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家的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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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7 邵娜走後,我感覺到了巨大的平靜,這是我沒有料到的。

    我以為我會有所牽挂,但是沒有。

    這種平靜隻有當它降臨的時候我才知道,也才知道,在此之前我是不平靜的。

     邵娜沒走的時候,我們早已經不再見面了,我也很少會想到她。

    但她總是在那兒,在村子上,我擺脫不了幹系。

    這一點邵娜比我更清楚,所以她說,當年把招工的名額讓給大許,是為了在我身邊“多待幾天”。

    隻要她還在老莊子上,就是在我的身邊,哪怕,我們老死不相往來呢。

    現在好了,她回了南京,從此我們天各一方,一個天上,一個地上。

    就像是有一扇門關上了,把邵娜永遠地關在了外面。

    就像是她從來都沒有存在過,比從來都沒有存在過還要來得徹底。

    回應到我的心裡就是平靜,唯有平靜。

     當然,這不應該是距離造成的。

    南京到夢安也不過五百多裡的路。

    隔絕是上升和堕落之間的差距形成的。

    招工回城的邵娜必将前途無量,有如身在天堂,自然是深陷于自留地上的我所不能企及的。

    我們之間相隔何止千萬光年呵! 夏天的時候,在房子外面的空地上乘涼,星河不免璀璨。

    我總覺得邵娜是在一顆星星上。

    她在那上面,而不是在南京。

    星空之浩瀚、星辰之遙遠給人的感覺就不是思念所能容納的了,甚至也算不得空虛。

    它隻能是那種叫作平靜的東西。

     我倒是經常會和繼芳說起以前和邵娜在一起的事,會說起很多細節,而不需要有所顧忌了。

    當然我不是故意說的,是那些事已經不重要了,不再是某種可以觸摸的現實。

    就像說故事似的,和我的女人唠叨句把兩句,她也聽得津津有味,何樂而不為呢? 如今不僅是老莊子上,整個成集公社的知青都走得差不多了。

    我雖然沒有做過調查,但現在去成集街上趕集,已經很難見到知青模樣的人了。

    工農飯店裡冷清下來,再也沒有知青在裡面聚會了。

    歡聲笑語已然不再。

    隻是一年的工夫,老于他們就走得沒有了影子。

    不僅工農飯店裡看不見他們的身影,也沒有人傳播他們的英勇事迹了。

     我也曾經想過,如果我是一個知青,比如說是羅曉飛,孤單一人地留在農村,肯定會感到寂寞難耐的。

    就因為我是為國,對各大隊知青的離去感到的隻是平靜,更加的平靜,說快樂也不為過。

    現在,我再也不怕在什麼地方碰見他們了,不怕他們認出我來了。

    因此我的活動範圍不禁變大了,尤其熱衷于去成集街上趕集。

     公社人保組聽說已經撤銷,王助理他們也不見了蹤影。

    即使碰見他們并被認了出來,我覺得我也不怕。

    原來這麼多年來,我畏畏縮縮地做人,藏頭夾尾地生活,怕的隻是一種人,就是知青。

    這也是我沒有料到的。

     老莊子上,包括我們的國家發生了很多事。

    有些事不可謂不大。

    我有所震動,但卻無法真正攪擾我内心的平靜。

     首先是福爺爺死了,他的壽材終于派上了用場。

    出殡那天,老莊子上的人全部出動,葬禮的規模空前浩大。

    不僅我們村,其他生産隊上也都來人了,畢竟,福爺爺是大範“所有貧下中農的長輩”(邵娜語)。

    大隊上專門撥了經費,用于福爺爺的喪葬。

    那一天,老莊子上紙錢亂飛,人們擡着紙人紙馬,招魂幡搖曳,一路向老墳地而去。

    放下棺材後,土坑邊上擺上豬頭三牲、七碗八碟,燃放了無數的鞭炮。

    孝子賢孫們披麻戴孝,一地雪白地跪滿了老墳地。

    還請來了一幫吹鼓手,那凄惶的唢呐吹得人紛紛落淚。

    我也很難過,因為我的命運是直接和這個人有關的,無論好壞,都是按照他生前的意思一手安排的。

     所有迷信的玩意兒那天都暴露在光天化日之下了,以此方式慶祝一個富農分子的逝世(都說是喜喪,值得慶祝),這在以前是不可想象的。

    這不禁說明了一件事:國家的形勢的确是變了。

     “四人幫”被粉碎了,中央文件在福爺爺彌留之際傳達到了大範大隊。

    開會的時候我也去了,因為可以記工分——這會兒我已經不怕見任何人了。

    我知道這是一件大事,模模糊糊地還知道是一件好事。

    但究竟好在哪裡?卻不是很清楚。

    畢竟在農村待了這麼多年,政治神經不那麼敏感了。

    老莊子上的人也覺得是一件好事,因為聽完傳達他們并沒有不高興,至少是有話題了,有故事可說了。

    晚上,我和為好還喝了酒,以示慶祝。

    第二天我餘興未減,跑到瓦屋裡去找禮九。

    也沒有談“四人幫”的事,兩個人隻是談天,天南海北地胡吹一通。

    我隻是覺得那天的吹牛尤其盡興。

     這兩件大事後,老莊子上的日子照舊。

    隻是領導班子做了調整,禮貴退了下來,仁軍接任生産隊長。

    但這是仁軍的大事,并不是村子上的大事,更不是國家大事。

     退下來的禮貴,漸漸地就變成了福爺爺。

    現在,隊上所有的事都得聽禮貴的,他比當生産隊長的時候說話更算數了。

    禮貴不怒自威,也慢慢地像福爺爺一樣的深居簡出了。

     再說我們家。

     正月子到了上學的年齡,在我的堅持下,他終于背上了書包,每天興颠興颠地往大隊部的小學跑。

    我給正月子起了一個學名,叫作“範仁學”,說明了我的期待以及良苦用心。

    上學所需的錢不用擔心。

    我們家的園子已基本建設完畢,自留地上出産源源不斷,幾乎每逢趕集都要挑些東西去成集街上買。

    我養過蠶,養過土鼈蟲,勺過粉,副業搞得五花八門,各有成效。

    不僅能抵得上我不上工掙的工分,還能養活老婆孩子一大家子。

    為好家也跟着沾光,我們兩家的日子基本上是夥着過的。

    我也曾經想讓他家的三個閨女去上學,為好不同意,說是反正以後是婆家的人,上了也是白上。

    大閨女出門在即。

    因為我們家好歹也算是老莊子上的富戶,講究個門當戶對,選擇的女婿家裡也頗為殷實。

    對這門親事,為好兩口子包括大閨女本人都很滿意。

    總之,這日子是上了軌道,往好的方面走了。

    這也就夠了,我也不再像以前那樣操勞,絞盡腦汁。

    你說呀,莊稼人的日子,能吃飽喝足、平平安安也就足夠了。

    大富大貴是我們這樣的人所不能指望的。

     對園子裡的事,我也不像以前那麼上心了。

    即使不怎麼上心,照樣運轉順利,甚至于蒸蒸日上。

    有了閑暇,我就踱出園子的橋口去串門,最經常去的是瓦屋。

    我去那兒找禮九,天南海北地胡吹亂炫一通。

     對了,我在老莊子上終于有了一個談得來的朋友,無論如何這應該算是一件大事。

     以前,我和禮九也有過交往。

    生銀針的時候,就是他駕着牛車把繼芳送到夢安縣城去的。

    那會兒,我對禮九不免心存感激,但并沒有真正地交心。

    後來,由于經常感覺到無聊,我也曾去找禮九說過話,那也是因為他經常在外面跑,比起老莊子上的其他人來自然見多識廣,有的可聊。

    我真正把禮九當成朋友是因為一件事。

     一天,繼芳因為一件小事,動手打了銀針。

    并且是那種打法,用一把爛笤帚抽銀針的屁股。

    我氣得不得了,就去了瓦屋。

    看見禮九的時候,他正圍着閨女忙活,一副氣定神閑的樣子。

    我不禁心有所動,便問禮九,“你一輩子沒娶過媳婦?” “沒娶過。

    ”他說。

     “你不想娶媳婦?” “咋不想呢?”禮九說,“繼芳前頭的男人死了,我還想頂他的窩子呢,沒承想你撿了個大便宜!” 我笑了起來,對繼芳的氣憤頓時就煙消雲散了。

    “是嗎?”我說。

     “我說笑話呢。

    ”禮九說,“我、仁軍、大秃子,哪個不想頂為國的窩子?我是長了一輩,仁軍小了一輩,大秃子不成個‘猴子耳朵’,肥水可不就流外人田了?” 說得我不由得大笑起來。

    “還有這樣的事?我怎麼不知道?” 禮九說,“都是命呵,你的命好,才喂了幾天牛,就攤上了這麼一個好女人,我喂了一輩子的牛,什麼都沒有撈着。

    ” 我和繼芳在一起,和牛又有什麼關系?當然是有關系的,但不是他們想的那樣呵。

    在牛這件事情上我一向比較敏感,于是畫蛇添足地說,“我可沒有碰過閨女。

    ” “我曉得。

    ”禮九淡淡地說。

     “你咋曉得?”我趕緊追問道。

     “牛隻能跟牛配,跟人配,就要瘋魔了。

    ”禮九的語調仍然顯得很不在意,甚至于有些木讷。

     “是人瘋魔,還是牛瘋魔?”我問。

     “人也瘋魔,牛也瘋魔。

    咱閨女不是沒有瘋魔嗎?你也沒有瘋魔呀。

    ” “所以說我沒有和閨女幹過?” “我也沒有幹過呵。

    要是人和牛配不瘋魔,我早就和咱閨女配了,也輪不到你,肥水不流外人田呵!” 說完,我們兩個哈哈大笑起來。

    我笑得捶胸頓足,心中的惡氣一掃而光。

    完了之後我又很想哭。

    這麼多年了,知道包括相信我沒有和閨女幹過的隻有大許、吳剛、邵娜和繼芳幾個。

    大許和吳剛誣陷了我,不提也罷。

    邵娜已經回了南京。

    相信我沒有和閨女幹過的,整個老莊子上也隻有繼芳一個人了。

    現在,禮九竟然說我沒有和閨女幹過,你說不是我的知己又是什麼? 當然了,禮九的那套說法不可驗證,如迷信無異,這先不去管他。

    就算這說法是禮九杜撰的,我也高興,甚至更加高興了。

    為了開脫我,他故意杜撰了一個有根有據不容懷疑的說法,朋友交到這份上,還有什麼話可說呢?真的沒話說了。

     從此以後,我就把禮九當成了知心換命的朋友。

     禮九視我為朋友,也不是沒有條件的,也得經過考驗。

    他的考驗就是請我吃飯。

     禮九無兒無女,是個老光棍,平時吃飯都是自己動手做。

    他長年住在牛屋裡,沒有專門的鍋屋,隻是在牛屋的堂屋裡放了一隻“缸缸竈”。

    所謂的缸缸竈其實就是泥缸,缸壁上面開了一個洞,作為竈門。

    鍋架在泥缸口上就可以燒了。

    這種竈既無煙囪也無竈台,燒起來煙氣彌漫,就像着了火。

    除了這缸缸竈和架在上面的一口破鐵鍋,牛屋裡就再也不見其他竈具、餐具以及存放糧食的器具了。

    我從來沒有見過禮九做過飯,也沒有見過他吃過飯,但他并沒有餓死。

    禮九到底是如何填飽肚子的?的确是一個謎。

     這天,我又在禮九那兒說笑,正月子跑來喊我,“爹,我媽叫你家去吃飯。

    ” 我起身欲走,禮九突然說,“你就在我這攤吃。

    ” 我說,“還是你跟我回家吃吧。

    ” 禮九做出生氣的樣子,“我的飯你就吃不得?” “不是這話,我家的飯是現成的。

    ” “你在我這攤吃一次,下回,我就跟你家去吃。

    ”禮九說。

     我隻好打發正月子先回家。

    “家去跟你媽說,我在你九爺爺這裡吃飯,吃完家去。

    ”我說。

     正月子颠着跑跳步出了瓦屋的大門。

    禮九開始做飯。

     他不知道從哪裡弄來一團荞麥面,卷起一隻袖子,伸出一條黑不啦叽的胳膊,就在那胳膊上開始揉面。

    敢情,那胳膊就是他的砧闆呀。

    揉了又揉,荞麥面本來就黑,他的胳膊更黑,最後,那團面已經被他揉成一團泥了。

    禮九用手将那團像泥一樣的面拽成幾截,放進鐵鍋裡去蒸。

    沒有鍋蓋,禮九雙手一擡,脫掉了身上的那件我從來沒見他換過的紫紅色衛生衣,罩在鐵鍋上。

    敢情那就是他的鍋蓋呀。

    然後禮九光着肋骨畢露的上身,蹲下身去燒火。

    柴草倒是不缺,扯幾把閨女吃的草料就對付了。

    火舌從鐵鍋和缸缸竈之間的縫隙竄出來,煙氣嗆得我猛咳不止。

    禮九和閨女倒是無所謂,他們早就習慣了。

     然後,我看見那衛生衣的顔色漸漸變深了,一些肥白的虱子在上面亂爬。

    想必它們原來就藏在衣服裡,被熱氣蒸得受不了,就跑出來了。

    這一幕看得我惡心不已。

    老莊子上的人雖然窮,也沒有見過這麼做飯的,我算是長了見識。

     那荞麥“饅頭”蒸好以後,顔色深暗,隐隐發紅,不用說是衛生衣掉色所緻。

    禮九從地上撿起一根樹枝,掰成幾截,遞了兩截給我。

    他說,“吃啊,吃啊,快趁熱吃。

    ” 敢情這就是他的筷子呀。

    我接過那筷子,夾起“饅頭”遞向嘴邊,不顧一切地向裡面塞去。

     “香不香?”禮九問。

     “香。

    ”我說,嘴裡的饅頭差點沒随着那個“香”字吐出來。

     我不由自主地皺了一下眉頭,這沒逃得過禮九的眼睛。

    “我的飯肮髒啊!”他說。

     拼命地咽下那口饅頭後,我說,“我又不是沒吃過,當年,王助理他們審查我,你不給我吃,我還挺不過來呢!” “想起來了?” “想起來了。

    ” 禮九歎了一口氣,“我曉得你嫌肮髒,但是你能忍。

    ”他說,“為國,不是我誇你,有了這一條,你就立住了!” 就這樣,我通過了禮九的考驗。

    從此他也把我當成了難得的朋友。

    那以後我再也沒有在禮九那兒吃過飯,他也沒有留過我。

    後來我才曉得,那天禮九是故意的,平時他做飯也沒有那麼馬虎,沒那麼的肮髒。

     倒是禮九經常被我拉到家裡去吃飯。

    繼芳對他非常熱情,兩個孩子也都喜歡他。

    禮九也很自覺,每次去我家都要事先拾掇一番。

    他會對繼芳說,“弟妹,我這身衣服剛才才洗過,上面還有胰子味道,洗衣服的時候我順便下河洗了一把澡。

    ” 按輩分,繼芳應該算是禮九的侄兒媳婦,但他這麼叫,誰也沒意見。

    繼芳正在安排幾樣下酒菜,當然還有酒。

    她說,“他九爺爺快坐。

    ” 禮九接着自個兒的話茬說,“怕人嫌呀,為國講衛生。

    ” “九爺爺說的哪裡話!日後有衣服拿過來,我一起洗了。

    ” “那敢情好。

    ” 然後大家坐下來吃飯。

    我和禮九喝幾盅山芋幹酒,繼芳照應正月子、銀針吃飯。

    正月子吃也吃不安生,纏着禮九講故事。

    禮九走南闖北多少年,肚子裡的故事多,最關鍵的是口才練出來了。

    禮九說出來的故事好笑、有趣兒,不要說是正月子,就是我和繼芳也很樂意聽。

    随便什麼無聊的事經他的嘴巴一說,都會讓人忍俊不禁。

     “那年在大運河上,我們吃醉蝦子,一個夥計吃死了。

    ”禮九說。

     “醉蝦子?”繼芳不解地問。

     “就是活蝦子用酒泡了吃,蝦子活蹦亂跳的。

    ” “那能吃嗎?” “能吃,透鮮,比煮熟了還好吃呢。

    ”禮九來了精神,“一個夥計吃醉蝦子吃死了,曉得是怎麼死的嗎?” “醉死的!”正月子舉起一隻手說。

    他上了幾天學,養成了發言舉手的習慣。

     禮九哈哈一笑,“不是的,夥計吃了醉蝦子,跑到船尾蹲下來出恭,掉到河裡淹死了!” 我和繼芳都笑了起來。

    那禮九說的事真是無聊,也真是有趣,無聊到了有趣。

    正月子卻不依不饒,他說,“那還是醉死的,要是不吃醉蝦子他就不會醉了,出恭的時候也不會掉下河去了。

    ” “還是我們仁學聰明。

    ”我說,“你這個老把式,連個伢子都騙不過去!” 禮九不理睬我,他對正月子說,“我告你一個辦法,到學校跟人說這故事,人家要是說醉死的,你就說是出恭掉河裡淹死的,人家說掉河裡淹死的,你就說是醉死的。

    ” 我不禁揚聲大笑起來,罵禮九道,“你這個老滑頭!來來來,幹了幹了!” 38 這天,我又去瓦屋找禮九。

    閨女卧在一攤稻草上,耷拉着腦袋。

    禮九端了一隻簸箕走過來,裡面裝的是撚碎了的豆餅。

    閨女睜開眼睛看了看,眼睛又閉上了。

    立刻飛來了幾隻小蒼蠅,停在閨女的睫毛上。

    禮九就把碎豆餅拿在手上,趕開蒼蠅,遞到閨女的嘴邊。

    閨女動都不動,看樣子真的不行了。

    禮九十分不情願地把豆餅放回了簸箕裡,手指伸進嘴巴裡舔了舔。

     我問,“這回得了什麼病?” “老病,沒得救喽!”禮九說着,用樹棍般的手指在臉上抹了一把,似乎在擦眼淚。

     看着這一牛一人,我心裡憐憫頓起。

     我點上煙袋,遞給禮九。

     禮九眼睛不離閨女,他說,“四九年,它媽來到我們家,生下它就死了,福爺爺讓我好生照應咱閨女,東家說了這個話,我能不盡心嗎?” 這些陳芝麻爛谷子的事雖然我聽過無數遍了,但還是問道,“它媽以前是福爺爺家的牛?” “嗯哪。

    ”禮九說,“公社成立以後,咱閨女就歸了隊上,但還是我喂它。

    ” 我沒有再搭腔。

     “它跟我一樣,一輩子無兒無女,我還有個閨女呢,就是它。

    ” 話說到這份上,也真夠傷心的。

    禮九大概也感覺出來了,他從地上站起來,對我說,“走,我們外頭去說話。

    ” 我們從牛屋裡走到瓦屋的院子裡。

    禮九取下了他的煙袋,遞給我說,“你抽我的。

    ” 我接過煙袋,點煙的時候古井邊上起了一陣旋風(老莊子上的人叫作“鬼風”),把火柴吹滅了。

    那風冷飕飕的,我不禁打了個寒噤。

    “今年冬天你不走啦?”我說。

     實際上,去年冬天禮九就沒有走。

    前年,好像隻走了個把月,他就病恹恹地回來了。

     禮九說,“老啦,走不動啦,咱閨女又不見好。

    ” 我心裡想,他不走至少還有一個原因,就是有了我這個朋友。

    我很想對禮九說,“就算閨女死了,還有我呢。

    我會經常來的。

    ”可話到嘴邊,到底沒有說出口。

     這時候,村東響起了一陣噼裡啪啦的鞭炮聲,好不熱鬧。

    禮九說,“我想起來了,今天你們家有喜事,大閨女出門!” “是的呢,這會兒準備送新人了。

    ”我說。

     “你咋不在家裡待着?跑到我這個肮髒的地方來?” “我怕熱鬧,就喜歡個清淨。

    ” 可不是嗎?今天從一大早起,為好一家包括繼芳就忙活開了,又是燒鍋做飯,又是打扮大閨女。

    嫁妝從新打的箱子裡翻出來,數了一遍又一遍。

    我根本就沒有插手的地方。

    老莊子上的人都跑過來看熱鬧,園子裡從來都沒有過那麼多的人,就是繼芳生銀針的時候也沒有過。

    于是我悄悄地遞給為好四十塊錢,讓他交給大閨女,然後就溜了出來,到了禮九這兒。

     禮九是個聰明人,意識到今天說閨女實在是不合适,他要讓我開心。

    隻見禮九撿起一根樹枝,在泥地上橫着畫了六道杠,又豎着畫了六道杠,畫出一個棋盤來。

    “我們來盤六路洲。

    ”他說。

     我說,“那敢情好。

    ” “你走公棋走母棋?” “走公棋。

    ” 禮九起身,走到那口廢棄的古井邊上,從井欄邊摳了兩團濕泥。

    走回來後将其中的一團泥遞給我。

    所謂的“公棋”,就是捏成尖狀的棋子,母棋則是餅狀的。

    我們兩個,一人的手上拿着一團泥,不斷地從泥團上揪下一小塊,捏巴捏巴,做成公棋或者母棋的形狀,然後按在“棋盤”上。

     可别小瞧了這六路洲,下起來變化無窮,也其樂無窮。

    不一會兒,我們已經完全投入進去了,對周圍的一切渾然不覺。

     第一盤我輸了,禮九建議再來一盤。

    我說,“歇一下。

    ” 兩個人靠在牛屋的牆根,一面抽煙袋,一面曬着太陽。

    “說個故事聽聽。

    ”我說。

     “我哪來的那麼多的故事?”禮九謙讓道。

     “你跑的地方多,見的多,随便說點什麼都好聽。

    ” 禮九在地上磕磕旱煙袋,“馬王堆老太曉得不?” 我當然曉得,那可是轟動全國的考古發現。

    繼芳曾經幫我從邵娜那裡借過幾本《考古》雜志,上面就報道過這件事。

    “你是說,長沙馬王堆出土的西漢古墓裡的女屍?”我問。

     “就是的。

    ”禮九說,“那年我在長沙親眼看見過,老太穿的是绫羅綢緞,扒下來身上雪白粉嫩的,比大姑娘還要白呢!” 禮九顯然在吹牛。

    但我就是喜歡聽他吹牛,看看他到底能吹出什麼名堂來。

     “在地下埋了兩千多年,怎麼可能呢。

    ”我故意說。

     “騙你不是人,城裡的老太不比我們農村人呵。

    ” “那你沒有上去摸一把?” “解放軍站崗,說是要獻給首長,哪個敢上去?” 禮九說得我笑了起來,他也跟着笑。

    笑完以後,我們又下了一盤六路洲。

     這時候,村子上又傳來了鞭炮聲,從村西一直向村東響了過去。

    禮九說,“接新娘的轎子到你們家門口了。

    ” 我“嗯”了一聲,埋頭于棋局。

     下到中途,我又擡起頭問禮九,“這些年你在外頭跑,還碰見過什麼稀奇古怪的事?” 禮九說,“碰是碰見過,說了你也不信。

    ”他在吊我的胃口。

     “又是什麼奇怪的事?”我說。

     “不說了。

    ” “你就說一下嘛,又不會掉一塊肉!” 于是禮九就說了,“我碰見過仙人。

    ” “仙人?” 禮九的神情變得鄭重起來,似乎不像是開玩笑。

    “在山東碰見的,一路把我背來家,比坐飛機還要快呢!” “有意思。

    ”我說,“前年你回來得那麼快,敢情是仙人背回來的。

    ” “就是的,我曉得你不信。

    女仙人還和我配過呢!” “呵呵,這麼說你也不是一個童男子了?” 禮九不接我的話茬,十分嚴肅地說道,“他們不是地球上的人。

    ” “那他們是哪裡的人?” “人家有自己的地球。

    女仙人還告訴我,六十年以後在他們的地球上會有一個中國貧下中農的兒子出世。

    ” 不由得我不發笑呵,這牛皮也吹得太大了。

    非常無聊,但又非常有趣,無聊到有趣了。

    我喜歡禮九就是這一點,能吹能炫,海闊天空。

    隻聽他嘟囔着說,“我曉得你不信!” 我逗禮九,“你說你和女仙人配過,感覺咋樣啊?” 他的回答毫不含糊,“比和人配快活多了,和女仙人配過就不想和人配了。

    ” “你又沒和人配過,咋知道比和人配還要快活?”我說。

     禮九一時語塞,蒼老的臉上竟然泛起一陣紅暈。

    “反正你不相信,說了你也不曉得。

    ”禮九說,“和人配要比和牛配快活,和仙人配自然要比和人配快活了。

    ” “理倒是這個理。

    ”我說,完了大笑不止——終于憋不住了。

     看見我笑,禮九張開缺了門牙的嘴,也跟着笑了起來。

    笑完之後他低頭看棋。

    “我輸了。

    ”他說。

     鞭炮聲又響了起來,這回異常猛烈。

    其間夾雜着唢呐和鑼鼓聲,經久不息,從村子的東邊一直響了過來。

    我和禮九擡起頭,通過瓦屋的院門向外面看去。

    雖然看不見人影,但燃放爆竹的煙氣飄了過來,似有若無的,在樹頂之上移動着。

     “大閨女離村了。

    ”禮九說。

     39 時光飛逝,一晃又是兩年過去了。

    這天,我從禮九那兒下完棋回家,鍋巴竄出橋口來迎接我。

    它的後面跟着一個小男孩,恍惚之間我還以為是正月子呢,後來才看清是銀針。

    在我的眼皮底下,他已經長這麼大了。

    我們家鍋屋的頂上,煙囪正冒着煙,想必繼芳正在做飯。

    我的心裡不無踏實,甚至有一點愉快。

    一片蒼茫靜谧的暮色裡,我看見銀針的手上拿着一件什麼東西,白晃晃的。

    銀針正将那東西高高地舉過頭頂,搖晃着。

     “信,爹,我們家的信。

    ”銀針跑得氣喘籲籲的。

     這事兒的确新鮮,難怪銀針要跑出來迎接我了。

     鍋巴上蹿下跳,銀針呼呼地吸着鼻涕。

    我接過來那封信,還沒有看出個究竟,銀針又說,“爹,羅曉飛是誰呀?這上面寫的是羅曉飛。

    ” 這事兒就說來話長了,銀針還沒有到知道這些事的年齡。

    将來,等他長大了,我也許會告訴他,也許永遠也不會。

    誰知道呢?我問銀針,“你認識上面的字?” “不認識,是我哥叫我問的。

    ”他說。

     看來這封信引起了小哥倆的懷疑,我心裡略感不安。

    我對銀針說,“等明年你上學了,就認識字了。

    ” 然後,我們父子就跨進了家門。

    我的手上拿着那封信,銀針跟着我,他的身後跟着鍋巴。

    我們從堂屋裡來到竈間。

     繼芳正在鍋上忙活,正月子坐在竈後的小闆凳上燒火。

    他的身上斜挎着書包。

    現在正月子即使放學到家,書包也不舍得放下。

    喜歡學習,這是好事情。

     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