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20年三月

關燈
26 亨利·奧爾奈-普拉代勒,頭腦簡單,不夠細膩,很容易在跟人的争辯中獲勝,因為,他的粗俗常常令對話者自己先就洩了氣。

    比方說吧,他總是忍不住認為,雷翁·雅爾丹-波利厄不僅身高上矮他一截,智力上也比他低很多。

    這顯然是不對的,然而,由于雷翁在這一話題上有一個心結,羞于争辯,普拉代勒就總是能在交鋒中獲勝。

    在這一至高無上的優勢中,當然有身高方面的因素,但同樣還有另外兩個原因,一個叫尤蘭妲[1],另一個叫德妮絲,她們不是别人,恰巧就是雷翁的妹妹與妻子,兩個人都是亨利的情婦。

    第一個跟亨利已經一年多了,第二個則是從她結婚之前的頭兩天起開始的。

    假如是婚禮的前一天,或者,就在婚禮的當天上午,亨利恐怕會覺得更來勁,不過,事情總不會趕得那麼巧的,而婚禮的前兩天就已經是一個非常漂亮的結果了。

    從那一天起,他就很願意對他的親朋好友吹牛說:“在雅爾丹-波利厄家中,我就隻差他母親還沒得手啦。

    ”這個笑話總能引來很好的效果,因為雅爾丹-波利厄老夫人是一個很不容易被刺激起情欲來的賢德女子。

    亨利則帶着他那一貫的粗魯,忘不了補充一句道:“這個解釋了那個。

    ” 總之,亨利所選的這兩個合夥人,都是他很瞧不起的:一個是費迪南·莫裡厄,純粹的白癡;另一個是雷翁·雅爾丹-波利厄,被抑制得幾近于性無能。

    迄今為止,他始終具有自由的回旋餘地,來以他那衆所周知的方式從容自如地行事,而他的“合夥人”,則滿足于收獲他們的紅利。

    亨利不會告訴他們生意中的任何事情,那是“他的”企業。

    很多的障礙就這樣被輕易繞過,根本不必去理會,他不會現在就急于開始的。

     “隻不過,”雷翁·雅爾丹-波利厄說,“這一次,會更麻煩。

    ” 亨利從頭到腳地打量着他。

    當他跟雷翁争論時,他總是會考慮站立着,迫使雷翁擡起頭來仰視他,就像是在瞧着天花闆。

     雷翁快速地眨了一下眼睛。

    他有一些重要的事要說,但眼前的這個男人實在讓他有些害怕。

    他還憎恨他。

    當他得知,他自己的妹妹也跟這個人睡覺時,他不免感到一種痛苦,但是他随即便為之微微一笑,就仿佛他自己成了此事的同謀,甚至還是一個教唆犯。

    而當關于他妻子德妮絲與亨利通奸的最初消息傳來時,事情就起了變化。

    羞辱讓他産生了去死的念頭。

    他娶到了一個漂亮的女人,因為他很有錢,他從來就不對她的忠誠抱絲毫幻想,無論是眼下還是将來,但是,奧爾奈-普拉代勒恰恰是這一壞消息的傳播人,這件事本身就比其他的一切更讓他感到痛苦。

    德妮絲,總是不拿正眼瞧雷翁一下。

    她總是抱怨他,說他隻是因為有錢,才達到了他的目的。

    從他們的婚姻生活一開始,她就表現出對他的某種優越感,而他,也找不到任何辦法來反對她提出的分房睡的要求,于是,每天晚上,她都會關上自己的房門。

    她想到,他不是娶了我,他是買了我。

    她本不是冷酷無情的人,但是,我們得明白,那還是女人們普遍遭到輕視的一個時代。

     至于雷翁,看到自己還不得不經常跟亨利打交道,因為要合夥做生意,他就覺得自己的尊嚴大受損害。

    這就仿佛,他們的夫妻關系還不夠多災多難似的!他憎恨普拉代勒到了用言語難以說得清的地步,以至于,假如他們跟政府部門之間的奇妙合同最終遭到失敗,他也不會動一動小手指頭的—他所失去的東西根本就不會導緻他破産—他甚至會很開心地任由他的合夥人走向敗局。

    總之,這不僅僅是一個金錢的問題,事關他的名譽。

    而他從各處聽到的傳聞讓人變得十分不安。

    放棄奧爾奈-普拉代勒,那興許就是跟他一起轟然倒下,而這,是絕對不能夠的!人們拐彎抹角地提及那一切,沒有人真正知道到底是怎麼回事,但是既然人們提到了法律,那就是說,這裡頭有人做了不法的事……不法之事!雷翁想起來一個同屆畢業的同學,因為不得不有一份工作做,在省政府裡當了一名公務員。

    他就去找他問。

     “我親愛的朋友,”那位同學曾帶着一種不安的語氣對他說,“這一切,似乎并不太好……” 他指的究竟是什麼呢?雷翁沒能弄清楚,甚至連這位在省政府工作的同學也不知道。

    或者,情況要更糟糕,他是不想告訴他。

    雷翁想象自己被法院傳訊。

    一個要面對法官的雅爾丹-波利厄家族的人!這讓他着實心神不安。

    更何況,他可是什麼都沒幹呢!但是,要證明這一點…… “為難,”亨利平靜地重複道,“是什麼讓你感覺如此為難呢?” “這個嘛,我不知道,……應該由你來告訴我的啊!” 亨利抿緊了嘴唇,我可不知道這是怎麼回事。

     “有人提到了一份報告……”雷翁接着說。

     “啊!”亨利嚷嚷起來,“你說的是這個呀?不,那可什麼都不是,都已經解決了!一個誤會而已。

    ” 雷翁還不準備就此罷休。

    他堅持道: “據我所知……” “什麼,”于是,普拉代勒吼叫起來,“你都知道一些什麼啊?嗯?你都知道一些什麼啊?” 連一個招呼都沒有提前打,他就毫無預兆地從表面上的和善轉向了猛烈對抗。

    雷翁最近幾個星期裡仔細觀察了他,他還給自己編了一大篇故事,因為他發現普拉代勒疲憊不堪,他情不自禁地想到,德妮絲在這裡頭可能扮演了什麼角色。

    但亨利實際上也有一些麻煩,因為,一個疲憊的情人同時也是一個幸福的情人,而他,他總是很緊張,比以往更暴躁易怒,更直截了當。

    因此,這突如其來的勃然大怒…… “假如問題都解決了,”雷翁反駁道,“那你為什麼還要生氣呢?” “因為我實在是受夠了,我親愛的雷翁,受夠了時時處處承擔責任,什麼事都得我自己一個人去做!因為,費迪南和你,你們都拿到了你們的紅利,但是,是誰在花時間做籌建,下指令,在監督,在管理,在計算呢?你嗎?笑話,哈,哈,哈!” 這一陣大笑讓人很不舒服。

    雷翁一邊想着事情的後果,一邊做得像是看不見對方,他繼續道: “我沒有别的想法,隻是想幫幫你,是你自己不願意的!你總是回答說,你不需要任何人幫忙!” 亨利深深地吸了一口氣。

    怎麼回答呢?費迪南·莫裡厄是一個傻瓜,而雷翁則毫無才華可言,你對他根本不能有什麼期待。

    說到底,如若不是因為他的姓氏、他的社會關系、他的金錢,以及所有那些跟他個人毫無關聯的東西,那麼,他還稀罕他什麼呢,這個雷翁?一個戴綠帽子的家夥,僅此而已。

    兩個鐘頭之前,亨利還跟這個人的妻子泡在一起呢……此外,這也是一件相當難處理的事,在分别的那一刻,他總是得用雙手去掙脫她的懷抱,那樣裝腔作勢,簡直是沒完沒了……他開始對這家人受不了了,真的。

     “這一切對你來說太複雜了,我親愛的雷翁。

    複雜當然是複雜,但你放心好了,沒什麼太嚴重的。

    ” 他的本意是想要讓對方安心,但他的行為舉止卻道出了相反的意思。

     “可是,”雷翁強調道,“在省府,有人對我說……” “還有什麼?在省府,人們都說了什麼?” “說是發生了一些令人擔心的事!” 為了搞清楚,為了弄明白,雷翁決定好好地争鬥一番,因為,這一次,事情無關乎他妻子的那些無聊事,或者他在普拉代勒的企業中股份的可能下跌。

    他擔心自己會無可奈何地卷入一個更要命的旋渦之中,因為政治問題已經摻和進了生意中。

     他補充道: “這些墓地是一個很敏感的領域……” “哦,是嗎?居然,而且還是‘很敏感’啊!” “正是,”雷翁繼續道,甚至,有些動怒。

    “如今,稍稍處理不當,就會導緻醜聞!有這麼一個議會……” 啊,這個新議會!去年十一月的選舉,那可是停戰以來的第一次啊,在選舉中,國民聯盟[2]赢得了壓倒性的勝利,而它赢得的票數,幾乎有一半來自于老戰士。

    它是如此愛國,如此民族主義,人們甚至給了它一個“藍色地平線議會”的外号,這一顔色,恰恰就是法國軍隊制服的顔色。

     就像亨利所說的那樣,雷翁根本就不用“把鼻子貼在柏油路面上”,他瞎貓碰上死耗子啦。

     這一多數派使得亨利能在政府的市場買賣中撈得最肥厚的一塊利潤,以近乎于光速的速度積累起财富來,短短四個月期間,拉薩勒維埃他家老房子的重建就完成了三分之一多,某些日子裡,現場幹活兒的工人竟然多達四十人……但是,那些議員同樣也是最大的威脅。

    一番如此的英雄聚會,肯定會表現出對涉及“親愛的死者”的問題吹毛求疵。

    人們會濃墨重彩,大吹大擂!啊,我們曾經無法像模像樣地支付那些退伍士兵的複員費,為他們找到職業,而今天,我們将好好地滿足一下我們的道德情感。

     這就是人們讓他在戰争撫恤部聽到的話,亨利被要求去那裡走了一趟。

    不是傳喚他,而是“請”他去一下。

     “我親愛的,一切進行得像你希望的那樣嗎?” 他是馬塞爾·佩裡顧的女婿,人們得戴上手套,禮貌對待。

    跟一個将軍的兒子以及一個議員的兒子合夥,人們恐怕還得再帶上鑷子,更加小心翼翼地對待了。

     “省長的那份報告,瞧瞧……” 人們假裝在記憶中搜尋,然後,突然,像是一陣大笑爆發: “是啊,省長普萊澤克寫的!沒什麼,小菜一碟!你又能如何,反正,政府部門裡到處都有一些小人,始終抓住人家的小辮子不放,這種麻煩是無可避免的。

    再說了,報告已經歸檔了!你想象一下,省長幾乎都已經道了歉,當然啦,當然啦,我親愛的朋友。

    這都是過去的事了,真的。

    ” 于是,人們采用了說悄悄話的語氣。

    甚至,是分享秘密的口氣: “但是,還是應該謹慎一點兒,小心為妙,因為部裡會派一個小公務員來檢查的,一個吹毛求疵的人,一個古怪的人。

    ” 至于如何“小心為妙”,那就不得而知了。

     那位梅爾林,迪普雷早已為他描述過形象了:一個愛打聽人家隐私的家夥。

    一個老派的家夥。

    很肮髒,疑心很重,看來是那樣。

    普拉代勒實在想象不出他到底跟什麼相像,總之,跟他所熟悉的任何東西都不像。

    一個身處底層的小官僚,沒有像樣的職業生涯,沒有光輝的未來,最糟糕的是,他們還總是想着要報複。

    他們通常沒有任何發言權,沒有人願意聽他們的,人們蔑視他們,甚至在他們的部門裡也一樣。

     “沒錯,”部裡也有人補充說,“但是,盡管如此……他們有時候還是具有一種破壞能力……” 随之而來的沉默持續了很長很長時間,就像一根快要被拉斷的橡皮筋,已經扯得很長很長了。

     “現在,我親愛的朋友,最要緊的是做得快,做得好。

    ‘做得快’,因為我們國家需要轉向别的事,而‘做得好’,是因為,凡是涉及我們英雄的事,這一屆議會都會很苛刻的,我們對此是可以理解的。

    ” 一次免費的告誡。

     亨利隻是微微一笑,接着,做出一副明白了的樣子,但立即打電話給他在巴黎的所有工頭,首先就是那個負總責的迪普雷,他威脅每一個人,給出很堅定明确的指示,發出了一些警報。

    另外,他還承諾了會發放獎金。

    但是,要前去檢查這樣一個工作應該不太可能,因為,在此之前,他公司參與生意的鄉村墓地已經超過了十五個!而作為後續工程,有七個大型公墓正在興建,第八個也亟待上馬! 普拉代勒觀察了一眼雷翁。

    從上往下看過去的時候,他突然回想起了士兵馬亞爾,當時,那個士兵落在炮彈坑裡時,他也是這樣從上往下俯瞰他的,而幾個月之後,他又一次以同一個姿勢瞧着他,那是在一名無名士兵的墳坑中,他讓這個士兵馬亞爾把那具屍體挖出來轉移,以讨好瑪德萊娜。

     那個時候,離現在已經很久了,他卻覺得給他印象依然很深,因為其中有一份從天而降的恩寵:莫裡厄将軍把瑪德萊娜·佩裡顧派給了他!真是個奇迹。

    那次相遇,真的是一個難以置信的機會,是他整個成功的開端:善于抓住機遇,一切也就水到渠成了。

     亨利的目光狠狠地盯住了雷翁。

    他跟當年那個正在陷落的士兵馬亞爾十分相像;他真的就是那一類人,還沒來得及發出一聲嗚呼,就被生生地活埋了。

     眼下,他還有用場。

    亨利把手搭在了他的肩膀上。

     “雷翁,沒有任何問題。

    即便是有問題,你父親隻要跟部長遞個話,就……” “但是……”雷翁聲嘶力竭地喊道,“這是不可能的!你知道得很清楚,我父親是自由行動派的議員,而部長則是共和聯盟派的人!” 果然,亨利想道,除了把老婆借給了我,這蠢貨對我真是一點兒用處都沒有。

     27 在焦慮和不耐煩之中等待了四天後,他的第一位顧客德·烏斯雷先生終于來了! 若你從來就沒有偷竊過哪怕僅僅幾個法郎的錢财,現在,一下子弄到一百法郎,然後,在兩個星期中弄到一千法郎,這會很快讓你暈頭轉向。

    算來,這已經是一個月裡頭阿爾貝第三次向他的雇主和顧客騙取錢财了,整整一個月他都沒有睡好覺,體重掉了整整五公斤。

    兩天前,佩裡顧先生在銀行的大廳中碰到他,還問他是不是病了,并建議他休假一段時間,盡管他才剛剛入職不久。

    面對着銀行中錯綜複雜的等級制度和同事關系,要想引來别人的眼紅,恐怕沒有比這更好的禮物了。

    在佩裡顧先生的親自推薦下,他已經得到了錄用……無論如何,都是不能休假的,阿爾貝來這裡是來工作的,就是說,是來撈錢的。

    他沒有時間可以浪費。

     在這個工業信貸與貼現銀行,要弄清楚該去剝奪誰,阿爾貝有的是一大把選擇。

    結果,他選擇了銀行業中最古老的和最穩當的方法:看顧客的臉。

     德·烏斯雷先生是個很順眼的顧客,有一個很漂亮的腦袋。

    他戴着大禮帽,他名片上的字是凸紋壓燙的,手杖的把手是金的,這一切,無一不在散發出一種大發戰争财的美妙氣味。

    你也能猜到的,忐忑不安的阿爾貝天真地以為,選中一個他本來就很讨厭的人,事情就會更容易辦成。

    這也正是那些業餘騙子的思考方式。

    要為自己辯白,他是很有理由惶恐不安的。

    為了得到一筆募捐資金,他欺騙了銀行:說得更明白一些,他現在的偷錢是為了能有辦法去偷更多的錢,這就足以讓任何一個新手暈頭轉向的了。

     入職後的第五天,首次竊取公款,七千法郎。

     一種文字的把戲。

     他收到顧客的四萬法郎,他得寫明在顧客的賬戶上。

    但是,在銀行入賬欄上,他隻寫了三萬三千法郎,到晚上,他就帶着裝滿了鈔票的皮包跳上有軌電車回了家。

    在一家有聲譽的銀行工作的好處,就是在每周一次的對賬之前,沒有人會意識到究竟發生了什麼,而要弄清楚種種的股票證券、利息估算、清算、借貸、償還、賠償、存款之間的問題,對賬的結果要等差不多三天才能出來。

    而一切貓膩全都存在于這一時限之中了。

    他隻要等到第一個結算日的結束,就可以把剛剛核對清楚的某個賬戶的一筆賬記入賬戶的借出方,以求把提取走的金額記入賬戶的貸入方,其中的問題,隻有等第二天才能弄清楚。

    而在核查者的眼中,這兩個賬戶顯得天衣無縫,沒有什麼問題,在接下來的一周裡,人們會繼續種種的業務往來,記下新的收賬付賬條款,例如運行、信貸,或是投資、貼現、股票,等等。

    這是一種經典的詐騙,稱作“歎息橋”,非常耗費精神,但很容易實現,要求行為人具有一定的本領,又不必那麼精明,由一個阿爾貝這樣的小夥子來做,實在是太理想了。

    不過,它也有一個巨大的麻煩,它會讓你卷入一種沒完沒了的攀登中,迫使你每個星期都要跟審核人員展開一場你追我趕的可怖較量。

    通常,沒有人能支撐過幾個月,作案人往往不得不逃亡國外,或者被捕入獄,當然,常見的情況,還是锒铛入獄。

     如同很多偶爾盜竊一把的小偷一樣,阿爾貝決定隻是借挪一些錢出來,隻要死難者紀念碑的買賣賺了第一筆錢,他就馬上把錢還給銀行,然後逃之夭夭。

    這樣的一種天真讓他開始了行動,但是,這天真很快就飛得無影無蹤,被另一些緊急狀況所代替。

     從第一次挪用錢款起,他的犯罪感就因他那持久的焦慮不安和極度易感性,湧入了心中早已裂開的缺口。

    他的偏執徹底轉向了泛恐懼症。

    在這個階段,阿爾貝一直經曆着一種幾乎痙攣性的發燒,一丁點兒的問題就會使他哆嗦不已,他總是貼着牆根走路,總是手心出汗,得不斷地去擦,這讓他辦公室裡的工作變得十分微妙:他的眼睛在不定地尋摸,來來回回地朝門口轉去,甚至連辦公桌底下他那雙腳的位置也背叛了他,時刻準備要溜之大吉。

     他的同事們發覺他很有些奇怪,所有人都認為他與世無争,他那副樣子更多是病态而不是危險。

    人們聘用的那些法國大兵總是表現出各種各樣的病理學症狀,人們都習以為常了。

    另外,阿爾貝顯然是有靠山的,對他最好還是客氣一點兒。

     從一開始起,阿爾貝就對愛德華說過,預計中的七千法郎是絕對不夠的。

    有樣品名錄要印刷,有信封、郵票要買,還要雇人寫地址,寄送,還得裝備一台打字機,用來回答相關的咨詢問題,還得在郵局裡開一個專用的信箱。

    七千法郎,簡直是可笑,阿爾貝說,作為一個會計,我就這麼告訴你了,肯定不行。

    愛德華做了一個意味模棱兩可的動作,興許是吧。

    阿爾貝又做了計算。

    至少需要兩萬法郎,他很明确。

    愛德華則一臉達觀的樣子,回答他,那就照兩萬法郎來吧。

    阿爾貝心裡說,反正偷錢的人不是你。

     由于他從來就沒有向愛德華承認過,某一天,他曾經去過他家跟他的父親和姐姐一起吃了晚餐,他也沒有對愛德華說過,可憐的瑪德萊娜已經嫁給了那個曾給他們倆帶來了一切苦難的渾蛋普拉代勒。

    所以,阿爾貝也根本不可能向愛德華承認,他已經接受了佩裡顧先生提供給他的一份當會計的工作,而且佩裡顧先生恰恰就是他目前工作的那家銀行的創辦人以及主要股東。

    盡管他已經不再做廣告三明治人了,阿爾貝依然感到自己被兩個佩裡顧緊緊地夾在中間,一邊是當父親的佩裡顧,他正準備好好地敲詐一把的好心人,另一邊是兒子佩裡顧,他則要跟他共同分享這番盜竊的成果。

    對愛德華,他僅僅是編個謊言,說自己撞上了大運,一個偶然碰上的前同行為他介紹了一份好差事,正好一家銀行裡有個空位子,而且他的面試也很成功……而愛德華,連一個問題也沒問,就相信了這個巧得不能再巧的說法。

    總歸,人家生來就是有錢人嘛。

     實際上,銀行中的這個職位,阿爾貝本來是很想留住的。

    他剛來到這裡時,一被帶到辦公室,就看到桌子上擺好了一盒盒裝滿了墨水的墨盒、一支支削好了的鉛筆、一沓沓空白的賬單,還有一個用來挂放大衣和帽子的淺色的木頭衣架,而他現在可以把它看成自己的衣架。

    另外,還有一套嶄新光亮的全絲塔夫綢袖套,所有這一切帶給了他安甯與平靜的願望。

    說到底,那興許會是一種相當舒适的生活。

    完全就是他對自己往後生活的設想。

    假如他保留住這一收入還相當不錯的職位,他興許還可以在佩裡顧家那個漂亮小女仆的身上試一試自己的運氣呢……是的,一種令他向往的美好生活。

    但事實不是這樣的,這天晚上,阿爾貝帶着皮包中裝的五千法郎大面額鈔票,坐上地鐵,狂躁得直想嘔吐。

    在這樣一個涼爽的天氣裡,他是地鐵中唯一一個直冒汗的旅客。

     阿爾貝急着趕回家去,還有另外一個理由:那個用僅剩的一條胳膊來拉車子的戰友應該已經去了印刷作坊,并帶回來了樣品名錄。

     他一進入院子,就發現了那一個個用細繩捆紮好的紙盒……它們已經在那裡了!實在太讓他震驚了。

    如此說來,這一步做到了。

    直到現在為止,他們一直在做準備,而眼下,他們就該行動了。

     阿爾貝閉上了眼睛,他感覺有些暈,然後,又睜開眼睛,把他的包放到地上,一隻手抓起一個紙盒,拆開了包裝繩。

     正是“愛國紀念物”的樣品名錄。

     幾乎和真的一樣。

     當然,确确實實是真的,是在女修院院長街上的龍多兄弟店印刷的,很難想到還有比這個更可靠可信的了。

    交付了一萬份,印刷費八千兩百法郎。

    他正要從上面拿起名錄來翻閱時,動作停在了一半,因為半空中突然傳來了一記馬兒嘶鳴般的叫聲。

    愛德華的這一笑聲,人們在樓梯下就聽到了。

    那是一種尖厲的、爆炸性的笑,帶有輕微的顫音,一種止息後還繼續留在空中的笑聲。

    人們能感到,這是一種放肆的哄笑,就像一個瘋女人的那種狂笑。

    阿爾貝從地上抓起他的包,上了樓梯。

    打開房門時,他受到了一陣雷鳴般的歡呼聲的迎接,那是某種“嗬啦啊呼兒”之類的聲音(實在很難用文字為它清楚地注音),它表現出一種放松,一種迫不及待地想看到他來到的心情。

     聽到的這一記叫喊,跟看到的這一情境本身同樣令人驚奇。

    這天晚上,愛德華戴了一個鳥腦袋形狀的面具,帶一個很長的角喙,尖頭朝下彎去,但是奇怪的是,這嘴角又有些微微張開,讓人看見兩排很白的牙齒,給人一種食肉猛禽的快樂印象。

    它被描繪成一種紅兮兮的顔色,更是加強了這鳥兒進攻型的野蠻特性,面具蓋住了愛徳華的整張臉,直到額頭,隻留下眼睛處的兩個洞,從中能看到愛德華那歡快的、活動的眸子。

     此時的阿爾貝,心情十分複雜,他本來很想炫示一下他新帶回來的鈔票,卻不料被愛德華和露易絲搶了風頭。

    房間的地面早已鋪滿了一本本印好的樣冊。

    愛德華模樣淫蕩地躺在那裡。

    他赤裸的大腳擱在一個還捆着細繩的裝有樣冊的紙盒上,而露易絲,則跪在另一頭,十分靈巧地往他的腳指甲上塗着一種很鮮亮的胭脂紅的油彩。

    她聚精會神地幹着,隻是草草地擡了一下眼睛,算是跟阿爾貝打了個招呼。

    愛德華繼續發出他那響亮而又歡快的笑聲(“嗬啦啊呼兒”),滿足地指了指地闆,像是一位魔術師剛剛成功地表演完了一個獨特的精彩節目。

     阿爾貝忍不住微笑起來,他放下皮包,脫下外套,摘下帽子。

    在這裡,在他們的套間中,他幾乎很少感覺自己受到保護,很少感覺找到一點點安靜……除了在夜裡。

    他的夜晚總是動蕩不安的,并且還将長期動蕩下去,他睡覺時必須把他的馬頭面具放在腦袋邊上,隻是因為他害怕。

     愛德華瞧着他,一隻手平放在身邊的一小盒樣品名冊上,另一隻手握成拳頭,表示勝利的手勢。

    露易絲始終一言不發,忙着用一小塊羚羊皮在他寬大的腳指甲上拭擦着油彩,那全神貫注的樣子,就仿佛她的生命全都取決于此似的。

     阿爾貝坐到愛德華身邊,拿起了一份樣冊。

     這是一本很薄的樣品名錄,隻有十六頁,印在一種象牙色的漂亮紙張上,紙頁的高是寬的兩倍,上面印着大小不等的漂亮字體,都是優雅的美術字。

     封面介紹十分精練: 商品樣冊 冶金商行 愛國紀念物 石碑、紀念碑與雕像 為懷念我們的英雄 以及法國的光榮勝利 他翻開到其中一頁,上面都是令人贊歎的美術字,在左上方的一個角落裡,寫有: 儒勒·德·艾普爾蒙 雕刻師 法蘭西學會會員 盧浮街52号 52号信箱 巴黎(塞納省) “這位儒勒·德·艾普爾蒙是何許人也?”阿爾貝閱覽商品樣冊時問道。

     愛德華擡眼望向天空,沒做任何回答。

    無論如何,他都是很認真的:戰争十字勳章,學院棕榈勳章,居所住址盧浮街。

     “畢竟……”阿爾貝辯護道,“這個人物很讓人不安。

    人們很快就會發現,他實際上并不存在。

    ‘法蘭西學會會員’,這也太容易查了!” “正是因為如此,才不會有人去查清楚!”愛德華寫道,“一個法蘭西學會的會員,這是不容争議的。

    ” 本來疑心重重的阿爾貝,也隻得承認,确實是這樣,人們一看到白紙黑字印刷出來的姓名,根本就不會想到還要去懷疑。

     最後,還有一個小小的注解,簡明扼要地介紹了他的藝術生涯,學院派雕刻家的經典風格,其作品的最終完成一定能讓那些對所謂藝術家本來有所擔心的人安下心來。

     盧浮街52号,這個地址不是别的,正是開設了郵政信箱的那個辦公室的地址。

    52這個号碼的選中像是帶有一定的偶然性,但它最終賦予了事情的整體以深思熟慮的、合理合法的一面,似乎又完全排除了偶然因素。

     在封面底部有一小行說明文字,寫得十分簡潔明确: 價格包括火車運送到法國本土各地車站的費用 但不包括圖案中說明的任何題詞。

     第一頁開宗明義就是在騙人: 市(鎮)長先生: 您好!偉大的戰争結束已有一年之多,如今,法蘭西本土以及殖民地的很多市鎮都在計劃要盡情歌頌他們戰死沙場的兒子們的英雄事迹。

    這是一件很值得去做的事。

     如果說,大多數市鎮還沒有開始做這件事,那不是因為它們缺乏愛國熱情,而是因為缺乏方法。

    我覺得,我作為一名藝術家和老兵,有義務和責任,擔負起這項崇高的使命來。

    因此,我決定運用我的經驗和知識,來幫助那些希望能建立起一座紀念碑,以期留存一份深深的愛國記憶的市鎮。

     在此,我特地向您推薦一份專門用來緬懷紀念你們親愛死難者的主題與寓意畫的樣品名錄。

     今年的十一月十一日,人們将在巴黎舉行“無名戰士”之墓的落成典禮,這位無名戰士,一個人,就代表了所有的犧牲者。

    例外的事件,就得有例外的措施:為使您能夠把您獨特的創舉也納入到這一全民族的偉大紀念之中,我在此以百分之三十二折扣的優惠價,為您提供我專門為此而設計的作品,同時免費運送作品到您所在城鎮最近的火車站。

     為确保生産和運送的期限,并考慮到産品無可指摘的高質量的實現,我隻能夠接受七月十四日之前發來的訂單,1920年十月二十七日為最晚的送貨到達期限,這樣,您将還有時間把主題紀念碑安置到事先修建的底座上。

    萬一,到了七月十四日這一期限,訂貨量超出了我們的生産能力,我想,這種情況也是很有可能的,那麼,我們興許隻能确保向最早的訂單交貨,交貨的先後則以訂貨日期的順序為準。

     我堅信,您的愛國精神将在我們的建議方案中找到答案,但我們提供的機會僅僅隻有一次,它将會向您那些親愛的死難者表達出,他們的英雄主義将永遠留在子孫後代的心中,他們的英名将作為所有犧牲者的代表,得到後人世世代代的銘記。

     親愛的市(鎮)長先生,請接受我最誠摯的敬意! 儒勒·德·艾普爾蒙 雕刻師 法蘭西學會會員 國立美術學院畢業 “但是,這一折扣……為什麼是百分之三十二呢?”阿爾貝問道。

     這是一個會計的問題。

     “為的是能給人一個經過了百般研究的價格的印象!”愛德華寫道,“這樣才有促動力!這樣一來,所有的錢就會在七月十四日之前來到。

    而第二天,我們就鎖上大門,溜之大吉!” 接下來的一頁中,有一個十分精美的方框,裡面是一份簡短的解釋: 我們提供的所有物品均為 經精雕細琢塗以古色的青銅制品, 或是雕镂的塗為青銅色的鑄鐵制品。

     這些材料以其高貴的特征, 賦予紀念性築物一種趣味高雅的特殊印記, 完美地象征無可比拟的法蘭西士兵形象, 并熱情地歌頌我們親愛死難者的英勇事迹。

     這些作品的生産得到無可指責的保障, 并得到一種永無限期的維修, 每五年或六年進行一次。

     唯有底座的制作費用将由購買者承擔, 而一個好工匠便能輕易完成。

     接着,便是作品的名錄、正面圖、側面圖、遠景圖,帶有細節化的标簽、高度、長度,以及所有可能的組合方式:《為戰鬥而出發》《進攻!》《死去的人,站起來!》《保衛旗幟的垂死法國兵》《生死戰友》《法蘭西為她的英雄哭泣》《雄雞踩踏着德國佬的頭盔》《勝利!》,等等。

     除了三個低檔品模型價格低廉(戰争十字架:930法郎,葬禮火炬:840法郎,法國兵半身像:1500法郎)之外,所有其他作品的價格都在6000到33000法郎之間。

     在樣品名錄的最後,明确地寫着這樣一條: 我們作為愛國紀念物的制作者 無法提供電話咨詢服務, 但所有通過信件郵寄來的問題 都将得到最及時的答複。

     考慮到折扣的優惠程度 請在訂購的同時, 即刻支付50%的預付款 請付款至賬戶:愛國紀念物。

     每份訂單能帶來三千到一萬一千法郎的收益。

    這是從理論上來說的。

    跟阿爾貝不同,愛德華什麼都不懷疑,他手拍大腿,信心十足。

    這一個的歡天喜地與另一個的憂心忡忡完全成正比。

     因為腿腳不便,愛德華無法把那一盒盒名錄搬到樓上去。

    即便他心裡想那樣做……這和教育有關,從小到大,他總是有人服侍左右;從這一層面上說,戰争隻不過是個小插曲,并不改變什麼。

    他做了個表示遺憾的小小手勢,眼睛那麼眨了一下,仿佛想說,他因為指甲……的關系不能幫忙。

    他還揮了揮手,像是在說:指甲油……還沒幹…… “好的,”阿爾貝說,“還是我來吧。

    ” 他可并沒有為這個而生氣,體力勞動或說家務活有助于他多多思考。

    他開始了一系列的來回跑動,上樓梯,下樓梯,跑了個不亦樂乎,把那些紙盒全都整整齊齊地堆到了角落裡。

     兩個星期之前,他就發布了一個啟事,要招人。

    他有一萬個地址要寫,全都是同樣的格式: 省名…… 城鎮名…… 市政廳 他們依據《市鎮名詞典》來撰寫這些,除去了巴黎及其近郊,因為那裡離所謂的公司地點實在太近了。

    最好寄送到最遠的外省去,給那些中等城鎮。

    一份地址要付十五生丁。

    在失業率如此高的情況下,要招五個字寫得漂亮的人并不算太難。

    阿爾貝更希望找五個女人。

    她們更少提問題,他想。

    興許還因為,他想趁機找女人。

    她們以為是在為一個印刷匠工作。

    一切必須在十來天内完成。

    上個星期,阿爾貝還為她們帶去了空白的信封、墨水、羽毛筆。

    第二天,一從銀行中出來,他就将開始把它們收集到一起。

    為了裝信封,他還把他的軍用背包拿了出來,用這玩意兒來裝信封,實在是再漂亮不過了。

     至于晚上的時間,那是專門用來裝信封的,露易絲會過來幫忙。

    這小姑娘,很顯然,并不知道眼前發生的是什麼事,但她表現得很熱情。

    這事情讓她很開心,因為她的朋友愛德華變得開朗起來,這從他戴的面具就能看出來,因為面具變得越來越絢麗多彩、越來越瘋狂,再有一兩個月,他們就将暢遊在狂熱中了,她最喜歡那樣了。

     阿爾貝早已注意到,她越來越不像她的母親了,這并不是從外貌上說,他本不是一個善于辨别面相的人,他從來就弄不清楚人們之間容貌上的相似點,但是,躲在窗戶後面的貝爾蒙夫人睑上那種永恒的憂傷,在露易絲的臉上是永遠也無法找到的。

    簡直可以說,她是小小的昆蟲,化蛹破繭,變身為越來越漂亮的蝴蝶了。

    時不時地,阿爾貝會偷偷瞧她一眼,發現她有一種優雅,令他感動得直想哭。

    馬亞爾夫人說過:“如果放任阿爾貝的話,他就會總是哭個不停;說不定我還會多一個女兒,反正都一樣。

    ” 阿爾貝專門跑去羅浮宮那邊的郵局,為的是讓郵戳能跟寄信人的地址一緻。

    短短幾天中,他應該跑了很多趟。

     然後,就将開始耐心地等待。

     阿爾貝迫不及待地等着最初的付款到來。

    按照他自己的意願,他會帶上最開始騙來的幾百法郎的錢,立馬逃走了事。

    愛德華對此可是半句都聽不進去。

    對于他,不拿到一百萬,他是絕不會走人的。

     “一百萬?”阿爾貝嚷嚷起來,“你簡直是瘋了!” 他們開始為可接受的錢款數争吵起來,仿佛他們對事情的成功早就毫無疑問了,然而,此時此刻,離成功還遠着呢。

    愛德華認定,成功是必然的。

    他甚至還寫下了幾個大大的字:定能成功。

    而阿爾貝,在違反禁令收留了一個殘疾人,随之又從雇主那裡騙取了一萬兩千法郎之後,早已是上了賊船再也下不來了,就算是會被判死罪或者終身監禁,他也得繼續幹下去了,他沒有退路,隻有死命冒險,走向成功。

    他準備着逃跑的事,利用晚上的時間去查開往勒阿弗爾、波爾多、南特或馬賽的火車時刻表,而究竟先到哪裡,那還得取決于他最後決定坐船是去突尼斯、阿爾及爾、西貢,還是卡薩布蘭卡。

     愛德華忙着他的工作。

     在制作完“愛國紀念物”的樣品名錄後,他問了問自己,一個真正的儒勒·德·艾普爾蒙将會如何反應,同時迫不及待地等待着商品銷路的情況。

     答案很明确:完全符合需求。

     好幾個重要的市鎮擁有錢财,希望能避免工業化的批量主題,它們開始組織藝術家之間的競争,來具體實施原創設計的戰争紀念碑作品。

    報紙上也刊登了不少啟事,涉及的原創作品估價為八萬法郎、十萬法郎,甚至有到十五萬法郎的。

    對于愛德華,最有利可圖、最吸引他的價格,還得算他本人所出生的巴黎市那個區政府給出的價格,它答應提供給藝術家的預算高達二十萬法郎之多。

    因此,他決定花費一些時間,準備一個計劃草案,以儒勒·德·艾普爾蒙之名提交給評委會,那是一大幅三折畫,起名為《感恩》,它左邊的一折是《法蘭西帶領隊伍參戰》,另一邊的那一折是《英勇的法國兵沖向敵軍》。

    兩個場景都向着中央伸展,彙聚成一幅《勝利女神給為國犧牲的孩子們戴上桂冠》,在這幅寬闊的寓意畫中,有一個蒙着面紗的女人,伸出右手,将桂冠戴在一個光榮凱旋的法國兵頭上,同時,她那種悲怆的,如同《聖母哀恸》[3]的無法安慰的眼神,落在了一個犧牲的法國士兵身上。

     在精心設計制作主要場景的同時,他也費盡心思地想象種種遠景,把它作為參賽作品的首選,幹着幹着,愛德華不禁咯咯地笑了起來。

     “簡直就像一隻火雞!”阿爾貝看着他那樣工作,就開玩笑地說,“我向你保證,你笑得就跟一隻火雞一樣。

    ” 愛德華笑得更歡了,帶着一種貪婪的神态,埋頭于他的畫作中。

     28 莫裡厄将軍看起來至少有二百歲了。

    一個軍人,你把他賴以生存的戰争從他那裡奪走了,那你也就同時奪走了他作為年輕人的活力,你就隻能得到一個老得根本瞧不出年齡來的老頑固形象。

    形體上來看,他就隻剩下一個圓鼓鼓的大肚子,一大堆松弛而又遲鈍的肥肉,三分之二的時間都處在瞌睡之中。

    最麻煩的,是他還要打呼噜。

    他一看到一把扶手椅,就會癱坐上去,他歎出的氣,就已經很像是一陣嘶啞的喘息了,不消幾分鐘,他那圓面包似的肚子就會像齊柏林飛艇那樣,開始向上鼓起,吸氣時,小胡子會微微顫動,而呼氣時,肥弛的臉頰便哆嗦起來,這會持續好幾個鐘頭。

    這團死氣沉沉的肥肉具有某種舊石器時代器物的特點,令人震驚,此外,也沒有人敢來叫醒他。

    有些人甚至在靠近他時也會遲疑再三。

     自從退伍以來,他被任命在無數個委員會、分委員會和組委會中任職。

    開會時,他總是第一個到場,假如會場是在樓上的話,他就會爬樓梯爬得滿頭大汗,氣喘籲籲,然後一屁股倒在一把扶手椅中,用一種喉嚨中滾動的哼哼聲,或者不成樣子的點頭,來回應别人的問候與招呼,然後,就昏昏睡去,并且像馬達一樣,開始了隆隆的呼噜聲。

    等到要投票的時候,自然會有人來悄悄地捅醒他,請問将軍,您是怎麼想的?好的,好的,那是當然,顯而易見的嘛,我同意,他睡眼惺忪,眼窩裡滿是尿黃色的淚水,當然,臉漲得通紅,嘴顫得發抖,眼瞪得滾圓,目光中帶着驚恐,甚至連簽名,也成了一件很難做的事。

    人們嘗試着想擺脫他,但部長始終堅持要他,要他的莫裡厄将軍。

    有時候,這個江郎才盡的老古闆也會出人意料地找回一種似是而非的英明遠見。

    比如說,四月初的時候就有過這種情況,當時,将軍感染了某種花粉熱,總是不停地打噴嚏,甚至發展到昏昏瞌睡時也打噴嚏,就像一座半醒半睡的火山,而當他在兩次打盹之間聽說他的孫子費迪南·莫裡厄遇到了一些麻煩,他就體現出了驚人的清醒。

    莫裡厄将軍從來就沒有尊重過任何一個比他地位低的人。

    在他眼中,他那個孫子沒有選擇光榮的軍人事業,隻是一個次要的、頹廢的人,假如僅僅是這樣,那也就算了,可這小子擁有莫裡厄這個姓氏,而這,卻是将軍十分看重的東西,他也就很為這個後代而操心了。

    你知道他最終的夢想是什麼?是讓他的照片出現在《小拉魯斯插圖詞典》中,而這一期望是絕不允許家族的姓氏上留下一丁點兒的污濁的。

     “什麼,什麼,你說什麼?”他問道,一下就被驚醒了。

     必須再重複一遍,才能讓他聽清楚,而且要大點兒聲說。

    原來是普拉代勒公司的事,費迪南就是公司的一個股東。

    人們嘗試着向他解釋,您還記得嗎,這個公司,政府曾委托它來重新收拾陣亡将士的遺體,移葬到軍人公墓裡去。

     “怎麼回事,遺體……陣亡将士嗎?……” 他的注意力一下子就被吸引了,因為事關他家的費迪南,他的腦子中好不容易才畫出了這一問題的關系圖,他把“費迪南”“陣亡将士”“屍體”“墳墓”“偏差”“生意”這些詞分頭填入這張圖中,對于他,這有些太複雜了。

    在不打仗的和平歲月,他的腦子就不轉了。

    他的副官,一個少尉,矯健敏捷得就像一匹純種馬,看了他一眼,歎了一口氣,表現出一種醫護人員的煩躁和不安。

    然後,他克制住自己,細細地解釋起來。

    您的孫子,費迪南,是普拉代勒公司的股東。

    當然,他隻是在其中拿他的分紅而已,但是,假如這家公司卷入到一樁爆炸性的醜聞中,您的姓氏就将被提到,您的孫子也會受到追究,而您的名譽就将受損。

    他活像一隻驚弓之鳥,睜大了眼睛,啊,真是該死,那麼《小拉魯斯詞典》的前景就有可能折翅铩羽了,而這,是絕對不能允許的!将軍頗有些氣血沖頂,他甚至想站起來。

     他緊緊抓住扶手椅的扶手,挺直了身子,怒火萬丈,激動萬分。

    在他赢得了戰争之後,到底還能不能讓他安靜安靜了?真是的,去他媽的! 佩裡顧先生早上起床時很疲憊,晚上躺下時也很疲憊,他心裡想,我這是在苟延殘喘呢。

    然而,他并沒有停止工作,他保證着各種約會見面、發号施令,但一切全都是以機械的方式在操作。

    去跟女兒會面之前,他從衣兜裡掏出愛德華的素描草稿本,把它放進了抽屜。

    他常常随身帶着它,盡管從來沒有在第三者面前打開過它。

    裡頭的内容,他都爛熟于心了。

    由于不斷地這樣挪動,這個本子最後終将損壞,必須好好保護它,興許把它裝幀一下。

    原本,他是從來也不操心那些具體雜事的,久而久之,他也就被剝奪了那一切惦念與記挂。

    當然,他還有瑪德萊娜,但瑪德萊娜有她自己的事要操心……佩裡顧先生覺得自己很孤獨。

    他又關上了抽屜,離開了房間去找他女兒。

    他怎麼就把自己的生活弄成這個樣子了呢?他是一個隻會引起别人懼怕的男人,而這樣一來,他也就沒有了任何朋友,而隻有一些關系。

    當然,他還有瑪德萊娜。

    但那是不一樣的,對一個女兒,人們是不會去說那些同樣的事的。

    而且,現在,她還處在……那樣的一種狀态中。

    有那麼好幾次,他嘗試着去回憶自己當年即将當父親時的那段時光,卻沒能成功地回想起來。

    他甚至還十分驚訝,發現自己竟然隻保留了那麼少的回憶。

    在他的工作中,人們全都稱贊他極佳的記憶力,因為,即便是一個十五年前就被吞并的企業,他也能一一說出該企業董事會所有人的名字,但是在家裡,他什麼事也記不住,或者說,隻能記得住一丁點兒。

    然而,隻有上帝才知道,家庭對于他,有多麼重要。

    并不僅僅是現在才這樣,隻因為他兒子死了,不,向來都是這樣的。

    甚至可以說,他正是為了家庭,才如此賣命地工作,如此費心費力的,為的就是自家的人,為了保護他們免災免難,讓他們能夠……總之,享有這一切。

    然而,奇怪的是,家庭生活場景卻很難镌刻在他的腦子裡,甚至于,所有的場景都變得彼此相像,全都一個模樣。

    聖誕節的晚餐,複活節的節慶,各種生日和周年紀念日,看起來都一模一樣,都是重複了無數次的同一個場景,隻不過彼此間有一些時間上的間隔而已,跟妻子一起過的那些聖誕節,以及妻子去世後過的那些聖誕節,或者是,戰前的那些星期日,以及如今的那些星期日。

    總之,差别實在很小很小。

    因此,他對他妻子懷孕的事,是一點兒記憶都沒有了。

    前前後後,一共四次,他以為還能想起來,都在那裡,但它們全都融化在了唯一的一次中,他也不知道究竟是哪一次了,甚至于,到底是成功中的一次,還是失敗中的一次,他也已經說不清楚了。

    偶爾,腦海中隻能浮現出幾個畫面來,不過是類似情況的結果罷了。

    也正是在這樣的情況下,他驚訝地發現瑪德萊娜坐在那裡,雙手搭在已經高高隆起的肚子上。

    他回想起,他妻子也曾以那樣的姿勢待着過。

    他很高興,幾乎很自豪,他腦子裡想到的隻是,所有女人懷孕時多多少少都是相似的,他決定把這一相似性當作一種勝利,證明自己還是有心的,是記挂家裡的。

    而正因為他是有心的,他才會讨厭自己過分地為女兒操心。

    操心她的狀态。

    他更希望自己能做得跟平常一樣,坦然地承擔起一切,但這已經不再可能了,也許他已經期待得太多了。

     “我打擾你了嗎?”他問道。

     他們四目相對。

    眼下的情境,無論是對他,還是對她,都不那麼舒服。

    對于她,是因為,自從佩裡顧先生為愛德華的死而痛苦以來,他已經衰老了很多,而且幾乎是一下子就蒼老了。

    對于他,則是因為,女兒懷孕後顯得沒有了魅力:如今的瑪德萊娜,并不像佩裡顧先生在某些女人身上看到的那樣,有果實成熟的那種飽滿、那種綻放,隻有一種平靜而又自信的勝利者的神态,某些地方與母雞有點像。

    瑪德萊娜隻是懷孕了。

    一切都膨脹得很快,整個的身子都快抵到臉上了,而這讓佩裡顧先生感到難受,因為他看到,她越來越像她的母親,她母親也一樣,從來就沒有漂亮過,即便在懷孕時。

    他懷疑她女兒幸不幸福,他覺得她隻是滿足。

     不(瑪德萊娜朝他微微一笑),他沒有打擾她,我在遐想,她說,但事實并不如此,他确實打擾到了她,她也根本沒有在遐想。

    假如他表現得如此小心翼翼,那就說明,他是有話要跟她說,出于對自己父親的了解,她已經猜到了這一點,于是,她強打起笑臉,用手掌拍了拍身邊的一個座位,示意他過來坐。

    她父親坐了下來,這一次還是一樣,對他們之間關系的這一遊戲,他們本不應該就此止步。

    假如事情隻涉及他們倆,他們就會彼此交換幾句不痛不癢的、誰也不明白其言外之意的話,而這也是他們通常會做的,然後,佩裡顧先生就會站起來,在他女兒的額頭上送上一個吻,堅定地走開去,因為,他們之間,一切全都明明白白、簡簡單單。

    而今天卻是個例外,必須用詞語來交流,因為事情并不僅僅關系到他們倆了。

    他們彼此都受到了一種制約,似乎隸屬于一種并非僅僅取決于兩個人互相依賴的關系。

     若是換了平時,瑪德萊娜就會把她的手放在父親的雙手中,但今天她沒有那樣做,她偷偷地歎了一口氣:看來他們将會對峙,興許還會争論,這都是她所不願意的。

     “莫裡厄将軍給我來了電話。

    ”佩裡顧先生先開口道。

     “那,好的呀……”瑪德萊娜微笑着回答說。

     佩裡顧先生猶豫着,不知道該以什麼方式來回應,他想了想,決定采用他認為的最适合的方式,帶着父權的那種堅定、權威。

     “你丈夫……” “你是想說,你女婿……” “如果你不介意的話……” “事實上,我更希望……” 佩裡顧先生當年想要一個兒子的時候,曾經夢想,希望妻子懷的是一個跟他很像的男孩,而假如要生的是女兒,那麼,這一相似性就會傷害他,因為,一個女人嘛,行為舉止總會跟一個男人不一樣,總會是拐彎抹角。

    比如說,用那樣一種狡詐的說話方式暗示對方,不要說那是她那個丈夫幹的蠢事,而要說是他那個女婿幹的蠢事。

    他抿緊了嘴唇。

    同樣,還必須充分考慮“她的處境”,得注意一下才行。

     “無論如何,那都無濟于事的……”他接着說道。

     “無論,無論什麼呢?” “他做生意的方式呗。

    ” 一旦說出這句話,佩裡顧先生就不再是父親了。

    在他看來,問題一下子就能解決,因為,在做生意這方面,他熟悉各種各樣的情況,無論多麼麻煩的問題,他都不會太頭疼,到頭來,他總能找到解決的辦法。

    他也總是把一家之主看成是一個公司領頭人的變形。

    面對着這個女人,這個如此不像自己的女兒,如此成熟,卻幾乎形同陌路的女人,他心裡充滿了懷疑。

     他搖了搖頭,有些無可奈何,而,在那一種默默憤怒的打擊下,那一番話又重新浮到了他的腦子裡,那是他對她那樁婚姻、對那個男人的看法,他本來是很想對她說的,而她卻不想讓他表達出來。

     瑪德萊娜感覺他馬上要變得冷酷無情,便故意把雙手收攏到自己的肚子上,手指頭都交叉到了一起。

    佩裡顧先生看到後,便不作聲了。

     “我都跟亨利說過了,爸爸,”她終于說道,“他正巧碰到了一些困難。

    這是他的原話,‘碰—巧’,沒什麼太嚴重的。

    他向我保證……” “他向你保證的,瑪德萊娜,沒有任何意義,也沒有任何價值。

    他跟你說已經都處理妥了,因為他要保護你。

    ” “這很正常,他是我丈夫嘛……” “說得是!他是你丈夫,而他這個丈夫,不僅不保障你的安全,反而将你置于危險中!” “危險!”瑪德萊娜高聲嚷嚷道,并大笑起來,“偉大的神明啊,現在,我正處在危險中!” 她狂笑不已。

    他可不像普通的父親忍得住火。

     “我是不會支持他的,瑪德萊娜。

    ”他表明了态度。

     “但是,爸爸,誰又要你去支持他呢?首先,為什麼支持呢?其次……又反對誰呢?” 他們的強詞奪理如出一轍。

     盡管瑪德萊娜想讓他相信相反的結果,她自己卻知道事情的真相。

    這樁軍人公墓的生意并不像早先顯現的那麼簡單,亨利現在表現得越來越煩惱、分心、暴怒、神經質,正好,這段時間裡她也不再想要什麼夫妻生活。

    更何況,眼下,即便是他的情婦們也都像是要抱怨他了。

    這不是,伊馮娜那一天還說呢:“親愛的,我遇見你的丈夫了,他現在實在是高不可攀啊!說到底,他也許真是沒有發财緻富的命啊……” 在他為政府而做的工作中,他碰上了一些困難、一些意外,這本來是私下裡可以悄悄解決的事,可現在傳得風言風語的,連她都聽說了,甚至還有人從部裡打來了電話給他。

    亨利拿着威嚴的腔調:“沒事,親愛的,很早以前就已經解決了,你不必擔心。

    ”然後,他挂上電話,緊皺起了眉頭。

    一場風暴,僅此而已,瑪德萊娜的生活都被它打亂了,多年以來,她早已看慣了她父親經曆種種暴風驟雨,外加一場世界大戰,并不是省裡或部裡的一兩個電話就能讓他慌亂的。

    她父親不喜歡亨利,這才是原因所在。

    亨利所做的任何事情,都入不得他的法眼,純粹是男人之間的敵意、公雞之間的争鬥。

    她的雙手緊緊地摁住了肚子。

    信息收悉。

    佩裡顧先生不無遺憾地站起來,走了開去,接着,他又轉身回來,他實在是不由自主。

     “你丈夫,我不喜歡他。

    ” 這話終于說出口了。

    總之,也不是那麼難嘛。

     “我知道,爸爸,”她微笑着回答道,“但這不重要。

    他隻是我的丈夫。

    ” 接着,她輕輕地拍了拍自己的肚子。

     “而這裡,才是你的外孫。

    我敢肯定。

    ” 佩裡顧先生張大了嘴巴,但他不想再在房間裡待着了,他更願意離開。

     “一個外孫……” 從一開始,他就在逃避這一想法,因為它來得不是時候:他無法将兒子的死和這個小外孫的出生聯系到一起。

    他甚至希望那會是一個女孩,這樣的話,問題就不會提出來了。

    從現在起,到另一個孩子誕生為止,時光将會流逝,紀念碑将會建立。

    他緊緊抓住了這樣的一個想法,即紀念碑的豎立将标志着他的焦慮和愧疚的最終結束。

    他已經有好幾個星期都沒有睡個安穩覺了。

    随着時光的流逝,愛德華的離去變得越來越具有一種巨大的影響力,甚至還侵蝕了他的專業活動。

    瞧瞧,最近,在他的一個分公司“殖民地之法蘭西女郎”的一次董事會期間,他的目光就被一道陽光給吸引住了,那道太陽光斜射進房間,照亮了會議桌的平台。

    一道陽光,這固然不是什麼大不了的東西,但這道陽光以一種幾乎催眠般的方式抓住了他的思緒。

    所有人都會有那麼一段瞬間,莫名地丢失掉自身與現實的聯系,但是,當時在佩裡顧先生臉上顯現出的,并不是一種心不在焉的神情,而是一種心醉神迷的狀态。

    誰都能看出這一點來。

    表面上,他繼續聽取着工程情況的回報,但已經沒有了董事長的有力目光,沒有了他那X射線一般敏銳的注意力,讨論漸漸緩慢下來,如同一輛突然斷了燃油的汽車,頻頻地颠簸,搖擺,然後,奄奄一息地慢慢終止在了一種空無中。

    實際上,佩裡顧先生的目光并沒有鉚定在那道陽光中,而是在懸浮于空氣中的塵埃上,在這模模糊糊、飄飄忽忽的一大團小顆粒上,他仿佛回到了從前,多少年之前,十年,十五年,啊,實在是記不起來了,真叫一個煩人哪!愛德華畫了一幅畫,當時他應該有十六歲了,可能還不到,十五歲吧,那幅畫,隻是許多細小的彩色斑點的一種麇集,沒有一根線條,隻有斑點,這一技巧,應該有一個名稱的,它就滾動在佩裡顧先生的嘴邊,可就是說不出來。

    畫面表現的是一群姑娘在田野中,他似乎還記得。

    他覺得這一繪畫技巧是如此滑稽,讓他根本就沒有去注意它的主題。

    那時候,他可真是愚蠢啊。

    他的小愛德華站立着,抱着一種說不清道不明的态度,而他,當父親的,雙手抓着剛剛撞見的那幅畫,一種沒有絲毫價值、稀奇古怪的東西…… 那一時刻,他都說了一些什麼呢?佩裡顧先生搖了搖頭,對自己十分反感,在董事會的會議室裡,所有人全都閉口不語了。

    他站了起來,一句話也沒說,走了出去,頭也不回地就回自己的家去了。

     如今,他離開瑪德萊娜的時候,也同樣搖了搖頭。

    雖說意願并不一樣,甚至幾乎相反,他還是感到同樣的憤怒:幫他的女兒就等于在幫她的丈夫。

    這樣的事情到頭來會讓你十分痛苦。

    盡管莫裡厄變成了一個老傻瓜(假如他以前還并不總是那樣的話),他傳到他女婿那些生意上的種種影響力依然令人十分擔憂。

     佩裡顧這一姓氏被提及。

    人們談論着一份報告。

    令人惶恐,衆人皆竊竊私語。

    此外,這份文件究竟在哪裡?誰讀過呢?而它的作者,又會是誰呢? 我也太拿它當一回事了,他心裡想。

    因為,說到底,這又不是我的生意,而且,這個女婿,他都不姓我的姓。

    至于我女兒,很幸運,她得到了一份婚姻合約的保護。

    不管怎麼說,這個奧爾奈-普拉代勒(即便當他心中默念這一姓氏時,他都會用一種惡意的口吻,清晰地讀出這幾個音節來),總歸會發生一些什麼事,在他與我們之間,隔着整整一個世界。

    假如瑪德萊娜有了孩子(無論是這一次,還是今後某一次,對女人來說,生孩子這類事,你是永遠都不知道會變成什麼樣的),那麼,他,佩裡顧,就會覺得自己有能力向他們保證一個美好的未來,不是嗎? 最後的這一想法,客觀,理性,促使他下定了決心。

    他的女婿可以沉溺于水中,而他,馬塞爾·佩裡顧,将留在岸上,目光如炬,帶着盡可能多的救生圈,來拯救他的女兒和外孫們。

     但對他,他會眼睜睜地看着他在水中掙紮,卻不願伸出哪怕一根小手指頭。

     而且,他說不定還會摁住他的頭,把他壓下水去,沒有什麼是不可能的。

     在其漫長的職業生涯中,佩裡顧先生已經殺了很多人,但是,對未來前景的憧憬,還從來沒有像現在這樣令他倍感鼓舞。

     他微微一笑,心裡感覺到一種特殊的激動,在衆多方法中,他選擇了一個最有效的。

     29 約瑟夫·梅爾林從來就沒有睡過穩當覺。

    他跟那些因為一輩子都不知道自己為什麼那麼不幸而睡不着覺的人不同,他清清楚楚地知道那一切都是什麼原因造成的:他的生存就是一場不停息的懊喪之雨,而他也從來沒有習慣過這樣的風雨飄零。

    每天夜裡,他都會反複重述他當初沒有占得便宜的那些會話,反複重溫他輸掉的但仍希望能改變一下其結局的那些職業進攻戰,反複咀嚼失敗和挫折的滋味,因此,他會久久地睜着眼睛睡不着覺。

    在他身上,有着某種非常自我中心主義的東西:約瑟夫·梅爾林的整個生活的災難中心,就是約瑟夫·梅爾林他自己。

    他的生活中什麼人都沒有,什麼東西也沒有,甚至連一隻貓都沒有,一切都可以簡單地歸納為他自己,他的生存自己蜷縮成一團,就像一片枯葉包着一個空空的内核。

    比如說,在他那毫無倦意的漫漫長夜中,他從來都不會想到戰争。

    整整四年期間,他隻是把戰争當作以一種讨厭的意外變故的方式,當作添加到生活中的一種涉及食品定額配給的沖突,它的無端插入,更是加劇了他本來就已很暴躁的脾氣。

    他部裡的同事們對他的這一态度十分震驚,尤其是那些家中有人上了前線的人,他們驚詫地看到,這個乖戾的男人竟然隻是為交通費用的上漲和雞肉供應的缺乏才感到忐忑不安。

     “但是,說到底,我親愛的朋友,”人們對他說,不免有些憤慨,“不管怎麼說,這畢竟是一場戰争啊!” “一場戰争嗎?什麼戰争?”梅爾林回答道,很是詫異,“我們碰到的戰争多了,你們為什麼非得要大家對這一場戰争尤其感興趣,而不是上一場戰争呢?或者,是下一場戰争呢?” 他被人看作一個失敗主義者,隻差兩步就成為賣國賊了。

    他若是當了兵,恐怕早就被送到行刑隊那裡去了,肯定不會拖上太長時間的。

    不過,在後方,他的言行也就沒那麼具有危害性了,但他對時局漠不關心的态度還是讓他遭遇了旁人的一種格外的瞧不起,人們都管他叫德國佬,而這個稱呼也一直死死地跟定他。

     戰争結束後,當他被指派去視察公墓的事務時,這個所謂的德國佬就搖身一變,依據每一次情況的不同,變成了秃鹫、山雕或别的猛禽。

    他又經曆了一個個難以入睡的漫漫長夜。

     夏齊埃爾-馬爾蒙這個工地,是他到訪的第一個由普拉代勒公司承包工程的軍人公墓。

     讀到他的報告後,當局發現,那裡的情況甚為令人擔憂。

    但沒有人願意對此承擔責任,拍闆定案,有關文件也就很快傳到了高層,最後送到了部裡的中央辦公室主任的辦公桌上,不過呢,這位仁兄也跟政府其他部委的同僚一樣,是一個擅長扼殺文件材料的專家。

     這段日子裡,每天夜裡,梅爾林都會躺在床上細細琢磨那一天他被傳喚去見上司時所說的那些話,它們全都歸結成了一個簡單的、意外的、後果很嚴重的評定:數以千計的陣亡法國兵竟然被裝殓在了一些過于窄小的棺木中。

    無論死者個頭有多高,從一米六十到一米八十以上(靠着現有的軍人證中的記錄,梅爾林拟定了一個關于士兵身高的很具資料依據的樣本),全都裝殓在長度隻有一米三十的木棺裡。

    而為了把死者塞進小棺材裡去,就得折斷他們的脖頸,鋸斷他們的腳,折斷他們的腳踝。

    總之,那些人殘暴地對待士兵的屍體,就仿佛它們是一種可以切片的商品。

    報告進入到種種特别病态的技術性評定中,它解釋說:“相關工作人員既沒有解剖學知識,也不具備合适的材料,隻是簡單地用鐵鍬的尖刃折斷骨頭,或者将骨頭置于平坦的石頭上,用鞋跟踩斷,有時還會動用十字鎬。

    即便如此,還是常常會發生如下的情況,無法把個頭太高的死者的遺體全都裝入過于窄小的棺材中,于是,他們會把裝不下的剩餘部分的肢體堆積到一個用來做垃圾箱的棺材中,那個棺材一旦裝滿,就會蓋上棺蓋,上面寫明‘無法确認身份的士兵’的字樣。

    如此,根本就無法向前來墓地緻哀的死者家屬确保他們親屬遺體的完整性。

    此外,承包公司規定的工作強度,迫使工人們隻能把最容易被直接發現的那部分屍體裝進棺木裡,于是,他們往往放棄在墓坑裡挖掘與尋找能夠證實或發現死者身份的種種零散骸骨、證件與物品,而這一做法完全違背了政府部門的相關規定。

    于是,在現場,人們到處都能夠發現一些無法知道究竟屬于誰人的骨殖。

    除此之外,在墓穴的挖掘和木棺配送方面也常常産生問題,嚴重地、系統地違背了相關的規定,這一切,顯得完全不符合該工程施工公司當初簽訂合同時的承諾等等。

    ”如同人們所見,梅爾林的那些句子可以由兩百多個詞構成。

    從這一層面上來說,在他的部裡,他完全可以被認為是一位詞語藝術家。

     這一評定引起了一種炸彈爆炸般的巨大反響。

     這是一個嚴重的警告,對普拉代勒公司,但同樣也對佩裡顧家族,樹大招風嘛。

    另外,它也是對公共服務部門的警告,因為他們常常隻是事後才來檢查鑒定,太晚了,一旦出錯可就無法挽回啦。

    假如這消息流傳開來,就将成為一樁大醜聞。

    從今往後,有關此事的種種信息應該會一層一層不停地向上捅,直到捅到部裡中央辦公室主任那裡。

    而為了穩住公務員梅爾林,人們會通過上級向他保證,說是他的文件已經得到了上司很認真、很仔細、很肯定的閱讀,他們将會在最短的期限内給出合理的回應。

    已有将近四十年職業經驗的梅爾林,立即就聽明白了其中的意思,他的報告一定是被埋藏了,然而他不動聲色。

    政府的這一筆買賣無疑觸及到很多的陰影地帶,因為話題實在太敏感了,一切有礙于行政管理的因素都會被去除。

    梅爾林知道,誰要想成為對抗政府的刺頭,誰就絕沒有好果子吃,否則的話,他就将再一次充當臨時裝點門面的大花瓶而被人挪走,那樣,可就謝天謝地了。

    不過,老話說得好,端這碗飯,就得做這個事。

    他覺得自己問心無愧,是無可指摘的。

     無論如何,到了職業生涯的末尾,除了他很久以來就翹首期盼的退休一事,他早就沒什麼可期望的了。

    人們要求他做某種純粹形式上的視察,在一些登記冊上簽個字,蓋個章,于是,他也就簽字,蓋章,并耐心地等着食品供應匮乏狀态的結束,等着人們最終能在市場上買到雞肉,能在餐館的菜單上點到雞肉。

     就這樣,他回到家裡躺下,穩穩地睡去,有了他人生第一次美美享受的完整一夜,就仿佛他的腦子需要一段特别的時間來好好地清醒清醒。

     他做了一些很憂傷的夢,一些軀體已然處于深度腐爛階段的士兵坐在墳墓中哭泣。

    他們在喊着救命,可是沒有一記聲音從他們的喉嚨中發出。

    他們唯一的安慰來自那些身材高大的塞内加爾人,那些黑人赤身裸體,凍得幾乎僵硬,正把一鏟一鏟泥土往墳坑中士兵的身上送,想把他們統統覆蓋住,就像人們扔下一件大衣,想蓋在剛被救起的溺水者身上。

     梅爾林被一種并不僅僅關系到他一個人的強烈激情折磨醒來,這對他來說很是新鮮。

    已經結束了很長很長時間的戰争,最終剛剛闖入了他的生活。

     一種煉金術一般稀奇的變化結果便随之而來,同時也帶來了那些公墓的陰森氣氛,把梅爾林打發到了生存的混亂與悲哀中,那便是仕途受阻後的煩惱,以及他刻闆而又僵化的習慣:一個正直廉潔的公務員不能滿足于閉目塞聽。

    這些年輕的死者,他跟他們沒有任何的相同點,他們都是一種社會不公正的犧牲品,而現在,他們再沒有别的人,隻有他,能為他們糾正這一不公。

    短短幾天之内,他就堅定了這樣一個想法。

    這些戰死的年輕士兵的行頭萦繞在他的腦際,揮之不去,就像是一種愛的情感、一種嫉妒,或者一個腫瘤。

    他從憂傷轉向了憤怒。

    他開始發火。

     既然他沒有接到上司的任何指令,通知他可以暫停他的使命,他就告知上級,說他前往達爾戈納-勒-格朗去視察了,而事實上,他坐上了反方向的列車,前往默茲河畔蓬達維爾了。

     一出了火車站,他就頂着瓢潑大雨開始步行,趕六公裡的路,前往軍人公墓所在的地方。

    他行走在公路的正中央,他那巨大的橡膠雨鞋瘋狂地粉碎着水窪,聽到汽車的喇叭聲後,也不往邊上偏一偏,讓出路來,就仿佛他聽不見喇叭聲似的。

    結果,為了超越他,那些汽車不得不開到公路邊沿上。

     這是一個奇怪的身影,伫立在栅欄前,龐大的身軀,臉上帶着一副氣勢洶洶的神态,緊握的拳頭揣在外套的衣兜裡,雖說大雨已經停了,他的外套卻濕了一個透。

    但是,在那裡,沒有任何人看見他,正午的鐘聲剛剛響過,工地關着門。

    在栅欄上,挂着一個牌子,上面貼着墓地管理處的一份通知,那是為死者的家屬和親友開列的一份清單,通知上寫有在無法辨認身份的遺體上找到的種種物品,請家屬親友去鎮政府當面辨認。

    一張年輕女子的照片、一柄煙鬥、一張彙票的票根、一個繡在内衣上的姓名首字母、一個皮質的小煙袋、一個打火機、一副圓框眼鏡、一封以“親愛的”開頭卻沒有署名的信,好一份既微不足道又悲怆動人的清單……梅爾林被所有這些遺物的簡樸打動了。

    多麼可憐的士兵啊!真叫人難以相信。

     他低下目光,瞧了一眼那一長排栅欄,擡起腿,腳後跟一蹬,使出足以踢死一頭牛的勁,把小小的鎖踹落在地,然後就進入了工地,接着,他又飛起一腳,踢開了辦公大棚的木頭門。

    隻見那裡隻剩十幾個阿拉伯人,正在一塊被風吹得鼓起來的篷布底下吃飯。

    他們遠遠地看到梅爾林踹壞了工地的栅欄門,現在又踢開了辦公室的木頭門,但他們都不敢站起身來,更不敢上來制止,來者的體形樣貌,他的堅定神情,讓他們一下失去了勇氣;他們隻顧繼續啃着面包。

     這個地方叫作“蓬達維爾方地”,實際上,它是一片完全不呈四方形的田野,位于森林邊緣,預計有大約六百名士兵埋葬于此。

     梅爾林翻箱倒櫃地尋找那些登記簿,想查看每一次相關措施實施的登錄情況。

    在查閱每日情況彙總的同時,他還朝窗外快速地瞥了好幾眼。

    墳墓的挖掘開始于兩個月之前,如今他所看到的,是一大片荒地,上面滿是挖下去的深坑和隆起的土堆,四處亂堆亂放着篷布、木闆、手推車,還有臨時搭建的用來存放工具材料的窩棚。

     從工程管理狀況來看,一切似乎還合乎規矩。

    在這裡,并不像在夏齊埃爾-馬爾蒙那樣,他恐怕看不到那種令人惡心的亂象,也找不到那些像屠宰場裡裝零碎肢解物的垃圾箱一樣的殘骸棺材,但他最終還是發現了這樣的棺材,就隐藏在一大批嶄新的正準備使用的棺材中間。

     通常,在證實了登記簿的存在之後,梅爾林就會通過四處閑逛而開始他的視察。

    他很相信自己的直覺,東翻翻,西看看,一會兒在這裡掀起一塊篷布,一會兒又在那裡核對一下身份牌。

    然後,他會真正地投入進去。

    他的使命迫使他來回不停地走動,一邊翻看登記簿,一邊走在墓地的小徑中,也多虧了他對這一工作的全身心投入,他很快就獲得了一種第六感,而這種第六感會幫助他明察秋毫,挖出掩飾某一欺詐行為、某一違規行為的最細微痕迹。

     這肯定是部裡派來的任務中絕無僅有的一次,要讓一個公務員挖掘出已埋的棺木,甚至還要把屍體都挖出來,但是,為了一一核實清楚,就沒有别的辦法可行。

    梅爾林魁梧的身材很适合來履行這一使命:他巨大的鞋底那麼一踩,就能讓鐵鍁一下子深入泥土三十厘米:他碩大的手掌那麼一使勁,十字鎬就舞動得如餐叉那般輕巧。

     跟這地方做了第一次直接接觸之後,梅爾林便開始了他詳細的核實工作。

    已經是中午十二點半了。

     十四點的時候,他已來到了公墓的最北端,站在一大堆彼此緊緊摞在一起的閉合的棺材前,工地的負責人是某個叫索福爾[4]·貝尼舒的人,五十來歲,因常常酗酒,臉色變得紫紅紫紅,身材幹瘦得就像一根葡萄嫩枝,他聞訊趕了過來,身邊還跟着兩個工人,看那模樣都是工頭。

    這一小撮人顯得怒氣沖沖,下巴亂晃,嗓音洪亮,口吻專橫,說是工地禁止閑人入内,不能夠放任這樣的人進來,你必須立即離開此地。

    見梅爾林對他們根本就不屑一顧,于是更加提高了嗓門:你若是再不走的話,我們就通知憲警了,因為,你得弄明白,這裡可是一個屬政府保護的要地…… “是我。

    ”梅爾林打斷了他們的話,并朝這三個人轉過身來。

     在接下來的一片沉默中,他補了一句: “在這裡,我就是政府。

    ” 他把手伸進褲子口袋,掏出一張已經揉得皺巴巴的紙,根本就不像是一紙委任狀,但由于他本人的模樣也不像一個部裡的特派員,衆人也就無從猜想。

    他龐大的身架,他皺皺巴巴、污點斑斑的舊衣服,他碩大無朋的鞋子,一切都有一種非同一般的意味。

    他們感到情況頗有些疑點,但誰也不敢出頭冒犯。

     梅爾林隻是細細地打量這三個人,那個叫索福爾的,滿口噴着一股梅子燒酒的難聞氣味。

    他的兩個同黨,第一個長了一張刀把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