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19年十一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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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人們會把待不了太長時間的來訪者的外衣放在那椅子上。

    看到瑪德萊娜,他就朝她伸出手來。

     “把車叫過來,我們出去。

    ” 如此簡短的話語中所包含的一切……瑪德萊娜下達命令,跑回自己房間,換好衣服返回。

    她穿了一件灰色的外套,裡面是一件腰部帶有褶裥的黑色呢絨衫,頭上戴了一頂同樣是黑色的鐘形女帽。

    看到他女兒這樣出來,佩裡顧先生心中想到,她是愛我的,他很想說,她很理解我的心。

     “我們走吧……”他說道。

     來到人行道上後,他告訴司機,他不需要他開車,請他回去。

    他自己開車,這事情并不常見,他不太喜歡這樣,除非他願意獨自一人待在車上。

     他隻去過一次公墓。

    那還是在他妻子去世的時候。

     即便是在瑪德萊娜前往戰區找回了弟弟的屍體,并把它帶回家族墓穴之後,佩裡顧先生還是沒有動身前來。

    是她一再堅持要讓她的弟弟“回來”的。

    對這件事,他并不怎麼堅持。

    兒子已經為國捐軀了,跟那些愛國者埋葬在一起,這就符合萬物的秩序。

    但是瑪德萊娜希望那樣。

    他曾經堅定不移地解釋說“在他的立場上”,讓他女兒做一件如此徹底違禁的事,那絕對是無法想象的,而當他的詞語中求助了那麼多的副詞時,就不是什麼好兆頭了。

    瑪德萊娜卻并不那麼感覺,她當時回答說,活該倒黴,那她就自己去幹好了,萬一出了什麼問題,他隻消說他不知道這件事就行了,她會獨自一人承擔一切後果來的。

    兩天後,她在父親留下的一個信封中,看到了她所需要的錢,還有寫給莫裡厄将軍的一份囑托。

     當夜,他們就給所有人發了錢,給墓地的保安、裝殓工、司機,一個工人挖開了家族的墓穴,兩個人放下了棺材,然後,又封上了墓穴的門。

    瑪德萊娜默哀了一小會兒,然後,有人過來緊緊抓住了她的胳膊肘,因為在黑夜,這樣久久地待着不是個事兒,既然她兄弟已經埋在了這裡,她什麼時候想來完全可以再來,但是,眼下,最好還是不要引起别人的注意。

     佩裡顧先生對此絲毫不知情,也從來沒有提過任何問題。

    在開往公墓的汽車裡,在默默無語的女兒身邊,他想到了頭天夜裡自己反複回憶過的一切。

    以前,他什麼都不想知道,而今天,他卻表現出一種渴望,他想了解最細的細枝末節……一想到兒子,他就産生了想痛哭一場的沖動。

    幸好,尊嚴很快又占了上風。

     佩裡顧先生心裡想,要把愛德華安葬在家族墓穴中,首先必須把他從陣亡者公墓中挖出來。

    而一想到這一點,他的心口就發緊,引來一陣疼痛。

    他嘗試着想象死去的愛德華躺在那裡的形象,但那始終是一種平和死亡的圖像,穿着西裝,打着領帶,皮鞋锃亮,四周點燃了蠟燭。

    這很愚蠢。

    他搖着腦袋,對自己很不滿意。

    他又回到了現實中。

    過去了那麼多個月,一具屍體又會像什麼呢?他們是怎麼做的呢?一些形象浮現在了他的腦際,那都是一些老生常談,其中有一個問題凸顯出來,黑夜也不足以讓它消隐,他很奇怪,自己以前怎麼就從來也沒有提出過這一問題:為什麼他對兒子死在了他前頭從來就沒有感到過奇怪?這可不是世間萬物應有的秩序。

    佩裡顧先生已經五十七歲了,他很富有,受人尊敬,他從來就沒有打過任何仗。

    然而,他時時處處都是勝利者,甚至包括他的婚姻。

    如今,他還好好地活在人世間。

    他為自己感到羞恥。

     奇怪的是,瑪德萊娜所選擇的,恰恰正是眼下的這一刻,兩個人坐在汽車中的這一時分。

    她透過車窗,瞧着飛快地向後掠去的街道,把自己的手搭在他的手上,就仿佛她什麼都明白似的。

    她明白我的心,佩裡顧先生心裡說。

    這讓他感覺很好。

     還有那個女婿。

    當時,瑪德萊娜前往她兄弟戰死的鄉下尋找他(他到底是怎樣死的?他對此一無所知……),返回時就帶上了那位普拉代勒,第二年夏天,她就跟那一位結了婚。

    當時,這一事實根本就沒有引起佩裡顧先生的什麼看法,而今天,他卻覺得其中有一種奇怪的交換意味。

    在他兒子徹底消逝之時,他迎來了這個男人,而且要把他作為女婿來接受。

    這是無法解釋通的,就仿佛他要把此人看作對他兒子的死亡負責任,這固然很愚蠢,但他情不自禁還是那樣想了:其中一個人的出現恰好就在另一人消亡的那一刻,兩者之間因果關系的建立,似乎是以機械的方式,而對他而言,這就是說,是以自然的方式。

     瑪德萊娜曾試圖對她父親解釋,她跟奧爾奈-普拉代勒上尉當時是怎麼相遇認識的,他表現得又是如何殷勤體貼、關懷備至,佩裡顧先生卻聽不進去,他完全是一副裝聾作啞的樣子。

    為什麼他女兒要嫁給這個男人,而不是别的人?對于他,此事始終就是個奧秘。

    他對他兒子的生活是一點兒都不了解,對他的死也是一點兒都不了解,說到底,他對他女兒的生活也是一點兒都不了解,對她的婚姻也一樣不了解。

    從人心的角度來看,他真的是什麼都不了解。

    公墓的保安失去了右胳膊,跟他打照面時,佩裡顧先生不禁想到:他是肢體的殘疾者,而我,我則是一個心靈的殘疾者。

     墓地中,早已是人聲嘈雜。

    佩裡顧先生作為觀察敏銳的商人,早已覺察到,那些在露天賣祭品的人心情都很愉悅。

    他們賣着菊花,有花束和花捧,全都賣得很好,真的是一筆好生意。

    尤其是因為,今年,政府希望所有的紀念活動都在十一月二日亡靈節那天舉行,而且整個法國都要在同一時刻行動。

    整個國家都将以一個統一的運動來向烈士默哀。

    從他的小轎車裡,佩裡顧先生就已看到了種種的準備工作,有人拉開了布條,有人安置了路障,管樂隊都是平民着裝,正在做着練習,但并不吹奏出聲響來,人們清洗了人行道,撤走了停在那裡的馬車和汽車。

    佩裡顧先生瞧着這一切,臉上毫無表情,他内心的悲傷純粹是個人的。

     他把汽車停在了公墓門口。

    父親和女兒互相挽着胳膊,緩緩地走向家族的墓區。

    天氣晴朗,一輪清涼、明媚、黃色的太陽,把已經擺放在墓前墓後、小徑四周的鮮花照得鮮亮。

    佩裡顧先生和瑪德萊娜兩手空空地來了。

    兩個人誰都沒有想到要買花,然而,墓地入口處有的是賣花的人,有的是選擇。

     家族之墓是一個小小的石頭房,門楣上鑲嵌有一個十字架,它有一道鐵門,門上釘着一塊牌子,上面寫着“佩裡顧家族”的字樣。

    石屋的每一邊,都镌刻有死者的名諱,不過,這一切隻是從佩裡顧先生的父母那一輩才開始,因此,還很新,還不到一個世紀。

     佩裡顧先生雙手插在他燕尾服的衣兜中,并沒有摘下他的帽子。

    他沒有想到這一點。

    他所有的思緒全都落在他的兒子上,全都圍繞着他的兒子,在那裡打轉。

    他的眼淚又一次流了下來,他不知道,愛德華的形象,其實在他心中還是留下了不少,先是一個小男孩,然後是一個年輕人,而他所憎惡的那一切又一次讓他強烈地懷念不已,他的笑聲,他的叫喊聲。

    頭一天夜裡,他看到曾被長期遺忘的一些場景重新出現,事情可以追溯到愛德華的童年。

    那時,他對他兒子的真實本性隻有些許懷疑,面對兒子的素描畫,他可以任由自己走向一種适度的、可控制的滿足,确實,那裡頭有着一種罕見的成熟。

    後來,他又看到過兒子的另一些素描。

    愛德華是一個屬于他那個時代的小孩子,他的想象力充滿了一些異國情調的形象,一些火車頭,一些飛機。

    有一天,佩裡顧先生被愛德華的一幅畫所震撼,畫的是一輛高速行駛的賽車,用一種難以想象的寫實主義手法,他自己從來都沒有從這樣一個角度觀察過一輛汽車。

    在這張畫面凝定的草圖中,到底是什麼給了人以如此的感覺,讓一輛行駛得如此迅速的高速賽車看起來像是就要飛起來?真是一個奧秘。

    愛德華那時才九歲。

    在他的素描裡,總是有很多的運動。

    甚至連百花也在召喚着微風。

    他還記得有一幅水彩畫,畫的是花卉,究竟是什麼花,他卻沒有認出來,花瓣非常細膩,他能說的隻有這些。

    表現在一個十分特殊的框架中。

    佩裡顧先生盡管對這一藝術不太在行,卻還是看明白了,這裡頭有着某種極具創意的東西。

    此外,這些素描,它們都到哪裡去了?他這樣問着自己。

    瑪德萊娜是不是把它們保留了下來?但是,他真的不想再看到它們,他更願意把它們留在自己的心中,他再也不希望這些形象從他的身心中出來。

    從他的回憶中挖掘出來的東西中,尤其有一張臉反複浮現。

    愛德華曾經畫過很多很多的人臉,各式各樣的臉都有,但他對某些面容線條有着一種特别的偏愛,這一點,人們經常能發現,佩裡顧先生在問自己,人們稱之為“有一種風格”的東西,指的是不是就是這個。

    那是一張年輕男子的純正的臉,嘴唇很厚實,鼻子稍稍有些長,很挺,下巴正中央有一道很深的溝溝,但尤其是有一道奇特的目光,稍稍有點兒斜視,沒有一絲笑容。

    他試圖想說的那一切,如今還能找到詞語吧……但是,又能向誰去說呢? 瑪德萊娜假裝被稍遠處的一座墳墓給吸引住了,朝那邊走了好幾步,把他留在了原地。

    他掏出了他的手帕,擦了擦眼睛。

    他讀着他妻子的姓名:萊奧波爾迪娜·佩裡顧。

    娘家姓瑪爾基斯。

     愛德華的名字不在那上面。

     這一發現讓他非常驚愕。

     當然啦,既然他兒子并沒有被認為埋在這裡,就不可能镌刻上他的名字,好的,這一點很顯然,但是,對于佩裡顧先生,這就如同命運拒絕了他對一次正式死亡的最終認可。

    當然,官方倒是寄來過一紙證書,那份文件證明,他為法蘭西而戰死,但是,這樣的一座墳墓又是什麼,人們甚至都沒有權利在此讀到他的名字?他把這一切翻來覆去地想了又想,試圖說服自己,最基本的并不在于此,但是,他所感覺到的那一切,無論如何都無法超越。

     你倒是站在他的立場上來替他理解一下,讀到他死去兒子的名字,讀到“愛德華·佩裡顧”,在他的眼中,突然具有了一種極其重要的意義! 他左右來回地搖了搖頭。

     瑪德萊娜來到他身邊,挽住了他的胳膊,兩人一起返回。

     星期六那天,他接到了很多電話,都是來詢問他的健康狀況的。

    “請問先生,您感覺好點兒嗎?”有人這樣問他,或者,“您可是把我們着實吓得夠嗆,我的老兄!”他則冷靜地一一作答。

    對所有人來說,這就表示了一個信号,即一切又恢複了正常。

     佩裡顧先生嚴格遵循布朗什大夫的叮囑,整整一個星期天都在休息,喝藥茶,服藥片。

    他還整理了一下各類文件,在那個銀制的托盤上,就在信件旁邊,發現了由一張特别女性化的紙做成的一個小盒子,那是瑪德萊娜特地放在那裡的,裡頭裝了一個小本子,以及一封已經打開了的手寫的信,看那樣子,是一封很久之前寫的信。

     他立即認出了它,他喝了茶,拿起信,念了一遍,又是一遍。

    他久久地停留在愛德華的戰友回憶他犧牲情景的那一段: (……)發生時,我們的部隊正在攻打一個德國兵的陣地,這對我們赢得勝利至關重要。

    你們的兒子,他常常沖在隊伍的最前頭,此時當胸中了一顆子彈,當場就犧牲了。

    我可以向你們保證,他并沒有什麼痛苦。

    你們的兒子,他總是提到,保衛祖國是他最高的職責,他應該為自己像個英雄那樣死去而感到光榮。

     佩裡顧先生是一個商人,領導着好幾家銀行、海外商行、工業企業,因此,他凡事都會抱定懷疑的态度。

    對這樣一個現成的傳奇故事,他是連一個字也不相信的,這是刻意編排出來的,很像是一幅蹩腳的彩色畫片,專門用來安慰陣亡者家屬的。

    愛德華的戰友寫得一手好字,但他是用鉛筆寫的,信紙已經老化了,字迹在消退,就像一種編得很糟糕的謊言,沒有人會真正相信。

    他把信疊起來,塞進信封中,然後放到書桌的一個抽屜裡。

     之後,他打開了那個本子,一個用得很舊了的物件,用來纏住硬紙闆封面和封底的那根橡皮筋已經松得喪失了彈性,人們幾乎可以說,它已經繞地球轉了三圈,就如同一個探險家的航海日志那樣。

    佩裡顧先生立即明白到,這裡頭是他兒子畫的畫。

    畫的是前線的士兵。

    他知道他可能無法一下子就翻閱這整個本子,而為了面對這一現實,面對自己那十分壓抑的罪惡感,他需要很長的一段時間。

    他停留在了那一頁上,那上面畫着一個全副武裝的士兵,戴着頭盔,坐在那裡,他兩腿分開,平貼在地上,肩膀低垂,腦袋微微低下,這是一種疲憊不堪的姿勢。

    若是他不留有一撮小胡子的話,那就活脫脫是一個愛德華了,他心裡想。

    在他始終沒有見他的這幾年戰争歲月中,他是不是老了很多?他是不是跟那麼多的士兵一樣,也留了一撮小胡子?我又給他寫過多少次信呢?他這樣問自己。

    所有這些用藍色鉛筆畫的素描,是因為他隻有藍色筆用來畫畫嗎?瑪德萊娜應該給他寄去過包裹的,不是嗎?回想到此,他感到有些倒胃口,他記得自己曾經對一個女秘書說過這樣的話:“别忘記給我兒子寄一個包裹過去……”那位女秘書也有一個兒子在前線當兵,1914年的夏季失蹤了。

    佩裡顧先生仿佛又看到了這個女人當時返回辦公室時的情景,她完全變了個人。

    整個戰争期間,她給愛德華寄過幾次包裹,就像是在給她自己的兒子寄,她說得很簡單,我準備好了一個包裹,佩裡顧先生向她緻謝,他拿起一張紙,他寫道:“祝你一切都好,我親愛的愛德華。

    ”然後,他猶豫起來,不知道該如何落款,寫“爸爸”也許有些不合時宜,而寫“佩裡顧先生”,則不免顯得可笑。

    最後,他隻簽上了自己姓名的縮寫。

     他又瞧了一眼畫本中這個疲憊不堪、幾乎癱倒在地的士兵,他恐怕從來都不曾确切知曉他兒子都經曆了一些什麼,他隻能滿足于聽聽别人的一些故事,例如,他女婿的故事,一些同樣也發生在那裡的英雄故事,同樣也跟愛德華戰友的那封信一樣,滿是謊言。

    關于愛德華,他能有的也隻是這些了,一些謊言而已,除此之外,他可是什麼也不知道了。

    一切都已消逝。

    他重新合上了繪畫本,裝進了上衣的内裡衣兜。

     瑪德萊娜對她父親的反應感到驚訝,但她從來就不會流露出來。

    這一次突發奇想地前來公墓,這一把眼淚,是那麼意外……那道把愛德華跟他父親分隔開的鴻溝在她眼中始終顯得如同一個地質學的數據,自古以來就已存在,就仿佛這兩個人本來就是兩個大陸,位于兩個不同的地質闆塊上,兩者的相遇,不會不産生劇烈的海嘯。

    她經曆了一切,見證了一切。

    随着愛德華漸漸長大成人,她看到了,來自于父親方面的懷疑與猜測也逐漸變成了排斥、敵意、拒絕、憤怒、否認。

    愛德華則表現為相反的運動,一開始,那隻是對親情的要求、對呵護的需要,後來卻漸漸地轉變為蓄意的挑釁、劇烈的發作。

     戰争爆發。

     因為,這一場奪走了愛德華生命的戰争,它很早就爆發在了家庭内部,就在這個像德國人似的死闆的父親與這個膚淺的、騷動的、迷人的、充滿魅力的兒子之間。

    它由一些秘密的軍隊行動而告開始—那時候愛德華隻有八九歲—而這些行動暴露出了兩個陣營的焦慮不安。

    父親先是表現出關切,然後是焦躁。

    兩年之後,兒子長大了,就再也沒有了一絲絲的疑慮。

    于是,他變得冷漠、疏遠、輕視。

    而愛德華,也變得冒失、叛逆。

     随後,兩人之間的鴻溝不斷地加深,直到發展為徹底的沉默,一種連瑪德萊娜也無法确定是從哪一天開始的沉默,反正,到後來,兩個人彼此之間根本就不再說話,同時,也拒絕彼此争鬥與對峙,而更願意保持一種無聲的敵視、一種冷漠的情感。

    她必須追溯到很遠很遠,方能夠回想起幾乎成為潛在内戰狀态的沖突中那個争執的時刻,雖然沖突一直就沒有斷過,但那一刻,她卻是再也找不到了。

    興許,曾經有過一個标志性的突發事件,但她早已無法定位它了。

    那還是愛德華十二三歲的時候,一天,她突然覺察到,這父子倆已經不再面對面地直接交流,而是通過她來傳話了。

     她在青少年時代一直扮演着外交家的角色,夾在不共戴天的死敵之間,随時準備聽取這一方或那一方的抱怨,緩和父與子所有的敵意,扼殺種種沖突的企圖,遏制任何争鬥的意願。

    由于始終忙于關注這兩個男人,她甚至都沒有意識到她自己都變得其貌不揚了。

    當然,并不是真正意義上的難看,隻是有些平庸,但是,在一個那樣的年紀,平庸,便是不如很多别的人那樣漂亮。

    太過經常地,瑪德萊娜的身邊總是圍着一些迷人的年輕姑娘—有道是,有錢男人娶美麗女人,能生漂亮孩子—終于有一天,她清楚地意識到了自己相貌平平。

    那時候,她十六七歲的樣子。

    她的父親看到她時,總是親吻一下她的額頭,卻并不仔細瞧她。

    家裡頭也沒有女人告訴她,作為一個姑娘她該怎麼做,該如何打扮,她隻得多多琢磨、多多猜想,她隻能觀察其他女人是怎麼做的,模仿她們,但做得總是略略有些欠缺。

    她本來對此類的事就沒很大的興趣。

    她看到,她的青春,它本來可能會是她的美麗,至少也會是她的性格,現在已經消融分解,已經散成絲絲縷縷,因為沒有人會來關心她。

    她有的是錢,這個,在佩裡顧他們家是不會缺少的,它甚至取代了所有一切,于是,她大把大把地付錢請化妝師、美甲師、美容師、女裁縫,根本不計較成本。

    瑪德萊娜并不是一個醜女人,她是一個缺少愛的年輕姑娘。

    她期待能給她一道愛的目光的唯一男人,能夠為她提供一點點必要保證,讓她成為一個幸福姑娘的唯一男人,是一個十分忙碌的男人,很忙很忙。

    人們說到他,就如同說到一塊被敵人占領的領土,而這個敵人不是别的,就是生意,就是競争的對手,就是股票市場,就是政治影響力,捎帶着,還有他根本就不在乎的那個兒子(這一任務也費了他很多的時間),所有這些事情會讓他說出這樣的話:“啊,瑪德萊娜,你原來在這裡啊,我剛才沒有看到你,親愛的,你自己去客廳裡玩吧,我這裡有工作要做!”而她那時候其實剛剛換了一個新發型,或者剛剛穿了一條新買的裙子,而他根本就沒有注意她。

     一邊是這個有愛之心卻無愛之行的父親,另一邊就是愛德華了,如涓涓溪水的愛德華,十歲了,十二歲了,十五歲了,如洪水恣意泛濫的愛德華,世界末日般的可怖者,喬裝打扮者,演戲者,滑稽可笑者,行為過分者,燃燒的火炭,創造性,那是一些畫在牆上的有一米來高的圖畫,讓仆人們看到後為之尖叫,女用人則紅着臉,哈哈大笑,咬着拳頭,從走廊中匆匆跑過,因為佩裡顧先生的臉被畫成了腫脹的魔鬼樣,兩隻手抓住了自己的雞雞,那副模樣,簡直惟妙惟肖,令人忍俊不禁。

    瑪德萊娜擦着自己的眼睛,立即叫來油漆匠刷牆。

    佩裡顧先生回到家裡,見滿屋都是工人,感覺很驚訝,瑪德萊娜則解釋說,隻是一個小小的家務過失,沒什麼太嚴重的,爸爸,她那時十六歲,他則說,謝謝,我親愛的,如此,便輕松下來,為家中有個人處理這一類日常雜務而感到欣慰,畢竟,一個人總歸是分身無術,不可能長得三頭六臂嘛。

    因為他嘗試過了一切,但一切都歸于失敗,請保姆,女管家,家庭教師,寄宿女伴,所有人全都走了,誰也待不下去,這是什麼樣的生活啊!這孩子,愛德華,真的是有某種魔鬼附了身,太不正常了,我向你們保證。

    “正常”這個偉大的詞,佩裡顧先生總是挂在嘴邊,隻因為它很有些意思,能用來指一種沒什麼意思的親子關系。

     佩裡顧先生對愛德華的敵意變得如此根深蒂固—其中的理由瑪德萊娜猜得很對:愛德華的行為舉止畢竟很像是一個女孩,有多少次,她費盡全力地把他拉回到“正常地”笑,然而,種種的努力工作往往以眼淚而告結束—因此,佩裡顧先生的敵意變得如此要命,連瑪德萊娜最終都不免感到了一絲慶幸,因為這兩塊大陸始終沒有彼此相遇,這樣反而更好。

     當有人前來家中,告知愛德華的死訊時,她接受了佩裡顧先生默默地放松的心境,首先是因為,她父親是她現在所僅剩的一切了(如人們所看到的那樣,她有那麼一點點像是那位瑪麗亞公主[8]);其次,因為戰争已經結束,即便它完結得很糟糕,至少,它總算是結束了。

    她久久地掂量着那種意願,想把愛德華的遺體運回老家。

    她十分想念他,知道他離得那麼遙遠,就好像被遺留在一個陌異的國度,想到此,她每每感覺心痛。

    那是不可能的,政府不會同意的。

    但她始終默默地醞釀着這件事(這一次,她做得依然如同她的父親),而一旦決心下定,就再也沒有什麼能阻止她了。

    她四處打聽,完成了種種必不可少的秘密交易,找到了人,安排了行程,就出發—一開始,她就違背着父親的意願,随後,也沒有得到他的同意—去她兄弟戰死的地方尋找他的屍體了,她把他埋葬在了将來有一天她自己也會埋在那裡的地方。

    這之後,她就嫁給了在那裡遇識的英俊的上尉奧爾奈-普拉代勒。

    每一個人都盡可能以自己的方式來做自我了結呗。

     但是,當瑪德萊娜把她父親在賽馬俱樂部中感覺到的不适以及後來他如此不合常規的衰竭聯想在了一起時,她對他要去從來都不曾去過的墓地這一突如其來的驚人決定,實在感到有些詫異,讓她詫異的,還有他最後流下的眼淚。

    她十分擔憂。

    這場戰争結束了,死敵本來也是能言歸于好的,隻不過,其中的一方付出了死亡的代價。

    甚至,連和平也變得毫無意義。

    整個家,在這1919年的十一月,充滿了憂傷的氣氛。

     快到中午時,瑪德萊娜上得樓來,敲了敲她父親書房的門,發現他直挺挺地站在窗戶前,若有所思。

    大街上,不少行人都捧着一束菊花,能聽到一陣陣軍樂聲傳來,反複回蕩在大街上。

    看到父親如此沉浸于自己的思緒中,瑪德萊娜便建議他換換腦子散散心,兩個人一起去吃飯,他欣然接受了,盡管他顯然一點兒都不餓,他幾乎什麼都沒吃,把餐盤裡的菜又退了回去,隻喝了半杯水,一臉憂慮的神色。

     “告訴我……” 瑪德萊娜擦了一下嘴,用疑惑的目光詢問他。

     “你弟弟的那位戰友,那個……” “阿爾貝·馬亞爾。

    ” “是的,或許……”佩裡顧說着,裝作心不在焉的樣子,“我們可曾……” 瑪德萊娜微笑着表示同意,又點了點頭,像是在鼓勵他。

     “對他表示了感謝,是的,那是當然。

    ” 佩裡顧先生閉嘴不說什麼了。

    對他來說,這樣一種趕在他之前便早早理解了他心中感受到什麼、嘴裡想表達什麼的方式,真正是他自尋煩惱的一個無窮無盡的源泉,這也給了他種種渴望,想讓自己也變成一個尼古拉·博爾孔斯基王子[9]。

     “不,”他繼續道,“我是想說,我們也許應該……” “邀請他來我家,”瑪德萊娜說,“是的,當然,這是一個很好的主意。

    ” 很長一段時間裡,他們倆閉口無語。

     “顯而易見,沒有必要再……” 瑪德萊娜擡起了眉毛,幾乎有些很開心的樣子,這一次,她久久地等着遲遲不來的結局。

    在董事會上,佩裡顧先生可能會用一個很小很小的眼神,打斷任何人的發言。

    而在他女兒面前,他甚至都無法說完他自己的句子。

     “但是,當然啦,爸爸,”她微笑着繼續道,“沒有必要對着人家的屋頂大張旗鼓地呐喊。

    ” “這跟其他任何人都沒有關系。

    ”佩裡顧先生認可道。

     當他說到“其他任何人”時,他想說的就是“你丈夫”。

    瑪德萊娜很明白,這并沒有傷及她。

     他站起來,放下手裡的餐巾,對着他女兒莞爾一笑,準備離開房間。

     “哦,還有……”他說着,停下來一會兒,仿佛他突然想起來一個什麼細節,“你願不願意給拉布爾丹打個電話,讓他過來見我一下?” 當他用這種方式來說話時,那一定是有緊急情況。

     兩個小時之後,佩裡顧先生在自己家富麗堂皇的大客廳中接待了拉布爾丹。

    在這位區長來到時,他并沒有前往迎接,也沒有去握他的手。

    他們就在那裡幹站着。

    拉布爾丹容光煥發。

    如同往常那樣,他急匆匆而來,早已準備好要提供服務,要表現出有用,既是送上門的禮品,又能提供一些奉獻,啊,他可是真的願意像妓女那樣,為人帶來歡樂。

     “親愛的朋友……” 他總是以這樣的方式開始說話的。

    拉布爾丹已經按捺不住,為之激動起來,人們需要他,他樂于助人。

    佩裡顧先生很清楚,他的女婿總是在利用他的一些關系,而拉布爾丹近來被推舉進了管理那個軍人墓地事務的招标委員會,他并沒有過問得太緊,他隻是滿足于了解一個大概情況,但是最基本的信息他都掌握了。

    無論如何,到了他想知道所有一切的那一天,拉布爾丹想必會為他和盤托出的。

    再說了,這位區長,他也早就準備好了,堅信自己這一次就是應邀來談這件事的。

     “您的那個戰争紀念碑的計劃,”佩裡顧問道,“都進展到了哪一步啦?” 拉布爾丹很驚訝,咂了咂嘴唇,睜開了一隻山鹑般的粉紅色眼睛。

     “我親愛的主席……” 他對所有人都稱“主席”,因為,現今,所有人都是主席,不是這個機構就是那個機構的主席,這就如同在意大利誰都是“博士”那樣,拉布爾丹就喜歡這樣簡單易行的叫法。

     “我親愛的主席,為了告訴您一切……” 他顯得有些尴尬。

     “是的,”佩裡顧鼓勵他說,“告訴我一切好了,這樣做最好。

    ” “這個嘛……” 拉布爾丹并沒有足夠的想象力去胡編亂造什麼,于是,他便說: “我們還沒有……任何進展呢!” 瞧他們幹的好事。

     這項計劃差不多已經燒了他近一年的錢。

    因為,明年在凱旋門建一個無名戰士的墓,所有人都覺得這個很好,但還遠遠不夠;每個區的居民們,以及各個老戰士協會都想要有屬于他們自己的紀念碑。

    所有人都在要求這個,在議會中都已經投過票了。

     “人們甚至都命名了專門人員!” 這說明,拉布爾丹對待此事認真到了何等地步。

     “但是,有很多障礙,我親愛的主席,很多的障礙!您都想象不到的!” 他有些喘不上氣來,因為他确實遇到了很多困難。

    首先是技術上的困難。

    需要組織募捐,展開競賽,籌建一個委員會,找一個辦公地點,但是,哪兒哪兒都找不到地方,更不用說評估計劃的可行性了。

     “那是因為,一切都需要花大錢,這玩意兒實在不便宜呢!” 人們沒完沒了地争論,總是有一些事情會耽擱,拖後腿,有些人想要一個比臨近那個區更雄偉的紀念碑,有人說要建一座紀念性的标志牌,有人說要來一幅巨型壁畫,每個人都提出自己的主張,強調着自己的經驗……各種各樣的争執與論戰持續不斷,沒完沒了,拉布爾丹硬是從中擺脫了出來,一拳頭砸在了桌子上,然後,他戴上了帽子,直奔妓院去躲清閑了。

     “因為,尤其缺少的就是金錢,這您是知道的……國庫已經空了,這個您不會不清楚的。

    因此,一切都得依靠民間的募捐。

    但是,人們又能募捐到多少錢呢?假設,人們隻能籌集到修建紀念碑一半的錢,那剩下的另一半我們又怎麼解決?看來,我們必須介入了!” 他等了飽含意義的沉甸甸的一秒鐘,好讓佩裡顧先生自己去掂量這樣一個悲劇性結果。

     “我們總歸不能對他們說:‘把錢拿回去吧,這事情辦不了啦。

    ’您明白嗎?而從一方面來說,假如我們沒有籌集到足夠的資金,就随随便便地豎立起一個滑稽可笑的玩意兒,那我們又該如何來面對選民們呢,那樣的話,可就糟透了,您明不明白?” 佩裡顧先生心如明鏡,明白得很。

     “我向您發誓,”拉布爾丹總結道,他有些被這一任務的艱巨性所壓垮,“表面來看,這事情很簡單,但實際上,它真的是可—怕—至—極。

    ” 他解釋了一切。

    他從前面向上提了一下他的長褲,那模樣像是在說:現在,我得好好地喝他一杯。

    佩裡顧掂量了一下,想知道自己在何等程度上輕視了這個畢竟有着—這樣的事畢竟是會發生的—驚人反應能力的人。

    比如說,現在,此人就提出了這樣一個問題: “但是,您,主席……您為什麼要問我這個呢?” 傻瓜們有時候也會有驚人的言行。

    這一疑問其實并不太傻,因為佩裡顧先生并不住在他的那個區。

    那麼,他為什麼要摻和到這一個紀念碑的故事中去呢?這種直覺是很準确、很清醒的,從拉布爾丹這方面來看,證明了這一次是思維上的一個意外事件。

    以前,跟一個聰明人,尤其是跟一個聰明人,佩裡顧先生從來就不曾讓自己表現得如此真誠,他實在做不到那樣,而眼下,面對着一個如此的傻瓜,那可就……再說,就算他願意,那也是說來話長了。

     “我很想做點什麼,”他幹巴巴地說了一句,“您的那個紀念碑,我來付錢好了。

    全部由我來付。

    ” 拉布爾丹張大了嘴,眨巴了一下眼睛:“好,好,好……” “您先找一個地方,”佩裡顧繼續說道,“假如需要的話,先鏟平地基。

    但願它會很漂亮,不是嗎?它将值得它所值的。

    發起一場競争吧,召集一個評委會來讨論一下形式,但是,最後得由我來拍闆,因為是我掏的錢嘛。

    至于這樁生意的廣告嘛……” 佩裡顧先生已經有了幾十年的銀行家生涯,他的财富一半來自于證券交易,另外一半則來自各種工業企業的開發。

    他本來可以輕而易舉地,比方說吧,投身于政界:政治已經誘惑了他的很多同行,但他們在政界中卻什麼都沒有赢得。

    他的成功總是建立在他自己的本領之上,而政治成功則往往取決于跟選舉一樣不确定、有時甚至可說是一樣愚蠢的環境,他感到很厭惡。

    此外,他也自認為沒什麼政治細胞。

    要幹那一行,首先得有強烈的自我意識。

    不,他的玩意兒、他的伎倆,隻是金錢。

    而金錢總是喜歡暗着來。

    佩裡顧先生把謹慎當作一種美德。

     “至于廣告,很顯然,我是不想要的。

    您來創建一個慈善機構吧,一個什麼協會,您看着辦好了,我會為它提供所需的一切的。

    我給您一年時間。

    到明年的十一月十一日,我希望它能落成。

    在那碑文上,我要看到所有出生于本區的死難将士的姓名。

    您明白嗎?所有的死難将士,一個不缺。

    ” 僅僅一次,就有那麼多的信息,拉布爾丹花了不少時間才抓住關鍵。

    當他終于将所有這一切一一具體記住時,當他明白到他還有什麼需要去做,并明白到主席先生是何等地急于看到他的意志得到了執行時,佩裡顧先生早已把手伸向了他。

    拉布爾丹有些暈頭轉向、驚慌失措,便緊跟着也伸出手來,但他的手落到了空無之中,因為佩裡顧先生隻是拍了拍他的肩膀,然後就返回到了他的套間中。

     佩裡顧先生沉浸在自己的萬千思緒中,他站立在窗前,眺望着大街卻并沒有真正地細看。

    愛德華的名字并沒有留在家族之墓上,算了。

     現在,他将讓人建立起一座紀念碑。

    定制的。

     那上面,将會有他的名字,還有他戰友們的名字,在他周圍。

     他在一個漂亮的廣場上看到了這一切。

     就在他出生的那個區的最中心。

     13 一場瓢潑大雨底下,阿爾貝推開了小院子前的那道栅欄門,他左手纏了繃帶,一個鞋盒子夾在胳膊底下,小院子裡堆積着整扇整扇廢棄的門窗,一些舊車輪,一些破馬車的頂棚,一些斷了腿的椅子,一些無用的物件,人們根本不知道這些破爛是如何堆到這裡來的,也不知道它們還能派上什麼用場。

    到處都是爛泥污漿,阿爾貝甚至都沒有求助于放置在爛泥地上的一塊又一塊的石闆,因為近來頻繁的雨水早已把它們沖得七零八落,不成隊列了,他必須像雜技演員那樣靈敏地騰躍,才能保證不落到水坑泥窪中。

    他已經沒有橡膠鞋了,因為最後的那一雙早就壽終正寝了,不管怎麼說,随身帶着裝滿嗎啡瓶的鞋盒子,要完成這樣高難度的舞步,實在是有點兒……就這樣,他踮着腳尖穿越了小院子,來到了那個小樓中,這棟樓的二層經過整修,以每個月二百法郎的價格出租,跟巴黎的一般房租相比,這個價格就算是低得可憐了。

     六月份,愛德華回歸平民百姓生活後不久,他們就搬來這裡住了。

     那一天,阿爾貝前去醫院接他。

    盡管生活拮據,手頭很緊,他還是叫了一輛出租車。

    盡管,自從戰争結束以來,人們到處都能看到各種各樣的肢殘者—在這一方面,戰争同樣讓人具有了一種難以預料的想象力—不過,這樣一個格萊姆[10]的出現,拖着一條僵硬的腿跛行,臉的正中央還有一個大洞,還是把那個出租車司機,一個俄國人,吓得夠嗆。

    就連阿爾貝本人,盡管每星期都會去醫院探望他的這位戰友,也一樣會被驚吓到。

    在室外,它所産生的效果跟在室内完全是不一樣的。

    這就如同,有人牽着一頭動物園的猛獸在大街上溜達,你倒是想一想。

    他們一路無話。

     愛德華沒有任何地方可去。

    那時候,阿爾貝住在七層樓上的一個小房間裡,那是在頂樓上,穿堂風很大,走廊上有一個衛生間,一個冷水龍頭,他就在一個水盆中洗臉擦身,隻有當必要的時候才去街區中的公共澡堂洗澡。

    愛德華走進了房間,似乎沒怎麼看清楚它,他在窗戶邊上的一把椅子上坐下,從那裡瞧着大街、天空。

    他點燃了一支香煙,用右鼻孔吸着。

    阿爾貝當即明白了,他待在那裡是不會再動了,而對愛德華的這一照顧将很快成為他日常生活的一個真正源泉。

     兩個人擠在一起的共居生活立馬變得困難起來。

    愛德華骨架巨大,身體卻很瘦—也隻有他們常常看到從屋頂上走過的那隻灰貓比他更瘦了—他一個人就占據了整個空間。

    房間對一個人來說本來就已夠小的了;現在要住兩個人,幾乎就像是擠在一種雜亂的戰壕中。

    那種壓抑感,讓他們覺得對人的精神狀态非常不利。

    愛德華睡在地上,底下隻鋪着一條毯子,他整天都在抽煙,那條僵硬的腿伸直在身前,目光朝向窗戶外。

    阿爾貝出門之前,會為他準備好吃的東西,還有藥劑、吸管、膠皮管、漏鬥,至于愛德華會不會去碰它們,他可就不管了。

    整整一個白天,愛德華一直待在同一個地方,就像一座鹽雕。

    簡直可以說,他任由生命就那樣消逝,就如讓血從一道傷口中流走。

    與苦難為伍是如此令人難忍,阿爾貝很快就編造出各種各樣的借口,盡快地出門離去。

    實際上,他隻是前去杜瓦爾小食鋪吃晚餐,要知道,獨自一人留下來,跟一個如此悲哀的人交談,是一件多麼傷腦筋的事情啊。

     他十分害怕。

     他詢問過愛德華未來有什麼打算,想去哪裡尋求躲避。

    但是,讨論常常在一開始就已結束,阿爾貝一看到他戰友那種沮喪的神情,他那雙濕漉漉的眼睛,就什麼話也說不出來了,這雙眼睛是他眼前這一幅絕望的畫面裡唯一有生命的活物,那是一道狂亂的目光,表達出一種徹徹底底的無能為力。

     于是,阿爾貝軟下心來,決定從現在開始全面徹底地負責照顧愛德華,照顧他很長很長一段時間,直到他有所好轉,重新找到生活的樂趣,重新制訂生活的計劃。

    阿爾貝認定這一恢複期不是一天兩天的事,會持續很長一段時間,得按月來計算,他實在難以想象,還會有什麼比按月計算更好的辦法。

     他拿來紙和顔料,愛德華做了一個表示感謝的動作,卻從來沒有打開過顔料盒。

    他沒有絲毫寄生蟲的舉止、絲毫吃白食的做派,這是一個空空的信封,沒有欲望,沒有期望,簡直可以說是沒有想法:就算阿爾貝把他拴在一座橋的底下,就像人們抛棄一個不想再養下去的寵物那樣,然後拔腿溜走,愛德華也不會記恨他一丁點兒的。

     阿爾貝很熟悉“神經衰弱”這個詞,他四處打聽過,提問過,并且還收集到了“憂郁”“消沉”“抑郁症”等詞語,這一切對他似乎并沒有什麼太大的用場,最基本的現象就在他眼前:愛德華正在等死,無論死神要花多長時間才能來到,這就是他唯一可能的出路,這遠不是一種改變,而是從一種狀态到另一種狀态的簡單過渡,被耐心而又無奈地接受,就像那些肢體不便、沉默寡言的老年人,人們再也不會去注意他們的存在,而他們也一樣,除了死去的那一天,再也不會給人帶來什麼驚訝。

     阿爾貝不停地跟他說話,這也就是說,他一個勁地自言自語,就像一個老人在自己的陋室裡獨自唠叨。

     “瞧瞧,我還真的算是運氣好的呢,”他一邊對愛德華說,一邊為他做着雞蛋肉末糊糊,“說到對話這件事,我若是落到一個不好相處的處處要跟我作對的人手裡,那豈不是更糟糕嗎?” 他嘗試着拿各種各樣的東西來逗他戰友開心,因為他真切地希望能改善他的狀态,同時,也為了打破從第一天起就一直存在于他心中的謎團:愛德華想開心大笑的那一天,又會如何做呢?在最好的情況下,他的喉嚨中會制造出一陣尖厲的滾動聲,是那種讓你聽了很不舒服的滾動聲,它會讓你生出一種渴望,想要去幫助他。

    這就如同,當人們看到一個口吃的人在那裡結結巴巴地說話時,會趕緊說出一個詞,好讓對方盡快擺脫讓他結巴的那個音節,因為,那實在太讓人煩了。

    幸好,愛德華很少會那樣,也許,那更多的是由疲倦造成的,而不是由别的什麼。

    但是,這一笑的問題,阿爾貝始終沒能成功地超越。

    此外,自從他被活活地埋在炮彈坑裡那件事以來,這也不是唯一始終萦繞在他腦際的頑念。

    除了緊張、持續的焦慮不安,以及對一切随時可能突發的情境的害怕,他還有另一些時時牽腸挂肚的操心事,簡直要把他累得趴下,這就像在早先,他一心一意地想重新構思死馬的那個腦袋。

    他把愛德華的那幅畫裝裱了起來,這讓他花費了不少錢。

    它成了他房間裡的唯一裝飾品。

    為了鼓勵他朋友重新投入到工作中去,或是隻是讓他每天都有些事可做,他有時候會站立在那幅畫前,雙手插在衣兜裡,不加掩飾地欣賞着它,嘴裡不斷地說着,真的,真的,他真有才華,這個愛德華,假如他願意……但是,這些全都沒有用,愛德華點燃一支香煙,有時用右鼻孔吸着,有時用左鼻孔,全神貫注地沉浸在主要由一個個鋅皮屋頂和一支支煙囪構成的城市景象中。

    他對任何東西都失去了樂趣,在住院的好幾個月時間裡,他也沒有制訂任何計劃,他的絕大部分精力都放在了跟外科大夫、值班醫生的禁令作對上,不僅是因為他拒絕自己的新狀态,還因為他無法想象之後的日子、未來的生活。

    對于他,時間仿佛驟然停在了炮彈爆炸的那一刻。

    愛德華還不如一座出了故障的挂鐘,即便是停了擺的鐘,一天中至少還能有兩次準确的報時。

    他二十四歲了,而在受傷之後的一年,他還是沒能做到重新變回以前的樣子。

    他無法恢複以往的任何東西。

     很長時間裡,他都停留在封閉狀态中,保持着一種盲目的抵抗态度,就像其他不少士兵那樣,人們都說,這些士兵始終凝滞在早先的那種習慣狀态中,攣縮,蜷曲,扭彎,這場戰争所曾創造的那一切,真是瘋狂。

    他的抗拒淋漓盡緻地體現在他畫筆底下莫德雷教授的形象中,在他看來,這個莫德雷就是一個肮髒的渾蛋,他更關心的并不是那些病人,而是醫學,以及外科醫術的進步;興許,那既是真的,又是假的,但愛德華看不出這裡頭的細微差異,他的腦袋正中央破了一個窟窿,他根本沒有興緻去掂量對與錯、好與壞。

    他已經依賴上了嗎啡,他調動起他所有的精力,低三下四地求爺爺告奶奶,弄虛作假,甚至不惜出手去偷,千方百計地讓醫生給他開這種藥的處方。

    他興許想到了,有朝一日嗎啡會要了他的命,我才不管它呢,必須搞到更多的嗎啡,而在聽到他拒絕了一切,拒絕了器官移植、肢體再接、假體安裝之後,莫德雷教授最終也把他趕出門外。

    人們拼死拼活為這些家夥嘗試各種治療方法,人們熱心地向他們建議最新的外科技術,而他們卻更願意停留在早先的狀态中,他們隻是冷冷地瞧着我們,就仿佛是我們把一顆炮彈扔到了他們頭上。

    那些精神病科的醫生(士兵拉裡維埃爾去看了很多精神科大夫,但他十分封閉、固執,從來就不回答他們的問題),因此,也對這類傷員頑固的拒絕總結出了一大套理論。

    莫德雷教授對種種解釋皆不以為然,隻是聳聳肩膀了事,他希望把他的時間和學問都貢獻給值得他付出心血的那些年輕傷員。

    他連看都沒看愛德華一眼,就為他簽署了出院證明。

     愛德華出了院,帶着醫生的處方、一點點嗎啡,還有一大摞寫着歐仁·拉裡維埃爾姓名的材料。

    幾個小時之後,他就坐在了窗前的一把椅子上,那是在他戰友那個可憐的小公寓中,而整個世界的重量都壓到了他的肩膀上,就仿佛在被判處了終身監禁之後,他剛剛走進了他的監牢。

     盡管愛德華根本做不到理清紛亂的思緒,他還是聽到了阿爾貝在那裡談及日常生活,他試圖集中起注意力,是的,當然,必須考慮錢的問題,沒錯,他現在将成為什麼呢,拿他這麼一個大個子做什麼好呢,根本不可能超越對處境的簡單認可,他的腦子就像被什麼東西一過濾,一下子滾得遠遠的。

    當他好不容易回過神來,已經是晚上了,阿爾貝幹完活兒回家了,或者,時間還是大中午的,是他的身體要求打針了。

    然而,他還是做着努力,他當真嘗試着想象會發生什麼事,他緊握着拳頭,但這一點兒用都沒有,他的思緒飄飄悠悠,從最細小的縫隙中飄走,很快逃逸得沒了蹤影,隻留下自由的空間給那些沒完沒了的反複琢磨。

    他的往昔像一條大河流淌過去,毫無秩序,也毫無頭緒。

    經常反複回到他心中的,是他母親的形象。

    母親在他的記憶中隻留下了一點點東西,而偶然湧上心頭的那一丁點兒回憶,他總是牢牢地抓住不肯放手。

    那是一些模糊的形象記憶,集中在種種刺激感官的感覺中,一種他試圖重新找回的含有麝香的香味,她那玫瑰色的帶有絨球的花帶頭飾,還有她的香脂香膏,她化妝用的刷子,一種綢緞的柔和感,那是一天晚上她朝他俯下身來時被他抓住的,或者,一枚她為他而打開的金質像章,微微傾斜着,像是在傾訴一段秘密。

    相反,她的嗓音卻沒有給他留下絲毫印象,他記不得她的任何一句話,也想不起她的任何一道目光。

    他的母親消融在了他的回憶中,經曆了跟他所了解的所有生命體的同樣命運。

    這一發現把他擊垮了。

    自從他自己丢失了臉容以來,其他所有的臉容也随之全被抹除了。

    他母親、他父親的臉,他那些戰友、他那些情人、他那些老師的臉,瑪德萊娜的臉……她也一樣,她的形象會經常返回。

    隻是再也沒有了她的臉,剩下來的,隻有她的笑。

    他從來就沒有見識過比她更爽朗的笑聲了,而為了能聽到這一笑聲,愛德華曾幹過一些瘋狂的事,而這對他并不算太難,一幅素描畫,兩個鬼臉,一個仆人的漫畫—他們自己也大笑不已,因為愛德華畫畫時心中并沒有什麼惡意,這是顯而易見的—但尤其是喬裝改扮,對此,他有着一種放肆無度的趣味,樂此不疲,并且具有一種無與倫比的才華,而這,很快就轉向了貨真價實的易裝癖。

    面對着那個化妝的場景,瑪德萊娜的笑總歸有些不太自然,不是出自于内心,不,而是,“因為爸爸的關系,”她說道,“假如他看到這個的話,那你就完了。

    ”她竭力監視着周圍的一切,注意着細枝末節,生怕出錯。

    有時候,局面也會擺脫她的掌控,于是,晚餐期間,就會出現冷冰冰、沉甸甸的尴尬場面,隻因為愛德華下樓時故意忘記了擦掉睫毛上的睫毛膏。

    佩裡顧先生一旦發現這樣的事,就會立馬站起來,放下餐巾,讓他的兒子離開餐桌,愛德華則會嚷嚷起來,嗨,怎麼啦,假裝一副很不愉快的模樣,我這又怎麼啦,但是,這時候,沒有人會笑。

     所有這些臉,包括他自己的臉,全都消失得無影無蹤,一張都沒有留下來。

    在一個沒有了臉容的世界中,還能緊緊地糾纏住什麼,還能跟誰做鬥争?對于他,這不再是什麼别的,隻是一個充滿了沒有腦袋的人影的世界,而出于一種補償效果,軀體的比例成倍地增加,達到了他父親的那種魁梧程度。

    他童年時代的感覺像一個個泡沫那樣冒了出來,一會兒是接觸他時所産生的畏懼中夾雜了贊賞的甜美戰栗,一會兒又是父親那種微笑着說話的方式:“不是嗎,兒子?”仿佛是在讓他見證一下什麼才是成人間的談話,見證一下他還不理解的一些事。

    人們幾乎可以說,他的想象力在枯竭,被降低成了種種現成的形象。

    由此,有時候,在他眼中,他父親出現的時候會緊随着一個寬大而又密集的幽靈,就像畫冊中的吃人妖魔。

    而他父親的背影!這個寬闊而又可怕的脊背,一向讓他覺得巨大無比,直到後來他自己也變得跟他一般高大,并最終超過了他,而這個脊背,隻有它自個兒本身,才善于如此清楚地表達出冷漠、輕蔑、厭惡。

     愛德華以前很憎恨他父親,但現在,這一切都已結束:兩個男人會合在了一種彼此互有的輕蔑之中。

    愛德華的生活徹底坍塌了,因為它甚至連仇恨都沒有了,讓他根本無法撐住自己。

    這場戰争也一樣,他是徹底打輸了它。

     日子就這樣一天天地過去,反複攪動着種種形象、種種艱難,阿爾貝早上出門幹活兒,晚上回家。

    當他們必須讨論什麼時(阿爾貝總希望能讨論一些什麼),愛德華就從他的遐想中擺脫出來,那往往已經是二十點鐘了,他甚至都不會點亮燈。

    阿爾貝像個螞蟻一樣忙個不停,很有興緻地說着話,而最常見的話題,就是缺錢。

    阿爾貝每天都要去攻打一座叫維爾格蘭的棚舍[11],那是政府為最缺吃少穿的人開設的一家日常用品小商店,他說,那裡的物品常常一下子就被搶購一空。

    他從來就不怎麼提及嗎啡的價格,他有着他自己表現其精細的方式。

    他通常都會說到錢,但說話時的口氣幾乎很是愉快,仿佛那隻是一種暫時的尴尬,之後便能開心地對付,這就如同,在前線時,為了互相安慰,鼓舞士氣,人們偶爾會把戰争當成另一種簡單的服兵役形式,一種最終會給人留下美好回憶的艱苦勞役。

     對于阿爾貝,經濟問題将會幸運地得到解決,那不是什麼别的,隻是一個時間長短的問題,愛德華的傷殘撫恤金将會緩解經濟上的負擔,幫助這位戰友接濟生活,解決困難。

    一個為祖國獻出生命的戰士,一個永遠都不可能再繼續一種正常生活的士兵,一個跟戰友們一起赢得了戰争,把德國人壓倒在膝下的士兵……這是一個很好的話題,阿爾貝在這上面總是有說不完的話,他翻來覆去地計算着複員費、退伍補貼、傷殘補助…… 愛德華在一旁搖着頭。

     “怎麼就不成呢?”阿爾貝問道。

     他心裡想,是這樣的,愛德華還沒有摸到門道呢,他還沒有填寫過申請表,也沒有投寄提交過呢。

     “我來做這個吧,老兄,”阿爾貝說,“你就不用操心啦。

    ” 愛德華再一次搖了搖頭。

    而由于阿爾貝始終就沒有弄明白他的意思,他就拿過來那塊對話用的寫字闆,用粉筆在上面寫道:“歐仁·拉裡維埃爾。

    ” 阿爾貝皺了皺眉頭。

    于是,愛德華站起來,從他的軍用背包中掏出一份已經捏得有些皺巴巴的表格,表格上印刷着這樣的字樣“領取撫恤金申請表”,裡面列着必須向有關委員會提供的相關文件的清單。

    阿爾貝的目光停在了由愛德華本人用紅筆畫了線的材料名稱上:傷病或殘疾證明原件—最初的戰地醫院或診所收治病人的登記表—複員遣返檔案卡片—最初的軍隊醫院住院登記表…… 這真是令人震驚。

     無論如何,上面寫得清清楚楚。

    從來就沒有一名叫歐仁·拉裡維埃爾的士兵在113高地戰役中受傷後被登記收治。

    人們應該會找到一個叫愛德華·佩裡顧的,從戰場上撤離下來後就因傷重不治身亡,然後,一個叫歐仁·拉裡維埃爾的傷員被轉院到了巴黎。

    但是,隻要做一個哪怕最簡單的行政調查,就将證實這個故事是根本站不住腳的,那個住院的傷兵愛德華·佩裡顧,跟這個叫歐仁·拉裡維埃爾的戰士本不是同一個人,因為,後者在兩天之後就轉了院,轉到了位于特魯代納大道上的羅林醫院。

    但他恐怕根本無法提供要求提供的材料。

     愛德華早就改換了身份,他将什麼都無法證明,他也将什麼都得不到。

     假如調查進行得更細緻,查到了登記簿,查到了偷換的手段、作假的篡改,那麼,最終的結局就将是坐牢,而不是撫恤金了。

     戰争鑄造了阿爾貝那不幸的靈魂,但是這一次,沮喪至極的他感覺自己的境遇就是一種不公正。

    甚至還更糟,就是一種徹底的棄絕。

    我都作了什麼孽啊?他心裡說,驚慌失措。

    自停戰以來一直在他心中微微作沸的怒火一下子噴發出來,他的腦袋往隔牆上使勁撞了一下,挂在牆上的那幅畫有馬腦袋的畫框震落下來,玻璃從正中間碎裂開來,阿爾貝一屁股癱坐到地上,連續兩個星期中,他的腦門上一直鼓凸着一個腫塊。

     愛德華的眼眶依然還是濕的。

    然而,當着阿爾貝的面,真不該哭得太多,因為這段時間裡,阿爾貝的個人境遇就已經很容易引他落淚了……愛德華很理解他,他隻是把一隻手搭在對方的肩膀上,給予安慰。

    他實在感到抱歉。

     很快,他們就尋找到一處夠兩個人住的地方,這樣的兩個人:一個偏執狂,一個殘疾人。

    阿爾貝對日常生活的開支省了又省,隻求能細水長流。

    報紙上繼續大肆宣傳,說是,德國人将會徹底賠償他們在戰争中損壞的一切,就是說,差不多半個國家。

    等待期間,物價一個勁地不停上漲,複員費卻始終還沒有發下來,撫恤金也不見蹤影,交通狀态一片混亂,生活必需品的供應毫無保障。

    因此,黑市貿易大行其道,很多人靠投機倒把活着,他們削尖腦袋拉關系鑽營,每個人都通過各自的熟人再去認識其他人,彼此交換着各種信息渠道和聯系方式,正是這樣,阿爾貝來到了佩爾斯死胡同9号,找到了一棟已經住有三個房客的市民階層的房子。

    在院子裡,有一個小小的樓房,曾經用來做貨棧,現在樓下堆放了一些雜物,樓上還沒有人住。

    房子看起來不太牢固,但面積很大,帶有一個燒煤的爐子,由于屋頂不太高,爐子一燒,整個屋裡很快就能暖和起來,底下就有自來水,很方便,兩扇窗戶很寬大,一個屏風上描繪有牧羊女、羊群、紡羊毛杆的圖景,中間有些破裂,已經用粗線縫補過。

     阿爾貝和愛德華用一輛手推車拉着行李雜物,自己搬的家,因為租貨車要花很多錢。

    那是九月初。

     他們的新房東叫貝爾蒙太太,她于1916年死了丈夫,一年後又死了兄弟。

    她還很年輕,興許還很漂亮,但多災多難的不幸生活讓人實在有些看不出她的魅力所在。

    她跟她女兒露易絲生活在一起,她表示,“兩個年輕男子”的到來,讓她感到心安,因為,一個年輕女子獨自帶着孩子,住在死胡同的這個大房子裡,總是讓她有些擔憂,萬一出了什麼事,現有的那三個房客肯定是指望不上的,畢竟,他們都已經上了年紀。

    她靠着收房租,另外,還東一家西一家地幹些打掃清潔的雜活,過着清貧的日子。

    剩餘時間裡,她就一動不動地站在窗戶邊上,瞧着丈夫以往堆放在院子裡的亂七八糟的東西,眼下,這些東西都已經沒有用了,生出了紅鏽。

    阿爾貝俯身靠到窗戶前來時,每每總能看到她。

     她的女兒露易絲是個十分機靈的小姑娘。

    十一歲了,長了一雙貓一樣的眼睛,滿臉的雀斑,真不知道該拿它們怎麼辦才好了。

    她的言行舉止令人驚訝不已。

    有時候十分活潑,就如岩石上的潺潺流水,有時候卻又一下子安靜下來,紋絲不動,像一座雕像。

    她很少說話,阿爾貝幾乎不怎麼聽到過她的嗓音,連三次都沒有,她也永遠都不微笑。

    盡管如此,她長得真的很可愛,假如她繼續照這個樣子長下去,她就将引來麻煩的打架鬥毆了。

    阿爾貝始終就沒有弄明白過,她到底是如何征服了愛德華的。

    通常情況下,愛德華不想見到任何人,但是這個小姑娘,什麼都阻止不了她。

    從搬過來的最初幾天起,她就留在了那裡,在樓梯腳下,在那裡東張西望。

    孩子們總是很好奇的,尤其是小姑娘,這一點,所有人都知道。

    她母親一定告訴了她有新的房客搬來住了。

     “看來,沒什麼好看的,他幾乎從來就沒有離開過房間,這是照顧他的那位戰友對我說的。

    ” 這番話語的勸說作用适得其反,很顯然,再沒有什麼比它更能刺激一個十一歲小姑娘的好奇心了。

    不過,她将會厭倦的……阿爾貝心裡這樣想道。

    但是,實際情況根本就不是那樣的。

    因此,當他看到她來到了樓梯的最上頭,坐在了房門邊的一個台階上,當他看到她靜靜地等在那裡,隻要房門打開了一點點,就趁機趕緊朝裡頭瞥去一眼,他就把那道門開得很大很大。

    結果,小姑娘就倚坐在門檻上,嘴巴半開着,形成一個漂亮的很圓很圓的“O”形,眼睛也睜得大大的,一聲不吭。

    我們必須說,愛德華的臉的确非常可怖,那個巨大的窟窿,那一排上牙看起來似乎比實際上要大上一倍,這一切跟人們已知的關于人臉的一切全都毫不相像,阿爾貝也曾對他不兜圈子地直說過:“我的老兄,你當真讓人感到害怕,從來沒有人見到過一個如此的腦袋,至少,你也能赢得别人的關注了。

    ”他說這個,本意是為促使對方下決心去做移植手術,“我不信”。

    為了證明這一點,阿爾貝就指了指房門,隻見那個小姑娘一看到他的臉,就驚惶地從門邊溜走。

    愛德華根本就不知畏懼,隻是堵上一個鼻孔而通過另一個鼻孔重新吸上一大口煙,然後讓煙從同一個鼻孔中吐出來,因為,他無法從喉嚨中吐氣。

    “愛德華,”阿爾貝說道,“我實在無法忍受了,說實在的,這真的讓我好害怕,就像一座正在噴發的火山,我向你發誓,不信,你就拿鏡子照照自己,你會看到的。

    ”阿爾貝是到了六月中旬才接他戰友過來住的,可他們的所作所為,早已像是一對老夫妻。

    日常生活确實非常艱難,始終缺錢,但是,既然到了這一步,這些困難反而讓兩個人更親近了,簡直就是一種焊接的效果,牢不可分。

    對他朋友的悲劇,阿爾貝是極其敏感的,他總是擺脫不了這樣一種想法,如果不是上天派他來,在戰争的最後幾天裡拯救愛德華,那麼……而愛德華,也感覺到了,阿爾貝是如何一個人挑起了兩個人生活的重擔,因而也竭力想減輕他的負擔,于是,他也開始動手做起家務來,我向你保證,他們這日子,過得真像是一對夫妻。

     從他們家門口逃走之後沒幾天,小姑娘露易絲又露面了。

    阿爾貝心想,那一定是愛德華的樣子在她心中激起了好奇。

    她在他們那個大房間的門口停留了一小會兒。

    然後,她二話沒說就進了房間,走向了愛德華,向他的臉伸出了手指頭。

    愛德華跪了下來—的确,阿爾貝後來也看到過他這樣的滑稽景象—他任由小姑娘用手指頭在他那個巨大深洞的邊緣來回遊動。

    她一副若有所思的樣子,全神貫注,人們簡直會說她是在做一個作業,就仿佛,她是在用一支鉛筆,在法國地圖上細心地勾勒着一個輪廓,用來記熟它的形狀。

     正是在這一時候,兩人之間的友好關系形成了。

    她一放學回來,就會上樓來愛德華的家。

    她為他東一處西一處地收集來最近的舊報紙,前兩天的,或者上個星期的。

    這是愛德華日常生活中唯一的消遣内容,讀報,剪文章。

    阿爾貝曾經瞥過一眼他保留剪報的那個文件夾,裡頭都是關于戰争死難者、紀念活動、失蹤者名單等内容,相當悲傷的東西。

    愛德華不讀巴黎的報紙,隻讀外省的。

    露易絲總是能為他找來不少,也不知道她是用了什麼辦法。

    每天,或者幾乎每天,愛德華都能得到一大摞過期的《西部閃光報》[12]《魯昂報》或者《東部共和報》。

    她就趴在廚房的桌子上做她的作業,與此同時,他就在一旁,一邊吸他的下士牌紙煙,一邊從報紙上剪下他需要的文章。

    露易絲的母親沒有表示任何反對。

     大概是九月中旬的一天,傍晚時分,阿爾貝筋疲力盡地回到家中,他胸前背後披戴着三明治廣告牌(廣告的一面是品客藥丸:一點點時間足以大大地改變一切;另一面是朱韋尼爾的女子緊身胸衣:全法兩百家店鋪任你選!),溜溜地走了一個下午:整整一條巴黎林蔭大道,從巴士底廣場,到共和國廣場。

    回家後,他發現愛德華躺在那張年代久遠的土耳其長沙發上,那是他幾個星期之前才得來的,當時,他是用一個早先在索姆河戰役中認識的戰友的手推車把它運來的,那家夥用他僅剩的一條胳膊—他得以存活下來的唯一手段—使盡了他最後的力氣才拉動這一重負。

     愛德華用一隻鼻孔吸着煙,臉上戴着一種很特别的夜藍色面罩,它從鼻子底下開始,覆蓋了臉的整個下部,一直到下巴,就像是一把大胡子,一個希臘悲劇演員的那種大胡子。

    那是一種深深的但又閃亮的藍色,上面點綴有金色的細小斑點,仿佛是在烘幹之前撒上了一些閃亮片。

     阿爾貝表現出了驚訝。

    愛德華伸手做了一個戲劇動作,像是在問他:“哎,你覺得怎麼樣?”這很有些怪異的意味。

    自從他們互相認識以來,他還是第一次看到愛德華做出了一種真正具有人情味的表達。

    實際上,人們也不能說出相反意思的話,這确實很漂亮。

     這時候,他聽到左邊傳來了一記頗有些沉悶的小小聲響,于是就轉過頭去,但他隻來得及看見露易絲嗖的一下跑向了樓梯,就沒有了蹤影。

    他還是沒能聽見她的笑聲。

     那些面具留了下來,如同露易絲。

     幾天之後,愛德華戴上了一個全白的面具,上面畫着一張充滿了笑容的大嘴。

    而且,那上面,他的眼睛也是笑眯眯的,閃爍着光亮,他那樣子很像是一個意大利戲劇演員,某一個斯佳納萊爾[13],或者帕利亞喬[14]。

    從此,愛德華讀完他的報紙後,就會把報紙搗成紙漿,用來制作面具,那顔色白得就如白垩粉,然後,再由露易絲和他塗上顔色,或者加以種種裝飾。

    本來隻是一種遊戲的東西,很快就變成了真正的一種日常消遣活動。

    露易絲就是一個大巫師,總是能找來一些稀奇古怪的玩意兒,例如彩色玻璃珠花、珍珠、布料、彩色毛氈、鴕鳥羽毛、人造蛇皮。

    此外,當然還有報紙,跑遍全城去尋找所有這些不值錢的小玩意兒,這應該是一項真正的大事,而阿爾貝,甚至都不知道該去哪裡尋找。

     愛德華和露易絲的時間就花費在了這上面,制作各種各樣的面具。

    每個面具,愛德華從來不會戴第二次,新的一定會替換掉舊的,而換下來的就挂在房間的牆上,跟它的那些同類待在一起,就像是獵獲的戰利品,或者是一家易裝癖商店裡所展現的那些化裝用品。

     這天,當阿爾貝晚上回來,那個硬紙鞋盒夾在胳膊底下,走到樓梯底下時,時間已經快二十一點了。

     盡管馬爾蒂諾大夫已經為他那被希臘人紮破的左手做了包紮,傷口依然生出一種鑽心的疼,他的心裡也是一團亂麻。

    拼死拼活奪來的這一點貨,給了他些許喘息的時間。

    現在,對一個像他這樣的男人來說,尋找嗎啡變得如此緊要、如此迫切,而他,對各種各樣的激情,卻早已是如此敏感、如此漏洞百出……同時,他也情不自禁地想到,他從那裡帶回來的東西,足以殺死他的戰友二十次,甚至一百次。

     他朝前走了三步,掀起了覆蓋在一輛早已破爛不堪的三輪車上灰塵蓬蓬的雨布,推開那些亂七八糟地堆放在車鬥中的雜物,小心翼翼地把那個珍貴的鞋盒子放了進去。

     早在回家路上,他就已開始了一番快速盤算。

    即便愛德華對嗎啡的依賴繼續維持在目前這樣稍稍偏高的劑量上,他們也依然能享受幾乎六個月的安甯日子。

     14 前方,遠遠地,有一隻鹳伫立在汽車散熱罩的蓋子上,亨利·奧爾奈-普拉代勒瞧了瞧它,又看了看坐在自己身邊那位心寬體胖的迪普雷,情不自禁對這兩者做起了機械的比較。

    這并不是因為他們之間有什麼相似的地方,恰好相反,他們是截然不同的兩個極端,而亨利正是為了區分他們,讓他們彼此對立,才對兩者做比較的。

    假如這隻鹳沒有一對巨大的翅膀,向下扇動時讓兩翅的尖端拂過地面,或者,它沒有極其優雅的細長脖子,頂端連着一個自由自在的角喙[15],那麼,淩空飛翔的它興許就會像一隻野鴨子,但是,它還是要比野鴨子更加龐大……更加……(亨利尋找着一個适當的詞來表達)更加“終極”,隻有上天才能明白,這個詞究竟意味着什麼。

    而那翅膀上的美麗條紋,他心裡想着,贊賞不已……就如呢絨上的一道褶裥……甚至就連拖在後面的爪子,也拉曳出了細微的曲線……人們幾乎可以宣稱,它就在汽車的前頭劈開了空氣,卻沒有摩擦氣流,它如同一個偵察兵,開辟了道路。

    對他眼前的這隻鹳,普拉代勒始終贊歎不已。

     與它比起來,迪普雷實在是一個龐然大物,一座巍峨的高山。

    他不是一個偵察兵,他是一個步兵。

    他具有步兵的那種特殊性格,就是步兵們自己宣稱的忠誠可靠、光明正大、忍辱負重,所有那些傻帽玩意兒。

     對于亨利,世上的人可以分為兩大類:一類是役用的牲畜,注定要辛勤勞作,盲目地幹活兒,一直幹到頭,過一天算一天;另一類是精英的造物,一切好處全都歸于他們。

    這全都是因為他們的“個人系數”的緣故。

    亨利很贊賞這一說法,這是他某一天在一份軍事報告中讀到的,他就把它采用了。

     迪普雷中士長,則絕妙地圖解了前一類:勤勞肯幹,微不足道,頑固執拗,毫無才華,聽從命令。

     希斯巴諾-蘇莎汽車公司為H-6-B型汽車(六缸發動機,135馬力,時速137公裡)選定的飛鹳标志,還是由卓越的傳奇人物喬治·基納梅爾[16]率領的著名空軍中隊的标志。

    基納梅爾跟亨利屬于同一類人,除了一點,即基納梅爾已經死去,而亨利卻始終還活着,而這一點,則為亨利确保了一種毋庸置疑的超過那位空軍英雄的優越性。

     車内,一邊是迪普雷,他的長褲顯得太短,文件夾擱在膝蓋上,車從巴黎出發後,他就一直在靜靜地欣賞着胡桃木制作的紋理清晰的儀表闆,這可是亨利對他自己當初所做決定的唯一的小小違背,他本來說得很清楚,要把自己收入的基本部分都集中用于拉薩勒維埃家産的整修,而現在,他為汽車中的裝潢也稍稍奢侈了一把。

    另一邊,就是亨利·奧爾奈-普拉代勒本人,他是馬塞爾·佩裡顧的女婿,大戰中的英雄,三十歲的百萬富翁,成功人士,前途無量。

    在奧爾良的公路上,他開車開得時速超過了一百一十公裡,已經軋死了一條狗和兩隻雞。

    好在,那也隻是一些牲畜,瞧,我們總是會回過頭來說到牲畜的。

    有的人飛黃騰達,有的人命喪黃泉。

     當兵時,迪普雷就一直在普拉代勒上尉的命令下做事,而後者在退伍後就雇傭了他,給了他一口飯吃,早先臨時的工錢,一夜之間變成了固定的薪水。

    迪普雷出身農民,習慣于在自然現象面前乖乖地臣服,他把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