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19年十一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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種市民社會的隸屬關系當作自然萬物狀态的一種合乎邏輯的繼續而接受下來。

     他們在近中午時分到達。

     在三十來個工人羨慕的目光下,亨利把他龐大的高級轎車停好。

    停在院子的正中央,為的是顯示出究竟誰才是老闆。

    老闆嘛,就是那個來指揮、來下命令、來訂購定制的人,人們也把他叫作客戶,或者國王,全都是同一個說法。

     拉瓦雷鋸木細木工場已經默默無聞地經營了三代人,直到戰争爆發,才給他們帶來了轉機,戰争的持續使得它能為法蘭西軍隊提供總長達好幾百公裡的枕木、撐木、木頭支柱,用于建造、加固和維修戰壕與通道,他們的工人數量從十三人增加到了四十多人。

    老闆加斯東·拉瓦雷本人也一樣,有一輛很漂亮的小汽車,但他隻有在重要場合才肯把它開出來,這裡畢竟不是巴黎嘛。

     亨利和拉瓦雷在院子裡打過招呼,亨利并沒有向他介紹迪普雷。

    後來,他也隻滿足于輕描淡寫地說了一句:“這事兒,您找迪普雷去解決吧。

    ”這時,拉瓦雷才轉過身來,沖那位走在他們倆身後的管理人微微點了點頭,這一動作就算是相互介紹過了。

     在參觀之前,拉瓦雷想先送上一份小小的點心,他指了指位于大車間右側的那棟房子的台階,亨利擺了擺手,表示謝絕,然後,他就發現了那個年輕女郎,在那裡,圍着圍裙,隻見她一邊等候着參觀者,一邊整理着自己的頭發。

    拉瓦雷立即補充說,他的女兒,愛米麗艾娜,早已準備好了一點小吃。

    亨利最終還是接受了: “那麼,我們就快點兒吧。

    ” 提供給殡儀館的棺材的美妙樣品,就是從這些車間中造出來的,那是一種質量上等的精美的橡木棺材,價值六十法郎。

    既然它已經面對招标委員會行使了誘人的功能,那麼,接下來的問題當然就是對待嚴肅的事情,對待将切實交付的棺木。

     普拉代勒和拉瓦雷來到主車間,身後跟着迪普雷,還有一個工頭,他為這一特别場合穿上了星期日才穿的藍色正裝。

    他們從排列得整整齊齊的一長列棺木面前走過,死氣沉沉的棺材僵硬得如同死去的士兵,而它們的質量,很明顯地從頭到尾依次遞減。

     “我們的英雄……”拉瓦雷開始說,顯出一副很博學的樣子,同時把一隻手搭在一口正好位于開間正中間的栗木棺材上。

     “别跟我說這些沒用的廢話,”普拉代勒打斷了他的話,“您這裡有沒有低于三十法郎的?” 走近來看,老闆的女兒不僅不漂亮,甚至還有點兒醜(她再怎麼弄她的頭發都沒有用,一副土裡土氣的樣子,令人失望),而白葡萄酒則有點兒太甜,太溫乎,與酒相配的小吃,實在是難吃得很,拉瓦雷簡直就是把普拉代勒當作了一位來訪的黑人國王。

    工人們不停地彼此使眼色、捅胳膊肘,這一切讓他亨利感到十分别扭,他曾希望人們能加緊幹,更不用說,他還想早點兒回巴黎吃晚餐呢。

    一個朋友曾答應過,要給他介紹蕾奧妮·弗朗謝,她是一個滑稽歌舞劇的女演員,他上星期還剛剛見過一面,真的是一個相當棒的姑娘,所有人都這麼說,而他,則急着要自己來确定一下。

     “但是,嗯,三十法郎,這樣的價格可不……” “合适不合适,跟能做不能做,”普拉代勒說,“這是兩件根本不同的事。

    這樣吧,我們從頭開始談一談,但是,要快點兒,因為,我并不是隻有這件事要做。

    ” “可是,普拉代勒先生……” “我叫奧爾奈-普拉代勒。

    ” “好的,假如您願意的話……” 亨利死死地盯着他。

     “這樣吧,奧爾奈-普拉代勒先生,”拉瓦雷為了緩和氣氛,裝出一副學究樣,繼續說,“當然啦,我們也是有這個價位的棺材的……” “好嘛,這才是我想要的。

    ” “……但是,那是不可能的。

    ” 普拉代勒假裝出一種極度的驚訝。

     “因為還得考慮到運輸的因素,親愛的先生!”細木工廠老闆以一種很學究氣的口吻聲稱,“假如隻是要去一下附近的墓地,那一切都應該沒什麼問題,但您的那些棺材是要旅行的。

    它們從這裡出發後,将先到貢比涅,到拉昂。

    然後,它們将被放下,再被裝上,運到挖掘地,裝上屍體後,再運到軍人墓地,要知道,這要走好多好多路,這一切……” “我可看不出這裡頭有什麼麻煩。

    ” “三十法郎,我們以這個價格出售的,隻是楊木棺材。

    禁不起折騰的!它們會裂開,破碎,甚至坍塌,因為它們設計出來時根本就沒有考慮到搬運事宜。

    至少,也得是山毛榉木的。

    四十法郎。

    還有呢!我說這些,是因為您需要的數量大,不然的話,就得四十五法郎啦……” 亨利把腦袋轉向左邊。

     “這個呢,它是什麼木頭的?” 他們向前走去。

    拉瓦雷開始放聲大笑起來,笑得極不自然,因為實在太響亮了。

     “這是桦木的!” “多少錢呢?” “三十六……” “那這個呢?” 亨利指着這一系列最邊上的一口棺材,幾乎就在次品木做成的那些樣品面前。

     “這是松木的!” “多少錢?” “嗯……三十三……” 好極了。

    亨利把手放到棺材上,輕輕地拍了拍,就像是在拍一匹賽馬,顯露出一種幾乎很贊賞的神态,但人們不知道他到底在贊賞什麼,究竟是木工活的質量,還是價格的便宜,還是他自己腦袋瓜的靈光。

     拉瓦雷以為自己應該證明一下自己的專業化水準: “不好意思,請聽我說一下,這種樣品真的無法滿足您的需要。

    您瞧您的……” “滿足需要?”亨利打斷了他,“什麼需要?” “運輸啊,親愛的先生!我再重複一遍,運輸,一切的問題都在于運輸!” “您把它們平躺着打發走。

    一開始,沒有問題的嘛!” “是啊,一開始……” “到達時,您把它們裝上車,還是沒有問題嘛!” “當然,沒有問題。

    但是,您要知道,請允許我堅持我的說法,恰恰就是在人們開始搬運它們的時候,困難來了:要把它們從卡車上卸下來,把它們放置好,然後再運走,接下來,人們就得開始把屍體裝進棺材……” “我明白,但從此之後,那就不再是您的問題啦。

    您負責交貨,這不就完了嗎?迪普雷,你說說,難道不是這樣的嗎?” 亨利朝他的助理轉過身來,這樣做是很有道理的,因為那隻會是他自己的問題。

    而且,他也不要求什麼回答。

    拉瓦雷本來很想再提一提價,回顧一下他那家工廠的聲譽,強調一下……但是,亨利猛地就打斷了他: “您說的,三十三法郎,是吧?” 老闆急忙拿出了他的備忘錄。

     “考慮到我要的貨的數量,咱們就定為三十法郎,怎麼樣?” 拉瓦雷忙着找着他的鉛筆,等他找到的時候,他就已經喪失了每口棺材三法郎的差價。

     “不,不,不!”他喊道,“就是算上你的數量,也是三十三法郎!” 人們能聽得出來,這一次,而且恰恰就在這一點上,拉瓦雷是立場堅定,不會動搖的。

    這從他矯揉造作的表情中也能看出來。

     “三十法郎是不行的,絕對不行!” 幾乎可以說,他的個子一下子就長高了十厘米,臉色通紅,手中的鉛筆抖個不停,一副毫不妥協的樣子,像是甯可當場被人殺死,也不願犧牲這三個法郎。

     亨利久久地點着頭,表示了同意,我知道,我知道,我知道…… “好的,”他終于說,做出了妥協,“那麼,我就退一步好啦,三十三法郎。

    ” 人們還沒有從這一突然的投降中醒過悶來呢。

    拉瓦雷在他的本子上記下了這個數字,這一意外的勝利讓他激動得戰栗不已,他精疲力竭,内心充滿了後怕。

     “告訴我,迪普雷……”亨利頗有些不安地繼續道。

     拉瓦雷、迪普雷、工頭,所有人的神經又重新緊張起來。

     “說到貢比涅和拉昂,他們規定的棺材長度,是一米七吧,對不對?” 招标條件中,對棺材的長度有着不同的規格要求,有一米九的(相當少),一米八的(幾百個),然後,長度就下降到一米七,這是大部分市場的情況,也是平均長度。

    最後,還有幾批涉及到更小型的棺材,一米六長的,甚至還有一米五的。

     迪普雷點頭肯定。

    一米七的,正是。

     “我們說好了,一米七長度的棺材是三十三法郎,”普拉代勒繼續對拉瓦雷說,“那麼,一米五的棺材呢?” 這一新的說法頓時讓所有人驚詫不已,沒有人考慮過這裡頭到底是什麼意思,比預定的要更短些的棺材。

    細木工場老闆根本就沒有考慮過這一假設,必須好好算算賬,他重新打開了他的本子,投入到了一種叫按比例計算的算法中,它要花費好些時間。

    人們等待着。

    亨利一直就待在松木棺材跟前,他已經停止了對它的輕輕拍打,隻是用目光打量着它,就仿佛為自己赢得了跟一個剛剛來到的姑娘待在一起的愉悅。

     拉瓦雷終于擡起了眼睛,想法已經在他的腦子裡形成了。

     “三十法郎……”他用一種很平淡的嗓音宣布道。

     “嗨嗨。

    ”普拉代勒嘴巴半張着,哼了一聲,一副若有所思的樣子。

     每個人都開始想象起實際後果來:把一個身高一米六的士兵的屍體裝進一個隻有一米五的棺材裡。

    在工頭的想象中,必須讓死者的腦袋彎下來,下巴抵着胸脯。

    迪普雷則認為,最好還是讓屍體側着躺下,那樣的話,腿就可以稍微彎一下。

    而加斯東·拉瓦雷,則是什麼想法都沒有,在索姆河戰役中,他同一天裡就失去了兩個侄子,家人要求尋找并歸還遺骸,他自己制作了棺材,用的是硬橡木,點綴有一個很大的十字架,以及鍍金的把手,他拒絕想象人們會以什麼方式把太大的遺體塞進太小的棺材中。

     這時,普拉代勒裝模作樣地打聽種種情況,似乎并不想真正了解結果,隻是想多探問一些有用的信息: “告訴我,拉瓦雷,一米三十長的棺材,那應該是在什麼價位?” 一個小時之後,他們就簽訂了基本意向合同。

    每天往奧爾良火車站發送兩百口棺材。

    單價下降到了二十八法郎。

    普拉代勒對談判結果相當滿意。

    他剛剛還清了他的那輛希斯巴諾-蘇莎汽車的貸款。

     15 司機又一次來禀告夫人,說是夫人的車正等着夫人呢,還問夫人是否準備屈尊移步上車,而瑪德萊娜做了一個小小的手勢,謝謝,恩斯特,我這就來,同時,轉向另一位,用一種流露出抱歉意味的口吻說: “我得跟您告别啦,伊馮娜,我真的很抱歉……” 伊馮娜·德·雅爾丹-波利厄擺了擺手,行啊,行啊,行啊,但并沒有做出一個起身的動作,心說這裡實在太好了,根本就想不到還要送人。

     “你有一個多好的丈夫啊!”她十分羨慕地說,“多好的運氣啊!” 瑪德萊娜·佩裡顧平靜地微微一笑,謙卑地瞧了一眼她的指甲,心裡想:“真是個臭娘兒們。

    ”然後就簡單地說: “好啦,你可是并不缺少追求者的……” “哦,我……”年輕女人回答道,假裝出一種默默忍受的樣子。

     她的兄長雷翁個頭太矮小,算不上一個男人,但是伊馮娜,她,還算長得相當漂亮。

    當人們喜歡婊子時,當然啦,瑪德萊娜心裡暗暗又補了一句。

    一張大嘴,平庸不堪,迫不及待,讓人立馬就想象到種種肮髒的行為,男人們是不會弄錯的,到了二十五歲的年紀,伊馮娜就已榨幹了扶輪社[17]的一半人。

    瑪德萊娜不免有些誇大了:扶輪社的一半人,這麼說似乎也太過了吧。

    稍稍為她辯白一下,人們就能理解她,她同樣也是很嚴肅的,伊馮娜隻不過是和亨利睡了兩星期的覺,而這一如此迅速地朝他妻子家猛沖,以求享受這一場景的方式,實在有些太不地道。

    比起被她自己的丈夫幹來,這樣總是多點什麼,這事情,本身,倒是并沒有什麼難的。

    亨利的其他情婦都表現得更為耐心。

    為了細細品味她們的勝利,她們至少在等待着機會來臨,模拟着一次意外的偶遇。

    這之後,她們全都一樣,頻頻出入社交界,面帶微笑,神态谄媚:“啊,我親愛的,你真是有個好丈夫啊,我實在太羨慕你啦!”就在上個月,她們中有一位甚至還毫無顧忌地嚷嚷道:“親愛的,你可得留點神啦,有人可是要從你身邊把他搶走呢!……” 幾個星期以來,瑪德萊娜幾乎沒有見過亨利,很多次出門旅行,很多次約會,幾乎沒時間跟他妻子的女朋友們調情,政府的這番訂貨任務緊緊地纏住了他,讓他分身無術。

     當他回家時,通常都很晚了,她會爬到他身上做愛。

     第二天,他起得很早。

    而就在這之前,她會再一次爬到他身上做愛。

     剩下的時間,他就爬到别的女人身上做愛,他四處出差,打來電話,留下口信,謊話連篇。

    他的不忠盡人皆知(從五月底起,就有流言開始傳播,有人發現他跟呂西安娜·徳·奧爾古泡在一起)。

     佩裡顧先生為這一情境而痛心,“你将會很不幸。

    ”當女兒說到要嫁給亨利時,他曾這樣預言道,但他的話完全不起作用,她隻是伸出手,搭在她父親的手上,僅此而已。

    他最終還是同意了,不然,他又能怎樣呢? “好了好了,”伊馮娜咯咯地笑着說,“這一回,我就告辭了。

    ”[18] 她已經完成了她的任務,看到瑪德萊娜臉上凝定的微笑就已足夠,口信也已經帶到,伊馮娜欣喜若狂。

     “感謝你的光臨。

    ”瑪德萊娜說着,站了起來。

     伊馮娜揮了一下手,哪裡,哪裡,她們彼此交換了一個吻,臉頰貼着臉頰,嘴唇留在空中,我走了,再見。

    毋庸置疑,這個女人是所有賤貨裡頭最賤的那一個。

     這一意外的來訪耽擱了她很長時間。

    瑪德萊娜瞧了一眼大挂鐘。

    最終,這樣反倒更好,已經十九點三十分了,她有更多的運氣,會在自己家中等到他。

     當汽車停到佩爾斯死胡同的入口處,讓她下車時,已經是晚上二十點多了。

    從蒙梭公園到馬爾卡代街,隻有一個區的間隔,但那也是整整的一個世界,人們這就從美麗的富人街區,過渡到了平民住宅區,從奢侈豪華過渡到了三教九流。

    在佩裡顧家族的府邸面前,通常會停着一輛帕卡德雙六型敞篷車和一輛V8發動機的凱迪拉克51型車。

    而在這裡,瑪德萊娜從栅欄門那已經被蟲蛀蝕了的木頭支架之間看過去,發現的是一輛把手已經掉落、輪胎已經磨損的破破爛爛的手推車。

    但她并沒有被眼前這一敗落的場景吓住。

    她從她的母親那裡繼承了高級轎車,而從父親那裡繼承了手推車,而父親的祖輩都曾是卑微的貧苦人。

    甚至,貧窮的狀态,從父母家兩方面來看,都能追溯到遙遠的朝代,瑪德萊娜家的曆史中始終都有這個,匮乏,拮據,就如同清教主義或者封建制度,它們一直就沒有徹底消失,種種痕迹如同烙印,深深地留在了一代代後人的身上。

    司機,他就叫恩斯特—在佩裡顧家族中,從第一代恩斯特開始,人們就把所有的司機都叫作恩斯特—他看到夫人就這麼一步步遠去,便帶着鄙夷的神态,朝院子裡瞥了一眼,在佩裡顧家的府上,他做司機僅僅還隻是第二代。

     瑪德萊娜沿着栅欄走過,摁響了房屋的門鈴,耐心地等了好長一段時間,終于看到走出來一個看不出年齡的女人,便說自己是來求見阿爾貝·馬亞爾先生的。

    那女人納悶了好一陣子才明白過來對方要找的人是誰,才把這一求見與眼前這個女人聯系到了一起,隻見她年輕,華貴,楚楚動人,化了妝,渾身散發出一陣陣的香水味和脂粉味,恰如一段塵封多年的回憶。

    瑪德萊娜又重複了一遍:馬亞爾先生。

    女人一聲不吭,指了指院子,那邊,就在她左邊。

    瑪德萊娜點了一下頭,在女房東和司機的雙重目光注視下,伸出一隻手,堅定地推開了那道被蟲蛀了的栅欄門;接着,就毫不猶豫地大步走在了泥濘不堪的院子裡,一直走到那個小棚屋的入口處,往裡一進,沒了蹤影。

    但是,一進到屋裡,她立馬就停住了腳步,因為就在她的頭頂上,樓梯在一個正走下樓來的人的腳步底下顫抖了起來,她擡起眼睛,認出來了士兵馬亞爾,隻見他一手提了一隻裝煤用的空桶,他也猛地一下停住了腳步,站定在了樓梯中,問了一聲:“嗯?怎麼啦?”他的模樣像是丢了魂兒似的,如同那一天在墓地中一樣,就是他們前往小墓地挖掘可憐的愛德華遺骸的那一天。

     阿爾貝一下子就怔住了,半張着嘴巴。

     “你好,馬亞爾先生。

    ”瑪德萊娜說。

     短短一瞬間裡,她觀察了一下這張沒有血色的臉,這一臉焦躁不安的神色。

    她的一個女性朋友曾經養了一條總在不停顫抖的小狗,那不是一種病,它天生就是那樣,它一天二十四個小時從頭到腳都在不停地顫抖,有一天,它終于死于心髒停止跳動。

    阿爾貝的樣子讓她立即想到了那條狗。

    她用一種非常溫柔的口氣對他說話,仿佛生怕他會被這一如此的驚奇所吓倒,會一下子熱淚滾滾,或者會跑到地窖中躲藏起來。

    他一直一聲不吭,左腳右腳來回地挪動着,像是在跳舞,并使勁地咽着口水。

    然後,他突然轉身,朝樓上走去,神色有些不安,甚至還有些慌張……瑪德萊娜在這小夥子身上注意到了這一表情,這一長久的畏懼,這一永恒的驚慌失措,怕是有什麼事情背着她發生了:去年,在墓地中,他就已失去理智,不知所措。

    帶有這樣一種溫柔與天真的表情的男人,往往都有一個屬于他們自己的世界。

     而阿爾貝,哪怕要讓他付出少活十年的代價,他也不願意處在這樣一種進退兩難的情境中,生生地夾在瑪德萊娜與她的兄弟之間,一頭,是站在樓梯底下紋絲不動的瑪德萊娜·佩裡顧,而另一頭,則是被說成已經死去的愛德華,現在就在樓上,正戴着一副飾有藍色羽毛活像是一隻鹦鹉的綠面罩,用鼻孔吸着紙煙。

    眼下這一刻,他還當真變成了一個受到前後夾擊的三明治廣告人。

    當他意識到自己還沒有跟這年輕女子打招呼時,他就晃了晃手中的煤桶,像是在抖着一塊抹布,他剛剛想要向她伸出一隻黑乎乎的手,馬上就道着歉收了回來,把手放到了背後,然後,走下最後的那幾級樓梯。

     “您在給我們的信中留下了您的地址,”瑪德萊娜用一種很溫和的口吻說,“我就去那裡找了。

    您的媽媽給了我您這裡的地址。

    ” 她微笑着,指了指四周的背景,棚屋、院子、樓梯,就仿佛她看到了一套資産者的公寓。

    阿爾貝點了點頭,卻連一個音節都說不出來。

    她完全可能在他打開鞋盒子的那一刻來到,由此撞見他正在那裡取嗎啡。

    他想象着,要是萬一愛德華親自下樓來取煤的話,誰知道還會發生什麼事呢,那可就更糟糕了……正是通過這樣的一些細節,人們才能看出來,人的命運實在是一場荒唐戲。

     “是的……”阿爾貝大着膽子說,也不知道是在回答着一個什麼問題。

     他其實很想說,不,不,我無法邀請您上樓來,來喝點兒什麼,這是不可能的。

    瑪德萊娜·佩裡顧并不覺得他不禮貌,她把他的這一舉止歸結于驚詫、尴尬。

     “是這麼回事,”她開始解釋,“家父很想認識您。

    ” “我嗎,為什麼?” 這句話,一絲緊張的嗓音,就如同一記來自内心的呐喊。

    瑪德萊娜聳了聳肩膀,表示這是顯而易見的。

     “因為您見證了我兄弟生命的最後時刻。

    ” 她說這一切時帶着一絲和藹的微笑,好像她在提及一個上了年紀的老人的要求,對他就必須傳遞上些許的任性。

     “是的,那是當然……” 既然已經緩過神來了,阿爾貝就隻有一個意願,那便是不等愛德華焦慮不安地下樓來,就先打發她早早走人。

    或者說,在樓上,他會聽見她的說話聲,他會明白誰在這裡,離他僅隻有幾米遠。

     “同意……”他補充道。

     “明天,您看行嗎?” “哦,不,明天,那是不可能的!” 瑪德萊娜·佩裡顧為這一回答的明确感到十分驚訝。

     “我是想說,”阿爾貝繼續道歉,“如果您不介意的話,我們改一天吧,因為明天我……” 實際上,他根本就無法解釋第二天為什麼就不能是他接受邀請的好日子,他隻不過需要恢複一下鎮定。

    一時間裡,他稍稍想象了一下他母親與瑪德萊娜·佩裡顧之間的對話會是怎樣,臉色一下子就變得慘白。

    他羞愧萬分。

     “那麼,您哪天有空呢?”年輕女子問道。

     阿爾貝又一次轉過身,面向樓梯最上面。

    瑪德萊娜以為樓上有一個女人,而她的來到礙了他的事,她可不願意牽累到他。

     “那麼,就星期六吧?”她建議道,“我們一起吃晩餐。

    ” 她的口氣十分愉悅,幾乎都算故意逗她了,就仿佛這個想法是剛剛突然來到她腦子中的,就仿佛他們将一起度過一段美妙的時光。

     “好吧……” “太棒啦,”她決定道,“那我們就定在十九點好了,這個鐘點對您合适嗎?” “好吧……” 她沖他微微一笑。

     “家父一定會很高興的。

    ” 上流社會的小小客套結束了,出現了一段短暫的猶豫,雙方就像是陷入沉思中,而這把他們打發到了他們第一次相遇時的情景。

    他們回想起,他們倆當時互相并不認識,卻有着某種同樣的害怕、某種同樣的禁忌:那個秘密,挖掘一名死亡士兵的屍體,偷偷地把它給運走……這一具屍體,他們把它安葬在哪裡了?阿爾貝在心裡問,他緊咬着嘴唇。

     “我們就住在庫爾塞勒林蔭大道上,”瑪德萊娜說着,又戴上了手套,“就在普羅尼街的拐角處,很容易找到的。

    ” 阿爾貝點了點頭,十九點,沒問題,普羅尼街,很容易找到。

    星期六。

    一陣沉默。

     “那好,我就告辭了,馬亞爾先生。

    十分感謝。

    ” 她轉過身去,接着,又轉過身來朝向他,目不轉睛地凝視了一下他。

    一臉嚴肅的表情很符合她的身份,但也讓她看起來比實際年齡更老成。

     “家父從來都不知道那些……細節,你明白的……我希望……” “當然,這您不用擔心。

    ”阿爾貝急忙說。

     她微微一笑,充滿了感激之情。

     他擔心她會又一次把鈔票塞到他的手裡,作為他的封口費。

    這一想法讓他覺得有些受辱,他便趕緊轉過身去,上了樓梯。

     隻是到了樓上的過道中,他才想起他還沒有去拿煤,也沒有去拿嗎啡。

     他又疲憊不堪地走下樓梯。

    他始終就理不清他的思緒,也想不明白,被邀請去愛德華的家做客究竟意味着什麼。

     他胸口繃得很緊,感到一種畏懼,當他操起長長的鐵鍬,開始往桶裡裝煤時,他聽到,街上傳來了豪華轎車開動時發出的沉悶聲響。

     16 愛德華閉上眼睛,輕松地長歎出一口氣,他的肌肉慢慢地放松了下來。

    他勉強還拿得穩馬上就要脫手的針筒,終于把它放在了身邊,他的雙手依然在顫抖,但他那本來像是被緊緊壓住的胸脯已經開始松緩開來。

    注射之後,他又躺了很長一段時間,身心都是空空的,很少會有困意出現。

    這是一種飄忽不定的狀态,他的狂躁慢慢地退去,就像一條漸漸遠離的小船。

    他從來就沒有對海上的東西産生過什麼好奇心,也沒有幻想過要乘船遠航,但是,裝嗎啡的那些安瓿瓶,本身應該帶有一種幸福感,它們為他提供的種種形象,常常具有一種大海的色調,這一點,他實在無法解釋其中的原因。

    它們興許像一盞盞油燈,或是一瓶瓶神藥,能把你吸進它們的世界中。

    若是說,針筒和針尖對于他僅僅隻是一些外科器具,是一種不可避免的惡,那麼,可以說,安瓿瓶裡的嗎啡,則是活生生的。

    他将高舉着瓶子的胳膊伸向燈光,瞧着這半透明的嗎啡,能看到瓶子中的玩意兒,這也太神奇了,就連占蔔用的水晶球,恐怕也不會有比它更高級的功能、更豐富的想象力了。

    他從中汲取了很多東西:歇息、安甯、慰藉。

    白天的很大一部分時間,他都在這種不确定的、朦朦胧胧的狀态中度過,時間不再有什麼厚度。

    若是獨自一個人的話,他說不定就會一味地沉迷于注射,以求能始終停留在這一狀态中,飄飄然,仿佛飄蕩在一片風平浪靜的海面上(始終是大海的形象,它們應該來自很遠的地方,當然,來自于母體的羊水),但阿爾貝是一個小心謹慎的男人,他每天隻給愛德華注射最小的必要劑量,而且他把一切全都記錄下來,然後,到晚上,回到家後,他要背誦一遍日曆表,計算一遍使用量,他要像老師檢查學生作業那樣一頁一頁地仔細閱讀,愛德華任由他那樣做着。

    就像露易絲對待面具那樣。

    總之,有人照顧着他。

     愛德華很少想家,但他想瑪德萊娜,要比想其他人更多一些。

    他保存了很多關于她的回憶:開懷地哈哈大笑,躲在門後偷偷竊笑,手指頭彎曲起來撓他的頭頂,他們倆合謀幹的惡作劇。

    一想起她,他就感到心裡難受。

    得知他的死訊時,她應該十分悲痛,就像所有失去了親人的女人那樣。

    這之後,時間,這位偉大的醫生,會治愈一切的……一件喪事确實讓人悲痛,但時間一長,也就什麼都想開了。

     任何事物都無法跟鏡子中愛德華的腦袋相比。

     對他來說,死神就在那裡,永遠都在,在那裡一而再再而三地揭他的傷口。

     除了瑪德萊娜,剩下的還有誰呢?一些戰友,他們中,有多少人還活着呢?即便是他,愛德華,總是走運的人,也在這場戰争中死了,那麼,其他人,你們倒是說說……還有他的父親,但是,這一位沒什麼可說的,他應該忙于打理他的生意,忙得焦頭爛額,萬般凄涼,兒子的死訊應該沒讓他停步太長時間,他沒有忘記坐上汽車,對司機恩斯特來上一句:“去交易所!”因為他需要去那裡做決定,或者來一句:“去賽馬俱樂部!”因為人們正在準備選舉。

     愛德華從不出門,一直待在他的房間裡,在這一凄慘的生活中。

    哦,不,這麼說其實并不太确切,說凄慘應該有些過頭了,不過,到了這一地步,讓人感到氣餒的,是那樣的一種平庸、那樣的一種匮乏,生活在無能為力之中。

    人們總是說,習慣總會成自然,可是,情況并不如此,愛德華始終習慣不了。

    當他有足夠的精力時,他會站在鏡子前,瞧着自己的腦袋,不,什麼都沒有減輕,什麼都沒有緩和,他恐怕永遠都找不到一個像他這樣的人,喉嚨就這麼大大地向外敞開,沒有了下巴,沒有了舌頭。

    隻有一排巨大的牙齒。

    肌膚已經變得堅實,傷口已經灼焦成痂,但是這一敞開的口子的暴力卻毫發無損,也正是基于這一點,植入假體應該是很有用的,那并不是為了減弱你的醜陋,而是為了引導你走向屈從。

    而說到生活的凄慘,也是同樣的道理。

    他自小生長于一個奢華的家境中,從不曾算計過金錢,因為從來就沒有缺過錢。

    當然,他也從來不是一個亂花錢的男孩,然而,在學校裡,在同學中間,他卻見到過一些花錢如流水、賭錢不要命的少年……但是,即便他不愛亂花錢,他周圍的世界始終還是那麼寬廣、便利、舒适,寬敞的卧室,适意的座椅,豐盛的飯菜,名貴的衣裝,而眼下,這樣一間陋室,地闆上留有大大的縫隙,窗戶是灰蒙蒙的,燒煤還得精打細算,廉價劣質的葡萄酒味道很差……在這種生活裡,一切都顯露出了其醜陋。

    他們整個的經濟來源全靠阿爾貝一個人,這樣,就沒什麼可指責他的了,他辛辛苦苦地搞來嗎啡,真不知道他是怎麼弄到手的,肯定是花了錢買通了人,真的是一個好戰友啊。

    偶爾,這份忠誠也讓人心暖,有了它,他永遠都不會有一絲抱怨,也不會有一番責備,總是裝出一副開開心心的模樣,但在内心中,很焦慮,當然啦。

    根本就無法想象,這兩個人,将會變成什麼樣。

    然而,假若就這樣一直繼續下去,未來便不會有絲毫閃光之處。

     愛德華是一個累贅,但他不擔心未來。

    他的生活一下子就決堤崩潰了,骰子一旦擲下,無情的墜落帶走了一切,甚至包括恐怖。

    唯一真正令人難以忍受的東西,是憂傷。

     盡管,一段時間以來,情況有所好轉。

     小露易絲用她那些面具的故事令他開心,這個勤奮而又靈巧的女孩,就跟阿爾貝一樣,還是一隻螞蟻,總是為他帶回來外省出版的報紙。

    他的生活改善了,因為他過于脆弱,生怕失去這樣的好日子,他自己也克制着不怎麼顯現出來,而這一改善恰恰來自于報紙,來自于報紙所給予他的種種想法。

    随着日子一天天地過去,他不時地感覺到有一種激動從瘋狂的内心深處升起,他越是去想它,就越是會重新發現他青少年時代的那些極樂狀态,記得那時候,他總會醞釀一種惡作劇、一種任性行為、一種喬裝改扮、一種挑釁。

    而現在,再也沒有什麼還能擁有他少年時代的那種窮開心、爆炸性的特點,但是,他在他體内的最深處隐約感覺到了它,“某種東西”在複歸。

    他幾乎都不敢說出腦海裡的那個詞:快樂。

    一種短暫的、謹慎的、斷斷續續的快樂。

    當他能夠大緻上有條有理地捋清自己的思緒時,他竟然會忘記現在的這個愛德華,而重新變為戰前的那個年輕人……這一點,真叫人難以相信。

     他終于站立起來,恢複了他正常的呼吸與平衡。

    在給那枚大針消毒之後,他小心翼翼地把他的注射器放進小小的白鐵皮盒子中,然後蓋上盒子,放回到擱架上。

    他抓起一把椅子,拉過來,眼睛來回一轉,四下裡尋覓着想找到那個準确的地方,接着,稍稍有些費力地登上椅子,因為那條僵硬的腿。

    然後,他伸直胳膊,輕輕地推開安裝在天花闆上的活動門,來到了屋頂底下的一片空間,那裡,根本就無法站立,隻能彎腰進入,真不知道張挂有多少世代的蜘蛛網,積攢着多少歲月的煤灰。

    他從裡頭小心翼翼地掏出一個包,包裡珍藏着他的寶貝,一個開本很大的繪畫冊,那是露易絲淘換來的,她這麼說,但是,究竟是拿什麼換的,那可就是個謎了。

     他安坐到了他的土耳其長沙發上,一邊削起了一支鉛筆,一邊仔細注意着,讓刨花一般的木屑全都落到那張紙上,而那張紙也被他緊緊抓在手裡,并藏進包裡,一個秘密就是一個秘密。

    跟往常一樣,他從浏覽最裡頭的幾張圖畫開始,随着畫作的逐步完成,他也找到了滿足與勇氣。

    已經有了十二幅畫圖,表現的是一些士兵、幾個女人、一個孩子,尤其是士兵,有傷員,有凱旋者,有垂死者,有跪着的,有躺着的。

    這裡,有一條伸出來的胳膊,他很為這一條伸出來的胳膊而驕傲,很成功,假如他能夠微笑的話…… 他開始投入工作中。

     這一次,是一個女人,直立着,一個乳房裸露着。

    應該讓乳房裸露着嗎?不。

    他又畫起了他的速寫。

    他遮住了乳房。

    他重新削鉛筆,他本來應該有一個很細的筆尖,再加一張不帶很多顆粒的紙,現在,他不得不把紙鋪在膝蓋上畫畫,因為桌子的高度不太理想,他本該有一個斜面,所有這些困難與障礙其實都是好消息,因為,它們全都意味着,他很有工作的欲望。

    他又一次擡起頭來,将畫紙拿遠了仔細看。

    相當不錯的開始,女人站立着,褶裥表現得很成功,要知道,褶裥是最難畫好的,畫面的全部意義都集中在那裡,褶裥與眼神,這就是秘密。

    就在這些瞬間中,愛德華幾乎宣告了回歸。

     假如他沒有搞錯的話,他将會發大财。

    年底之前,大吃一驚的人,就應該是阿爾貝了。

     而且,他還不會是唯一一個大吃一驚的人。

     17 “在榮軍院舉行一場可憐兮兮的紀念儀式,瞧你說的!” “有福煦元帥[19]出席,無論如何……” 這一次,亨利轉過身來,十分不悅,甚至有些憤怒。

     “福煦?那又怎樣?” 他隻穿着短褲,正忙着系領帶。

    瑪德萊娜看得笑了起來。

    穿着短褲,竟然會有如此的憤慨……雖然他有兩條肌肉發達的漂亮的腿。

    他轉身回到鏡子前,想最終弄好領帶結,短褲底下,顯示出兩瓣又圓又結實的屁股的輪廓。

    瑪德萊娜心裡在想,他是不是該遲到了?但她最終認定,他遲到不遲到根本就不要緊,時間,她有的是,多了去了,甚至對他們倆也綽綽有餘,就如對耐心或固執。

    再者,他獻給情婦們的時間精力都已足夠的了……她悄悄地來到他背後,他并沒有覺察到她的走近,直到後來,她的手,依然還很涼的,伸進他的短褲裡,絕對是一隻瞄得很準、很奉承、很慵懶、很堅定的手,而她的腦袋貼到他的背上,瑪德萊娜帶着熱戀般的口氣,說着美麗動聽的放蕩話: “親愛的,你也太誇張了!福煦元帥他,畢竟……” 亨利終于系好了他領帶的結,有時間好好地思考一番了。

    實際上,他已經相當周到了,真的不是時候。

    昨天晚上……而現在,今天早上,她又……他還擁有一些必要的精力儲備,這個并不是問題,但是在某些階段,比如說,現在,簡直可以說,她饑渴得如狼似虎,必須每時每刻不停地上床搞她,才能從中能赢得安甯。

    以在家中負起丈夫的責任為交換條件,他就能在外頭找到其他的樂趣。

    這個算盤打得還不算太糟糕,隻不過,有些艱難而已。

    他從來都做不到忍受她的私密體味,這是一些很難啟齒讨論的事,她本來是能夠明白的,但她有時候表現得像是一個女皇,而他,倒反而成了一個仆人,老老實實地守在自己的崗位上。

    好吧,這一點,說實在的,倒不是太不舒服,但是他真的不想為此奉獻那麼多的時間精力……他平時總喜歡自己做決定,拿主意,而跟瑪德萊娜在一起時,則正好相反,總是她來提出想法,拿定主意。

    瑪德萊娜重複道:“福煦元帥……”她明明知道亨利并不怎麼渴望做,但她還是繼續逼迫,她的手變得暖和了,她感覺他在膨脹,就像一條又胖又大的蛇,很慵懶,但很有力,他從來不會拒絕,他也沒有拒絕,這實在讓人驚駭,他轉過身,把她抱起來,然後放倒在床的一角,既沒有解開領帶,也沒有脫掉鞋。

    她緊緊地抓住了他,迫使他多停留了好幾秒鐘。

    他也就多停留了一小會兒,然後,他站起身,這就完事了。

     “啊,對了,我想起來了,為紀念七月十四日,會有盛大的活動安排!” 他又回到鏡子前,好的,現在,領帶還得重新再系一遍。

    他接着說道: “革命的七月十四日,為了慶賀偉大戰争的勝利!不,我們将看到一切……大戰的停戰紀念日,要在榮軍院舉行守靈儀式!幾乎是閉門不公開的秘密儀式。

    ” 他對這種說法十分滿意。

    他尋找了确切的表達法,反複掂量了詞語,就像是含着一口葡萄酒測試它的滋味。

    一次閉門不公開的紀念儀式!很好。

    他願意嘗試一下,便轉過身來,帶着憤怒的口氣說: “為紀念偉大的戰争,竟然要來一次閉門不公開的紀念儀式!” 不錯嘛。

    瑪德萊娜終于起了床,她又穿上了一件睡衣,她會等到他離開之後再來慢慢地梳妝打扮,而等待的這一會兒,她就在一邊整理着衣服。

     她穿上了高跟拖鞋。

    亨利突然說了一句: “現在,慶祝儀式掌握在了布爾什維克的手裡,這個你該承認吧!” “行了,亨利,”瑪德萊娜一面漫不經心地說着,一面打開了大衣櫃的門,“别說這些了,太讓我煩了。

    ” “而那些傷殘軍人還在準備投入這一遊戲!而我,我要說,隻有一個日子能用來向英雄們緻敬,那就是十一月十一日!而我興許還要走得更遠……” 瑪德萊娜有些惱怒,便打斷了他: “亨利,别說這個了!不管是七月十四日,還是十一月一日[20],是聖誕節,還是鬼才知道的什麼聖人節,你根本就不在乎!” 他轉過身來朝向她,打量她。

    下身始終還隻是穿着短褲。

    但是這一次,這一副裝束并沒有惹她發笑。

    她直直地盯着他看。

     “我明白,”她繼續道,“你需要排練你的場景,然後才能正式面向公衆,在你的老戰士協會中,在你那些俱樂部中,還有我都說不上來的什麼場合中……但我可不是你的什麼排練人!那麼,你的怒火,你的暴脾氣,你有本事就沖着那些對此有興趣的人去發吧。

    别沖着我來呀,就讓我安靜安靜好吧!” 她又做起自己的事來,她的雙手不再顫抖,她的嗓音也不再顫抖。

    她常常以這樣的方式來說事,幹巴巴地,然後,一說完就不再去想了。

    她跟她父親一樣,這父女倆,真的是一對。

    亨利并沒有因此而生氣,他穿上了長褲,從根本上來說,她說的還真是不錯,十一月一日也好,十一月十一日也好,全都不要緊……至于七月十四日,那可就完全不一樣了。

    他對國家的這一紀念日,還有什麼啟蒙啦、革命啦,所有這些事情,公開地表達出一種格外獨特的仇恨,并不是因為他對這一問題有過什麼深思熟慮的想法,而是因為,依他來看,這是一個與他作為一位貴族的身份相稱的并且很自然的行為。

     還因為,他生活在佩裡顧家的府邸中,成了一個新富。

    老佩裡顧先生娶了一個瑪爾基斯家的姑娘,她本沒有任何特殊的地方,隻不過是毛線批發商的一個女性後代,一個用拍賣的方式買來的貴族稱号,幸虧它隻能由家族中的男性來繼承,而一旦成為一個佩裡顧家的人,就将永遠都是一個佩裡顧家的人。

    他們還需要五個世紀的時間才能抵得上一個奧爾奈-普拉代勒,還有呢!五個世紀之後,他們的财富說不定早就消失殆盡了,而奧爾奈-普拉代勒家的人,則将靠着亨利光宗耀祖,重振王朝般的家業,将繼續在他們位于拉薩勒維埃的祖屋的客廳中接待客人。

    而恰恰為了這番宏圖大業,他得趕快加緊了,眼看都快到九點了。

    傍晚之前,他得趕往老家的重修現場,而第二天,整整一個上午,他得給工頭們下達指令,得檢查工作,永遠都得盯在那些人的屁股後,估算工程預算表,争取讓價格降下來,工人們已經完成了屋頂的鋪設,七百平方米的石闆瓦,好大一筆錢呢,眼下要對付的是房屋的西翼,那裡毀壞得最嚴重,一切都得重新修複,要跑很遠的路,到一個既不通火車,也沒有駁船河運的地方,一個遠在天邊的地方,去尋找石料,而他,必須通過挖掘戰争英雄們的遺體,來為自己家這一切的一切付錢! 出發的那一刻,當他過來擁抱她時(他伸出嘴唇在她的腦門上貼了一下,他不太願意跟她嘴對嘴地親吻),瑪德萊娜又一次抓住了他的領帶結,幫他整理,讓他更有派、更有型。

    她後退一步,欣賞他。

    她們說得很有道理,所有那些騷貨,她的丈夫真的很漂亮、很帥氣,她會跟他生出漂亮的孩子來。

     18 佩裡顧一家的邀請一直困擾着阿爾貝。

    本來,改換身份這件事就已讓他真正地永遠寝食不安了,他常常夢見警察前來找到他,逮捕他,把他投進監牢。

    而他一旦被抓,讓他憂愁的事就是,再也沒有人能夠照顧愛德華了。

    而同時,他又感到一陣輕松。

    因為,在某些時候,愛德華也會讓他滋生一種無聲的怨恨,同樣,阿爾貝也會抱怨愛德華綁架了他的生活。

    自從他的戰友執意離開醫院,并且得知他們不可能領取任何一種補助金的壞消息之後,阿爾貝的内心中至少還留存了一種情感,他感覺到,萬事萬物還是遵循了一種正常的、持續的進程,但這種感覺被佩裡顧小姐的來臨突然揭示為謊言,而且,這一邀請的前景讓他竟然有些惶惶不可終日。

    因為,最終,他将面對愛德華的父親吃那一頓晚餐,表演一出兒子死去的喜劇,忍受住他那一臉客氣樣的姐姐的目光,當然,她再也不會往你的手中塞上幾張鈔票,就像在打發一個送貨員。

     阿爾貝不停地權衡着這一邀請可能會産生的結果。

    假如他向佩裡顧家的人承認,愛德華依然還活着(不這麼說,又能怎麼說呢?),這樣一來,他就得把愛德華強行拉回到他的家裡,而實際上,他根本就不想再踏進家門一步。

    那樣做,無疑是在背叛他。

    不過,話又說回來了,愛德華為什麼就不想回家呢,真是他媽的!要是換了他,阿爾貝,能有一個這樣的家庭,他該會多高興啊!他從來就沒有過姐姐,而這一個姐姐一定會很适合他的。

    如今,他深信,他去年在醫院聽從了愛德華,是完全做錯了;阿爾貝經曆了一種絕望的心境,他本不該讓步的……但是,既然木已成舟,他也就将錯就錯吧。

     從另一方面來說,假如他坦承真相,那人們對那個無名士兵又會說些什麼呢?現在,他就躺在鬼才知道的什麼地方,興許就在佩裡顧家族的墓穴中,一個擅入者,人們不會長時間地容忍他的。

    而人們會拿他如何做呢? 人們會訴諸司法,這一切就會重新落到阿爾貝的頭上!或者,人們甚至會迫使他把那個可憐的無名士兵再一次從墓中挖出來,以便讓佩裡顧家的人擺脫他,而他,他對這一切,對這些剩下的問題,又能怎麼做呢?說不定,人們還會順藤摸瓜,一直追查到他在軍隊花名冊上作假的事呢! 還有,對他的同伴愛德華隻字不提,自己一個人前往佩裡顧的家,跟他的父親還有姐姐見面,興許還會見到他家的其他成員,這也太不夠仗義了吧。

    假如愛德華知道了,又會做出什麼反應來呢? 但是,把這些事情都講給他聽,不也是一種背叛嗎?由此,愛德華被抛在一邊,孤苦伶仃,在那裡苦苦等待,心中很清楚自己的戰友正在跟被他自己棄絕的家人共進晚餐!因為,最終,不就是這麼回事嗎,不再想見到他們,就等于棄絕他們,難道不是嗎? 他興許可以寫一封信,借口有什麼緊急的事情,無法前往赴宴。

    但他們會改天再邀請的。

    他興許能構想出一個近乎于不可能的原因來。

    但,他們會派人來找他的,而那樣一來,他們就會發現愛德華…… 他簡直無法自拔。

    一切全都糾纏到了一起,阿爾貝不斷地做着噩夢。

    深更半夜裡,他的反應驚動了幾乎從來睡不好覺的愛德華,愛德華焦慮不安,撐起胳膊肘半坐在床上,使勁推着他戰友的肩膀,把他搖醒,一臉疑惑地遞給他談話時寫字用的本子,阿爾貝則示意他沒什麼,一切都很好,但,那些噩夢一而再地回歸,沒完沒了,而他,跟愛德華完全相反,他需要睡眠。

     在做了無窮無盡且互相矛盾的反複思考之後,他終于下定決心,他要去佩裡顧的家(不然的話,他們還将會對他糾纏不休),他要掩蓋住真相,這一決定是風險最低的解決辦法。

    他會給予他們他們想要的那一切,會告訴他們他們的愛德華是如何死的,這就是他将要做的事。

    并且,從此再也不見他們的面。

     然而,他已經回想不起來他當時在信中到底寫了一些什麼!他搜索枯腸地尋覓。

    他到底虛構了一些什麼呢?一次英勇的犧牲,當胸中了一顆槍彈,就像在小說中常常能讀到那樣,在什麼情況下呢?這還沒有算上,佩裡顧小姐是在普拉代勒那個下流胚的幫助下前來找到他的。

    而那個家夥,又對她說了一些什麼呢?他一定自吹自擂地表現出了他自己的優點。

    而假如阿爾貝的說法跟她從普拉代勒那裡聽到的說法相矛盾,那她會相信誰的呢?他會被當作一個騙子嗎? 他越是對自己提出疑問,他的思路與記憶就越是混亂模糊,噩夢連連回歸,猶如有幽靈相助,占滿了他的一個個夜晚,恰似杯盤堆滿了整整一個櫥櫃。

     另外,還有着裝方面的棘手問題。

    像他眼下這樣,是不可能體體面面地前往佩裡顧家的,就連他最好的衣服,也會在三十步開外的地方讓你聞到難聞的髒臭味。

     在最終做出前往庫爾塞勒林蔭大道,去佩裡顧家赴宴的決定之後,他便到處尋覓一件尚能穿得出去的像樣的上裝。

    他找到的唯一一件,還是向一個同事借的,那人是在香榭麗舍那一帶活動的廣告人,個頭稍稍比他矮一點。

    他不得不把長褲盡量往腰身底下拉,要不然,褲腿吊起來的樣子會讓他看上去很像一個小醜。

    他差點兒問愛德華借一件襯衫,他知道他有兩件,不過他最終還是放棄了。

    萬一他的家人認出來了,那可怎麼辦呢?于是,他隻能向那同一個同事借襯衫,很顯然,它也稍稍短了一點,那些扣眼還有些扣不嚴。

    剩下的還有鞋子的棘手問題。

    他找不到合他尺寸的鞋子。

    那就隻有穿他自己的舊鞋了。

    他嘗試着給一雙鞋跟有些破損的鞋子打蠟,但最終還是白費了勁,無論他怎麼努力,都再也找不回來青春靓麗與體面端莊的外貌了。

    絞盡腦汁之後,他最終決定,還是買一雙新鞋,這一點,是他的經濟條件所允許的,畢竟,現在,嗎啡的預算剛剛減輕了不少,給了他一點兒喘息的餘地。

    這是一雙很漂亮的鞋。

    三十二法郎,在巴塔鞋店買的。

    走出鞋店時,他把鞋盒緊貼在身上,他承認,實際上,自打他複員以來,他特别想給自己買一雙新鞋穿穿,他也總是從一個人穿的鞋子漂不漂亮上來判斷其優雅與否。

    一件舊了的上裝或者一件舊了的外套,這都還好說,但一個男人的價值是要憑他的鞋子來判斷的,在這一方面,是好就是好,是壞就是壞,沒什麼中間選擇的。

    他的這一雙鞋是淺褐色皮子的,在這一場合穿上它,就是他唯一的樂趣。

     當阿爾貝從屏風後頭出來時,愛德華和露易絲不由自主地都擡起了頭。

    他們剛剛做好了一個新的面具,象牙色的,帶有一個粉紅色的漂亮嘴巴,像是不屑一顧地撇了一下嘴剛剛閉上;兩片褪了色的秋葉貼在臉頰上方,像是勾勒出了兩滴眼淚。

    然而,整體上絲毫沒有憂傷的情調,人們恐怕會說,這是一個遠離塵世而沉浸于内心的人。

     然而,此時此刻,真正的好戲還不是這個面具,而是從屏風後出來的阿爾貝的那副模樣。

    他那樣子,活像一個要去參加婚禮的肉鋪學徒。

     愛德華明白,他的戰友有一次風流約會,他為之非常感動。

     愛情問題是兩個人之間開玩笑的一大主題,敢情是兩個年輕的男子嘛……但這是一個痛苦的主題,因為他們兩個都是沒有女人的年輕男子。

    時不時地,阿爾貝會偷偷摸摸地跟莫奈斯提埃太太上一次床,這樣做到頭來讓他品嘗的更多的是痛苦,而不是甜美,因為,這反而讓他感受到,他是多麼缺少愛的滋潤。

    不久後,他就停止了跟她上床,開始時,她還會堅持一下,到後來,她也就不再堅持了。

    他常常看到漂亮的年輕姑娘,到處都有,商店裡,公共汽車上,她們中很多人都沒有未婚夫,因為戰争中死了很多男人,她們在等待,在守候,在期盼。

    但是,一個像阿爾貝那樣衣衫褴褛的人,你說是勝利者,他卻在大街上不停地轉來轉去,焦慮得像一隻母貓,穿着一雙很有些年頭的鞋子,而他褪了色的皮襖也呈現不出一絲吸引人的風度來。

     而即便他找到了一個對他的悲慘狀況并不太嫌惡的年輕姑娘,他又能為她提供什麼樣的未來呢?他難道可以這樣對她說:“您來跟我住在一起吧,我現在跟一個殘廢軍人合住,他沒有了下巴,他從來都不出門的,他要給自己注射嗎啡,他還戴着嘉年華會一般的面具,但您什麼都不要害怕,我們每天都有三法郎的錢來過日子,我們還有一道破爛的屏風,可以保護一下您的隐私。

    ”他能這樣對她說嗎? 這還沒有算上一點,即阿爾貝是一個腼腆的人,假如事情沒有主動來找他,那他恐怕并不會…… 一下子,他就返回去找莫奈斯提埃太太了,但她也有她的自尊心,一個女人并不因為給自己的丈夫戴了綠帽子,就得放棄自己的自豪感。

    這是一種變數很多的驕傲感,因為,實際上,如果說她目前不再需要阿爾貝了,那是因為她正跟新的店員睡覺,那是一個長得極其像塞茜爾男朋友的家夥,反正阿爾貝記得就是那樣,那一天,在莎瑪麗丹百貨公司陪同塞茜爾上電梯的那個年輕人,也正是在那一天,他拂袖而去,甚至放棄了好幾天的工錢,若是換作别的人,他也還是會那樣的…… 一天晚上,他對愛德華講了這一切。

    他心想,跟他講一講這些事情興許會讓他開心一些的,你看看,我也一樣,最終不得不放棄跟女人的正常關系,不過,他實在是找錯時機了:阿爾貝是能夠活下去的,而愛德華,則不能夠。

    阿爾貝還能夠遇識另一個女人,瞧,一個年輕的寡婦,現在寡婦可是多得很哪,隻要她不是那麼挑剔,隻是,他得去尋找,得睜開眼睛,但是,哪一個女人會接受一個愛德華呢,假如他也愛女人的話?這場對話讓兩個人都感到很難受。

     于是乎,突然看到阿爾貝打扮得衣冠楚楚的模樣,該讓他多麼驚訝啊! 露易絲發出了一記贊美的尖叫聲,向前走了幾步,等着阿爾貝俯下身來,好為他重新整理好領帶結。

    他們取笑他,愛德華拍着自己的大腿,高高地豎起他的大拇指,露出一種明顯的熱情神态,并從喉嚨深處發出了幾下偏尖銳的隆隆聲。

    露易絲也不甘落後,她手捂着嘴,笑将起來,說着:“阿爾貝,您這個樣子實在是太好了……”這幾乎就是成年女人才會說的話,然而,她才幾歲啊,這個小姑娘?超量的贊美與祝賀稍稍有些傷害他,即便是一個毫無惡意的嘲笑也會讓人難受,尤其是在眼前的情境中。

     他更想快快地溜之大吉。

    另外,他心裡想,他還得好好思考一下,等思考之後,對種種論據的價值沒有了絲毫憂慮,他就會在幾秒鐘裡打定主意,到底是前去佩裡顧的家,還是不去。

     他坐上了地鐵,最後一段路再步行。

    他越是往前走,内心就越是感到一陣陣不适。

    離開了他居住的那個滿是俄國人與波蘭人的區,他發現了一棟棟雄偉的大樓,一條有三條普通街道那麼寬的林蔭大道。

    就在蒙梭公園的正對面,他找到了目的地,确實,人們是絕不會錯過,佩裡顧先生家這一巨大的府邸的,它的前面,停放着一輛漂亮的汽車,一個司機戴着一頂鴨舌帽,穿着一身無可挑剔的制服,正在仔細地擦着車子,就像是在給一匹賽馬擦身子。

    阿爾貝感到了自己心髒的猛烈跳動,因為他實在是太激動了。

    他假裝非常着急的樣子,走過了這座府邸,沿着附近的街道走過,用腳描畫出了一個大大的圓圈,然後回到公園那裡,找到一把能從那裡斜向地觀察這座豪宅正面的長椅子,坐了下來。

    他已經徹底受不了啦。

    他甚至很難想象愛德華就出生在這裡,就在這棟樓裡長大。

    這完全是另一個世界。

    而他,阿爾貝,今天來到這裡,卻帶來了人們所能想象的一個最大謊言。

    他是一個作惡的壞人。

     林蔭大道上,一些假裝很忙碌的女子從四輪馬車上下來,幾個仆人跟在她們身後,手裡提着盒子。

    一些送貨的汽車停在那些小門前,司機跟那些煞有介事的仆役争論着什麼,人們能感到,這些趾高氣揚的奴仆代表了他們的主人,他們用一種嚴厲的眼光,仔細檢查着送來的一筐筐蔬菜、一箱箱面包,而稍遠一些的地方,人行道上,沿着小花園的栅欄,有兩個舉止優雅的年輕女人,身材瘦長得跟火柴棍一樣,互相挽着胳膊,一邊笑着,一邊走過。

    在林蔭大道的拐角,有兩個男子互相打着招呼,胳膊底下夾了一份報紙,手裡捏着大禮帽,親愛的朋友,回見了,他們的樣子就像法庭上的法官。

    其中一人往側面走了一步,給一個穿水兵衫的小男孩讓開了路,那孩子一邊跑,一邊滾着鐵環,緊跟在後面的保姆也是一邊小跑着,一邊低聲叫喊,請路上的先生們原諒;一輛花商的車子來到,卸下了一束束鮮花,足夠為一場婚禮所用了,當然,眼下沒有什麼婚禮,那隻是每周一次的例行送貨,這裡頭有那麼多房間,當有客人前來時,就得好好準備布置,我可以向你保證,這得花上好大一筆錢呢,但是人們會笑着說這些話,買這麼多花,真是有趣,我們可喜歡接待客人啦。

    阿爾貝看着所有這些人,就像曾經有一次他透過一個玻璃魚缸看一些來自異國的魚兒一樣,而那些魚兒幾乎都不像普通魚兒的樣子。

     還要等上差不多兩個小時,時間太長了。

     他猶豫不決,不知道是繼續坐在長椅上好呢,還是再回去坐地鐵好,但是,坐地鐵去往哪裡呢?以前,他非常喜歡巴黎大林蔭道街區。

    自從他胸前背後戴着廣告牌天天在那裡來回行走後,感覺可就完全不一樣了。

    于是,他去公園裡閑逛了。

    盡管他提前了,他還是打發掉了時間。

     當他意識到了時間的迫近時,他的焦慮感開始急劇上漲,十九點十五分了,他渾身冒汗,他大步行走,先是往遠裡走,然後又轉回,眼睛瞧着地面,十九點二十分了,他始終還沒有拿定主意。

    大概在十九點三十分,他又從府邸前經過,走在馬路對面的人行道上,他決定回家去,但轉而又一想,那樣的話,他們會上他家來找他的,會派司機來,而司機是不會比他的女主人更體貼的,縱使他有一千零一條理由在大腦中來回互相碰撞,他也永遠都不知道事情會變成什麼樣,于是,他跨上六級台階,摁響了門鈴,然後往後擡起一隻腳,接着是另一隻,交替着在小腿肚上匆匆地擦了擦鞋面,大門打開了。

    他的心在胸腔中猛跳起來,他已經來到了大廳中,這大廳高得如同一座大教堂,到處都是鏡子,一切都那麼美,甚至包括那個女仆,她一頭褐色的短發,神采奕奕,我的上天啊,這嘴唇,這眼睛,富人家裡的一切都那麼美,阿爾貝心想,甚至連裡頭的窮人也是一樣美。

     巨大的門廳,地面上鋪有黑白相間的大方磚,像是棋盤一樣,門廳的每一邊,各自聳立着兩杆高腳燈,頂上有五個球形的燈盞,分别框定了一條通道,通向用聖雷米雲紋石鋪砌的大樓梯。

    樓梯的兩道扶欄是白色的大理石,呈對稱的螺旋形蜿蜒向上,通往上一層平台。

    一盞具有現代裝飾藝術風格的巨大的分枝吊燈射出一道黃色的光芒,就像是從天上彌漫消散而下。

    那個漂亮的女仆仔細打量了一番阿爾貝,問他叫什麼名字。

    阿爾貝·馬亞爾。

    他瞧了一眼四周,真不是蓋的。

    他就算是盡了自己的最大努力,穿上了一套量身定做的西裝、一雙貴得離譜的皮鞋、一頂名牌的大禮帽、一件大禮服或者一件燕尾服,但一切都是白搭,無論什麼東西,都會給予他一副他本來的鄉巴佬模樣。

    穿着方面這一巨大的不協調,最近幾天的焦慮情緒,還有長時間等待所帶來的緊張……阿爾貝不禁笑了起來,隻是笑了笑,沒别的。

    能看得出來,他是在為他自己而笑,在笑他自己,手捂住了嘴,那麼自然,那麼真實,就連那個漂亮的女仆也跟着笑了起來,這牙齒,我的上天,這笑聲,甚至連她那尖尖的粉紅色舌頭,也成了一道奇異的美景。

    她的那雙眼睛,他在進門的時候就看到了,還是直至現在才注意到的?烏黑,明亮。

    兩個人全都不知道他們到底在笑什麼。

    她轉過身來,滿臉已經通紅,仍然還在笑着,但她還有事忙,她打開了左邊的門,那是候客的大客廳,裡頭擺放有三角大鋼琴、高大的中國花瓶、滿是古舊書的櫻桃木書架、皮面的扶手椅,她為他指了一下那地方,他可以随意在那裡待着。

    她最後說了一聲“抱歉”,隻因為她剛才沒能控制住那一陣笑聲,他則揮了揮手,不,不,笑吧,我沒事。

     現在,客廳裡隻剩下他一個人,門又關上了,仆人會去通報,馬亞爾先生已到,他的傻笑已經停止,這一番寂靜,這一派莊嚴與豪華迫使你乖乖閉上嘴。

    他摸了摸綠色植物的葉片,他想到了那個可愛的小女仆,假如他敢……他嘗試着去讀書架上那些書的書名,他的食指滑過一件鑲嵌工藝品,他遲疑不定地碰了碰大鋼琴的一個琴鍵。

    他完全可以一直等到她下班,誰知道呢,她是不是已經有男朋友了呢?他試了試一把扶手椅,坐了下去,又站起來,又試了試長沙發,它有一個很柔滑的漂亮皮面,他瞧了一眼擺在茶幾上的英文報紙,漫不經心地翻動了一下,對那個漂亮的小女仆,他該怎麼做呢?在出去的時候朝她耳邊悄悄地送上一句什麼話嗎?或者,假裝忘記了什麼東西,再次摁響門鈴,往她手裡遞一張字條,寫上……寫上什麼好呢?他的地址嗎?再者說了,他又能把什麼東西忘記在這裡呢,他甚至都沒有帶一把雨傘。

    他就這樣一直站着,翻閱着擺在那裡的幾本《時尚芭莎》《美術報》《時裝指南》。

    他坐在長沙發上,或者就這麼等着她下班,這樣恐怕更好,要像剛才那樣成功地逗她笑。

    茶幾的角落上,放着一本很大的紀念冊,封面是淺色的皮子,摸上去柔滑得如絲綢一般。

    假如要邀請她一起吃晚餐,那得花上多少錢啊,首先的問題,是去哪裡吃,這又是一個讓他左右為難的問題。

    他拿過紀念冊,打開來,去杜瓦爾小食鋪,這對他是個不錯的選擇,但是邀請一個年輕姑娘去那裡,不可能,尤其是一個像她那樣在大戶人家那裡做事的姑娘,即便是在廚房幹活兒的,也都是見慣了銀餐具的。

    突然,他的肚子有些抽筋,他的雙手立即出了汗,濕漉漉、滑溜溜的,他使勁地咽着口水,生怕會嘔吐出來,一股膽汁的味道已經湧上了他的嘴。

    在他眼前,有一張結婚照,瑪德萊娜·佩裡顧和奧爾奈-普拉代勒上尉肩并肩地在一起。

     正是他,毫無疑問,阿爾貝不會弄錯的。

     無論如何,都必須證實一下。

    他馬上十分貪婪地翻閱起來。

    幾乎每一張照片上都有普拉代勒,一些照片就跟一頁畫報那麼大,有很多很多人,還有各種各樣的鮮花。

    普拉代勒很謙遜地微笑着,像一個中了彩票的人,不願意人們把他當作吹牛誇大的家夥,卻又希望有人來羨慕他。

    佩裡顧小姐挽着他的胳膊,容光煥發,身穿一件現實生活中從來沒有人會穿的婚紗,買來隻為穿它一天,而那大禮服,那燕尾服,那精美的裝扮,那袒胸露肩的低領衫,那胸針,那項鍊,那新鮮奶油色的手套,新郎新娘拉着手,就是他,普拉代勒,這裡,是食品豐盛的冷餐台,新娘子那一邊,無疑就是她的父親了,這一位,佩裡顧先生,即便在微笑時,也不像是個随和的人,到處都是擦得锃亮的皮鞋,是帶硬胸的襯衫,在盡頭,衣帽間裡,一頂頂圓筒禮帽整整齊齊地挂在銅質杆子上,而前面,則是一大摞擺放成金字塔形狀的香槟酒杯,服務生身穿制服,手戴白手套,人們跳着華爾茲,一個管弦樂隊,新婚夫婦再一次從左右兩邊滿滿的人群中間走過,接受衆人的喝彩……阿爾貝情緒激昂地翻着相冊。

     突然,《高盧人報》的一篇文章映入了他的眼簾。

     一場華麗的婚禮 人們十分期待這場如此巴黎式的盛大典禮,這是很有道理的,因為,這一天,是優雅與勇敢相結合的日子。

    對我們少有的那些還不知道這件大事的讀者,讓我們說得更明确一些吧,這件事不是什麼别的,就是一場婚禮:新娘是瑪德萊娜·佩裡顧小姐,著名工業家馬塞爾·佩裡顧的女兒,而新郎則是亨利·奧爾奈-普拉代勒,我們的愛國英雄。

     婚禮儀式本身很簡單,在奧特伊教堂舉行,隻邀請了幾十個雙方家庭成員以及親朋好友,他們有幸聽到柯萬代主教大人的優美賀詞。

    但是,婚慶的宴會典禮卻安排在了布洛涅森林的邊上,圍繞着古老的阿爾默農維爾圍獵行宮,而這棟建築把美麗年代優雅的建築風格與現代化的設施裝備完美地結合在了一起。

    整整一個白天,無論在平台上、花園裡、客廳中,沒有一刻會缺少那些最傑出最著名的上流人士。

    據說,現場來了六百多位賓客,他們得以欣賞年輕動人的新娘,她的那件婚紗(珠羅紗的與女公爵軟緞的質地)是由家族的好友讓娜·朗雯親自設計定制并贈送的。

    而我們得提醒一下讀者,那位幸福的新郎,風度翩翩的亨利·奧爾奈-普拉代勒(這個姓氏則是最古老的貴族姓氏之一)不是别人,正是“普拉代勒上尉”本人,是停戰前一天仍在英勇痛擊德國佬的113高地戰役的勝利者,他因多次令人欽佩的戰功,而前後四次獲得勳章。

     共和國總統雷蒙·普恩加萊先生,正巧也是佩裡顧先生的好友,他也悄悄地親自出席了婚慶典禮,這讓現場的氣氛更為歡快,到場的還有另一些重量級政界人物,例如米勒蘭先生和都德先生,另外還有幾位大藝術家,如讓·達尼昂布弗雷、喬治·羅什格羅斯[21],等等。

    他們全都抽時間來參加這一異乎尋常的盛典,我們毫不懷疑,它将被載入史冊。

     阿爾貝合上紀念冊。

     他對這個普拉代勒生出的仇恨,變成了對自己的仇恨,他恨自己竟然還在害怕他。

    單單是這個姓氏,普拉代勒,就讓他心跳加速。

    一種如此的畏懼,還要持續到哪年哪月?他差不多已經有一年時間沒怎麼提及這個人了,但他總是會想到他,根本無法忘記他。

    阿爾貝隻要瞧一瞧自己的周圍,就到處都能看到這個人留在他生活中的痕迹。

    還不僅僅是在他的生活中。

    愛德華的臉,他的所有動作,從早到晚,一切,絕對的一切,全都來自開創性的那一刻:一個人奔跑在一片世界末日般的背景中,目光兇狠,直盯前方,這樣的一個人,其他人的死亡對于他根本就不作數,他們的生命也同樣不作數,他用盡了全力撞倒了一個驚慌失措的阿爾貝,然後,則是那番神奇的拯救,它的結果大家都知道了,而現在,則是這張從中央破碎的臉。

    就仿佛,對于種種苦難,一場戰争似乎還遠遠不夠。

     阿爾貝瞧着前方,卻什麼也沒看見。

    這就是故事的結尾。

    這一樁婚姻。

     他想到了自己的存在,盡管他不是一個很達觀的哲人。

    還想到了愛德華,想到了完全不了解戰場真相的愛德華的姐姐,竟然嫁給了謀害了他們兩人的兇手。

     他又看到了深夜中墓地的形象。

    還有另外的形象,去墓地的頭一天,當那個戴着貂皮手套的年輕女子出現時,英俊的普拉代勒上尉站在她的身邊,作為救命恩人。

    然後,在前往墓地的途中,阿爾貝坐在渾身汗酸味的司機身邊,隻見他不停地用舌頭尖把一小截煙頭從嘴角的一邊挪到另一邊,而與此同時,佩裡顧小姐則跟普拉代勒中尉坐在豪華小轎車裡,他早應該懷疑到的。

    但是阿爾貝從來就什麼都沒看到,他始終都傻乎乎的,驚訝得目瞪口呆。

    連連問自己,他是不是真的有一天會長大,這個小崽子,甚至連戰争都沒能教會他什麼,真叫人失望呀! 剛發現這一樁婚姻時,他的心一下子就以一種令人眩暈的節奏狂跳起來,而現在,他感覺他的心已經融化在了胸膛中,快要停止跳動了。

     那股膽汁的味道就在喉嚨深處……又一陣惡心襲來,他竭力地抑制住,并且猛地站起來,離開了這個客廳。

     他剛剛意識到了。

    普拉代勒上尉就在這裡。

     跟佩裡顧小姐在一起。

     這是一個為他而設置的陷阱。

    一頓家庭晚餐。

     阿爾貝将不得不跟他面對面地吃晚餐,将不得不忍受他那尖銳的目光,就像在莫裡厄将軍的辦公室裡,還記得,他們當時曾讨論要不要把他送交行刑隊,真的是難以逾越啊。

    如此說來,戰争就永遠都不會結束了嗎? 必須走掉,立即就走,乖乖繳槍,要不然,他就将死去,再一次被人殺死。

    趕緊逃跑。

     阿爾貝一下子跳将起來,跑着穿過房間,他來到了門口,門自己開了。

     站在他面前的是瑪德萊娜·佩裡顧,滿臉笑容。

     “您來啦!”她說道。

     她這就仿佛是在贊美他,但不知道究竟在贊美什麼,興許是贊美他找對了路,找到了勇氣。

     她情不自禁地從頭到腳打量起他來,看得阿爾貝不由得低下了眼睛。

    他現在看得很清楚了,這雙新買的鞋,锃光發亮,配上那件過短的、穿舊的上裝,效果是再糟糕不過了。

    他曾是那麼為它自豪,他曾那麼地渴望它……這雙全新的鞋在高聲叫嚷着他的窮困。

     他的一切滑稽可笑全都集中在那裡,他讨厭這雙鞋,他讨厭他自己。

     “快點,來吧。

    ”瑪德萊娜說。

     她一把挽住他的胳膊,像是一個老朋友那樣。

     “家父馬上就下來,他正迫不及待想見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