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家的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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芳頭也不擡地說,“是貴爺爺讓大秃子送來的,我沒讓他們拆,是你家來的信?” 她說話也太不顧及場合了。

    我注意到,小哥倆的耳朵豎了起來,正在觀察我的反應。

    繼芳還對他們說了些什麼?我不得而知。

     “沒啥,不是家裡來的。

    ”我說。

     “莫不是邵娜寫來的?她過得咋樣呀?信上都寫了些啥?” 我沒有回答。

    這時銀針問他媽,“邵娜是哪個啊?” 我用眼睛看着繼芳,她張了張嘴,就又閉上了。

    這時候聽見“哐啷”一聲,正月子把火叉戳到了鍋上。

    他對他弟弟說,“是個女的,前幾年在我們村上,你還小,不記得了。

    ” 我看了看小哥倆,把信順手塞進了口袋裡。

     晚飯後,繼芳安頓小哥倆睡下了(我們打了一張高低床,支在鍋屋裡,小哥倆一上一下地睡在上面),我倚靠在床頭(我和繼芳的床也早不是涼車子了,而是一張正正經經地雙人架子床),從枕下(枕頭也不再是兩塊土墼,而是塞了稻殼的軟和枕頭)摸出一包紙煙。

    “這煙怎麼就隻剩半包了?”我問。

     繼芳說,“大秃子來送信的時候,我給了他幾根。

    ” 說着她也鑽出了被窩,往床頭一靠,和我坐了個并排。

    因為提到了信,繼芳來了精神。

    我看了看身邊的女人,她身上穿的也不再是什麼肚兜了,而是我從夢安買來的乳罩。

    深深地吸了一口煙後,我說,“是邵娜的信。

    ” “我說的吧?”繼芳說。

    “她都說了些啥?過得咋樣呀?” “也沒說什麼要緊的。

    ”我說,“她考上大學了,還說托人運動了一個單位,人家願意接收我,讓我回南京。

    ” “真的?”繼芳的眼睛亮了一下。

     我又抽了一口煙,繼續說道,“邵娜說,機會難得,讓我去南京面談,至于檔案什麼的以後再想辦法。

    ” 繼芳“哦”了一聲,眼睛更亮了。

     “不過你放心,我是不會回去的。

    ” 繼芳嘩的一下在床上坐直了。

    她轉過身子,從正面看着我。

    “幹啥不回去?” “這還用問嗎?”我說,“我的家在這裡,兒子在這裡,你在這裡。

    ” “别忘了,你姓羅。

    ” “你這是什麼意思?” “你姓羅,姓羅的家不在這攤!” 我不禁愕然,繼芳的反應大大地出乎我的意料。

    我還以為,聽說我要回南京她會千方百計地阻攔呢,會哭得死去活來呢。

    沒想到呀沒想到。

    難道說繼芳說的是反話?正因為怕她有激烈的反應,我才把不回南京的話說在了前頭。

    實際上,我也的确沒有想過要回去,壓根兒就沒想過這回事…… 隻聽繼芳說,“你姓羅,銀針也姓羅,你們是從南京來的。

    ” “我從南京來的不假,銀針怎麼也成了從南京來的?”我說,“你糊塗了不成?” “我沒有糊塗,銀針是在縣城裡生的,是城裡的伢子,南京也是城裡!” 什麼時候,繼芳變得如此伶牙俐齒了?什麼時候她學會了據理力争(雖然說的都是歪理)?繼芳激動得不得了,把被子都掀了起來。

    我說,“繼芳,你到底是什麼意思?是想讓我回南京?” “這麼多年了,我們羅家受了多大的委屈,總算等到這一天了!”她說。

     “我們羅家?繼芳,你是什麼時候有這樣的想法的?” “從你進這門的第一天!” “我不信。

    ” “信不信都一樣,我第一個男人姓範,第二個男人姓羅,現在,我是羅家的媳婦!” 她的聲音大得不得了,我生怕吵醒了小哥倆。

    鍋屋和我們的房間中間隻隔了一間堂屋。

    雖說裡屋的門上如今已經不是草簾子了,但那門是向日葵的稈子紮的,上面糊了一層泥巴,隔音效果自然很差。

    何況小哥倆已經有所懷疑了。

    我不禁柔聲說道,“繼芳呀,不要那麼封建好不好?都什麼年代了,什麼羅家的媳婦,範家的媳婦?你是我的女人不就完了嗎?” “這麼些年了,我不清不白的,你也不清不白的。

    ”說到動情處,繼芳哭了起來,“我對不起正月子他爹,也對不起你……” 哭了就好,繼芳不再大叫大嚷了。

    我在床沿上掐滅香煙,拉過對方,将她摟得很緊很緊。

    繼芳把臉埋在我的懷裡,哭成了一個淚人兒。

    眼淚、鼻涕塗在我的胸脯上、肚子上,繼芳還不斷地磨蹭着,想在那一片淚迹的皮肉上擦去她的眼淚。

    當然了,隻會越擦越多。

    我盡量溫柔地拍打着繼芳厚實的脊背,搖着頭,“真沒有想到呀……” 的确,這是我萬萬沒有想到的。

    我沒有想到繼芳要我回南京,更沒有想到她受了這麼大的委屈。

    她失去了一個男人,又得到了一個男人,并沒有什麼損失呀?況且,得到的這個男人——也就是我,比以前的男人還要稱心如意。

    以前,我大概就是這麼想的吧?我以為她也是這麼想的吧?她不應該感到委屈,應該感到慶幸才是。

    這種感覺到底是繼芳給我的呢?還是我本來就是這麼認為的?難道說,繼芳不是人嗎?不是一個有心有肺的好女人嗎?不會因為發生的一切而感到痛苦嗎?難道說,感到痛苦的就隻有我和邵娜?我不也是失去了一個女人,又得到了一個女人?邵娜不也是失去了一個男人,又得到了一個男人?那我們又有何痛苦可言呢?這又有什麼不同嗎?我們得到不同的男人或女人是一種損失,為什麼繼芳就是撿了便宜?還是那句話呀,人心都是肉長的,我為什麼就沒有想到呢? 這顆肉長的心,現在就在我的肚子裡,和繼芳的聲聲哀鳴就隔着一層皮肉。

    它總算是聽見了。

     40 兩天後,我上路去南京。

    我換上了最好的衣服。

    繼芳準備了一化肥口袋的土産,綠豆、小米、花生、晾幹的黃花菜什麼的,讓我捎給邵娜。

    禮九駕上牛車,送我去夢安搭車。

     如今,駕車的已經不是閨女了,而是兩頭年輕的公牛,一黃一黑。

    牛是新的,但車仍然是老的。

    禮九坐在車上,手裡照例拿着一根帶葉子的樹枝。

    這回他沒有隻做做樣子,而是結結實實地抽了下去。

    兩頭牛護疼,将牛車拉得飛快。

    但再怎麼快,也趕不上公路上跑的班車呵。

    成集到夢安的班車去年就已經通了。

    這時候,一輛前臉凸起的大紅色的班車從我們的身邊飛馳而過,灰土揚起,我不由得打了幾個噴嚏。

     “有班車不坐,要坐咱的牛車!”禮九嘲笑我說。

     “多少年不坐汽車,不習慣了。

    ”我說。

     “到了縣上,你還不是要坐汽車回南京?不至于我把你拉到南京去吧?” “能挨一時是一時,我們也好說說話。

    ” “我年紀大了,跑不動了,你倒是滿世界地跑起來,日後要聽你說了。

    ” “我就去一趟南京,隔天就回,有什麼好說的?” “這一跑就刹不住喽,我曉得!” 說完,禮九一擡手,給了黑牛一樹枝。

    牛車颠動起來。

    “這兩頭牛沒咱閨女拉得穩當。

    ”他說。

     “誰說不是?現在誰還買牛?都買拖拉機了。

    ” “仁軍是想買手扶子,隊上湊巴湊巴,也能買得起,但貴爺爺不依,仁軍拗不過他。

    ”禮九說着又給了黃牛一樹枝,“也幸虧是牛,要是手扶子我還不曉得咋開呢,那是伢子們的事情了。

    ” 過了東風橋,我就讓禮九回老莊子上了。

    我扛着化肥口袋,穿過夢安縣大街直奔縣城的汽車站,買了一張去南京的車票。

    上車的時候,我要把口袋也扛上去,司機攔住不讓。

    所有乘客的行李——包袱、籮筐、旅行袋都被放上了車頂,車站上的人在上面蒙了一塊油布,然後用繩子帶住。

     車行途中,我的心裡一直不很踏實,惦記着化肥口袋,生怕它從車頂掉下去,或者到南京的時候忘記拿了。

    一面這麼想,我一面對自己說:你真的已經是個鄉下人了,心系綠豆、花生,真是沒出息呀!然後,我就心事重重滿懷憂患地睡過去了。

     中途醒了幾次。

    窗外是田野、樹叢、波光閃閃的小河,以及泥牆草頂的房子。

    這些,都是我所熟悉的事物,這會兒看上去不免新鮮。

    但看得久了,也就不新鮮了,畢竟隻是田野、樹叢和小河。

    大平原此刻就像一隻轉動的圓盤,盡頭的邊緣呈現出一道明顯的弧線。

    長途汽車就像在兜圈子,似乎永遠也走不出去了。

    莫不是碰見了老莊子上的人說的“鬼打牆”了? 最後一次醒來的時候,已經到了南京。

    我之所以知道是到了南京,是因為車停了。

    司機按了按喇叭,一面跨出座位一面說,“到南京了。

    ” 果然是南京而不是别的什麼地方。

     車站上的房子灰蒙蒙的,空地上停了一溜髒兮兮的大客車。

    一個人提着一隻破鐵桶,正把桶裡的水往一輛車的窗戶上潑去。

    泥濘不堪的地面上印着橫七豎八的車轍。

    下了車的乘客扛着行李、提着旅行袋滿院子亂走,在尋找出口。

    一概都是灰頭土臉的,滿臉的焦慮。

    這一切和我記憶中的南京真的很不一樣。

    随即,我反應過來了,不是和記憶中的南京不一樣,而是和想象中的南京不一樣。

    關于南京,我早就失去了記憶,隻有想象了。

     我覺得到了一個完全陌生的地方,并且是一個讓人沮喪的地方。

    空氣中飄蕩着汽油和煤煙混合的氣味,非常難聞。

    充斥于耳的南京口音也讓我不知所措。

    然後,我就看見了大許。

     他比以前胖多了,還戴上了眼鏡。

    穿着一件咖啡色的燈芯絨夾克,尖頭黑皮鞋。

    即便如此,我還是一眼就認了出來。

    顯然,是邵娜讓他來接我的。

     大許奔了過來,非常熱情地在我的肩膀上又打又拍。

    “你終于來啦,你終于來啦,多少年了……”他說。

     “是呀,是呀……”我不知道該說什麼好了。

     “你沒變,沒變,還是那麼的精神那麼瘦,這就好,這就好……” 大許拉着我向車站出口走去。

    我不作他想地跟着他,差一點真的把嘀咕了一路的化肥口袋忘在了車頂上。

     然後我們上了三十三路電車,前往南京工學院。

    邵娜在南工的招待所裡幫我登記了房間。

    她的父母是南工的老師,這我以前就知道,不知道的是邵娜目前就讀的大學也是南工。

    大許告訴我,他們(他和邵娜)現在也住在南工的一間宿舍裡。

     總之,在那輛擁擠不堪汗味熏人的電車上,大許說得最多的就是“南工”這個詞,“南工”這“南工”那的。

    敢情他們的南工就是我的老莊子。

    而關于老莊子我什麼都沒有說,大許也沒有問。

     開門進了招待所的房間,大許讓我收拾一下,然後去他們家吃飯。

    實際上我也沒有什麼可收拾的。

    把化肥口袋從肩膀上卸下,往水泥地上一撂,都不帶磨正的。

    之後,我就在那張被日光燈照得一塵不染的床上坐了下來,搓着手,不知道該幹什麼了。

     大許問我要不要洗把臉?我搖了搖頭。

    他又問我要不要上廁所,撒泡尿?我這才意識到膀胱脹得厲害。

    感謝大許的提醒,我去了趟衛生間,痛痛快快地撒了一泡尿。

    白瓷馬桶是那麼的潔淨,打掃得那麼幹淨,我都舍不得撒呀,但還是撒了。

    好歹我是個南京人(有點恢複自我意識了),知道沖馬桶,而無須大許的提醒。

    他對我的關心無微不至。

    我撒尿的時候大許始終站在衛生間的門口看着,看看我有什麼需要幫忙的。

     然後,我們就帶上了房間的門,走了出去,來到了夜色籠罩的校園裡。

     我跟着大許在一棟棟的大樓間穿行,樓面上的窗戶裡都已經亮起了燈,真的是燈光熠熠。

    我似乎聽見了一陣朗朗的讀書聲。

    實際上不過是我的幻覺,并沒有什麼人在讀書。

    校園裡隻有人聲洶洶,黑影條條,那些樓,不過是一些宿舍樓罷了。

    關于大學,我的想象力不過如此,除了知道是一個讀書的地方,就不知道别的了。

     大許的家(同時也是邵娜家)住在一幢筒子樓裡。

    到了樓内,燈光反而昏暗下來,不像在外面看見的那麼刺眼了。

    我們順着破舊的樓梯向上爬去,來到二樓的一條走廊裡,光線更加暗淡,和點煤油燈也差不了太多。

    實際上,那走廊裡根本就沒有燈,燈光是從一扇扇半敞的宿舍的門裡透露出來的。

    走廊的兩邊堆放着紙箱、木箱、煤墼、破桌子等雜物。

    幾乎每張破桌子上都放了一隻煤油爐,一些男人或者女人正紮着圍裙在上面做飯。

    油煙味兒混合着肉香彌漫了整個樓道,嗞嗞的煎炸聲和咔嚓咔嚓的炒菜聲此起彼伏。

     邵娜亦然,正站在自己家的門口炒菜。

    看見我和大許走過來,她打了個招呼,讓我們進屋去坐。

    她那麼的随便,就像我每天都來他們家串門一樣。

    面龐在門口的燈光裡一閃,我也沒有看清楚,大許就把我拉到裡面去了。

     他們住的房子隻有八九個平方,有一張大床和兩張拼起來的課桌,牆角上放着幾隻摞起來的皮箱以及紙闆箱。

    此外就是一個臉盆架子,兩張凳子,一隻竹子做的小書架。

    鍋碗瓢盆作料瓶子沿牆根放了一溜。

    到處都是書,小書架上根本不夠放,蔓延到各處。

    地上還放着一捆捆的沒有拆開的書。

    這些無處不在的書不僅使房子裡顯得十分淩亂,也讓我不禁自慚形穢。

     大許讓我在床沿上坐下,那是他們家最好的座位了。

    桌子上面已經放了好幾盤炒好的菜,一個肉絲炒蘆蒿,一個清炒馬蘭頭,還有一盤從外面剁的鹽水鴨。

    都是典型的南京特色。

    看來他們把我當成外地人了,或者是為了照顧我的思鄉之情,也是說得通的。

     然後,我的目光上移,看見了床頭的牆上挂的大許和邵娜的結婚照。

    閃亮不已的鏡框裡,他倆一個穿着白色的婚紗,一個西服領帶。

    兩顆幸福的腦袋緊緊地挨在一起,胸前捧着一大束嬌豔欲滴的玫瑰花。

    我怎麼覺得照片上的這一對比照片外的那一對更相配呢?顯然,我是嫉妒了。

    但也許我嫉妒的不是大許,而是大許和邵娜,是他們倆。

     “娜娜,别忙了。

    ”大許沖着門外叫起來,“曉飛又不是外人。

    ” “不要忙了,不要忙了。

    ”我也說。

     邵娜端着一盤香腸炒雞蛋走了進來。

    她紮着圍裙,手上拿着白鐵鍋鏟,身上一股炒菜的味道。

    終于來到了燈光裡,胖了,也老了。

    但即使再老,也比繼芳年輕呵。

    邵娜将盤子往桌子上一放,說,“也沒有什麼好忙的,家常便飯。

    ” 大許拿出一瓶通化葡萄酒,動用開瓶器很不熟練地将其打開。

    然後将酒分别倒進三隻玻璃杯裡。

    三個人坐下來開始吃飯(同時喝酒)。

    由于相隔已久,不免生疏,開頭說了一些無關緊要的話。

    邵娜問我坐車是否順利?家裡可好?等等。

    突然大許舉起他的玻璃杯,在我的杯子上咣啷碰了一下。

    他喝了一大口葡萄酒,說,“曉飛,這些年你吃了不少苦,我們對不起你呀!” 我不由得緊張起來。

    “哪裡,哪裡……” “我對娜娜說了,曉飛的忙我們一定要幫,不幫你那幫誰呀?”大許說。

     邵娜打斷大許,“喝酒,喝酒,哪來的那麼多的廢話!” 大許不理邵娜,繼續對我說,“曉飛,我心裡有愧啊!” 這是前兆,我太了解這個人了,接下來……于是我趕緊說,“我過得挺好的。

    ” “你過得好那是你的事,我們對不起你,那是我們的事。

    ” “你喝多了吧?說些什麼哪!”邵娜說。

     “我沒喝多。

    ”大許說,然後又轉向了我。

    “曉飛,這次聯系南京肉聯廠,是我們家的老關系。

    ” “了不起!”邵娜諷刺道。

     我說,“謝謝,謝謝。

    ” “謝什麼謝呀,我們欠你的情這輩子也還不清呵!” “是你欠他的吧?”邵娜說,“别把我也扯上!” “我欠他的不就等于你欠他的?” “不等于。

    ” “好好好……”大許一時被噎住,找不出詞兒來反駁邵娜了。

     他倆一來一往地戗上了。

    這樣也好,我就可以不用說話了。

     看這架勢,他們經常擡杠。

    雖說是擡杠,我覺得這裡面卻包含着某種甜蜜和默契。

    大許和邵娜就像是一對老夫妻,或者說是一對可以過到老的小夫妻。

    邵娜越是表現得和大許對立,這一點就越是體現得非常明顯。

    我注意到他們長得也越來越像了。

     在這場小夫妻無謂的争論中,大許始終處于被動地位,言語也比較收斂。

    而邵娜控制局面則顯得遊刃有餘,異常的有把握。

    所以說,我也不必過分擔心,大許并不會像當年那樣的借酒撒瘋,弄得難以收拾。

     果然,大許不再提誰欠誰的事了,抑制住了他的感情。

    但大許就是大許,不甘寂寞。

    又喝了幾杯後他說,“哎,曉飛,這次來要不要見見吳剛?他聽說你來了可激動了。

    ” “下次吧。

    ”我說,“這次來主要是辦事,明天還得趕回去。

    ” “那也好,等你辦回了南京,大家見面的機會那還不多嗎?”大許顯得很通情達理。

    他那澎湃的情緒始終被邵娜壓制着,也真夠難為人的。

     過了一會兒,我問,“吳剛他現在在幹什麼呀?” “沒啥出息,”大許說,“在四川酒家幹廚師。

    我雖然在廠子裡,好歹也考上了電大,娜娜就更不用說了,人家是正兒八經的大學生,還是重點大學……” “你越說越沒勁了。

    ”邵娜說。

     大許也不以為意,哈哈一笑,“我罰酒,我罰酒。

    ”端起杯子,一口幹了。

     大許還要再開一瓶葡萄酒,被邵娜攔住了。

    “晚上還要辦事呢。

    ”她說。

     吃完飯,邵娜領我去了金處長家。

     這金處長是我辦回南京的關鍵性人物,南京肉聯廠的人事處處長。

    人雖然在肉聯廠上班,家卻住在南工的校園裡,可見和南工是有淵源的。

    至于是什麼淵源,我沒有多問。

    你說呀,要是金處長和南工沒有一點關系,邵娜的家裡又怎麼可能認識他呢(大許說是他們家的“老關系”,顯然是以邵娜的家人自居的)? 去金處長家以前,我回了一趟招待所,去扛那個化肥口袋。

    邵娜在招待所門口的路燈下面等我。

    口袋扛下來後,我說,“裡面的東西有一半是給你和大許的,先去你們家放下。

    ” “不用了,不用了,”邵娜說,“辦事要緊。

    ”不由分說,她就拐上了一條向右的磚鋪小路。

     那條路和他們家的筒子樓不是一個方向。

    我隻好扛着口袋跟在後面,一面很後悔沒有将給邵娜他們的東西拿出來放在招待所的房間裡。

    我覺得自己在這樣的環境裡變笨了,像個傻瓜似的,任人牽着鼻子随便擺布。

     金處長家的房子也很破舊,是老房子。

    看得出來,他們一家在裡面住得有些年頭了。

    客廳非常窄小,放了一張吃飯的方桌。

    金處長家已經吃過了。

    黑乎乎的天花闆上垂下一隻二十瓦的白熾燈泡,照着桌子上的一隻貼了膠布的紗布菜罩,裡面罩着幾碗剩菜。

    房子裡有一股隐約的飯菜馊味兒。

    一個小姑娘正趴在桌子邊上做作業。

     我們進去的時候,金處長正在一隻腳盆裡洗腳。

    他不急不忙地擡起腿來擦腳,一面讓小姑娘進屋裡去。

    擦完腳,金處長趿拉着拖鞋去倒洗腳水。

    他說,“你們再不來,我可要去睡覺了。

    ” 倒完洗腳水回來,金處長說,“自己找個地方坐。

    ” 邵娜在一張闆凳上坐了下來。

     一個半老太婆模樣的女人從裡面的房間裡端了兩杯茶出來,放在桌子上。

    邵娜和她打招呼,“阿姨,打攪你們了。

    ” 女人微微一笑,沒做回答,就又進去了。

     這時候,我仍然站在門口,肩膀上扛着化肥口袋。

    因為金處長讓“自己找個地方坐”,似乎不是對我說的。

    他甚至都沒有拿正眼看過我,就像我壓根兒不存在一樣。

    還是邵娜說,“把東西放下吧。

    ”我這才放下了口袋。

     我覺得自己有必要活躍一下,于是從懷裡摸出一包香煙,抽出一支,上前一步遞給金處長。

    “處長,吃煙。

    ” “我不抽煙。

    ”金處長說,總算擡起頭來,看了看我。

    “你是羅曉飛?是從南京下去的知青?” “是。

    ”我說。

     金處長端起桌子上的茶杯,吹開茶葉,喝了一口。

    敢情,那兩杯茶并沒有我的份呀。

     “這就奇怪了,我們經過外調,說是羅曉飛七二年就死了。

    ”金處長說。

     我一時不知道該如何回答,正在躊躇,邵娜開口了。

    “金叔叔,這裡面的情況比較複雜,你聽我解釋……” “小邵呀,”金處長打斷邵娜說,“不是我不想幫這個忙,你爸爸也幫過我的忙,說起來都是自家人。

    正因為如此我就更要對你負責任了。

    這年頭,什麼樣的人沒有呀?你可不要上了壞人的當……” 我不由地臉紅起來。

    這個“壞人”顯然是指我了,不可能是别的什麼人。

    邵娜也急了,嚷嚷着說,“他不是壞人,我們是中學同學,下放的時候也在一個生産隊上。

    ” 金處長蹙眉沉思。

    “你和他多少年沒見了?” “四年。

    ” “還是呀,四年沒見,還能記得那麼清楚嗎?我們外調的結果,羅曉飛七二年就死了,也就是說他七年前就死了。

    ” 金處長的意思很明白,我是一個冒牌貨,冒名頂替羅曉飛,也就是我自己。

    這事兒的确夠荒唐的,但我一點也不覺得荒唐。

    讓我感到荒唐的隻是這裡面的邏輯,然而羞愧慌張的情緒卻告訴我,金處長說的沒錯,是一個事實,我被揭穿了。

    此刻,這個騙子就站在這裡,被他們議論着。

    我真想找一條地縫鑽進去算了。

     隻聽邵娜說,“如果他七年前真的死了,那我四年前見的又是誰呢?” 邏輯嚴謹,不容辯駁,甚至于咄咄逼人。

    看來邵娜也真是急了。

    她一急,本性就暴露無遺。

    邵娜的本性在我看來就是不依不饒,還有讓人受不了的冰雪聰明。

    金處長頓時語塞。

     邵娜刹不住,“難道說,我見的是鬼不成?” “這我們就不知道了。

    ” “所以說,金處長,你得聽我解釋。

    ” 一個自稱“我們”,一個稱對方為“金處長”,顯然事情已經談崩了,連我這個出土文物都看出來了。

    下面就看怎麼收場了。

     金處長說,“小邵,不是我不聽你解釋,你一個人的解釋也沒有用,我們辦事得憑材料,隻要他能拿到夢安縣知青辦公室的證明,證明他是一個知青,我們廠就接收,其他事情我們不想問也問不了……聽說那個羅曉飛還是畏罪自殺的……” “不是那麼回事。

    ”邵娜說。

     “你跟我說也沒有用,隻要他能拿到知青辦開的證明,不管是誰我們都接收。

    ” “隻要能拿到證明?” “隻要能拿到證明。

    ” 金處長總算下了台階,邵娜也總算是抓住了一根稻草。

    兩個人都松了一口氣。

    然後我們就走了。

    剛走到門口,金處長叫住邵娜說,“讓他把東西拿走。

    ” 邵娜還在推讓,我上前一步,扛起化肥口袋就出門去了。

    當時我心裡想的是:這口袋裡還有繼芳讓我捎給邵娜的黃花菜呢,不能就這麼白白地給糟蹋了。

     走到樓下,邵娜從後面氣喘籲籲地趕上來。

    她責備我不識時務,沒有把化肥口袋留在金處長家。

    看她着急上火的樣子,我心裡很難過。

    邵娜這是為了誰?還不是為了我嗎?于是我的心一下子就軟了。

    扛着化肥口袋,準備反身上樓送回去。

    邵娜把我攔了下來。

     “算啦,”她說,“你交給我吧,回頭我再遞過去。

    ”邊說邊來搶我的口袋。

     這哪成呀。

    于是我們就在金處長家的樓下拉扯起來。

    我說,“現在我扛,哪天送來的時候你再扛。

    ” “我就不能現在就扛嗎?”邵娜說。

     最後,邵娜搶下了口袋,扛在肩膀上向前一陣疾走。

    看着路燈下婆娑的樹影裡邵娜别扭的姿勢,我覺得完全不是那麼回事。

    她已經很久沒有幹體力活了,況且是扛口袋。

    這簡直就是對她的侮辱。

    邵娜堅持侮辱自己,我也沒有絲毫辦法。

     41 第二天,我執意要回夢安,邵娜也沒有阻攔。

    她的意思是讓我快去快回,去縣知青辦開了證明,盡快趕回南京。

     大許一大早就去廠裡上班了。

    邵娜上完兩節課,送我去長途汽車站。

    由于時間尚早,我突然想起來去看一眼父親。

    這個念頭一旦出現,就再也壓制不住了。

    邵娜反複地勸阻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