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9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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方模糊地領悟到,我的無知,我的天性,我的缺點和優點,多少都适合他的假面劇的需要。

    他站起來,從另一張桌子上那盞燈旁邊取來了白蘭地酒瓶。

    他為我倒了一杯,然後又為他自己倒了一點,依然站着,向我舉起了酒杯。

     “讓我們為互相有了更深的了解而幹杯,尼古拉斯。

    ” “我同意。

    ”我把酒喝下,然後對他謹慎一笑,“你的故事還沒有講完。

    ”奇怪的是,這句話似乎又使他回到了原先的情境之中,他好像是忘了——或者認為我對他的故事不會再有興趣了。

    他猶豫了一陣,然後又坐了下來。

     “很好。

    我本來想……但是現在沒有關系了。

    ”他停頓了一下,“讓我們直接跳到高潮上去吧,跳到你我都不相信的這些神對人如此傲視神明失去耐心的時候。

    ” 他靠在椅背上,目光再次略微偏向大海。

     “每當我看到這樣一張照片,上面是成群結隊熙熙攘攘的中國農民或是軍人的隊伍;每當我看到一張廉價的報紙,上面擠滿了為大量生産出來的廢物做的廣告;看到各大商店出售的廢物;或者看到美國強權之下的和平世界中的種種恐怖現象,看到因為人口過剩教育不足,一個又一個文明世紀被斥為平庸時,還有,當我也看到德康時——每當我看到缺乏空間缺乏風度時,我也會想到他——我就想,多少千年之後,有一天也許會出現一個世界,清一色這樣豪華的城堡或可與之媲美的建築物,清一色這樣的男人和女人。

    他們不必從不平等和剝削的腐爛肥料堆中像蘑菇一樣生長出來,他們可以通過控制和安排成長出來,就像德康在吉弗黑黎德的小天地裡一樣。

    阿波羅将重新執掌大權。

    狄俄尼索斯将回到他原來的陰影中去。

    ” 情況果真如此嗎?我對阿波羅演出的那一幕與他有不同的看法。

    康奇斯明顯喜歡某些現代詩人:用一種象征抹殺十種不同的意義。

     “有一天,他的一個仆人介紹一個女孩子到城堡裡去做事。

    德康聽到有一個女人在笑,我不知道這是怎麼回事……也許是因為有一個窗戶開着,也許是她有點醉了。

    他派人去調查,究竟是誰把一個貨真價實的女人弄到他的家裡來。

    結果查出來是一個汽車司機,一個機器時代的人。

    他立即被解雇。

    事後不久,德康到意大利訪問去了。

     “有一天晚上,在吉弗黑黎德,男管家聞到了煙味。

    我跑去一看,發現城堡的一翼和中心部分全都着火了。

    因為主人不在,多數仆人都回到附近鄉下自己家裡去了。

    在城堡裡睡的少數幾個仆人,急忙拿起水桶去打水來滅大火。

    有人打電話去叫消防隊,可是電話線已經被切斷。

    等到消防隊來的時候,已經太遲了。

    每一幅畫都皺了,每一本書都成了灰燼,每一件瓷器都打碎了,每一枚錢币都熔化了,每一件制作精良的樂器、每一件家具、每一件機械玩具,甚至米拉貝利,全都化為烏有。

    剩下來的隻有殘垣斷壁和永遠無法修複的東西。

     “那時我也在國外。

    德康正在佛羅倫薩的旅館裡睡着,黎明時分有人把他叫醒,并把消息告訴了他。

    他立即動身回家。

    但是他們說,他還沒有到達仍在冒煙的廢墟現場,隻是遠遠望去已經知道火災的嚴重程度,他便折回去了。

    兩天之後,人們發現他已經死在巴黎的寝室裡。

    他服了大量的麻醉藥。

    他的貼身男仆告訴我,他死後臉上留下嘲弄的神色,這使男仆感到震驚。

     “舉行過德康的葬禮一個月之後,我才回到法國。

    我的母親在南美洲,我在回法國之前根本不知道出了什麼事。

    有一天,我被叫去見德康的律師。

    我想他可能會留給我一架古鋼琴。

    果真如此,還不止一架,是他殘存的全部古鋼琴。

    還有……你可能已經猜到了。

    ” 他停住了,似乎是要讓我猜,但是我一聲不吭。

     “絕不是他的全部财産,但是給了我錢,在當時對一個仍然依賴母親生活的青年來說,已經是一筆可觀的财富了。

    起初我不敢相信。

    我知道他喜歡我,也許他已經把我們之間的關系看成是叔侄關系。

    但是這麼多的錢,來得如此偶然。

    有一天我開着窗戶彈琴。

    一個農家少女笑得太大聲……”康奇斯沉默坐了好一會兒。

     “德康不僅給我留下了錢,留下了他的名聲,還給我留了話,我答應過要告訴你的。

    沒有正式的遺言,隻是拉丁文的片言隻語。

    我一直未能查到它的出處。

    聽起來像希臘文,是伊奧尼亞或亞曆山大的希臘文。

    意思是:‘你喝哪一種?是水還是浪?’” “他喝的是浪嗎?” “我們都是兩者都喝的。

    但是他的意思是,應該經常問這個問題,不是當作格言,而是做一面鏡子。

    ” 我苦苦思索,不能斷定自己喝的是哪一種。

     “縱火的人情況如何呢?” “受到了法律的制裁。

    ” “你依然住在巴黎嗎?” “我還住在他的房子裡。

    他放在那兒的樂器現在都在奧弗涅我的城堡裡。

    ” “你可曾發現他的錢财是從哪裡來的嗎?” “他在比利時有大莊園,在法國、德國有投資。

    但是他的大部分錢财是從剛果的各種企業獲得的。

    吉弗黑黎德和雅典的帕提農神廟一樣,是建立在黑心基礎上的。

    ” “布拉尼也是如此嗎?” “如果我說是,你會馬上離開嗎?” “不會。

    ” “那麼你就無權過問了。

    ” 他說的話我不能太當真。

    他微笑着站了起來,似乎是要制止進一步的争辯。

    “把你的信封拿走。

    ” 他把我帶到我的房間,為我點了燈,向我道了晚安。

    但是走進他自己的寝室之後,他又轉過身來,朝我這邊看。

    他的臉上露出一刹那的懷疑神色和沒有把握的目光。

     “是水還是浪?” 他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