真是堪稱奇觀,這麼多希臘人……竟然一點聲音都沒有。

    隻有小鳥平靜的叫聲。

     “溫梅爾開始說話。

    通敵者為他翻譯。

     “‘現在要讓你們看一看那些……德國的敵人的下場……為德國的敵人提供幫助的人的下場……根據德國統帥部軍事法庭昨天晚上發布的命令……有三個人已經被處決……還有兩個現在就要處決……’ “所有棕色的手一下子全舉起來,在胸前點了四下畫十字。

    溫梅爾停住了。

    德國人制造死亡,希臘人舉行宗教儀式,再合适不過了。

     “‘此外……還有八十名人質……因涉嫌與德國武裝部隊四名無辜成員……被殘暴殺害有關……根據占領法予以逮捕……’他再次停頓……‘将被處決。

    ’ “翻譯譯完最後一句話,人群中發出了輕輕的痛苦呻吟聲,似乎他們的腹部全都挨了重擊。

    許多女人,還有一些男人,一起跪在地上,對着陽台哀求。

    人渴望得到保護神的憐憫,可是這種憐憫是根本不存在的。

    溫梅爾一定是縮進去了,因為哀求聲變成了恸哭聲。

     “此時我從牆根被硬推出來,跟在人質後面。

    奧地利士兵站在港口的每一個入口處,把村民擋回去。

    令我大為驚駭的是,這些奧地利人竟然幫助起‘烏鴉’兵來了,竟然服從溫梅爾的命令,可以毫無表情地站在那裡,粗暴地把我認識的人擋回去。

    一兩天以前,他們對村民還是挺友好的。

     “小巷在房屋中間盤旋而上,直至學校旁邊的廣場。

    那是一個天然舞台,稍向北斜,越過低處的屋頂便是大海和大陸。

    上坡一邊是學校的圍牆,東邊和西邊有高牆。

    如果你還記得的話,西邊屋子花園裡還有一棵很大的懸鈴木樹,樹枝伸出牆外。

    我來到廣場的時候,首先看到的就是樹枝。

    樹上吊着三具屍體,在樹蔭之下呈慘白色,像戈雅的蝕刻畫一樣可怕。

    一具是那個表哥的屍體,全身赤裸,裆下的傷口十分可怕。

    另兩具是姑娘的裸屍。

    她們已經被開膛取出内髒。

    一刀從胸骨劃到陰毛處,腸子被拉了出來。

    被掏去一半肚腸的屍體在中午的微風中輕輕搖擺。

     “透過這三具毛骨悚然的屍體,我看見了人質。

    他們被趕到學校旁邊用鐵絲網圍起來的一個圈子裡。

    後面的人正好在圍牆的陰影之中,前面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