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20年三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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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把煙草黃顔色的濃密的小胡子幾乎吃掉了半張臉,他輕輕拍打着胸前的衣兜,想表現出某種風度來;第二個是阿拉伯人,還穿着皮鞋、長褲,戴着步兵下士的那種橄榄帽,身子挺得僵僵的,像是在接受檢閱而特地擺姿勢,同時,要讓周圍的人相信他的作用很重要。

     “啧,啧。

    ”梅爾林的假牙發出聲響,他把證書又放回到口袋中。

     然後,他指了一下那一大堆棺材。

     “你們想象一下,”他接着說,“政府會問什麼樣的問題。

    ” 阿拉伯工頭的身子更僵硬了,他那個小胡子同伴拿出了一支煙(他沒有掏出煙盒來,隻掏出一支香煙,就像一個并不願意跟别人分享的人,并且受夠了那些常常向别人讨要東西的人)。

    他身上的一切,都體現出了卑微與吝啬。

     “比如說,”梅爾林說着,突然展示出三張身份卡,“政府會考慮,究竟什麼樣的棺材才适合這些小夥子。

    ” 那些卡片,捏在梅爾林巨大的手掌中,看起來并不比郵票大多少。

    這一問題讓在場的人全都陷入了莫大的尴尬中。

     在挖掘出整整一系列的士兵遺體後,人們就把一長列棺材排在屍體的一邊,而把一連串的身份卡排在另一邊。

     從理論上來說,應該是按照同一順序排列的。

     但是,隻要這些身份卡片中的一張放錯了位置,或者短缺,就會使整整一長列順序全都亂套,而每一口棺材都會分配到一張跟其裝殓的遺體根本沒有關系的卡片。

     而假如說,梅爾林手中的三張卡片跟任何一口棺材都不配套……那正好說明,所有的環節全都脫了節。

     他搖了搖頭,打量了一下墓地中已經翻挖過的部分。

    二百三十七名士兵的遺體已經被挖出來,并被轉運到了八十公裡遠的地方。

     保爾躺在了儒勒的棺木中,費利西安則躺在了伊西多爾的棺材裡,以此類推。

     直到所有的二百三十七具屍體。

     而現在,根本就無法知道誰才是誰了。

     “那麼,這些卡片,到底是誰的?”索福爾·貝尼舒一邊結結巴巴地說道,一邊瞧了瞧自己的周圍,仿佛突然間迷失了方向,“讓我們看看……” 一個念頭掠過他的大腦。

     “好吧,”他安慰道,“我們正好要來處理這件事呢!” 他轉身朝向他的團隊,它似乎也突然變得很小很小。

     “嘿,怎麼樣啊,我的夥計們?” 沒人明白他到底想要說什麼,但也沒人有充裕的時間去思考這一點。

     “哈,哈!”梅爾林大叫起來,“您把它當成了傻瓜嗎?” “把誰啊?”貝尼舒問道。

     “政府呗!” 他那模樣看起來有些精神錯亂,貝尼舒猶豫不決,不敢問他到底受的是誰的委派。

     “那麼,他們都在哪裡呢,我們的這三個家夥,嗯?那三個好人兒,到最後,不都是要你們來負責的嗎,你們都叫他們什麼來的呢?” 于是,貝尼舒拼命求助于一個技術性的解釋,強調說,他們曾經認為,在整整一系列棺材排列好之後再集中撰寫身份卡片“更為可靠”,這樣更方便記錄到登記簿裡,因為假如要撰寫卡片…… “一群廢物!”梅爾林打斷了他的話。

     連貝尼舒自己都不相信這番話,他隻是低下腦袋。

    他的助手輕輕地拍了拍胸前的衣兜。

     随之而來的沉默中,梅爾林對一個面積巨大的軍人墓地有了這樣一種奇怪的視象:到處散落着陣亡士兵的家屬親友,他們或垂着胳膊,或交叉着雙手,在那裡默哀,而梅爾林是唯一一個能透過泥土看到士兵遺體在地底下顫動的人。

    還能聽到死難士兵聲嘶力竭地大聲喊叫自己的名字…… 說到已然造成的傷害,那都是無法彌補的,這些士兵徹底地消失了:在所謂标明了身份的十字架底下,安息着實際無名的死者。

     現在能做的唯一事情,就是回歸到正途上來。

     梅爾林重新安排工作,用大大的字體寫下指令,這一切,帶着一種絕對權威口吻:你,到這裡來,好好聽我的,他威脅着說,假如幹得不好,就會有追究,有罰款和免職,他恐吓着。

    當他漸漸走遠時,人們清楚地聽到他罵了一聲:“一幫子蠢貨。

    ” 等他一轉過身去,一切就會重新開始,永遠都沒有個完結。

    這一确認,遠沒有讓他洩氣,反倒增添了他的怒火。

     “你,到這裡來!趕緊的!” 他針對的,就是那個長了煙草黃顔色小胡子的人,他五十來歲,他的臉長得如此狹窄,仿佛兩個眼睛直接安在了兩側臉頰的上方,就像魚兒那樣。

    他定定地站在離梅爾林一米開外的地方,使勁控制住自己不去拍打胸前的衣兜,他很想再拿出一支煙來。

     梅爾林正準備開口說話,卻又止住了,很長一段時間裡一直一聲不吭。

    他似乎在尋找一個适當的詞語,而話已經到了嘴邊卻又說不出來,真是一件糟心的事。

     小胡子工頭張開了嘴,但是,還沒等他來得及說出一個詞來,梅爾林就給了他一記脆生生的耳光。

    在這張平平的扁臉上,耳光發出了清脆的回音,就像一記鐘聲。

    那人後退了一步。

    大家夥的目光齊刷刷地轉向了他們這幾個人。

    貝尼舒從他專門隐藏提神飲料的工棚裡拿出來一瓶勃艮第葡萄榨渣酒,扯開嗓子叫嚷起來,但工地上的所有工人都已經開始行動了。

    小胡子男子一下子就驚呆了,用手捂住了臉頰。

    梅爾林很快被一大群真正的兇漢包圍了起來,若不是因為他的年紀、他驚人的高大個頭、他搗衣杵一樣的大手掌、他魔怪一般的大腳丫,還有從視察開始以來他逐漸上升的氣勢,他現在恐怕就得為自己的小命而擔心了。

    但事情發展的态勢正好相反,他鎮定自若地讓所有人散了開去,自己則上前一步,靠近了他的受害者,一邊翻開他胸前的衣兜,伸進一隻手去,一邊高叫着“哈,哈!”。

    然後,他那隻手變成了捏緊的拳頭,從衣兜裡出來。

    他另一隻手則緊緊抓住這男人的衣領子,顯而易見,他想要掐死他。

     “哦,天哪!”貝尼舒高聲叫道,他這才搖搖晃晃趕過來。

     梅爾林依然沒有松開掐住那人脖子的手,盡管對方的臉已經開始變色,他還把已握成了拳頭的另一隻手伸向工地的工長,然後,松開了拳頭。

     一根金手鍊從他的手掌心露了出來,上面帶有一塊小小牌子,牌子被翻到了反面。

    梅爾林松開他的獵物,後者開始連連咳嗽,咳得幾乎要把胸腔中的一切全都吐出來。

    見此形狀,他轉身朝向貝尼舒。

     “他叫什麼來着,您的這個小夥子?”梅爾林問道,“他的名字?” “嗯……” 索福爾·貝尼舒被徹底打敗了,他束手無策,朝他的工頭瞥去表示抱歉的一眼。

     “阿爾西德。

    ”他很不情願地喃喃道。

     聲音輕得幾乎聽不見,但這,一點兒都不要緊了。

     梅爾林把手鍊翻過來,仿佛就像在玩抛錢币猜正反遊戲似的。

     小牌子上,刻着一個名字:羅歇。

     30 天哪,多麼美好的上午啊!真希望每天都能如此!這一切實在是個好兆頭! 首先,是作品。

    委員會留住了五份。

    全都一件比一件更出色。

    美妙的傑作。

    都是愛國主義的主題,讓人感動得直想流淚。

    因而可以說,拉布爾丹早已穩步走向了勝利:向委員會主席佩裡顧展示他的方案。

    為此,他已經特地吩咐區政府的技術部門找來一個有他那大辦公桌那麼大的鑄鐵橫架,用來懸挂那些素描畫,以體現出它們的價值,就像他在隻去過一次的大王宮裡看到的展覽那樣。

    佩裡顧可以很随意地在這些紙闆之間繞圈,雙手背在身後,慢慢地走,慢慢地看,在這一幅(《悲痛卻又勝利的法蘭西》)—拉布爾丹最喜歡的一幅—面前心醉神迷,在那一幅(《凱旋的死者》)面前細細端詳,一而再地停下來,再而三地猶豫。

    拉布爾丹已經看到主席轉身朝向了他,一臉贊賞而又困惑的表情,不知道該選什麼好了……正是在這一時刻,他才會說出他的那個句子,反複斟酌的、再三推敲的、來回衡量的句子,一個節奏完美的句子,能恰如其分地強調他的審美趣味和他的責任感: “主席先生,假如能允許我……” 這麼說的同時,他會湊近《悲痛卻又勝利的法蘭西》,就仿佛他想把手搭在對方肩膀上似的。

     “……我覺得,這一幅傑作完美地傳達出了我們的同胞所希望表達的一切悲痛和全部自豪。

    ” 句子中的“同胞”“悲痛”與“自豪”書寫下來應該是大寫字母,表達出的意思十分深刻。

    完美至臻。

    首先,這幅“傑作”,這一說法就很是新穎獨特;其次,“同胞”一詞聽起來就比競選者來勁得多,而“悲痛”也一樣。

    拉布爾丹簡直都要為自己的才華而驚訝了。

     快到十點鐘了,懸挂繪畫作品的橫架早就在他的辦公室裡安置好了,人們已經在忙着挂作品。

    必須爬到架子上去,才能把畫幅固定到橫杆上,并使其保持平穩:為此,他特地叫來了雷蒙小姐。

     她一走進房間,就明白他們期待她做什麼了。

    于是乎,她本能地将膝蓋緊緊地并在一起。

    拉布爾丹站在梯子下,嘴角挂着笑意,開心地搓着雙手,就像一個很不老實的牲口販子。

     雷蒙小姐一邊歎着氣,一邊向上爬了四級梯子,身體開始扭來扭去。

    是啊,多麼美好的上午啊!作品一挂好,女秘書就緊緊拉住自己的裙子,迅速地走下了梯子。

    拉布爾丹後退了幾步,為的是更好地欣賞一下效果,他覺得右上角比左上角要低了那麼一點點,您沒覺得嗎?雷蒙小姐閉上了眼睛,再次爬了上去,拉布爾丹急忙靠近梯子:他還從來沒有在她的裙子底下待過更長的時間呢。

    當一切準備就緒時,這位區長正處在一種近乎于中風的虛脫狀态。

     但是晴天霹靂,正當一切準備妥當時,佩裡顧主席取消了他的來訪,而隻派來一個信使,負責将待選的作品帶回去給他看。

    真是白忙活了一通!拉布爾丹心想。

    于是,他也乘着四輪馬車趕緊跟了過去,但是,跟他期望的正好相反,他沒有被允許進書房去跟主席商議。

    馬塞爾·佩裡顧想要一個人清靜清靜。

    而此刻,差不多已經是正午時分了。

     “請把一份小吃帶給區長先生。

    ”佩裡顧先生囑咐道。

     拉布爾丹趕緊跑向年輕的女仆,那是一個小個子褐發女郎,光彩動人,神情有些尴尬,她有一雙漂亮的眼睛、一對堅挺的美麗胸脯,他問她,他是否可以要一點兒波爾圖甜葡萄酒,他一邊這麼說,一邊摸了一下她的左胸。

    姑娘沒生氣,僅僅隻是臉紅了一下,因為她還是新來的,而且女仆這一職位的報酬很不錯。

    波爾圖甜葡萄酒被端上來的時候,拉布爾丹又趁機摸了一把她的右胸。

     天哪,多麼美好的上午啊! 瑪德萊娜發現,區長呼噜打得就像一個鐵匠鋪的爐子那樣響。

    他肥碩的身子趴在那裡,身邊,矮幾上,是他狼吞虎咽了雞肉凍之後留下的一片狼藉,還有剛喝完瑪歌酒莊葡萄酒之後的一個空瓶子,這一切給整個場景以一種輕率猥瑣的氛圍,令人十分難受。

     她小心翼翼地敲了敲父親書房的門。

     “進來。

    ”他毫不猶豫地回答道,因為他知道是她,他總是很了解他女兒的行為方式。

     佩裡顧先生把那些畫幅都立着放,就靠着他的書櫃,然後,他清空面前的障礙,以便坐在扶手椅上就能夠看到全部作品。

    他已經有一個多小時沒有動地方了,目光從一幅畫轉到另一幅畫上,陷入沉思中。

    時不時地,他也會站起身來,湊近一些,觀察某一處細節,然後再回到座位上去。

     一開始,他頗有些失望。

    僅僅就隻有這些嗎?這跟他所熟悉的那一切都很相像,隻是相比之下尺幅要更大。

    他情不自禁地查看起了價格,他擅長計算的腦子比較了一下體積上的大小與價格上的高低。

    好的,快,必須集中精力。

    選擇。

    但,是的,有些失望。

    他對這一計劃方案已經形成了一個整體想法。

    既然他看到了這些推薦作品……那還等什麼呢?最終,那将會是一個跟其他紀念碑沒什麼兩樣的紀念碑,沒有任何東西能撫平那些源源不斷地出現并把他自己淹沒的新激情。

     瑪德萊娜絲毫不覺得驚訝,她也體驗到了同樣的感受。

    所有的戰争全都彼此相像,所有的紀念碑也一樣。

     “你覺得怎麼樣?”他問道。

     “似乎有點兒過于……浮誇了,不是嗎?” “很抒情啊。

    ” 然後,他們就都不說話了。

     佩裡顧先生一直留在扶手椅中,就像一個端坐在寶座上的國王面對着死去的朝臣。

    瑪德萊娜仔細看着備選方案。

    他們一緻認為,最佳的一幅是阿德裡安·馬朗德雷的作品《犧牲者的勝利》,其特點是它把寡婦們(戴着服喪面紗的女人),以及孤兒們(一個小男孩,雙手合十,一邊祈禱,一邊看着士兵)跟戰士們的形象同化在了一起,把他們全都看成為犧牲者。

    在藝術家的雕刀下,整個民族變成了一個犧牲了的祖國。

     “十三萬法郎。

    ”佩裡顧先生說。

     想都來不及想,這話便脫口而出。

     但他女兒并沒有聽到他的這話,她專心緻志地注意着另一幅畫的細節。

    她把畫闆拿到手裡,舉起來,靠近光線好的地方,她父親也湊了過來,他不喜歡這主題,《感恩》,她也不喜歡,她覺得它太浮誇。

    不,這裡頭有的,是一種荒唐,可有個無關緊要的小地方,但是……那又是什麼呢?那,就是這三折畫中稱作“英勇的法國兵沖向敵軍”的那一折,在中景中,那個即将戰死的年輕士兵,他有着一張十分純真的臉,厚厚的嘴唇,高高隆起的鼻梁…… “等一等,”佩裡顧先生說,“給我看一下。

    (他也俯下身來,湊得很近地細看。

    )沒錯,你說得很對。

    ” 這個士兵隐約有點兒像在愛德華的素描中偶爾能發現的那些年輕人。

    當然,并不是完全一樣,在愛德華筆下,人物都有一些斜眼,而這裡的士兵,目光卻是真誠率直的。

    還有一道刀刻一般的深紋劃過下巴,但兩者還是存在着某種相似性。

     佩裡顧先生站了起來,折疊好眼鏡。

     “在藝術上,人們時常能看到相同的主題……” 他說得就好像很在行似的。

    瑪德萊娜的文化素養更高些,但她不願意跟他唱反調。

    總之,這隻是一個細節,沒什麼太要緊的。

    她父親所需要的,就是讓他的紀念碑豎起來,最終再去關心别的事。

    比如說,女兒懷孕的事。

     “你那個愚蠢的拉布爾丹在前廳睡着了。

    ”她微笑着說道。

     那一位啊,他都已經把他給忘了。

     “讓他睡去吧,”他回答道,“這依然是他最擅長的。

    ” 他吻了一下她的額頭。

    她走向大門。

    遠遠看去,那一排圖案很是令人震撼,她猜了猜這一切将要占據的空間,她已經看到了尺寸的标碼:十二米,十六米,然後是高度…… 那張臉,畢竟…… 一旦隻剩下一個人,佩裡顧先生就再次轉過身去。

    他試圖在愛德華的畫稿本中再找到它,但是他兒子草草畫就的那些軍人根本就不是什麼主題畫,他們是在戰壕中見到的真實的人,而眼前這個嘴唇厚厚的年輕軍人則是一個理想化的主題。

    佩裡顧先生向來就禁止自己對他兒子所謂的“情感趣味”形成任何明确的視覺形象。

    即便是在内心深處,他也從來沒有思考過“性偏向”這樣的字眼,或者諸如此類的任何概念,這對他來說都實在是太明确、太震撼。

    但是,就像那些讓你大為驚訝的想法,你其實也明白,它們在真正冒出來之前,實際上已偷偷地折騰了你好長時間,就這樣,佩裡顧先生不禁問起自己來,這個鼻梁高高、下巴上有小深紋的年輕人是不是愛德華曾經的“一個朋友”?在心中,他認定,這是愛德華的一個戀人。

    在他看來,這事已經不再像以前那樣可恥,隻不過還有些麻煩而已;他隻是不願意去想象……不應該讓這一切變得過于現實……他的兒子“跟其他人不一樣”。

    跟其他人一樣的人,他在自己周圍見得多了,雇員啦,合夥人啦,客戶啦,這些人的兒子,那些人的兄弟,他不再像過去那樣羨慕他們了。

    他甚至無法回想起以往時代中他在他們身上發現的優點,也回想不起來,當時,在他眼中,他們要比愛德華優越得多。

    回顧往事,他十分憎惡自己的愚蠢。

     佩裡顧先生又回到了這一畫廊面前。

    在他的頭腦中,前景漸漸地發生了變化。

    這并不是說,他在這些作品中發現了新的美德,它們對他始終還是那麼過分具有論證意義。

    改變了的,是他的目光,就仿佛,随着我們的不斷觀察,我們對一張臉的感覺也發生了變化,剛才還被人認為很漂亮的這個女人,現在變得平庸了,而那個相當醜陋的男人,人們卻發現了他的某種魅力,而且人們還納悶,以前怎麼居然就忽略了這一魅力。

    既然他都習以為常了,那些紀念碑也就能讓他平靜下來了。

    這都是由于材料的緣故:一些是石頭的,另一些是青銅的,其質地的沉重令人想到了它的不可破壞。

    然而,這一特征正是他們家族陵墓中所缺少的:永恒之幻象。

    想到家族陵墓,他心中不禁又是咯噔一下:愛德華的名字并沒有出現在那裡頭。

    佩裡顧先生必須讓他所做的事—定制一座紀念碑這件事—超越他本人,超越他的生存,從時間上,從分量上,從質地上,從體積上,願它比他更強,願它把他心中的悲傷帶向一個自然的維度。

     這些入圍的作品還附上了投标單,内容包含藝術家們的簡曆、标價、完工日期。

    佩裡顧先生讀了儒勒·德·艾普爾蒙的作品介紹書,卻什麼也沒弄明白,他翻閱了一下所有其他的圖案,從中可以看到作品的側面圖、背面圖、遠景圖,以及在城市環境中的效果圖……中景中的年輕士兵始終都在那裡,帶着一臉嚴肅的表情……這一點就足夠了。

    他打開了房門,叫人過來,但沒人答應。

     “拉布爾丹,真見鬼!”他叫喊道,有些惱火,使勁搖晃着區長的肩膀。

     “嗯,什麼,誰呀?” 滿眼的眵目糊,一副全然記不起自己身在什麼地方、要做什麼事情的模樣。

     “快過來!”佩裡顧先生說。

     “我嗎?去哪兒?” 拉布爾丹一邊搖搖晃晃地來到書房,一邊用手使勁擦了擦臉,想讓自己清醒過來。

    他還結結巴巴地說着抱歉的話,但佩裡顧根本就沒有伸耳朵去聽。

     “就這個吧。

    ” 拉布爾丹開始靜下心來。

    他終于明白,最終确定的作品不是他本來建議的那一個,但他轉而又一想,實際上,他自己說的話完全适合于所有那些紀念碑。

    于是,他清了清嗓子說: “主席,”他說,“假若允許的話……” “什麼?”佩裡顧看也不看他一眼就問道。

     他又戴上了眼鏡,站立着,俯身在書桌的一個角落上寫着什麼,他很滿意自己的決定,覺得他已經完成了一件能引以為豪的事,一件對自己來說很好的事。

     拉布爾丹挺起胸膛,深深地吸了一口氣。

     “這件作品,主席,我認為這件作品太棒了……” “拿着,”佩裡顧打斷了他的話,“這是用來結算作品草案和前期工程的支票。

    很顯然,請竭力保障藝術家的所有工作!還有承擔作品制作的企業!請把材料呈報給巴黎市長。

    有什麼問題,盡管給我打電話好了,我會處理的。

    還有别的事嗎?” 拉布爾丹拿起了支票。

    不,沒有别的事了。

     “啊,”這時,佩裡顧先生說,“我想見一見這個藝術家,這位……(他尋找着姓名)儒勒·德·艾普爾蒙。

    請讓他來見我。

    ” 31 屋子裡的氣氛令人很不舒适。

    當然,愛德華是感受不到的,但是,他的行為舉止向來就與衆不同,好幾個月以來,他總是時不時地捧腹大笑,你根本就無法勸說他講一點道理。

    好像他根本不明白正在發生的事情的嚴重性。

    阿爾貝并不想過多地考慮他的嗎啡消耗,即便它已經達到了前所未有的數量,他根本就不可能做得面面俱到,他自己就有一大堆難以解決的問題擺在眼前呢。

    他一來到他工作的那家銀行,就以“愛國紀念物”的名頭開了一個賬戶,用來儲存即将彙來的資金…… 六萬八千二百二十法郎。

    瞧瞧。

    好漂亮的成果…… 每人能分到三萬四千法郎。

     阿爾貝從來就沒擁有過如此多的錢,但是,錢多了,危險也就多了,必須好好掂量一下兩者的關系。

    要騙取一筆相當于一個普通工人近五年工資收入的錢,他将會招來三十年的囹圄之災。

    确實有點兒滑稽可笑。

    現在是六月十五日。

    陣亡将士紀念碑的大規模出售将在一個月之後結束,什麼都還沒有呢。

    或者說,幾乎還沒有。

     “怎麼回事,什麼都沒有?”愛德華寫道。

     這一天,盡管天很熱,他還是戴上了一個黑人面具,面具很大,整個腦袋都被遮住了。

    腦殼頂上,伸出來兩個犄角,就像公山羊的角那樣,而繞着犄角本身,從眼角的淚點開始,旋轉着延伸開兩條藍色的虛線,幾乎閃爍着磷光,向下而去,像是歡樂的淚滴一滴滴落下,一直落到一大把呈扇形綻放的五彩缤紛的大胡子上。

    整個面具描畫成赭石色、黃色、鮮亮的紅色;在額頭與頭巾的邊緣處,甚至還有一條蜿蜒曲折的圓拱線,深綠色的,像是一條逼真的蛇,人們簡直會說,它正在慢悠悠地滑動,以一種持續不斷的運動,繞着愛德華的腦袋爬行,似乎想要咬住自己的尾巴。

    這色彩斑斓、歡快、活躍的面具,跟阿爾貝的精神狀态形成了鮮明的對照,因為阿爾貝,一味地趨向于黑白之色,更為經常地就隻是黑色。

     “哦,不,什麼都沒有!”他一邊叫嚷道,一邊将賬目拿給他的戰友看。

     “等着吧!”愛德華總是這樣回答。

     露易絲隻是微微低下腦袋。

    她雙手伸進紙漿裡,輕柔地攪拌着,為愛德華的下一撥面具制作着材料。

    她一臉迷茫地瞧着手底下的那個搪瓷盆,對周圍響亮的說話聲漠不關心,這兩個人的吵吵鬧鬧,她早就聽得夠夠的了。

     阿爾貝的賬算得清清楚楚:十七個十字架,二十四支火炬,十四座半身像,還有一些不太相關的東西。

    至于紀念碑,隻有九座!還有,其中的兩座,那些市鎮政府隻付了四分之一的預付款,而不是如同以前說好的那樣先付一半的錢,它們還要求延長支付餘額的期限。

    他們讓人印了三千張收據,以便通知對方收到了他們發來的訂單,而到目前為止,隻來了六十份回執…… 愛德華在一百萬法郎到手之前是拒絕離開國家的,可他們現在連十分之一都還沒拿到呢。

     而每一天,欺詐被揭穿的時刻都在逼近。

    興許,警方早已開始了調查。

    趕緊去盧浮宮郵局查找郵件,這一想法讓阿爾貝心中不禁打起了嘀咕,甚至有些毛骨悚然。

    在打開的信箱前,他有二十次吓得快要尿褲子,因為他有二十次發現有人朝他這方向走來。

     “反正,”他對愛德華說,“隻要不合你的意,你就什麼都不相信!” 他把賬簿扔到地上,穿上了外套。

    露易絲繼續攪拌她的紙漿,愛德華低下了腦袋。

    處于如此境地中的阿爾貝常常會開始抓狂,因為他無法表達那些讓自己近乎于窒息的情感,就隻能離開套間,直到夜裡很晚才回來。

     最近的幾個月,讓他體驗到了十分的痛苦。

    在銀行,所有人都認為他病了。

    人們對此倒是不會太驚訝,因為每個老兵都有他自己的戰争創傷,但是,這位阿爾貝的傷痕似乎比其他人都要更深:那種永無盡頭的煩躁,那些妄想一般的苦惱……雖然如此,他依然還是一個親切随和的同事,每個人都想方設法地勸他:去做一下按摩,來一個足療,多吃一點紅肉,您有沒有試過喝點兒椴花茶呢?他僅僅是每天早上刮胡子時對着鏡子瞧一瞧自己,證實一下自己蒼白的臉色。

     眼下這一刻,愛德華已開始一邊噼裡啪啦地鼓弄着打字機,一邊咯咯地笑了起來。

     兩個男人經曆的并非相同的事。

    他們期待已久的驚人計劃成功的那一刻,本來應該是一種團結一緻、分享幸福、共同勝利的時刻,現在卻讓他們分離。

     愛德華始終想入非非,如在雲裡霧裡,不關心實際後果,對成功一直堅信不疑,喜氣洋洋地答複收到的信件。

    他想象自己已經成為儒勒·德·艾普爾蒙,一門心思地熱衷于戲仿這樣一個藝術家的管理與藝術風格,而阿爾貝,則被焦慮、遺憾還有悔恨所深深折磨,眼瞅着一天天消瘦下來,成了他自己的影子。

     他前所未有地害怕,走路緊貼着牆根,夜裡睡不好覺,一隻手總是摸着那個馬頭面具,戴着它從房間的一頭轉到另一頭。

    假如可能的話,他說不定還會戴着它去上班,因為一想到早上還要去銀行工作,他的胃就會翻江倒海地作疼,而他的馬腦袋則是他唯一的、最終的保護,是他的守護天使。

    他已經騙到了兩萬五千法郎,而靠着那些市鎮政府最初的預付款,他已經像他當初暗自承諾的那樣,而且是頂着愛德華的拼命責備,把他在銀行偷偷挪用的錢款全部還上了。

    無論如何,他都必須時刻準備好,去面對監察員和審核員,因為他的假筆迹,還依然存在,還在證明他曾揶用過銀行中的錢款。

    而為了掩蓋舊的作假,他就總是不得不來一些新的作假。

    假如有人發現了一些什麼苗頭,他們肯定會去調查,那樣的話,一切就會暴露……必須走人了。

    一旦還完欠銀行的款,就必須帶着剩餘的錢走人,每人兩萬法郎!驚慌失措的阿爾貝現在總算明白到,在那一次跟希臘人出乎意料的、痛苦不堪的相遇後,自己是多麼容易向驚惶讓步啊。

    “這才是徹頭徹尾的阿爾貝!”馬亞爾夫人要是知道了這一切,肯定就會這麼說的,“因為他天生膽小,他總是選擇最不勇敢的辦法。

    你恐怕會對我說,恰恰因為這樣,他這才完好無損地從戰争中歸來,但是在和平年代,這就真的是太要命了。

    假如有一天他找到了一個女人,那這個可憐的女人一定得有堅強的神經……” “假如有一天他找到了一個女人……”一想到波麗娜,他突然就渴望獨自一個人逃走,永遠都不想再看到任何人,永遠。

    當他想到,他們有可能被抓,他就感受到種種奇怪的、相當病态的懷舊情緒。

    那是在前線的某些時刻,帶着退卻,帶着安甯,還有他一連串的煩惱,但在他看來,那就像一個幾乎很幸福、很單純的階段,而當他瞧着他的那個馬頭面具時,就連他的炮彈坑也幾乎變成了一個令人渴望的庇護所。

     這一段曆史,多麼糟啊…… 然而,現實中,一切都開始得順順當當。

    一旦把紀念碑的樣品名錄寄送到各個市鎮政府,咨詢和訂購的回信就大量地返回來。

    每天都有十幾封、二十來封,有時能達到二十五封。

    愛德華為之奉獻了他全部的時間,表現得樂此不疲。

     郵件一來到,他就發出歡樂的叫聲,把一張帶有“愛國紀念物”擡頭的信紙塞進打字機,把《阿依達》小号凱旋進行曲[5]的唱片放到留聲機上,放大音量,同時伸出一根手指頭,揮舞在空中,仿佛是在尋找着風從哪裡吹來,然後俯身在打字機上,歡快地摁下一個個字母鍵,像是一個鋼琴家。

    他盡情地幻想着這件事,并不是因為它能賺到錢,而是因為它能帶來樂趣,他在享受着一種難以置信的刺激帶來的愉悅感。

    這個沒有了臉蛋的男人朝着世界做出了一個嘲諷的手勢,大拇指頂着鼻子,另外四根手指頭連連扇動[6]。

    這讓他的心中産生了一種瘋狂的幸福,幫他重新找回了他曾經所是的那一切,以及他幾乎快要失去的那一切。

     客戶幾乎所有的要求都涉及種種實際層面:固定裝置的模式、保險的範圍、包裝系統、底座的技術規格……通過愛德華的筆,儒勒·德·艾普爾蒙回答了一切問題。

    他撰寫了一些信息極其完善的信件,令人徹底放心,而且很有個性。

    總之,是一些令人信服的回信。

    那些市政官員及其文秘頻頻地解釋他們的想法,并且無意識地提到了這一欺詐行為的非道德因素,因為國家僅僅賦予這些紀念物的買賣以一種象征性的支持方式,一切還得“取決于各個城市的努力程度以及它們為發揚愛國精神而做出的犧牲”,等等。

    各個市鎮政府當然會調動他們所能調動的一切,不過,那常常都是一些小小的力量,重點還是要靠……民衆的募捐。

    一些個人、學校、教區、家族紛紛捐出自己的錢财,為的是能讓一個兄弟、一個兒子、一個父親、一個表兄弟的姓名永遠镌刻在豎立于鎮中心、教堂旁的紀念性建築物上。

    因為在短時期内籌集到資金有困難,盡管越早付款就越能享受折扣上的優惠,很多政府機構在給“愛國紀念物”的回信中還是懇請就付款問題做一些協商與調整。

    是不是有可能“隻預付六百六十法郎就可以頂訂一座銅質模型”?而他們則會抱怨,這樣一來,就是百分之四十四的預付款,而不是我們本來要求的百分之五十了。

    有的說:“但是,你們得知道,資金回籠得稍稍有點兒慢。

    毫無疑問,我們将會面臨期限的威脅,為此我們得行動起來。

    ”有的還這樣解釋說:“我們已經動員了學校的孩子們向居民做募捐。

    ”另外還有這樣說的呢:“德·瑪爾桑德夫人曾确認要向市政府捐贈她的一部分遺産。

    但上帝為我們保留着她的壽命呢,要知道,她的這一筆遺産足能保障購買一座美麗的豐碑,以紀念我們索恩河畔沙維爾地方為國犧牲的近五十名年輕士兵。

    此外,這筆遺産還能保證八十名孤兒的未來生活呢。

    ” 七月十四日這一最後期限,如此臨近,吓壞了不止一個人。

    勉強來得及召開一下市鎮參議會。

    但是,開價是如此誘人! 愛德華-儒勒·德·艾普爾蒙,偉大的救世主,允諾人們所希望的一切,例外的折扣、期限,絕沒有任何問題。

     他通常會從熱烈贊揚對方的英明選擇開始。

    對方不是非常希望能得到《進攻!》,一支葬禮的火炬,或者《雄雞踩踏着德國佬的頭盔》嗎?他則默默地承認,他自己對這一模型也有一種秘密的偏愛。

    愛德華很喜歡這一頗有些自命不凡的坦承時刻,從中,他放入了他從美術學院那些刻闆而又自滿的教師身上看到的滑稽可笑。

     說到那些混合式的設計圖案(比方說,有人同時看中了《勝利》與《保衛旗幟的垂死法國兵》,想使之配對),儒勒·德·艾普爾蒙總是說自己也同樣激昂,并毫不猶豫地贊美通信對象的藝術趣味和細膩,甚至承認,自己也為這一組合的創造性和美好趣味所驚呆。

    他會先後表現出自己在經濟預算層面上的同情、理解力上的慷慨、技術方面的極其在行,還有對自己作品的完美了解與把控。

    不,他保證說,塗層水泥是絕對沒有問題的,是的,石碑可以設計為法蘭西式紅磚,是的,絕對,也可以是花崗岩,完全沒問題,當然啦,“愛國紀念物”的所有模型都得到了制作許可。

    此外,内務部蓋章的證書會随同發貨的作品一起運送。

    在他的筆下,已經找不到任何困難不能以一個簡單的、實用的辦法來平靜地解決。

    他關切地提醒那些通信者,若想得到國家方面的微薄補助,還得填寫有關表格,提供必要的證件(市鎮參議會的讨論記錄、紀念性築物的草圖、藝術評估委員會的意見、費用估價表、運送方式說明),他還給出了一些建議,并且撰寫了一式漂亮的訂貨收據,以充當預付款的憑證。

     最終的敲定本身,完全值得載入完美騙局的史冊。

    在篇章的末尾,他會寫道:“我十分贊賞您卓越的趣味,以及您所選組合的品位。

    ”而一些委婉迂回的說法則反映出他的猶豫與謹慎,愛德華常常會寫下這樣的段落,來對待所有不同的選擇組合:“您的方案構成了一種完美的結合,在其中,最帶藝術性的品味與最強烈的愛國精神令人贊歎地融合在了一起,為此,我同意,在今年已經保證的折扣之上,再給您百分之十五的優惠享受。

    考慮到這一完全例外的價格(我也懇請您不要向外透露我們之間的這一優惠價!),茲請您一次性付清全部錢款。

    ” 愛德華有時候也會暗自欣賞自己手頭的文字,同時喉嚨中發出表示滿意的咕噜咕噜聲。

    數量衆多的信件占用了他很多很多時間,在他看來,這将預示着行動的成功。

    他們繼續收到很多來信,郵箱總是滿滿當當的。

     阿爾貝,卻對此嗤之以鼻。

     “你是不是做得稍稍有些過了呢?”他問道。

     他毫不困難地想象,假如有一天他們被捕的話,那麼,這些充滿了仁慈話語的信會在什麼程度上加重他們擔負的罪名。

     而愛德華,則以一個莊嚴的手勢,顯示出自己就是一個大老爺。

     “我們還是有點兒同情心吧,親愛的!”他草草寫道,回答了阿爾貝,“這費不了我什麼,而那些人需要獲得鼓勵。

    他們參與了一項精彩的事業!實際上,他們都是英雄,不是嗎?” 阿爾貝稍稍有些震驚:把他們說成英雄,真是開玩笑,他們不過是一些湊錢修建了紀念碑的人罷了…… 這時候,愛德華猛地摘掉了面具,露出了他的臉,那個巨大的吓人的窟窿洞口之上便是眼睛,那是他臉上作為人類的唯一痕迹,正死死地盯着你。

     如今,阿爾貝已經不太經常看到這張殘缺的臉、這副恐怖的容貌了,因為愛德華總是輪換着佩戴不同的面具。

    甚至睡覺時也會戴着一副印第安戰士的面容,或者一隻神話中的大鳥,或是一頭開心活躍的猛獸。

    阿爾貝幾乎每個小時都會醒來,湊到他跟前,帶着一種年輕父親才有的謹慎,小心翼翼地為他摘下面具。

    于是,在房間裡微弱的光線中,他會很震驚地瞧着他的戰友熟睡在那裡,驚訝這臉上殘留的那一片無處不在的紅顔色,竟然跟某些軟乎乎的頭足綱動物是如此可怖地相像。

     在等待期間,盡管愛德華花費了很大精力回答了很多信件,真正的訂貨單卻始終沒有來到。

     “為什麼?”阿爾貝問道,帶着一種蒼白無力的嗓音,“到底是怎麼回事?看來,人們對我們的回答似乎還不太相信啊……” 愛德華模仿了印第安人的某種撕頭皮舞動作,逗得露易絲哈哈大笑。

    阿爾貝卻快要吐出來了,他重新拿起他的賬本,繼續核對。

     他再也回想不起那時候自己的精神狀态,當時他的内心是如此焦慮,一下就淹沒了其他一切,但是,在五月底,第一批付款的來到還是為他們創造了某種欣快。

    阿爾貝堅持要先用這筆錢來還銀行的欠款,愛德華卻明顯反對這一點。

     “還一家銀行的錢又有什麼用?”他在大本子上寫道,“不管怎樣說,我們都要帶着偷來的錢走人!再怎麼說,偷一家銀行的錢,根本就沒什麼傷風敗俗的!” 阿爾貝則鐵定了心,絕不松口。

    有一次,說到工業信貸與貼現銀行時,他突然就住了嘴,但是,很顯然,愛德華對自己父親的金融生意應該毫不知情,這個銀行的名稱對他很是陌生。

    即便是為了在戰友面前澄清自己,他也不能夠合乎禮儀地補充說,佩裡顧先生曾好心地為他推薦了那個職位,因而他格外地厭惡欺詐行為。

    當然,這是一種很靈活、可變通的道德,既然,他已在嘗試着詐騙一些陌生人,其中不少人甚至還是窮人,他們湊錢捐錢,為的是豎立起一座豐碑,以紀念他們死去的親人,但是,對,佩裡顧先生,情況就完全不一樣了,他私下裡是認識他的,此外,自從波麗娜……總之,他情不自禁地把佩裡顧先生多少認定為是他的恩人。

     愛德華雖然一點兒都沒被阿爾貝那些奇怪的原因說服,卻還是讓了步,第一批寄來的錢款都償還了阿爾貝的那家銀行。

     這之後,他們每人都以各自的方式,象征性地買了些東西,給自己帶去一點小小的歡樂,興許,會有一個欣欣向榮的未來在等待着他們呢。

     愛德華買了一台高質量的留聲機,還買了不少唱片,其中有一些軍隊進行曲。

    盡管他有一條腿壞了,他還是喜歡在露易絲的陪同下,在屋子裡邁着有節奏的步伐行走,頭上還戴着一個漫畫般的十分滑稽可笑的士兵面具。

    他還買了一些歌劇的唱片,阿爾貝是一點兒都聽不懂,而莫紮特的那首《單簧管協奏曲》[7],在某些日子裡,會不停地來回播放,仿佛唱片被劃了一樣。

    愛德華總是穿着同樣的服裝,兩條長褲,兩件毛衣,兩件套頭衫,輪換着穿,阿爾貝每兩個星期都要拿走去洗一回。

     阿爾貝,給自己買了一雙新皮鞋。

    還有一件上裝,還有兩件襯衫。

    這一次,隻重質量,隻求真正好。

    他受到了某些情感的強烈啟迪,因為正是在這一時刻,他遇到了波麗娜。

    從此,事情就變得無比複雜了。

    跟這個女人,就像跟銀行的事,他隻要一開始撒一次謊就夠了,由此,他就注定卷入了一種可怕的追趕之中。

    這就如同紀念碑的事。

    但是,他究竟對仁慈的上帝做了什麼,竟導緻他不得不時時躲避一頭威脅着要吞噬他的猛獸,總想着逃之夭夭?正是因為這一點,他才對愛德華說,那個獅子面具(而實際上,那是一種神話中的動物,但愛德華并沒有在那些細節上過多地修飾)很漂亮,那是當然,甚至還很威武,但這面具給他帶來了一些噩夢,他倒是更希望能把它一勞永逸地擱置一旁。

    于是,愛德華就如此照辦了。

     還有波麗娜。

     還有一個關于銀行董事會決議的故事。

     衆所周知,一段時間以來,佩裡顧先生已經不太照管他的生意了。

    人們見到他的次數也少多了,而跟他擦肩而過的人都證實,他蒼老了很多。

    也許,那是女兒的婚姻帶來的後果?或者,原因在于憂煩,在于責任感?沒有人會想到原因在于他兒子的死:得知兒子死訊的第二天,他帶着習慣的那種自信,參加了一個很重要的股東全會。

    所有人都發現他很勇敢,能忍着悲痛繼續他的工作。

     但是,時光在流逝。

    佩裡顧先生早已不再是從前的那個自己了。

    恰恰就在上個星期,他突然就借故推诿說,你們繼續吧,不要管我了,再也沒有什麼太基本的決定要做出,但是,無論如何,董事長從來都沒有推脫的習慣,他一向來都傾向于獨自做出決定,隻是在一些小問題上,才允許讨論,而實際上,對那些小問題,他也早已心中有數了。

    就這樣,快十五點的時候,他就走掉了。

    稍後,人們才知道,他并沒有立即回家去,一些人說,他去看醫生了;另一些人則說,這件事情裡頭有一個女人。

    隻有那個并未卷入到這些談話中的墓地看守人,才知道他究竟去了哪裡。

     大約十六點的時候,由于佩裡顧先生必須在會議記錄上簽字,而且越快越好(他不喜歡拖拉),否則他的指令就無法得到确認和執行,于是人們就決定,把文件送到他家裡去。

    這時,他們就想到了阿爾貝·馬亞爾。

    在銀行,沒有人知道老闆與這位雇員之間是一種什麼關系,人們隻是确信,後者應該是靠了前者的關系才得到了那個職位的。

    這方面,最邪乎的流言已經到處傳開,但阿爾貝不合時宜地表現出了臉孔潮紅,擔驚受怕,神經緊張,草木皆兵,這一切可謂給所有那些假設潑了一盆涼水。

    總經理很想親自去一趟佩裡顧董事長的府上,但是,一想到跑腿送信這樣的低級任務恐怕會讓自己跌了身份,他就打發阿爾貝特地替他們走上一趟。

     一接到命令,阿爾貝就開始渾身顫抖起來。

    這家夥真是讓人看不懂。

    人們不得不催促他,把他的外套遞給他,把他推出門去。

    他顯得那麼糾結,人們不禁會問,他是不是會在半路上把文件弄丢?人們叫來一輛出租車,付了往返的車費,還悄悄地吩咐司機看着他一點。

     “停車,讓我下去!”車一到蒙梭公園前面,阿爾貝便叫嚷起來。

     “但是,還沒有到呢……”司機說道。

     人們托付給了他一個這麼棘手的任務,現在,煩惱可就來了。

     “夠了,”阿爾貝嚷嚷道,“快停車!” 當一個乘客變得憤怒時,最好還是讓他下車,阿爾貝就下了車,還得等他走上幾步,漸漸遠去,司機看到,阿爾貝搖搖晃晃地走在往本來應該去的地方的相反方向上。

    不過,當已經有人提前付了你車費時,你就趕緊發動車子溜走好了,不用承擔任何責任,正當防衛嘛。

     阿爾貝沒有意識到這一點,從銀行出發起,他的腦子裡就一直轉悠着這樣一個念頭,自己會撞上普拉代勒。

    他早已想象過了那個場景,上尉使勁揪住他的肩膀,俯身問他道: “是您哪,士兵馬亞爾,您這是來看望您的奧爾奈-普拉代勒上尉嗎?真是太可愛了……請從這邊走……” 這麼說着,他會把他拖到一條走廊中,而走廊則變成了地窖,得好好地解釋一下:普拉代勒打他的耳光,然後把他綁起來,折磨他,阿爾貝不得不向他承認,他現在跟愛德華·佩裡顧生活在一起,他偷了銀行的錢,兩個人還一起投入到一次無名的詐騙中,普拉代勒放聲大笑,擡起眼睛望着天,呼喚神明把怒火立即撒到阿爾貝的頭上,一大片泥土,就像一顆九五式炮彈掀起的泥土雨,落到已經在彈坑深底中的你頭上,而你緊緊抱住的,就隻有一個馬頭面具,那樣,你就準備好跟那個馬腦袋一起去上無能者的天堂吧。

     阿爾貝就像第一次那樣,轉過去,遲疑,又轉過來,忐忑不安,生怕會撞上普拉代勒上尉,心想,這個人會向佩裡顧先生告狀,說他偷了他的錢,這個人會站在愛德華的姐姐的對面,向她揭露,說她的弟弟還活着。

    他百般尋思着,不知道該如何把那份文件交給佩裡顧先生,他現在根本沒想過要進那個府邸,隻是用一種苦難人才有的力量,把那份文件緊緊捏在手中。

     找一個人來代替自己,這就是他必須做的。

     他後悔讓司機就那麼走掉了,他完全可以讓司機把車停在兩條街之外,讓司機走上一趟,轉達完消息後再回去那裡,而阿爾貝自己則留在他的出租車裡…… 恰恰就在這個時候,波麗娜出現了。

     阿爾貝站在對面的人行道上,肩膀擦着牆。

    他看見了她,還沒等他明白這個年輕女郎就是問題的解決辦法,她就已變成了另一個煩惱的化身。

    他常常想到她,那個漂亮的小女仆,那天晚上,當她看到他穿着那雙傻乎乎的皮鞋來赴宴時,她曾笑得那麼開心。

     他立馬就自投羅網,自送虎口。

     她有些急,興許是上班要遲到了。

    她一邊走,一邊就已經在開始脫外套了,隐約露出了裡頭一條淺藍色的連衣裙,長及小腿肚,腰間還低低地系了一條寬寬的腰帶。

    她脖子上還系了一條跟衣服很相配的方巾。

    她迅速地登上了幾級台階,便沒了蹤影。

     幾分鐘之後,阿爾貝摁響了門鈴,她來開了門,認出了他,他高高地挺起了胸脯,因為自從他們第一次相遇以來,他已經買了新的皮鞋,而她,作為一個精明的年輕女子,也注意到他擁有了一件新的外套,一件漂亮的襯衫,一條高質量的領帶,隻不過那張臉還是那麼滑稽,人們恐怕會說,他剛剛都有些得意忘形了。

     必須弄清楚她腦子裡在想些什麼,她開始笑了起來。

    同樣的場景重現了,幾乎跟六個月之前一模一樣。

    但事情不會是同樣的事情,他們就這樣面對面地呆立了一會兒,仿佛他前來看望的人是她,而這一點,從某種程度上來說,也多少是實際情況。

     一陣沉默。

    天哪,這個小波麗娜多漂亮啊,幾乎就像愛神一般迷人。

    二十二歲?二十三歲?一絲微笑就足以讓你汗毛豎起,絲綢般的嘴唇一張,便露出兩排潔白的牙齒,整整齊齊,還有那雙眼睛,那一頭時興的短發,更襯托出後脖子和前胸的美,瞧,說到前胸,她穿了一條圍裙、一件白襯衫,不難想象那底下的乳房有多麼挺拔。

    一個褐發女人,在塞茜爾之後,他從來就沒有想過一個褐發女人,他甚至什麼都沒有想過。

     波麗娜瞧了一眼他緊緊捏在手中的文件。

    阿爾貝想起了他來這裡的原因,同時也想起了他的擔心,生怕會遇上不該見的人。

    他進了門,而現在,急迫的事就是快點兒完事,然後,快快地再出門。

     “我是從銀行來的。

    ”他很愚蠢地說道。

     她張圓了嘴。

    他的這句話不由得産生了小小的效果:銀行,你想一想吧。

     “我是來找佩裡顧董事長的。

    ”他補充道。

     由于發現自己有了那麼一種重要性,他又情不自禁地明确道: “我必須親手把它交給……” 佩裡顧董事長不在家。

    姑娘建議他等一會兒,她就去打開了客廳的門,阿爾貝又從天堂掉落到地面:留在這裡真是一個瘋狂之舉,但他已經走進了…… “不,不了,謝謝。

    ” 他遞過去文件。

    兩個人都發現,他早已是大汗淋漓,阿爾貝正想用衣袖擦一擦汗,文件夾掉到了地上,紙張撒了一地,于是兩個人趕緊趴到地上,你想象一下這一場景…… 就這樣,他進入波麗娜的生活中。

    二十五歲?實在看不出來。

    不是處女了,但又很貞潔。

    她坦言,她在1917年失去了一個未婚夫,之後再也沒有過男友。

    波麗娜的謊撒得很漂亮。

    跟阿爾貝,他們很快就互相黏住了,但是她并不想走得太遠,因為對于她,這是很嚴肅的事。

    阿爾貝天真而又動人的臉很讨她喜歡。

    他激起了她身上種種充滿了母性的渴望,擁有一個漂亮的職位,在一家銀行中當會計。

    由于他認識老闆,那麼,毫無疑問,一段漂亮的職業生涯正等着他。

     她不知道他能掙多少錢,但是,那一定是很惬意的,因為他馬上就邀請她到很好的餐廳吃飯,雖不特别豪華,但那裡的飯菜質量上等,那裡的顧客都是資産者。

    他叫了出租車,至少要送她回到家門口。

    他還帶她去了劇院,不過卻沒有告訴她,他自己也是第一次涉足此地,他詢問過愛德華的意見後,決定去歌劇院,而其實,波麗娜更喜歡去音樂廳。

     阿爾貝的錢開始如流水流淌,他的工資遠遠不夠付錢,他也早已從他那份微薄的贓款中挪用了不少。

     因此,既然現在幾乎不再有什麼騙得的金錢入賬,他便責問自己:沒有了任何人的幫助,怎樣才能從這個自投羅網跳進去的陷阱中爬出來呢? 為了繼續向波麗娜獻殷勤,他在問自己,是不是應該再一次從佩裡顧先生的銀行中“借錢”出來。

     32 亨利出身于一個家道中落的貴族之家,整個少年期間,他目睹了家族日益加劇的衰敗,眼睜睜地看着它如大廈傾塌一般嘩啦啦地崩潰。

    現在,既然他打算戰勝命運,那就不可能讓一個大半輩子郁郁不得志的公務員把他給抓住了。

    因為,說白了,現在就是這麼個問題。

    那個小小的巡視員,他将把他送回老窩!看來,他還真的把自己當成一根蔥了嗎? 自我暗示的好大一部分,就隐藏在這一明目張膽的自信背後。

    亨利需要相信自己的成功,他連一秒鐘都不能想象,在那些危機時刻,從而也是有利于财富積攢的冒險時刻,自己會無法在遊戲中功成名就,大獲全勝。

    整整一場戰争對他證實了這一點:他并不害怕敵手。

     盡管,這一次,氛圍有些不太一樣…… 讓他擔憂的并不是那些障礙的本質,而是它們的接連不斷。

     迄今為止,在與佩裡顧與奧爾奈-普拉代勒這兩個姓氏緊密相連的名望問題上,行政部門并沒有表現出太多的計較。

    但是,在那個平庸的政府官員對默茲河畔蓬達維爾的一次突如其來的視察之後,他又寫了一份新的報告,涉及那裡的物品盜竊與走私活動…… 此外,難道他有權不事前通知一聲就來巡視嗎? 無論如何,這一次,行政部門顯得有些不那麼通融了。

    亨利立即要求見上級官員。

    但那是不可能的。

     “您都看到了吧,我們不可能掩蓋……所有這些事情,”有人在電話中向他解釋說,“迄今為止,這都是一些技術方面的小困難。

    不過,畢竟……” 在電話另一頭,嗓音變得越發尴尬,越發沉悶,就仿佛是在交流一個秘密,生怕旁人會偷聽到。

     “……那些棺材并不符合合同中提及的規格……” “但是,我已經給您解釋過了!”亨利大聲吼道。

     “是的,這個我知道!制造中出現的一個差錯呗,當然啦……但是這一次,在默茲河畔蓬達維爾,情況可就不一樣了,你要明白,埋在那裡的好幾十個士兵,姓名跟墓碑完全對不上,這已經夠叫人犯難的了,而且,居然把他們的個人物品都給弄丢了……” “噢,天哪!”亨利縱聲大笑起來,“您現在是在指責我搶劫了這些屍體嗎?” 随之而來的沉默讓他十分震驚。

     事态變得十分嚴重,因為這不是一個人的問題,也不是兩個人的問題,而是一大批人…… “可以說,事情涉及整個體制……公墓層面上的一套組織工作。

    報告寫得很嚴肅。

    當然,所有這一切都發生在您的背後,您作為個人并沒有遭到懷疑!” “哈,哈,哈!幸虧如此!” 但是,口雖是,心卻非。

    無論是個人,還是非個人,批評得都很重。

    他應該抓住迪普雷好好地問一下,細細地盤問一通;此外,等就等吧,他又不會有任何損失。

     亨利想到,當年,戰略上的改變曾使得拿破侖戰争獲得了勝利。

     “您真的認為,”他問道,“政府撥給的那些錢就能讓我們找到完全有能力的人、無懈可擊的人嗎?用這一點點錢,我們就有辦法進行嚴格的招聘,就能保證百裡挑一地精心選出合格的工人來嗎?” 在内心深處,亨利知道,在招人一事上,他表現得稍稍過于速戰速決了,總是傾向于雇用最便宜的,但是,迪普雷畢竟向他保證過的,說是那些工頭都很嚴肅可靠,真的他媽的見鬼了!要知道,具體的操作也是符合要求的! 部裡的那家夥似乎一下子着急起來,對話便結束在了一個黑得像烏雲密布的天空一般的信息上: “中央辦公室已經無法再單獨處理這個問題了,奧爾奈-普拉代勒先生。

    現在,必須把它轉到部長先生那裡去。

    ” 好一個照章辦事的背信棄義! 亨利猛地挂上了電話,大發雷霆起來。

    他抓起一件中國瓷器,使勁砸碎在了一張細木鑲嵌的小桌上。

    什麼?他難道還沒有給那幫子人塞足錢,讓他們為他大大地撐起保護傘嗎?他反手又一扒拉,就把一個水晶瓶打碎在了牆上。

    難道還要他向部長本人解釋清楚,那些高級官員是以什麼方式嘗到了他慷慨給予的甜頭嗎,嗯? 亨利終于緩過氣來,壓下了心中的怒火。

    他的憤怒是跟其處境的嚴重性成正比的,因為,那些所謂的論點,連他自己都不願意去相信。

    這裡頭當然有過不少禮物相贈、好處相送,是的,豪華酒店的房間,美貌的姑娘,奢華的宴席,一盒盒雪茄,東一處西一處代付的發票,但是,提出對那些官員渎職罪的訴訟,就等于承認自己是行賄者,完全就是搬起石頭來砸自己的腳。

     瑪德萊娜聽到了摔瓶子的聲響,沒有敲門就走了進來。

     “我說,你這是怎麼啦?” 亨利轉過身來,看到她那被房門框定在了中央的身影。

    腰圓體胖。

    懷了六個月的身孕,但人們幾乎會說她已經到了臨産期。

    他發現她變得很醜:這不是今天才剛剛發現的,很久以來,她就再也激不起他體内的任何欲望了。

    另外,這種感覺也是雙向的,瑪德萊娜愛的激情恐怕也得追溯到一個早被遺忘了的時期,要知道,那時候,她的行為舉止更像是一個情婦,而不像一個妻子,她的那種饑渴,真是無窮無盡,源源不斷啊!嗨,那一切都是很遙遠的事了,然而,對于她,亨利遠比昨天還更在意。

    當然,他在意的并不是她本人,而是對他期盼得到的未來兒子的母親。

    一個小小的奧爾奈-普拉代勒,将以他的姓氏、他的财富、他家族的産業為榮,而這小子将不用像他一樣還需要為生存而戰鬥,而隻須善于利用他父親始終不渝渴望得到的那筆遺産。

     瑪德萊娜低下了腦袋,皺起了眉頭。

     這是亨利的一大優點,在那些困難的情況下,他總是能一秒鐘裡就果斷做出決定。

    他以迅雷之速,一一檢閱了擺在眼前的那些解決辦法,一下子就明白到,隻有他妻子才是唯一靠得住的救贖者。

    于是,他便裝出了他平素最憎惡的,也是跟他最不相配的那種神态,那是一種為情勢所迫的人的無奈神情,他歎出一口長長的表示洩勁的氣,癱倒在一把扶手椅中,胳膊下垂,毫無生氣。

     一下子,瑪德萊娜便感覺自己會受到牽連。

    她比任何人都更了解她的丈夫,因為内心不安而裝模作樣地做戲,對她起不了任何作用。

    但是,他畢竟是她孩子的父親,他們是連接在一起的。

    分娩之前的幾個星期裡,她真的不想再遭遇什麼新的麻煩了,她隻希望萬事太平。

    她不需要亨利這個人,但她需要一個丈夫,眼下這一時刻,他是有用的。

     她便問,發生了什麼事。

     “生意上的事。

    ”他支支吾吾地答道。

     這同樣也是佩裡顧先生的一種表達法。

    當他不想解釋什麼時,他就會說:“這是生意上的事。

    ”這就意味了一切,這是男人用的一個詞。

    再沒有比這更實用的詞了。

     亨利又擡起了頭,咬緊了嘴唇,瑪德萊娜始終覺得他很漂亮。

    如他希望的那樣,她繼續問他。

     “是嗎?”她一邊說,一邊把身子靠了過去,“還有呢?” 他決定了,無論會付出什麼代價,他都不管了,隻要能達到目的,采取什麼手段就可以忽略不計。

     “我需要你父親……” “為了什麼呢?”她問道。

     亨利在空中揮了一下手,要說清楚,也許太複雜了…… “我知道,”她微笑道,“跟我解釋起來太難,但是,要是向我求助,那就很簡單了……” 亨利,這個被困難壓垮的男人,用一道他知道很動人,也常常被他用來引誘人的目光來做回答。

    而這一絲微笑,已經為他帶來過寶貴的财富了。

     假如瑪德萊娜再堅持下去,那亨利就會再次騙她,因為他總是在不斷地撒謊,即便知道再怎麼撒謊都是沒有用的,他還是會撒謊,這是他天性所緻。

    她把一隻手放到他的臉頰上。

    即便當他作弊時,他依然顯得很漂亮,假裝慌亂的樣子會讓他變得更年輕,也更突出了他面部線條的細膩。

     一時間裡,瑪德萊娜陷入了沉思。

    她從來就沒有聽丈夫說過這麼多的話,即便在他們一開始認識的時候,她也不是因為他的口才才選擇他的。

    但是自從她懷孕以來,他所說的話總是飄蕩在空中,像是一團輕飄飄的霧氣。

    因此,當他玩弄這一裝作慌亂、驚恐的把戲時—她希望他跟情婦們在一起時更機靈一些—她懷着一種隐隐的柔情瞧着他,那類柔情,是人們對他人的孩子所懷有的。

    他很漂亮。

    她真希望能生一個像他那樣漂亮的兒子。

    不那麼愛撒謊,但一樣漂亮。

     然後,她就一言不發地離開了房間,臉上帶着微笑,就像每一次腹中的嬰兒伸腳踢她時那樣。

    她立刻上樓,來到了她父親的套間中。

     現在時間是上午十點。

     一聽出是他女兒的敲門方式,佩裡顧先生就站了起來,前去迎接,在她的額頭上親吻了一下,微笑着指了指她的肚子,一切都還好吧?瑪德萊娜做了一個小小的表情,馬馬虎虎吧…… “我希望你能見一下亨利,爸爸,”她說,“他遇到了一些困難。

    ” 一聽到女婿的名字,佩裡顧先生就不由自主地又挺直了腰闆。

     “他不能自己解決自己的問題嗎?再說了,都是些什麼困難呢?” 瑪德萊娜知道的,比亨利以為的要多得多,但那還不足以讓她跟她父親說個明白。

     “跟政府部門簽訂的那份契約……” “怎麼樣呢?” 佩裡顧先生以他鋼鐵一般的語氣回答着,每當他堅持自己的立場觀點時,他都會采用這樣的語氣;在那樣的情況下,他是很難被控制的。

    鐵闆一塊。

     “我知道你不喜歡他,爸爸,你對我說過的。

    ” 她話說得毫無怒氣,甚至還帶着一絲柔和的微笑,而由于她從來就沒有求過他什麼事,她不動聲色地攤出了她最厲害的王牌: “我就求你跟他見一個面,爸爸。

    ” 她用不着将手指交叉起來,就像在其他場合那樣,放到自己的肚子上。

    她父親早已做了一個手勢,同意,告訴他,上樓來見我吧。

     當女婿敲門時,佩裡顧先生甚至都沒有假裝在忙着工作。

    亨利從房間的另一端看過來,看到他嶽父安坐在辦公桌前,俨然一個威嚴的天父。

    把他跟訪客所坐的扶手椅分隔開的那段距離是無窮無盡的遠。

    面對着困難,亨利鼓足了勇氣,向前猛沖上去。

    障礙越是大,他表現得就越是魯莽,可能還會把阻擋他的人統統殺死。

    但是,這一天,他更希望殺死的那一個,恰恰是他所需要的那一個,他可真的是恨透了這一隸屬關系。

     這兩個男人,從他們彼此認識的那一天起,就開始了一場互相蔑視的戰争。

    佩裡顧先生隻是輕輕地點一下頭,表示跟他女婿打過了招呼,而亨利則回以相同的動作。

    自他們的第一次相遇的第一分鐘起,他們就各自等待着能占得先機的那一天,子彈能從一個陣營飛向另一個陣營。

    這一次,亨利誘惑了他的女兒。

    下一次,佩裡顧先生則把一份婚前協議書強加給他……瑪德萊娜向她父親宣布她懷孕了的時候,是在一次私下裡的聚會,亨利被剝奪了出席的機會,但是,他把那一次當成了一個關鍵的轉折點。

    而眼下的情況,正好倒了一個個兒:亨利的困難将會過去,而瑪德萊娜的孩子,卻會留下來。

    孩子的這一出生迫使佩裡顧先生有義務為女婿提供幫助。

     而嶽父在偷偷地微笑着,仿佛看穿了他女婿腦子裡的想法。

     “有何貴幹?”他很簡潔地問道。

     “您能不能找一下戰争撫恤與安置部部長通融一下?”亨利嗓音清脆地問道。

     “當然可以,他是我的一個老朋友。

    ” 佩裡顧先生陷入了一小會兒的沉思。

     “他欠我很多。

    從某種程度上來說,是一筆人情債。

    那都是一段很老的故事了,但是,說到底,是涉及名譽的那一類。

    總之,這位部長,多少算是我的人,假如可以這麼說的話。

    ” 亨利沒有期望勝利會來得如此容易。

    他的判斷得到了證實,這超出了經驗的預期。

    佩裡顧先生不由自主地肯定了這一點,同時低下了眼睛,瞧着他手底下帶吸墨紙的墊闆。

     “究竟是什麼事?” “一件小事兒……是……” “如果是一件小事兒,”佩裡顧先生打斷了他,擡起了腦袋,“為什麼還要去麻煩部長,或是來找我呢?” 亨利很欣賞這一刻。

    對手将要掙紮,試圖讓他陷入困難中,但最終還是不得不讓步。

    要是有時間的話,他盡可以讓這番令人愉快的對話持續下去,但眼下的情況刻不容緩。

     “這是一份必須徹底處理掉的報告。

    它關系到我的生意,它撒了謊……” “假如它真的在撒謊,您又有什麼可擔心的?” 亨利情不自禁地總是想笑。

    老家夥還将鬥争很長時間嗎?他是不是需要腦袋上挨一家夥,才會乖乖閉嘴,開始行動呢? “一件很複雜的事。

    ”他說。

     “所以呢?” “所以呢,我請求您在部長那裡美言幾句,争取把這件事給了結了。

    從我這方面,我可以保證此類的事将不再發生。

    這一切都是疏忽大意的結果,再沒有别的了。

    ” 佩裡顧先生等了很長一段時間,眼睛直盯着他女婿,像是在說,就隻是這些嗎? “就隻是這些了,”亨利确定道,“我向您保證。

    ” “您的保證……” 亨利感覺到自己的笑意在熄滅,他開始厭煩他,這老家夥,還有他的那些說法!但是,說到底,他又有别的選擇嗎?他女兒懷孕了,肚子大得都快頂上天了。

    打算冒險毀了他外孫的前程嗎?天大的笑話!普拉代勒同意做出最後的讓步。

     “我以我家族的名義,以及您女兒的名義請求您了……” “别把我女兒牽涉到這件事情中去,我求求您了……” 這一次,亨利簡直是受夠了。

     “然而,事情确确實實涉及到了這些!我的名聲,我的生意,因而,還有您女兒的姓名,以及您外孫的未來!……” 佩裡顧先生本來也可以提高嗓門的。

    但他隻是用食指的手指甲悄悄地敲打着他的墊闆。

    這就産生了一種很清脆的細小聲音,就像一個小學教師提醒一個淘氣的學生要遵守課堂紀律。

    佩裡顧先生表現得很平靜,他的嗓音表明了他的鎮定,他一點兒笑容都沒有。

     “這事情隻跟您有關,先生,不關其他人任何事。

    ”他說。

     亨利感覺到一陣焦慮之波的湧動,但他再怎麼想也是白想,他實在看不出,他的嶽父怎麼就會不願意出面來幹涉這件事。

    他難道會對自己的女兒坐視不管嗎? “我早已聽說了您的困難。

    興許比您還要早知道呢。

    ” 這一開端,對于亨利,似乎是個好兆頭。

    萬一佩裡顧想要羞辱他,他都準備好了屈服讓步。

     “什麼都沒讓我感到驚訝,我始終知道您就是一個惡棍。

    雖說,您的家族有貴族的稱号,但這改變不了任何什麼。

    您是個肆無忌憚的人,簡直就是貪得無厭,我預料您有一個極其糟糕的下場。

    ” 亨利做了個手勢,準備起身并告退。

     “不,不,先生,請聽我說。

    我預料到了您的行為,我好好地想了想,我要對您說說我是怎麼看待這些事情的。

    再過幾天,部長會扣住您的材料,他将會了解有關您的行為的所有報告,然後,他将廢除您和政府簽訂的所有契約。

    ” 此時的亨利,遠不如會面開始時那般趾高氣揚了,他驚恐不安地瞧着眼前,仿佛是在瞧着一棟破爛房子被洪水沖毀一樣。

    這棟房子,就是他的房子,就是他的生命。

     “您在合同上作了弊,損害了他人的利益,一次調查将會馬上展開,它會查清楚國家的物質損失都到了什麼程度,而您,您必須用您的個人财産來償還這筆賬。

    如果您跟我估計的一樣,沒有足夠的錢财,那您就不得不求助于您的妻子,但這是我要阻止的,從法律上說,我有這個權利。

    于是,您就将被迫抵押您的房産。

    當然,您也不再需要它了,因為政府會向法院對你提起訴訟,而為了得到保護,它将堅持在訴訟中成為民事當事人,而老兵以及家屬聯合會必然會不失時機地控告您。

    到頭來,您一定會進監獄的。

    ” 亨利之所以決定要找這老家夥來幫忙,是因為他知道自己的地位十分微妙,但是他現在所聽到的,顯得比原本想到的一切還要糟得多。

    各種煩惱很快就積攢了起來,他根本就沒有時間做出反應。

    他心中生出了懷疑: “莫不是您……?” 手中若是有一件武器的話,他恐怕就不會期待這樣的回答了。

     “不,為什麼您願意那樣想呢?您根本就不需要任何人來把您推入這個爛泥坑中。

    瑪德萊娜請求我來會見您一下,我就讓您來了,我是要跟您說這樣一些話的:她也好,我也好,我們跟您的生意永遠都沒有關系。

    她想嫁給您,那就嫁好了,但是,您不要拖她一起下水,我會繼續确保這點。

    至于我,就讓您連本帶利地輸個幹淨吧,我是連一根小手指都不會動一下的。

    ” “您想與我開戰嗎?”亨利吼叫道。

     “永遠都别當着我的面大喊大叫,先生。

    ” 亨利不等聽完最後一個字,就離開了房間,并狠狠地帶上了房門。

    撞門的聲響本該讓整棟房子從上到下震顫上好一陣。

    可惜,卻沒有産生實際效果。

    原來,那道門帶有一個充氣的機械裝置,能使門關閉得很緩慢,并斷斷續續地發出輕輕的“呼……呼……呼”的聲音。

     當那道門最後關上,發出一記沉悶的聲響時,亨利已經走到了樓下。

     佩裡顧先生一直待在書房中,連姿勢都沒有改變。

     33 “這兒還真是不錯……”波麗娜說着,瞧了瞧四周。

     阿爾貝本想回答一點兒什麼,但話到了喉嚨口就卡住不動了。

    他隻是攤開雙手,來回倒着腳,像是在跳舞。

     自從相識以來,他們倆始終都是在室外見面。

    她在主人的家裡,也就在佩裡顧家的府邸中,有一間閣樓房,當初,職業介紹所對這方面的問題已經說得很清楚了:“小姐,任何來訪都是嚴格禁止的!”這種表達法對仆人們做出了明明白白的規定,如果他們想要跟什麼人上床,他們就得到外面去,在我們這裡不行,這裡可是一個講究規矩的大戶人家,等等。

     而從阿爾貝這方面來說,他也不能把波麗娜帶回到他家來,愛德華是從來就不出門的,再說,他又能到哪裡去呢?而且,退一萬步講,即便他同意把套間讓出來給他們一個晚上,可阿爾貝從一開始就對波麗娜撒了謊,現在他又怎麼才能圓謊?他曾經宣稱過,我寄宿在一個家庭公寓中,房東太太脾氣很不好,疑心很重,不許外人來訪,絕對禁止,就像你那裡一樣,但是我會改變的,我在尋找别的辦法。

     波麗娜倒是既不驚訝,也不着急,甚至,她還有些放心。

    她說,無論如何,她都不是“一個那樣的姑娘”,這話應該理解成:我不随便跟人上床。

    她說想要一種“嚴肅的關系”,這話應該理解成:婚姻。

    在所有這一切中,阿爾貝實在是弄不清楚哪一點是真,哪一點是假。

    因此,她是不想那樣的,同意,隻不過,現在,每次他送她回去時,在戀戀不舍地分别的那一刻,彼此的熱吻實在太猛烈了。

    他們會在大門口縮成一團,站立着,四條腿交纏到一起,像瘋子一樣地彼此蹭着身體,波麗娜使勁抓住阿爾貝的手,久久舍不得放開,一次比一次時間更長,一天晚上,她甚至還緊緊地貼在他的身上,發出一記很長的嘶啞的吼叫,最後還咬住了他的肩膀。

    當他跳上出租車時,他簡直就像是一個身上裝滿了炸藥的人。

     他們的關系大緻發展到了這個地步,可是,快到六月二十二日時,情況發生了突變,“愛國紀念物”這樁生意終于開始了大飛躍。

     突然,金錢如大雨落下。

     金浪滔天。

     他們财源滾滾,短短一個星期中,收入就增加了四倍。

    三十多萬法郎。

    五天之後,他們的錢箱中就有了五十七萬法郎;到了六月三十日,有了六十二萬七千法郎……一發而不可收。

    他們仔細地登記了一下訂貨單,發現有一百多個十字架、一百二十把火炬、一百八十二座法國兵半身雕像、一百一十一座組合紀念碑;儒勒·德·艾普爾蒙甚至還赢得了他出生的那個區區政府的紀念性築物的投标,區公所把十萬法郎的預付款打到了他們的賬戶上…… 每天,還有其他的訂單來到,伴随一些新的支付款額。

    愛德華整個上午的時間都用來忙着填寫收據憑證。

     這一意外的收獲給他們帶來了好奇心,就仿佛他們隻是到現在才意識到他們行動的意義。

    他們已經很富有了,愛德華當初設定的一百萬法郎收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