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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5 大忙季節一過,我就真的不去上工了。

    整天待在園子裡,很少有機會走出橋口。

    自然沒有再在大白天裡睡覺,我有我的工作,甚至比以前上工還要忙了。

     按計劃,我讓繼芳去成集街上的供銷社裡買來四十斤石灰,然後找了一隻醬缸,用水和了。

    我準備用石灰水将屋裡的土牆刷一遍。

    二閨女、三閨女給我當幫手。

    我們把家裡所有的家具都搬了出來,放在房子前面的空地上。

     所謂的家具,無非是兩張草繩編穿的涼車子、一張破桌子、幾張長闆凳,再就是幾個泥櫃以及擔在泥櫃上面的木闆。

    還有一些家用雜物,腳桶、水缸、木盆、笆鬥、簸箕。

    一些壇壇罐罐,幾隻粗瓷大碗,一堆破布爛棉花。

    最多的是農具,鍬、鍁、鋤頭、鐮刀、扁擔繩什麼的。

    此時,這些東西散布在草房前面的空地上,在陽光的照射下投射出一些可憐的影子。

    這些家當老底放在屋子裡還不覺得什麼,擱在這兒顯得尤其寒酸。

    我不禁想,老莊子上人的日子可真是窮呀,窮得讓人害怕。

    徹底搬空以後,屋子裡反倒不那麼寒碜了。

     我拿着一把爛笤帚,從醬缸裡蘸了石灰水,往灰暗的土牆上刷去。

    我刷牆的時候,二閨女、三閨女帶着正月子在一邊看着。

    醬缸裡的石灰水不斷地冒出一些小氣泡,吸引了他們的注意力。

    我對二閨女、三閨女說,“把正月子帶遠點,石灰燒人,雞蛋放進去能燒熟,落在衣服上就是一個洞。

    ” 閨女們面露懼色,拉着正月子向後退了幾步。

     “叔,石灰能不能燒飯啊?”二閨女問。

     我不禁笑了。

    孩子就是孩子,天真無邪,也沒有看起來的那麼笨。

    “那倒不能。

    ”我說。

     中午不到,為國家的三間房子就刷好了。

     繼芳、為好他們收工回家,為好沒有進自己家的門,先來了為國家的堂屋。

    他一驚一乍地叫了起來,“哎喲喂,真亮堂啊,伢他媽,快來看看!” 為好媳婦聞聲跑過來,還沒有進屋就說,“真正亮堂!”到了堂屋裡她又說,“晃人眼睛,好呢!” 為好媳婦又跑回去喊大閨女,後者很不情願地跟了過來。

    大閨女倒是沒有說什麼,但我從她的眼神裡看出了一絲羨慕。

    我對為好說,“老大,要不我幫你們家也刷了?” “那敢情好啊!”為好高興地說。

     然後,一家人就開開心心地出去了。

    走過房子前面的空地時,對放在地上的為國家的家當也沒多看一眼。

    現在,為國家最值錢的東西就是那四面白牆了。

     下午,為好他們上工以後,我領着二閨女、三閨女把為好家的土牆也刷了一遍。

    他們家的家具自然也擡了出來,家當老底暴露無遺。

    比起為國家來似乎還要寒酸。

    也難怪,為好家的人口多,為好又沒有為國能苦工分。

    幸好為好住的是老人留下來的房子,爹媽總算是留了一點東西。

    兄弟不和,大概也是因此而起的吧? 這以後,我改造園子的計劃就包括為好他們家了。

     老莊子上人家的房子都沒有窗戶,隻是在前面的土牆上開了窗洞。

    那窗洞大概兩塊土墼大小,既沒有窗扇,也不安玻璃。

    天熱的時候完全敞開,天冷的時候就堵兩塊土墼。

    屋子裡終日黑咕隆咚的,就像山洞一樣。

    老莊子上的人還不喜歡點燈(為節省燈油),晚上不喜歡點燈,白天就更不用說了。

    因此改造計劃的第二步就是開窗子——将以前的窗洞擴大,然後安上窗框、窗扇以及玻璃。

     我讓繼芳從福爺爺家借來了鋸子、刨子、斧頭等一套家夥,然後就幹開了。

    所用的木料是擔在泥櫃上的幾塊木闆,還放倒了園子裡的一棵柳樹,大概有碗口粗細。

    我自然知道沒漚過的木頭做出來的東西是要翹的,但也顧不了那麼多了。

    好在做這樣的窗戶要求不高,甚至很低,像我這樣完全不會木工活的人也一樣可以勝任。

     我領着二閨女、三閨女用鐵鍬将牆上的窗洞搗大。

    領着他們剝樹皮,然後将剝了皮的樹鋸成幾段,繼續分解成木闆、木條。

    鋸木條的時候我的一隻腳踩在長闆凳上,她們用小手按住木條的另一端。

    大約忙活了兩三天,幾隻歪歪扭扭的窗扇終于做好了,在窗扇和窗框之間釘上鉸鍊就可以開合了。

    我一面滿頭大汗地釘着釘子,一面和閨女們說着話。

     “明天叔去公社的供銷社上劃玻璃,你去不去?”我問二閨女。

     “去,我幫你挑來家。

    ” 三閨女在旁邊着急地說,“我也去!” 我逗她,“你去能幹什麼?” 三閨女,“我和二姐把玻璃擡來家。

    ” 身後房子的牆上,被擴大的窗洞已不成方圓,像張大的嘴似的張開着。

    閨女們一點也不在乎我把她們的家弄成了這個樣子。

    我們忙活的時候,正月子在地上玩着刨花。

     天黑以前,窗框終于安上了牆,窗扇也裝在了窗框上。

    窗框與土牆之間的縫隙被塞進一些碎土墼,再用和了麥稭、稻殼的稀泥填充抹平,整面牆都不一樣了,整所房子都不一樣了。

    我做的窗子還真的像回事。

    孩子們高興得又蹦又跳。

     第二天,為好帶着大閨女去了一趟成集,去供銷社裡劃玻璃。

    本來我是準備自己去的,為好死活不同意,說是讓我在家裡歇歇。

    我知道他是怕我惹出什麼麻煩,所以也就算了。

    大閨女興沖沖地把玻璃挑了回來,不禁氣壞了二閨女、三閨女。

    安上玻璃以後,那窗戶就更像窗戶了。

    二閨女和三閨女當作鏡子照了又照,她們又高興起來了。

     屋子裡面就更不用說了。

    陽光透過窗戶照射進來,一直照到了石灰水刷過的白牆上,比屋子外面還要亮堂。

    繼芳對我說,“這屋裡亮得能瞧書了,沒得事,你就瞧瞧書,不要整天的忙。

    ” 考慮到她大字不識一籮筐,這話讓我感慨了半天。

     接下來是挖井。

    我特地選擇了空地靠中間的地方,一镢頭掘在了那條砂礓鋪成的分界線上。

    镢頭掘完,再用鐵鍬挖,最後用鐵鍁鏟。

    挖出的土在我的四周堆成了一個圈。

    地面在升高,我卻向下陷,就像是要把自己給埋了。

    這種感覺有點兒奇怪,甚至有一點點美好。

     挖土的間隙,我站直了身子,稍事休息,身體的一半已經沉到地下去了。

    越過剛挖上來的新土打量兄弟倆家的園子,感覺真的不太一樣了。

     通向橋口的小路上,二閨女、三閨女正搖搖晃晃地走過來。

    她倆分别挎着一隻籃子。

    二閨女的籃子大一點,三閨女的籃子則很小,都是一副很吃力的樣子。

    到了房子前面的空地上,小姐妹掀起籃子往地上倒去,一些砂礓滾了出來。

    然後她們蹲下身,将地上的砂礓往砂礓堆上扔。

    那砂礓堆已經堆了兩尺多高了。

    扔完砂礓,姐妹倆跑了過來。

    現在,她們和我幾乎一樣高了。

    二閨女平視着我的眼睛說,“叔,還夠不夠啊?” 我說,“不夠,越多越好,再去撿。

    ” 姐妹倆就帶着空籃子又跑走了。

     這會兒,正月子正在裡屋的涼車子上呼呼大睡。

     撿來的砂礓是準備鑲嵌在井壁上的。

    當地不産磚頭,也沒有石頭,就隻好用砂礓代替磚石了。

     繼芳、為好他們收工回家,都跑過來蹲在坑邊,看我挖井。

    這時候,我整個人都已經置身于挖開的洞中。

    擡頭看去,“井口”上環繞着一圈面孔,有大人的,也有孩子的,個個都很興奮。

    為好沖着下面大喊,“兄弟,你上來,抽袋煙歇歇,我下去!” 說着他伸出一隻手,我抓住後,為好又加上了一隻手。

    四隻手緊緊地握在了一起。

    為好的媳婦抱着為好的腰,繼芳和大閨女拽着為好媳婦,大夥兒合力把我拉了上去。

     為好撐着泥地跳了下去,操起鐵鍬就開始挖土。

    我搓着手上的泥,繼芳早已點了一袋煙,遞了過來。

    為好媳婦回屋子裡打來一盆洗臉水,遞給大閨女,對她說,“去,端去給你叔洗把臉。

    ” 大閨女端着臉盆走過來,對我說,“叔,洗把臉。

    ” 我說,“不忙,不忙,先放地上。

    ” 隻見為好将黃蒼蒼的生土一鍬一鍬地遞上來。

    隻見鍬頭和黃泥,已經看不見他的腦袋了。

     突然為好在下面叫了起來,“兄弟,見水了!” 當地是平原地區,水網密布,地下水位很高,見水并不稀奇——平時挖一個三尺深的樹洞都可能見水。

    但我還是很高興,沖着下面大聲地說,“哈哈,勝利在望!老大,以後我們就吃這井裡的水,用水在河裡,吃用分開就不會生病啦!” 為好回答,“兄弟說的是。

    ”聲音甕聲甕氣的,但聽得出來他也很高興。

     挖井隻用了一天的時間。

    然後戽幹井裡的泥水,将砂礓鑲嵌在井壁上。

    我還用砂礓壘了一圈井欄,剩下的砂礓鋪了一小塊井台,一口有模有樣的水井就修築完成了。

    沒有井蓋,就用鍋蓋代替,蓋在井口上,上面再壓上兩塊土墼。

    這樣,正月子他們玩的時候就不會掉下去了。

     從那井裡打上來的水,甘甜無比,也用之不竭。

    到後來,我們兩家基本上都不用水缸裝水了。

    用水桶打水是一種樂趣,孩子們尤其踴躍。

     這天晚飯以後,我和為好去園子裡轉悠。

    我倆各持一杆旱煙袋,倒背着雙手,并肩而行。

     先是去了為好家房子的後面,那兒有一個積肥坑,氣味很大。

    積肥坑邊上,圍了半圈玉米稭的籬笆,下面埋了一隻糞缸,算是廁所。

    廁所後面的地荒着。

    我說,“咱們把這坑給填了,種竹子。

    ” “那茅房呢?”為好問。

     “買兩個馬桶,一家一個,就不用糞缸了。

    ” “在屋裡拉屎?” “在屋裡拉比在外面拉要衛生多了,人糞也容易積攢。

    ” 為好“嗯哪”了一聲,表示同意。

    然後我看了看為好家的房子,說,“屋後面要挖一道溝,竹子的根會亂竄,破壞牆基。

    ” 我們一路轉到了園子的東邊,那兒沒有界河,緊挨着生産隊的大田。

    我說,“東邊種刺槐,刺槐好活,又有刺,可以當籬笆用。

    種上兩排,連狗都鑽不進來。

    ” “兄弟說的是。

    ”為好說。

     之後,我們又轉到了園子的南邊。

    我說,“南邊可以種點正經樹。

    我算了一下,這一條邊至少可以種四五十棵樹,以後蓋瓦房就不用買木料了。

    ” “還要蓋瓦屋?” “要蓋,但那是以後的事情了。

    ” “種什麼樹呢?” “我還在想呢。

    ”我說,“不過,家門口倒是可以種幾棵楝樹,楝樹不生蟲,長大了可以乘涼,夏天的時候在下面擺上小桌子吃飯,也不會有毛辣子掉進飯碗裡。

    楝樹根的皮煮水喝,還能打蛔蟲。

    ” “你咋什麼都曉得呢?”為好說,口氣不無羨慕。

     我說,“也沒什麼,都是書上看來的。

    ” 為好歎了一口氣,“還是識字好啊,不像我,年紀都一把了,算是白活了。

    ” “老大,你可别這麼說,這個家還得你來當呀!” “我不行,我不行。

    ”為好說着竟然向後退了一步。

     我繼續着自己的思路,“可惜這裡的樹種有限,要是能弄到泡桐和梧桐就好了。

    泡桐長得快,又直,材料可以做飛機模型或者收音機的外殼,縫紉機的面闆也是泡桐做的。

    梧桐就更不用說了。

    法國梧桐太漂亮了,南京的大街上到處都是,夏天的時候遮天蔽日,就像搭起了綠色的帳篷……” 我說得興起,一時有點忘情。

    再看為好的時候,他已經不說話了。

    園子裡這時已經完全黑暗下來,遠處的房子裡還沒有點燈,顯得陰沉沉的。

    水邊倒是無遮無攔的,相對較亮。

    我和為好沿着發白的小路向園子的西邊走去。

     “這路的兩邊可以種上向日葵,大人伢子都有葵花子吃了。

    ”我說,“河邊上種蔬菜,澆起水來也方便。

    ” “不種麥子了?”為好問。

     “不種了。

    咱們可以多種點生姜、辣椒,拿到成集街上去賣,有了錢再買糧食也是一樣的。

    我算過賬,比種麥子劃算多了。

    ” 為好慚愧地說,“我種了一輩子的地,也沒有你曉得得多呵。

    ” 我還是那句話,“沒什麼,都是書上看來的,也沒有經過實踐。

    自留地種壞了你可别怪我呀。

    ” “我歡喜還來不及呢。

    ”為好說。

     26 說幹就幹,我開始了種田實驗(種自留地),兼帶整饬園子。

    有關的知識自然都是書上看來的,也不知道是否有用。

    臨下鄉的時候,父親曾經送了我幾本有關農業生産的書,其中就有《科學種田》《怎樣種蔬菜》《果樹嫁接的技術》以及《養牛一百問》。

    那養牛的書如今是用不上了,種菜的書卻很及時,至于種果樹什麼的就隻有等以後了。

    好在我的規劃是龐大的,前景是光明的,要幹的事情非常多,隻有一步一個腳印地來。

     我也想過使用化肥,用120浸泡菜種,可惜這些玩意兒一時半會弄不到手,何況還得花錢,因此隻好納入未來的計劃裡。

    如今隻有因地制宜,做一點力所能及的事。

     這天,我領着二閨女、三閨女将辣椒苗移往西邊河邊的菜地。

    如今,我幹活的時候都帶着她倆,她們則拉扯着正月子。

    就好像我們是一個生産隊,我是隊長,孩子們是社員。

    也像是一個工作組,我是王助理,而他們是勤務員。

    有時候我也不必親自動手,在旁邊動動嘴,指點閨女們怎麼幹就行了。

     二閨女、三閨女将辣椒苗每兩棵栽入一窩穴裡。

    栽好了一排,再栽另一排。

    兩排辣椒苗對得整整齊齊的。

    看來姐妹倆以前就幹過這活,不是栽辣椒就是栽别的什麼。

     我端詳了一會兒,然後撿起一根樹枝,将兩排的四窩辣椒苗連起來畫了四條線。

    “這是一個什麼形狀?”我問她們。

     “方的。

    ”二閨女說。

     “真聰明!” 然後我起出一窩辣椒苗,往後移了約一寸,再栽下去。

    我将這窩辣椒苗和另外兩窩辣椒苗連起來畫了三條線,問閨女們說,“這又是一個什麼形狀?” “方的。

    ”三閨女搶着說。

     “不要瞎說!”二閨女說三閨女。

    但她也說不出是什麼形狀。

     于是我就告訴她們,“這是三角形,要像這樣栽,一樣大小的地方能多栽十幾窩。

    記住了,三角形,有三個角,一窩辣椒就是一個角。

    ” 姐妹倆把她們栽的辣椒苗都起了出來,按我的說法重新栽了一遍。

     這時一群鴨子嘎嘎地叫着,從小河的一頭遊了過來。

    我是先聽見鴨子叫才看見鴨子的,看見了鴨子這才看見了大秃子。

    後者拿着一根長竹竿,不斷地拍打着水面,鴨子是被他趕過來的。

     大秃子在河對岸走到與鴨群平行,到了我的正對面,仍沒有停下。

    他邊走邊沖這邊說,“隊長問為國去不去開會?” “什麼會?”我問。

     “中央的文件下來了,去開會隊上記工分。

    ” 聽到“中央文件”幾個字,我心裡動了一下,但也隻是動動而已。

    這實在是不幹我的事,還是指點二閨女、三閨女栽辣椒比較有意思。

    再沒有比教會她們改變株距、行距更好玩的了。

    于是我對大秃子說,“你告訴隊長,我就不去了。

    ” 大秃子“嗯哪”了一聲,趕着鴨子走遠了。

    嘎嘎的鴨叫聲不絕于耳,最後完全安靜了。

    耳邊唯有鄉村持久的寂靜以及小锛刨土的嚓嚓聲。

     我對姐妹倆說,“等年底辣椒賣了錢,叔給你們做新衣服。

    ” 二閨女說,“我要做紅褂子。

    ” 三閨女說,“我也做紅褂子。

    ” “成。

    ”我說,“叔給你們做紅褂子過新年。

    ” 中午吃飯的時候,我端一碗山芋稀飯走到門外,在門口蹲下來。

    為好也端了一碗山芋稀飯,從他家的堂屋裡出來,在門口蹲下來。

    我倆各自捧着飯碗,邊吃邊說閑話。

    這幾乎已經成了慣例。

     隻聽為好說,“林秃子帶了一群老婆爬上飛機,得了瘟病出汗,架不住從天上掉了下來,林秃子的三叉骨都摔斷了……” 說的自然是會上傳達的事,我聽了不禁吃驚。

    所謂的“林秃子”自然是指林彪,那可是毛主席最親密的戰友和接班人呵。

    其他的内容我則百思不得其解,想問為好,但知道問了也是白問,還不如自己慢慢地琢磨。

     我邊喝稀飯邊苦思冥想,轉動着手上的飯碗,嘴巴湊在碗沿上。

    就這樣左轉一下,右轉一下,碗邊上較涼的稀飯就被我吸進嘴裡去了。

    喝稀飯可是一門技術,如今我已是熟能生巧。

    半碗山芋稀飯下肚以後,我突然有些明白了,不禁笑出了聲音。

     “你笑什麼?”為好問。

     “怕不是一群老婆吧?是葉群,林彪的老婆叫葉群。

    ”我說。

     為好“哦”了一聲,似乎也明白了。

     我又說,“也不是三叉骨斷了吧?是三叉戟飛機,飛機是三叉戟的。

    ” “什麼?” “三叉戟是飛機的一種型号。

    ” 為好又“哦”了一聲。

     隻是這“得了瘟病出汗”我怎麼也想不通,但無論如何林彪是完蛋了,還有葉群。

    我抑制不住内心的激動,對為好說道,“老大,真是大快人心啊!” 對方答非所問地說,“你沒去開會,比我們曉得得還清楚,真正是秀才不出門……”下面半句話為好怎麼也想不起來了。

     這時繼芳走了過來,拿走了我手上的空飯碗。

    為好媳婦也拿走了為好的空飯碗,我和為好的手上隻捏着筷子。

    我把話岔開了,說,“老大,什麼時候弄點兒水泥,咱們砌個沼氣池子。

    這沼氣的好處……” 為好說,“你咋說咋辦。

    ” 繼芳将裝滿山芋稀飯的碗遞給我,為好媳婦也将為好的碗遞給為好。

    我們分别接過熱氣騰騰的山芋稀飯,稀稀呼呼地吃起來。

     晚上睡覺的時候,我又問了一遍會上傳達的事,總算繼芳比為好說得周全,我完全聽明白了。

    林彪企圖暗殺毛主席未遂,倉皇出逃,所乘的飛機墜落在蒙古一個叫溫都爾汗的地方。

    這應該是去年九月份的事,到現在已經有一年多了,消息才傳到大範。

    雖說是有中央文件的正式傳達,聽上去卻像小道消息一樣不清不楚。

    真是山高皇帝遠呀。

     但無論如何,我都覺得應該慶祝一下。

    如何慶祝?一時卻想不起來。

    大張宴席吧,不太現實。

    現在正是“創業”階段,家裡很窮,能有山芋稀飯喝就已經很不錯了。

    況且無論繼芳還是為好,都會覺得這事兒和自家無關,又不是紅白喜事,幹嗎花那個閑錢?也沒有那個閑錢呀。

    想來想去,我覺得隻有睡覺,和繼芳痛痛快快紮紮實實地睡上一覺,也算是盡到心意了。

     于是等正月子睡着以後,我就爬到了繼芳的身上。

    繼芳自然不明白我的心思,還以為和以前一樣呢。

    我的動作不免有些粗魯,身下的繼芳說,“慢點個,慢點個……”這讓我很不痛快。

     什麼時候她講究起來了?是不是正月子睡在邊上,她覺得對孩子的影響不好?以前,繼芳可不是這樣的。

    她會說,“沒得事,伢子睡得死。

    ”也許今天我的動靜的确是大了點。

    但不如此就無以表達我的心情呵。

     我在繼芳的耳邊說,“林彪完蛋了。

    ” 她就像沒聽見,一個勁兒地讓我慢一點。

    甚至還用手推了我一把。

     “你這是怎麼啦?”我說,真的有點生氣了。

     繼芳不作聲了。

    過了一會兒,她說,“我有喜了。

    ” 這話真管用,我馬上就不動了,壓在繼芳的身上琢磨着“有喜”是個什麼意思?這意思我當然是明白的,但就像不明白一樣,腦袋裡一片空白,或者說思緒紛飛也行。

    然後,我又動作起來了,心裡想着“有喜、慶祝,慶祝、有喜……”不争氣的涼車子嘩嘩直響,就像是快要散架了。

     終于完事,一陣強烈的寂靜襲來,腦袋裡的空白就真的成了空白了。

    牆角處,一隻蟋蟀唧唧地叫起來。

    繼芳嗔怪地說,“你瘋魔了不成?讓你慢些個……” “你懷孕了?”我問繼芳。

     繼芳“嗯哪”了一聲,算是答應。

     “什麼時候的事?” “有兩個月了。

    ” 我披了件衣服坐了起來,找出煙袋,劃着火點上。

    我邊抽煙袋邊思索着。

    涼車子的裡面,正月子睡得橫了過來,一隻腳搭在他媽的肚子上。

    這麼大的動靜,他居然沒有被吵醒。

    繼芳蜷起身子,将臉貼住我大腿的外側,一隻手摸弄着我的下面。

    她問我說,“你不喜歡?” 顯然,她指的是懷孕的事。

    我沒有回答。

    抽完一袋煙,我又裝了一袋。

    這時候繼芳蹬了正月子一腳,把他蹬到床裡靠牆的地方去了。

    正月子在夢裡面模模糊糊地喊了句,“媽,媽,你吃啊……”大概是夢見了什麼好吃的東西,讓他媽來吃。

     真是一個懂事的孩子,隻可惜生在了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