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18年十一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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條把營地與外界分隔開的栅欄,有好幾十個士兵站在護欄邊上,跟平常一樣,正同前來看熱鬧的村民們起勁地聊天呢,一些希望能過來摸一摸槍的孩子,還有一些不知道從哪裡來,也不知道是如何過來的來客。

    反正就是各種各樣的人。

    這樣被圈禁起來住在裡頭,透過栅欄跟外面真實世界的人們說話,還真的有些怪怪的呢。

    阿爾貝還剩有一些煙草,這是一種他須臾不可離開的東西。

    幸運的是,有不少士兵感覺十分疲勞,會在他們的外套大衣裡懶上很長時間,而後才最終決定起身,這個時刻,想喝到熱飲就會比白天要容易得多。

    他走向栅欄,待在那裡抽了很長時間的煙,還小口小口地喝他的咖啡。

    他的頭頂上,一朵朵白色的雲彩飛快地飄過。

    他一直走到了營地的入口,跟幾個小夥子聊起天來。

    但他避免打聽消息,決定就那樣靜靜地等着有人叫他的名字,他不再渴望奔跑,人們最終會把他打發回家的。

    塞茜爾在寫給他的最後一封來信中,給了他一個電話号碼,說是一旦他知道了回家的日子,就可以給她留個信息。

    自從她把這個電話号碼留給了他,它就一直在燒灼他的手指頭,他非常想立刻就撥這個号碼,跟塞茜爾說說話,告訴她,自己已經等得太焦急,隻想立即回家,跟她待在一起,當然還要說說其他的事,但是,那隻是一個能留下口信讓人傳達的地方,那是莫雷翁先生在扁桃樹街的拐角處開的一家五金制品商店。

    說來,他得快快地找到一個電話才能打過去。

    不過,那還不如毫不耽擱地直接回家,那樣才更快呢。

     栅欄那邊聚集了不少人。

    阿爾貝給自己點燃了第二支香煙,他四下裡閑逛着。

    城裡的人都在那裡,跟士兵說着話。

    他們全都一副憂傷的神态。

    一些女人過來,尋找着一個兒子,或一個丈夫,她們手裡拿着幾張照片,遞過來讓人看。

    你倒是說說吧,簡直就是大海撈針。

    那些當父親的,若是前來尋找兒子,則往往留在後面。

    而在那裡東奔西跑地到處打聽消息的,總是那些女人,她們繼續着她們那無聲的搏鬥,每天早上醒來時,都帶着最後一點點行将枯竭的希望。

    至于男人們,他們,很久以來就不再抱什麼希望了。

    被問及的士兵們含含糊糊地回答着,搖搖腦袋,所有的照片全都很相像。

     一隻手拍在了阿爾貝的肩上。

    他轉過身來,立即,一種惡心感湧上心頭,整個人頓時處在極大的警覺之中。

     “啊!士兵馬亞爾,我正在找您呢!” 普拉代勒一隻手伸到了他的胳膊底下,迫使他跟他走。

     “跟我走!” 阿爾貝已經不再歸屬于普拉代勒的領導,但他還是緊緊地抓住他的旅行包,匆匆地跟着普拉代勒走了,很明顯,這是權威的效果。

     他們沿着栅欄向前走去。

     那個年輕姑娘比他們矮得多。

    二十七歲,興許二十八歲,阿爾貝心裡想,不太漂亮,但相當迷人。

    事實上,人們對此也不太清楚。

    她的上衣應該是白鼬皮的,不過阿爾貝也不能确認:有一次,塞茜爾給他展示過這樣的外套,那是在那些貴不可及的商店的櫥窗中,不能進入店裡為她買上一件,這讓他感到實在有些難堪。

    這年輕女郎戴了一個很相配的暖手的皮手套,頭上戴有一頂無檐軟帽,呈一口鐘的形狀,口子向前開着。

    這一類人有的是辦法打扮得簡簡單單,卻又不顯得寒酸。

    她有着一張開朗的臉,大大的眼睛閃耀着光亮,眼角處拖曳出一束細小的魚尾紋,睫毛很黑很長,一張櫻桃小嘴。

    不,不是很漂亮,但打扮得很得體。

    而且,人們馬上就明白,這是一個很有個性的女子。

     她有些激動。

    她那戴了手套的手上捏着一張紙,她把紙展開,遞給阿爾貝看。

     為了展現出一種得體的風度,他接過紙來,裝出一副要認真讀一下的樣子,其實根本就用不着,他十分清楚這是怎麼一回事。

    一份表格。

    他的目光當即就抓住一些字詞:“為法蘭西而犧牲”“由于在戰場上多處負傷……”“就近埋葬”。

     “這位小姐很想了解一下您的一位陣亡戰友的情況。

    ”上尉冷冷地說。

     年輕女郎遞給了他第二張紙,他差一點兒沒接住,好在他重新一伸手,終于拿住了,她發出一記輕輕的“噢”! 這正是他的筆迹。

     女士,先生: 我是阿爾貝·馬亞爾,是你們兒子愛德華的一個戰友,我懷着極大的悲痛向你們報告,他已經犧牲在…… 他把那些文件還給了年輕女郎,她則伸過來一隻冰冷、溫柔而又堅定的手。

     “我叫瑪德萊娜·佩裡顧。

    我是愛德華的姐姐……” 阿爾貝點了點頭表示明白。

    愛德華和她長得很像,尤其是眼睛。

    現在,誰都不知道接下來該怎麼說了。

     “我很遺憾。

    ”阿爾貝說。

     “這位小姐,”普拉代勒解釋說,“是通過莫裡厄将軍的介紹來找到我的……”他轉身朝向她,表示緻意,“将軍是令尊大人的一位好朋友,是吧?” 瑪德萊娜點了一下頭,表示肯定,但她的眼睛一直瞧着阿爾貝,一聽到莫裡厄這個姓氏,阿爾貝的心中不禁咯噔了一下。

    他焦慮地問自己,這一切将會如何結束,他本能地收緊了屁股上的肌肉,努力憋住了膀胱。

    普拉代勒,莫裡厄……他幹的好事就要東窗事發了。

     “是這麼回事,”上尉繼續道,“佩裡顧小姐希望能去她可憐的弟弟墓前默哀緻意。

    但她不知道他埋葬在哪裡……” 奧爾奈-普拉代勒上尉一隻手重重地拍在了士兵馬亞爾的肩上,迫使對方看着他。

    這似乎就是一個表達戰友情誼的動作,瑪德萊娜應該覺得這位上尉相當有人情味,這個下流胚眼下正死死地盯着阿爾貝,臉上帶着一絲隐秘而又含威脅的微笑。

    阿爾貝内心中把莫裡厄這個姓跟佩裡顧這個姓聯系在一起,然後使勁琢磨着那一句“令尊大人的一位好朋友”……不難看出,上尉很在意他的社會關系,比起和盤托出他十分清楚的真相來,為那位小姐提供服務要有更大的好處。

    他死死地把阿爾貝關閉在了關于愛德華·佩裡顧之死的謊言之中,隻需要稍稍觀察一下他的行為,就能猜出,隻要他能夠從中得到好處,他就會把拳頭緊緊地握到最後。

     佩裡顧小姐,并不是那樣簡單地瞧着阿爾貝,她是懷着一種極大的希望掃視着他,她皺起了眉頭,像是要使勁地幫助他說話。

    但他隻是晃了晃腦袋,沒有說一句話。

     “離這裡遠嗎?”她問道。

     很悅耳的嗓音。

    由于阿爾貝什麼都沒說,普拉代勒上尉便很耐心地替她再問了一句: “小姐在問您,你們埋葬了她兄弟愛德華的那個墓地,是不是離這裡很遠?” 瑪德萊娜用目光打斷了軍官的提問。

    他是白癡嗎,您的士兵?他明白我們對他說的話嗎?她把手中的信紙都揉得有些皺了。

    她的目光從上尉身上移動到阿爾貝身上,又從阿爾貝身上移動到上尉身上,往返來回。

     “相當遠……”阿爾貝大着膽子回答說。

     瑪德萊娜表現出一種輕松來。

    相當遠的意思就是不太遠。

    而且還意味着:無論如何,我記得那地方。

    她松了一口氣:幸好還有人知道那地方。

    可以猜想,她是跑了很長的路才來到這裡。

    顯然,她無法允許自己朝他們送去微笑,眼下的情境不合适,但是,她的心境已經平靜下來了。

     “您可以告訴我一下怎麼去嗎?” “這個……”阿爾貝匆匆回答說,“這可不容易……您知道,那裡可是鄉下,尋找起來有些不太方便……” “那麼,您能不能帶我們去呢?” “現在就去嗎?”阿爾貝不無焦慮地問道,“因為……” “哦不!當然不是現在就去!” 瑪德萊娜·佩裡顧的回答脫口而出,然後,她立即就後悔了,咬緊了嘴唇,尋求着來自普拉代勒上尉那邊的支持。

     這裡頭,發生了一件很滑稽的事:所有人都明白他到底是怎麼轉向的。

     這是短短的一句話,說得很快,一下子就說完了。

    而它卻極大地改變了事情的本質。

     普拉代勒的反應始終都是最快的: “佩裡顧小姐想去她弟弟的墓地默哀祭拜,您聽明白了嗎……” 他把每個音節都說得清清楚楚,就仿佛每個音節都包含了一個明确的、特殊的意義。

     默哀祭拜。

    瞧瞧,那為什麼不馬上出發呢? 為什麼還要等呢? 因為,要做她想要做的那件事,就得花費一點點時間,而且,尤其得慎重考慮很多因素。

     已經有整整好幾個月了,很多陣亡戰士的家庭要求歸還他們還埋葬在前線的孩子的遺骸。

    把我們的孩子還給我們。

    但是沒什麼可做的。

    那是因為到處都有回不了家的遺骨。

    國家的整個北方,還有整個東部,到處遍布有匆匆挖掘的墳墓,要知道,躺在地上的死人是不能等的,屍體會很快腐爛,更不用說,還會引來老鼠。

    從停戰之日起,陣亡者家屬就開始号叫,但國家隻是一味地拒絕。

    與此同時,當阿爾貝想到這一點時,他也會覺得國家這樣做是合乎邏輯的。

    假如政府允許對陣亡将士墳墓的私自挖掘,那麼用不了幾天工夫,人們就将看到,會有千百萬個家庭拿着鐵鍁與鎬頭,把半個國家的土地挖開翻轉,你想象一下這樣大的一片工地吧。

    就這樣,轉運走千萬具已經腐爛的遺體,成天都有人把棺材擡進火車站,擡上車廂,而火車從巴黎到奧爾良之間的一趟運輸又得花上一星期時間,這簡直就是不可能的事。

    因此,從一開始起就不行。

    隻不過,對那些陣亡者家屬來說,這事情很難接受得了。

    戰争已經結束,人們實在不理解,人們固執己見。

    而政府這方面,甚至都無法一下子解決士兵複員的問題,就更不用去想如何來組織挖掘墳墓,并轉運二十萬、三十萬甚至四十萬具屍體,至于具體數目,那就不得而知了……這是一件多麼傷腦筋的事啊。

     因此,人們隻能躲藏在憂傷中,那些當父母的穿越整個國家,來到烏有之地的中央,來到立在那裡的墓前祭拜默哀,卻實在無法從那裡脫身走開。

     這就是最能忍氣吞聲的人所遇到的情況。

     因為還有其他的人,那些反叛的家庭、挑剔的家庭、固執的家庭,他們可不願意聽一個不稱職的政府在那裡推脫責任。

    他們想要做得不一樣。

    愛德華的家庭就屬于這一情況。

    佩裡顧小姐不是來她弟弟的墓前祭奠他的。

     她是來尋找他的。

     她是來挖掘并帶走她弟弟的遺體的。

     這樣的故事,人們聽說得多了。

    存在着整整一個秘密的交易系統,有一些專幹這個的内行,隻需要一輛卡車、一把鐵鍬、一把鎬頭,還有一顆堅定的心。

    人們找對地點,一到夜晚,就匆匆幹完。

     “請問士兵馬亞爾,那什麼時候可能呢?”普拉代勒上尉接着問,“可以讓佩裡顧小姐去她弟弟的墓前祭拜呢?” “明天吧,假如您願意的話……”阿爾貝不動聲色地建議道。

     “好的,”年輕姑娘回答道,“明天,好極了。

    我會坐車去的。

    在您看來,到那兒需要多長時間呢?” “這個可不好說。

    一個小時,或者兩個小時吧……也許要更長時間……請問明天您幾點鐘出發呢?”阿爾貝問道。

     瑪德萊娜遲疑了一下。

    看到上尉和阿爾貝誰都沒有反應,她便說: “我大約十八點鐘時過來接您,您覺得怎樣?” 他又能覺得怎麼樣? “您是打算晚上去祭拜嗎?”他問道。

     這話脫口而出,他實在有些情不自禁。

    心虛啊,真的很膽怯。

     話剛一出口,他就有些後悔了,因為他看到瑪德萊娜低下了眼睛。

    她一點兒都不是被他的問題給難住了,不,她隻是在心裡頭計算着。

    她很年輕,但她很腳踏實地。

    由于她是個富人,這一下子就能看得出來,穿的是白鼬皮外衣,戴的是小小的禮帽,露出漂亮潔白的牙齒,她是在具體地考量眼下的情境。

    她在問自己,她應該出多少錢,才能得到這個士兵的通力合作。

     阿爾貝對自己感到有些惡心,讓人以為自己是為了收錢才肯做的這一切……還沒等她開口,他就說: “好的,那就明天見。

    ” 他轉過身,走向了營地。

     9 我向你坦言,我實在抱歉不得不再一次回到這一點上……不管怎麼說,我還是得知道你對此确信無疑。

    有時候,人們會在憤怒中、失望中、悲傷中冒冒失失做出決定,那是因為我們的激情最終占了上風,你知道我想說的意思吧。

    我不知道我們現在究竟應該怎麼做,但是,總歸,我們會找到辦法……我們在一個方向上所做的,我們在另一個方向應該也能再做。

    我并不想過多地影響你,但是我請求你做到這一點:想想你的父母。

    我敢肯定,假如他們看到你現在這個樣子,他們仍然還會像以前那樣地愛你,甚至還會更愛。

    你父親應該是個十分勇敢十分誠實的人,你想象一下,知道你還活在人間,他會有多麼快樂。

    我真的不想影響你的想法。

    無論如何,一切都将會像你所願意的那樣,反正,在我看來,那畢竟還得仔細地掂量。

    你為我畫過你姐姐瑪德萊娜的像,那是一個可愛的年輕姑娘,你得好好地想一想,她得知你死亡的消息後會有多麼難過,而今天你還活着,對于她,又會是何等的奇迹…… 寫這樣的東西一點兒用都沒有。

    人們甚至都不知道這些信會在什麼時候被送到,它們可能要在路上走兩個星期,甚至四個星期。

    總之,骰子已擲,大局已定。

    阿爾貝隻為他一個人寫這樣的東西。

    他并不後悔幫愛德華改換了身份,但他若是不把一切進行到底,那他将無法具體地想象可能發生的悲慘的後果。

    他席地而卧,裹在他的軍大衣中輾轉反側。

     夜裡很長一段時間裡,他一直在那裡輾轉反側,焦慮,不安,根本睡不着。

     在他的夢裡,有人挖掘出了一具屍體,而瑪德萊娜·佩裡顧立即就看出來,那不是她兄弟的遺體,他實在有些太高,要不就是太矮,有時,他有着一張立即就能被人辨認出來的臉,那是一個很老的老兵;有時,人們挖出來一個戰士,連同一匹死馬的腦袋。

    年輕姑娘抓住他的胳膊問道:“您把我弟弟怎麼啦?”奧爾奈-普拉代勒上尉還在一邊添油加醋,很顯然,他的眼睛發出一種如此明亮的藍光,像一把火炬照亮了阿爾貝的臉。

    他的嗓音就是莫裡厄将軍的那個嗓音。

    “沒錯,這個!”他吼道,“您說說,您到底把這位兄弟怎麼啦,士兵馬亞爾?” 正是在這樣的一個噩夢中,他猛地驚醒過來,一看天,才是淩晨時分,離天亮還早着呢。

     這一時刻,整個營地的人或幾乎所有人都在熟睡中,阿爾貝攪動他的種種想法,伴随着大廳中的黑暗,戰友們沉重的呼吸聲,以及打在屋頂上的雨滴聲,這些想法變得越來越黑暗,一分鐘比一分鐘更黑暗、更憂郁、更具威脅。

    迄今為止他所做的一切,他全都不後悔,但是他無法走得更遠了。

    這個年輕女郎的形象,她那雙小手不斷地揉搓他那封滿篇謊言的信的動作,不斷來到他的腦海之中。

    他在這方面的所作所為,難道真的很有人性嗎?但是,還有沒有可能挽救那一切?他有很多理由要去這樣做,也有同樣多的理由不去做。

    因為,他心裡想着,說到底,我現在可不想去挖掘一些屍體,以求掩蓋住一個出于善良意願才撒下的謊言!或者,那是出于懦弱才撒下的謊言,反正都是同一回事。

    但是,假如我不去挖出屍體來,假如我揭開整個事情的秘密,我就會被控告。

    他不知道他是在冒一種什麼樣的險,他隻知道此事後果很嚴重,無論如何,都會導緻可怕的結局。

     當天終于放亮時,他始終還沒有做出快刀斬亂麻的決定來,隻是不斷地把徹底擺脫這一可怕的兩難境地的時機推向更晚。

     讓他從沉思中驚醒過來的,是他肋骨上挨着的一記腳踢。

    他被踢得有些發蒙,立即坐起身子來。

    整個大廳已經充滿了喧鬧聲、忙亂聲,阿爾貝瞧了瞧自己的身邊,正有些茫然不知所措,無法一下子回過神來,但他立即就看到了普拉代勒那張嚴肅的臉、那道尖銳的目光,上尉仿佛從天而降,就站立在離阿爾貝自己的臉隻有幾厘米的地方。

     那軍官久久地死盯住他,然後發出一記洩勁的歎息,給了他一記耳光。

    阿爾貝本能地用手護了一下臉。

    普拉代勒微微一笑。

    開心的笑,不懷好意。

     “我說,士兵馬亞爾,我們可是聽說了一些漂亮事啦!您的戰友愛德華·佩裡顧死了?您可知道,這是令人震驚的一擊啊!因為上一次我還見到他……” 他皺起了眉頭,就仿佛他在回憶中做着深遠的挖掘。

     “……相信我,那是在戰地醫院,他剛剛被送進那裡。

    那時候,他還是那麼生機勃勃、活蹦亂跳。

    好吧,就算他神色不算太好……但是說實在的,我覺得他有些憔悴蒼老。

    他是想用牙齒來咬住一顆炮彈呢,這也太不謹慎了吧,他完全可以向我讨些建議的嘛……但是,由此要想象他就将死去,那不可能,我敢對您擔保,士兵馬亞爾,我腦子裡從來就沒有這樣想過。

    然而,毫無疑問,他确确實實是死了,您甚至還給他們家撰寫了一封私人信件,通知了他們,何等優美的文筆啊,士兵馬亞爾,跟經典文學一樣優美!” 當他說到馬亞爾這個姓氏的時候,他故意采用了那樣一種氣人的方式,把重音放在了後面那個音節上,這就給了它一個滑稽的尤其還有點兒藐視人的調性,馬亞爾似乎成了“媽丫兒”或者類似詞語的同義詞。

     普拉代勒開始小聲說話,幾乎是在嘀咕着,就像一個很憤怒的人在試圖竭力克制自己不要發火: “我不知道士兵佩裡顧後來變得怎樣了,我也不想知道,但是,莫裡厄将軍責令我幫助他們家找人,于是,沒有别的辦法,我心想……” 這句子聽起來隐約有點兒像個問題。

    迄今為止,阿爾貝還沒有權利說話,很顯然,普拉代勒上尉根本就不打算讓他開口說話。

     “現在隻有兩個辦法,士兵馬亞爾。

    或者,我們說出真相,或者我們了結此事。

    假如我們說出真相,那您就會落得個可悲的下場:篡改身份,我不知道您具體是怎麼弄的,但是,您逃不了要進監獄的,我可以向您保證,至少要坐十五年班房。

    另一方面,到時候,您恐怕還得再一次講清楚當初113高地戰役的故事,以及調查委員會那樁事……總之,不論是對您,還是對我,這都是最糟糕的結果。

    因此,隻剩下另一個辦法了:既然有人向我們要一個死去的士兵,那我們就給他一個死去的士兵好了,齊活兒,完事,這事我就聽您的了。

    ” 阿爾貝實在有些跟不上對方的思路,他還在消化最頭裡的幾個句子呢。

     “我不知道……”他說。

     在這樣的情況下,馬亞爾夫人一定會按捺不住的:“瞧瞧,這就是阿爾貝!當你必須做出一個決定,顯示出你是一個男人時,沒有人會像他那樣!他總是說,我不知道……還得好好看一看……興許是的……我得問一下……行了,行了,阿爾貝!趕緊做決定吧!假如你認為在生活中……” 在這一點上,普拉代勒上尉還真有馬亞爾夫人的那兩下子。

    但是,他比她要更幹脆利落: “我來告訴您應該怎麼做。

    您給我趕緊行動起來,今晚,您将還給佩裡顧小姐一具蓋有‘愛德華·佩裡顧’印記的漂亮屍體,您聽明白我的話了嗎?今天白天您得好好地幹活,然後,您才能安安靜靜地走掉。

    但是,您得趕緊先想明白了。

    而假如您想進監獄的話,我就是送您去那裡的人……” 阿爾貝向戰友們打聽了一下情況,有人為他指點了好幾處鄉下的公墓。

    他就此證實了他所知道的信息:那些公墓中最大的一處位于皮耶爾瓦勒,離這裡有六公裡遠。

    那裡應該會有更多的選擇餘地。

    于是他徒步趕往那裡。

     那地方位于一座森林的邊緣,四處都散布有墓地,每一片各有好幾十座墳墓。

    最開始,人們還試圖把那些墳墓排列成行,但是随後,越來越酷烈的戰争應該為墓地帶來了多得出人意料的死屍,人們隻得按照先來後到的順序,随随便便匆匆忙忙把它們一埋了事。

    墳墓朝向哪個方向的都有,有些帶有十字架,有些則沒有,有些的十字架已經歪倒。

    有的墓碑上寫有姓名。

    有的則隻寫了“一名士兵”,用刀子刻在一塊木闆上。

    好幾十座墳上隻寫有“一名士兵”的字樣。

    還有的碑幹脆就是一個瓶子倒轉過來插在泥土中,瓶子裡塞進去一張紙,紙上寫着士兵的姓名,那是為了以後萬一有人前來尋找時,能知道底下土裡埋的究竟是誰。

     在皮耶爾瓦勒的墓地中,阿爾貝本來會在那些臨時簡易墳墓之間一連走上好幾個小時,直到最終選上一處,因為,他永遠都是那樣猶豫不決,但是,理性最終還是占了上風。

    看來,他心裡說,時間已經有些晚了,還得走回去,返回複員事務中心呢,我必須做出決定了。

    他轉過腦袋,看到一座墳墓,那上面的十字架什麼字都沒有寫,于是,他說:“就這個了。

    ” 他從一塊栅欄上揪下來的木闆上拔出幾枚小釘子,又從邊上找來一塊石頭,把愛德華·佩裡顧的那半片身份牌釘在了那個十字架上,然後,認定了這地方的标記,後退了幾步,看了看整體的效果,就像一位在婚禮之日為新人拍照的攝影師。

     然後,他轉身返回,因為害怕,也因為良心不安,心裡充滿了痛苦,因為,即便是出于善良的本意,謊言也不是他的本性。

    他想到了那個年輕女郎,想到了愛德華,同時,也想到了這個無名戰士,他剛剛被偶然的命數所指定,來替代愛德華,而現在,再也沒有任何人會重新找到他了,一個迄今為止始終就沒有身份的士兵,就這樣真正徹底地消失了。

     随着他漸漸地遠離墓地,漸漸地靠近複員中心,種種短期的危險接二連三地出現在他的腦子中,就像多米諾骨牌一樣,第一張一旦倒下,就會前一個推倒後一個,直到讓全部骨牌統統倒下。

    假如隻是來祭拜一下的話,所有這一切将會很順利的,阿爾貝心裡想。

    那個姐姐需要她弟弟的墳墓,而我就給了她一個墳墓,是她弟弟的,還是另一個人的,那都不要緊,關鍵是心裡得到了安慰。

    但是,現在,他們要挖掘,事情可就變得複雜多了。

    當人們要在一個坑洞的底部尋找,那就得知道他們想發現的是什麼了。

    沒有身份,這還說得過去,一個死去的士兵,就是一個死去的士兵。

    當人們把他挖掘出土,人們會發現什麼?一件個人用品?一個特殊符号?或者,更為簡單,一具過于高大或過于矮小的屍體? 隻不過,選擇已經做出,他說了“就這個了”,事情已經鎖定。

    沒有退路了,好賴就是它了。

    好長一段時間以來,阿爾貝已經不再寄希望于運氣了。

     他筋疲力盡地回到了中心。

    為了趕上他回巴黎的火車,絕對不能錯過它(假如有那麼一趟列車的話……),他最遲應該在二十一點時返回。

    這裡已經沉浸在了一種熱烈沸騰的氣氛中,好幾百個家夥,激動得像跳蚤那樣,他們的行李好幾個小時之前就集中擺放好了,他們又蹦又跳,又唱又叫,互相拍打着肩膀、脊背。

    下級軍官們似乎有些焦慮,心裡在想,假如原定的列車來不了的話,他們又能做什麼,因為,這樣的情況實在屢見不鮮,大約有三分之一的列車說是會來卻來不了…… 阿爾貝離開了簡易營房。

    跨過大門時,他瞧了瞧天空。

    晚上的天是不是會相當黑呢? 他很潇灑,普拉代勒上尉。

    一隻真正的高盧雄雞。

    熨得服服帖帖的軍裝,打了蠟锃光瓦亮的軍靴,就差擦得閃閃放光的勳章了。

    幾個大步一邁,他就來到了十米開外。

    阿爾貝卻還沒有挪步。

     “我說,您倒是來還是不來啊,我的老兄?” 十八點已過。

    在貨車後面,一輛高級轎車慢慢地拐過彎來,人們能分辨出發動機活塞那沉悶的響聲,能看到煙霧從排氣消音器中噴出,幾乎有些溫柔。

    這輛轎車僅僅一個輪胎的價錢,就足夠阿爾貝過上一年的日子了。

    他感到自己是那麼貧窮、那麼憂傷。

     上尉從卡車跟前走過,卻沒有停下來,他一直走到轎車跟前,隻聽到那車門輕輕地咔嚓一響,讓他上了車。

    年輕女郎并沒有露面。

     卡車司機是個大胡子,一身的臭汗味,坐在他那輛嶄新的漂亮貨車的方向盤前,這是一輛值三萬法郎的貝利埃CBA型貨車。

    他的小小算盤打得很精,此行會給他帶來相當的回報。

    人們立即就看出來,他慣于此道,而且隻相信他自己的判斷。

    他慢慢地搖下車窗玻璃,仔細打量了一下阿爾貝,從頭一直看到腳,然後打開了車門,跳下車來,把他拉到了一旁。

    他緊緊地拉住阿爾貝的胳膊,真的是一隻力大無比的可怕手腕。

     “既然你來啦,那你就是上了這條船了,你明白這一點吧?” 阿爾貝點了點頭,表示明白。

    他轉向轎車那一邊,排氣消音器繼續噴出那柔和的白色煙霧,我的老天,經過了這麼些年的悲慘生活之後,這精緻的氣息顯得多麼殘酷啊。

     “告訴我……”司機喃喃低語道,“你收了他們多少錢?” 阿爾貝感覺,跟這樣的人打交道,無私的行為恐怕很難行得通。

    他做了一番迅速的計算: “三百法郎。

    ” “真是一個愚蠢透頂的大笨蛋啊!” 但是,在那司機的表達中,你還是能聽出一絲滿意來的,他已經很好地拔出了遊戲中的别針,成功地擺脫了尴尬的境地。

    作為一個心眼狹小的家夥,看到自己的成功跟看到别人的失敗,他會感受到同樣的滿足和開心。

    于是,他把上身轉向高級轎車的方向。

     “你難道沒有看到嗎?她穿着貂皮大衣呢,她過着衣食無憂的富日子呢!你完全可以把價錢向上擡一擡嘛,四百,很容易嘛。

    五百,甚至也有可能啊!” 能感覺到,這司機幾乎已經準備要公布他自己的叫價了。

    但是,最終,謹慎還是占了上風,他松開了阿爾貝的肩膀。

     “快點兒,來吧,别磨蹭了。

    ” 阿爾貝轉身朝向汽車,年輕女郎一直沒有下車,我不知道,她沒有下來打招呼,沒有下來感謝,什麼都沒有做,他隻是一個受雇的,一個下屬。

     他上了車,他們上路了。

    小轎車也跟着啟動,遠遠地跟在後頭,如此保留着不超越卡車并且消失得無影無蹤的可能性,假如有憲兵出現來盤查時,他們也會說沒見過,不認識。

     夜幕已經完全降臨。

     卡車的黃色燈光照亮了道路,但是,在車内,人們看不到自己的腳。

    阿爾貝把一隻手放在前面操縱台的儀表闆上,透過車窗玻璃觀看着路上的景色。

    他說着“右拐”,或者“從這裡走”,生怕迷失方向,他們越是接近墓地,他就越是害怕。

    他做出了他的決定:“一旦有什麼不對勁,我就跑到森林裡躲起來。

    司機總不至于會跟在我身後追吧。

    ”他一定會開車回他的巴黎,那裡有别的運輸任務正等着他呢。

     普拉代勒上尉,倒是有足夠的可能會來追他,這個混賬王八蛋,他已經顯示出了很好的反應能力。

    怎麼辦?阿爾貝問自己。

    他有點兒憋不住,想撒尿,但他使勁地忍着。

     卡車爬上了最後一個高地。

     墓地開始出現在了道路兩旁。

    司機費了一些周折才将車停在了一個下坡處。

    想要重新出發時,即使不轉動手柄,他隻須松開刹車,就能在斜坡上發動車子了。

     停車時,發動機生出一種滑稽的沉默,就像有一件外套蓋到了你身上。

    上尉立即出現在車門邊上。

    司機答應他們在墓地的大門口警戒放哨。

    在此期間,他們盡可以挖土,發掘,把棺材裝上卡車,這事情就算是幹成了。

     佩裡顧小姐的轎車很像一頭隐藏在黑暗中的野獸,随時準備一躍而起。

    年輕女郎打開了車門,終于露了面。

    小巧玲珑。

    阿爾貝覺得她比頭一天更年輕了。

    上尉做了一個動作,想把她攔住,但他還沒來得及說出一個字,她就堅定不移地向前走去了。

    此時此刻,在這樣的一個地方,她的在場是如此離奇古怪,三個男人不禁全都啞口無言。

    她微微晃了一下腦袋,發出了開始工作的指令。

     于是,大夥兒動手幹了起來。

     司機帶來了兩把鐵鍁,阿爾貝從車裡拖出來一大塊折疊起來的雨布,鋪在地上,準備用來接土,這樣,過一會兒把土填回坑裡就容易得多了。

     黑夜中有些許亮光,他們能分辨出前後左右的幾十個墳包,就像是行進在一片由巨大的鼹鼠翻起了一堆堆泥土的田野中。

    上尉大步流星地向前走。

    跟死人在一起,他始終顯現出一個很有征服感的勝利者形象。

    在他後面,阿爾貝與司機之間,小步快走着那位女郎—瑪德萊娜—阿爾貝很喜歡這個名字。

    這也是他祖母的名字。

     “在哪裡呢?” 他們走了很長時間,一條小徑,然後又是一條小徑……上尉終于開口發問了。

    他轉過身來,有些愠怒。

    他聲音很低,但他的嗓音中還是透出了一絲惱怒。

    他想盡快結束這件事。

    阿爾貝四下裡尋找着,舉起一條胳膊,弄錯了,試圖重新定位。

    人們能看出來,他在竭力回憶,不是的,不是這裡。

     “從這裡走。

    ”他終于說。

     “你确定嗎?”司機問道,他開始有了疑問。

     “是的,我确定,”阿爾貝說,“就從這裡走。

    ” 他們繼續很小聲地說話,就像是在參加一場什麼典禮。

     “您趕緊一點兒好不好,我的老兄!”上尉發火了。

     終于,他們來到了那地方。

     在十字架上,有一塊小小的牌子,上面寫道:愛德華·佩裡顧。

     男人們後退,讓開位置,佩裡顧小姐走上前來。

    她悄聲哭着。

    司機已經放下了手中的鐵鍁,跑去警戒了。

    夜色中,他們隻能勉強猜想一二。

    隻能看到那姑娘纖弱的身影。

    在她身後,他們都恭恭敬敬地低下腦袋,但上尉環顧着四周,有些不安。

    這一情景讓人實在有些不太舒服。

    阿爾貝主動走上前去。

    他伸出手,很親切地搭在瑪德萊娜·佩裡顧的肩膀上,她轉身過來,瞧着他,她明白了,後退了一步。

    軍官遞給阿爾貝一把鐵鍁,自己則拿起第二把鐵鍁,年輕女郎趕緊閃在一邊。

    他們挖了起來。

     這裡的泥土是一種很黏重的土,一鍁一鍁挖起來很慢。

    由于靠近戰場,掩埋時很匆忙,沒時間往深裡挖,屍體大都不會埋得很深,有時候,甚至淺得第二天就會被老鼠發現,刨得露出來。

    應該不需要挖太多時間,就能找到一點什麼出來。

    阿爾貝很緊張,害怕到了極點,頻頻地停下來側耳細聽,他注意到佩裡顧小姐就在那裡,在一棵幾乎枯死的樹邊,身子挺得筆直,看來她也很緊張。

    她吸了一支卷煙,有點兒神經質。

    這讓阿爾貝很吃驚,一個她那樣的女人居然會抽煙。

    普拉代勒也朝那邊瞥了一眼,然後催促道:“快點兒,我的老兄,我們可不能一直待在這裡。

    ”于是,大夥兒又忙活起來。

     讓人礙手礙腳的是,你挖掘的時候不能碰到正好就在底下的屍體。

    一鍁一鍁的泥土挖出來後都堆在雨布上。

    這具屍體,他們要拿它做什麼呢,佩裡顧家的人?阿爾貝心裡想。

    再埋到他們家的花園裡去嗎?深夜裡,像現在這樣? 他停了下來。

     “好極了!”上尉探下身子,吹了一聲口哨。

     這句話,他說得很小聲,他可不願意讓年輕女子聽到。

    屍體的一部分露了出來,不過很難辨認那到底是什麼。

    最後的那幾鍁挖得很謹慎,必須小心兜着底,以防對屍體有任何損壞。

     阿爾貝幹得很仔細。

    普拉代勒有些不耐煩。

     “趕緊地,别磨蹭了,”他低聲提醒道,“不會再有什麼危險了,快點兒!” 鐵鍁鈎破了用來做裹屍布的軍大衣,立即,一股惡臭味撲鼻而來。

    上尉馬上就轉開了身子。

     阿爾貝也一樣,向後退了一步,然而,這氣味,屍體腐爛的氣味,他在整個戰争期間聞到過多次,尤其是當他擔任擔架員的時候。

    更不用說,還有他跟愛德華一起住院的時候!突然,他又一次想到了他……阿爾貝擡起頭,瞧了瞧年輕女郎,她雖然站得很遠,還是拿一塊手帕捂住了鼻子。

    虧她還是愛她弟弟的呢!他心裡想。

    普拉代勒突然一把推開他,離開了坑洞。

     他邁了一大步,就來到了小姐的身邊,伸手抓住她的肩膀,讓她身子一轉,就背朝向了墳墓。

    阿爾貝獨自一人留在墳坑中,聞着屍體的臭氣。

    年輕女郎拼命抵抗着,使勁搖着頭,她想靠近。

    阿爾貝遲疑着,不知道該怎麼做才好,有些麻木,位于上方的普拉代勒高高的身影,讓他回想起了那麼多的事情。

    再一次如此置身于一個坑洞之中,盡管這坑是那麼淺,盡管寒冷的空氣下落到了坑中,焦慮的心境還是讓他流汗不止,因為,他在坑洞中,而上尉就在上方,叉着腿,那整整一段昔日的故事頓時湧到了他的喉嚨口,他覺得有人将把他覆蓋、埋葬,他的身子開始顫抖起來。

    但是,他又想起了他的戰友,想到了他的愛德華,于是,他強迫自己低下身去,繼續幹他的活兒。

     這樣的事,确實讓你糟心。

    他小心翼翼地用鐵鍁的尖端來刮擦。

    泥土黏黏糊糊的,并不太有利于有機體的風化分解,而且屍體被很嚴實地裹在了軍大衣中,這一切延緩了腐爛的進程。

    布料跟黏性的泥土緊緊粘在一起,死屍的腰身出現了,肋部稍稍有些泛黃,有幾塊腐爛的皮膚已經發黑,上面爬滿了蛆,因為,對那些蛆蟲而言,這裡還真的有好吃的。

     一聲叫喊,來自上方。

    阿爾貝擡起頭來。

    年輕女郎抽泣着。

    上尉在一旁拍着她的肩膀安慰她,但是,就在她肩膀之上,他朝阿爾貝做了一個表示生氣的手勢,趕緊幹您的活兒,您還等待什麼呢? 阿爾貝扔下鐵鍁,爬出坑洞,開始跑了起來。

    他的心碎得像果醬一般軟弱無力,這一切,讓他心潮如此地翻滾,這個死去的可憐士兵,這個拿着别人的苦難做交易的司機,還有這個上尉,人們看得很清楚,會把随便任何一具屍體塞進棺材裡,隻要早早了事就成……而真正的愛德華,則完全破了相,躺在醫院的病床上,像一具屍體那樣散發出惡臭的氣味。

    當人們想到這個時,就會覺得很喪氣,就這樣被擊垮,走向一種同樣的厄運。

     看到他來到跟前,司機長歎一口氣,輕松了下來。

    一眨眼的工夫,他就掀起了卡車的篷布,抓住一個鐵鈎子,鈎住了放在車鬥最盡頭的棺材的把手,使勁地把它拉過來。

    司機在前,阿爾貝在後,兩人擡着棺材開始走向墓地。

     司機走得太快,這讓阿爾貝有一點喘不上氣來,顯然,這家夥習慣于快步走,而他呢,則一溜小跑地勉強跟在後面,有好幾次,他差點兒要松手,差點兒要摔倒在地。

    好不容易,他們終于來到了墳坑前。

    從這裡,散發出極其可怕的惡臭味。

     這是一口漂亮的橡木棺材,帶有幾個鍍金的把手,棺蓋上還鑲嵌有一個鑄鐵的十字。

    事情真有點兒古怪,一個墓地,雖然是一個用來放置棺材的地方,但是這一口棺材卻是太豪華了,顯得跟眼前的這一地方格格不入。

    在戰争中,這可不是人們通常能見到的一類物件,那應該是為死在床上的資産者而備的,而不是為那些被捅破了肚子的無名年輕人。

    阿爾貝來不及完成他這一番漂亮的哲理思索。

    在他的周圍,人們全都匆匆地取消了這樣的思索。

     他們打開了棺材蓋,把蓋子放在一邊。

     司機一步就跨入了安放有屍體的深坑中,他彎下身子,伸手抓起裹着屍體的軍大衣的角落,使了個眼神過來,示意他需要幫忙。

    這一切顯然指向着阿爾貝,除了他還有誰呢?阿爾貝向前一邁步,跟着也跳下了墳坑,他的焦慮立即湧上了腦子;從他整個身體的動作舉止上可以看出來,他有點兒驚慌失措,因為司機正朝他喊道: “我說,你行不行啊?” 他們一起彎下腰,一股強烈的腐臭味朝他們撲面而來,他們一起抓住軍大衣,使勁,一晃,兩晃,嗨—喲!上去!他們一下子就把屍體抛到了半空,落在墳墓邊上。

    隻聽見傳來一記可怕的撲通聲。

    他們扔上去的那東西,不算太重啊。

    存留下來的,僅僅是一個孩童的重量。

     司機立即就爬出了坑,阿爾貝則很欣慰地亦步亦趨,緊跟其後。

    然後,兩個人再次各自拎住軍大衣的一角,使勁一晃,就把一切扔進了棺材裡,這一次,發出的響聲更加沉悶了。

    這一切剛剛完成,司機就放上了棺材蓋。

    墳坑裡興許還剩留了幾根骨頭,是剛才幹活兒時不留神遺落下的,但是,顧不上那麼多了。

    不管怎麼說,司機和上尉顯然認為,就他們的這一番活兒,就他們對待屍體的這一态度,他們已經做得足夠好了。

    阿爾貝目光四下裡一掃,發現佩裡顧小姐已經上了汽車,她剛才經曆的那一切實在太艱難了,你還能期望她怎麼做呢?她兄弟早已成為爬滿了蛆的一串串腐肉了。

     他們将不在這裡釘上棺材闆,那會發出太大的聲音,等上路之後再說吧。

    眼下,司機隻是用兩條寬寬的帆布帶把棺材連同棺蓋系緊,以防腐臭味過多地散發到卡車裡。

    他們迅速調轉方向。

    阿爾貝一個人留在了後面,另外兩個人都在前面。

    其間,上尉點燃了一支香煙,靜靜地吸着。

    阿爾貝已經累垮了,尤其是腰,又酸又疼。

     把棺材擡上卡車的時候,司機跟上尉在前頭,阿爾貝始終留在後面,無疑,他的位置就在後面,他們一起擡,嗨—喲!又一次,他們把這棺材推到車鬥的盡頭,棺材底磨蹭着鐵皮做的車闆,發出很大的響聲,但已經結束了,他們不再拖動了。

    在他們後面,小轎車隆隆地發動了。

     年輕女郎下了車,緩緩地朝他走來。

     “謝謝,先生。

    ”她說。

     阿爾貝正想說點兒什麼。

    他還沒時間反應過來,她就抓住了他的胳膊、手腕、手掌,掰開他的手,往裡頭塞了幾張鈔票,又用自己的雙手把那隻手捂住,她所做的這一切,這個簡單的動作,對阿爾貝…… 還沒等他緩過神來,她就轉身回她的車裡去了。

     司機用繩索把棺材固定在了卡車的擋闆上,不讓它朝任何方向亂搖晃。

    普拉代勒上尉對阿爾貝做了個手勢,他指着墓地。

    必須迅速地填平它,假如就這樣讓坑洞敞開着,憲兵就會來介入,就會有一番調查,就仿佛人們需要那一切。

     阿爾貝抄起鐵鍁,跑進小徑。

    但是,他突然生出一絲疑問,便轉過身子來。

     隻剩下他一個人在那裡。

     那邊,靠公路一側,大約三十米遠的地方,他聽到漸漸遠去的小轎車的馬達聲,然後,則是卡車在下坡道上啟動的聲響。

     [1]亡靈節(JoursdesMorts):紀念死者的節日,慶祝時間為每年十一月二日。

    —編者注 [2]這些人都是當時法國政界、軍界的領袖人物。

     [3]北圻(Tonkin):越南語地區名,也稱“東京”,指舊時越南北部十六省,越南人稱之為北圻,意為“北部國土”或“北部地域”。

     [4]索姆河戰役是第一次世界大戰中規模最大的一次戰役。

    戰役在1916年七月一日爆發,參戰雙方傷亡約一百三十四萬人,英法聯軍未達到突破德軍防線的目的,但鉗制了德軍對凡爾登的進攻,進一步削弱了德軍實力。

     [5]這裡有文字遊戲:“恐怖勳章”的原文為“légiond’horreur”,與“légiond’honneur”(意思為“榮譽勳章”)隻差一個字母。

     [6]格拉弗洛特(Gravelotte)是法國洛林地區摩澤爾省的一個鎮,1870年,這裡發生了普法戰争中最激烈的一次戰役。

     [7]埃納河戰役是第一次世界大戰中西線的一次戰役。

    馬恩河戰役後,德軍退守埃納河一線。

    1914年九月十五到十八日,英法聯軍向德軍發起進攻,但在德軍防線前敗退。

     [8]丁托列托(Tintoret,1518—1594):16世紀意大利威尼斯畫派著名畫家。

     [9]聖塞巴斯蒂安(SaintSebastian,256—288)是天主教聖徒,古羅馬禁衛軍隊長,在教難時期被羅馬帝國皇帝戴克裡先下令亂箭射死,被尊為聖人和瘟疫者的主保。

    在西方的一些繪畫作品中,他被描繪成捆住後用亂箭射穿的形象。

     [10]瓦爾基麗(Walkyries)是日耳曼與北歐神話傳說中的生育和命運女神,也有傳說把她們形容為身披閃亮盔甲,騎着駿馬在天空中飛行的女武神。

    一說,她們是奧丁神的侍女,又稱“尋找英靈者”,為瓦爾哈拉神殿(Walhalla)收集陣亡的武士英靈。

     [11]波提切利(Botticelli,1446—1510),佛羅倫薩的著名畫家,歐洲文藝複興早期佛羅倫薩畫派的最後一位大畫家。

    受尼德蘭肖像畫的影響,又是意大利肖像畫的先驅者。

     [12]卡拉瓦喬(Caravaggio,1571—1610),意大利畫家,通常被認為屬于巴洛克畫派,對巴洛克畫派的形成有重要影響。

     [13]博斯(Bosch,1450—1516),荷蘭畫家。

    他富有想象力的畫作充滿了荒唐的形式和怪異的象征主義。

    博斯出生在藝術世家,祖父和父親都是地方有名的畫家,本人也聲名顯赫。

     [14]《世界的起源》(L’Originedumonde)是法國著名現實主義繪畫大師古斯塔夫·庫爾貝于1866年創作的現實主義油畫,描繪的是一位仰躺的裸女,大腿分開,頭與腳都沒有畫出來,但很寫實地表現了她的軀幹、大腿以及外陰部分。

     [15]聖克蘿蒂爾妲(SainteClotilde,474—545),史有其人:勃艮第王國的公主,據說是哥特人國王的後裔,于492年成為法蘭克國王克勞維斯的第二任妻子。

    後來,被羅馬天主教會和東正教教會尊為聖徒。

    後文所提到的國王克勞維斯和蘭斯城主教雷米,也史有其人。

     [16]猶滴是聖經《舊約·猶滴傳》中的女主人公。

    當她的民族遭遇敵軍圍困時,她靠上帝的幫助,用計割下敵軍首領荷羅浮尼的頭顱,打敗敵人,拯救了全民族。

     [17]莎樂美的故事載于聖經《新約·馬太福音》,莎樂美聽從母親希羅底的唆使,在為希律王跳舞後,要求希律王以施洗者約翰的頭顱為獎賞送給她。

    于是,希律王殺了施洗者約翰,把頭顱割下來送給了莎樂美。

     [18]這裡提到的幾位,都是高級軍官,而且都留有小胡子。

    尼維爾(Nivelle,1856—1924),法國軍隊統帥,一戰中曾任西線法軍總司令;加裡艾尼(Gallieni,1849—1916),法國軍隊統帥,一戰中曾任法國戰争部長;魯登道夫(Ludendorff,1865—1937),德國陸軍統帥。

     [19]庫圖佐夫(1745—1813),俄羅斯帝國元帥、軍事家。

    參加過對奧斯曼帝國的戰争,戰功卓著。

    拿破侖一世發動對俄戰争時,他任俄軍總司令。

     [20]“戰事委員會”(Conseildeguerre)是“軍事法庭”(Tribunalmilitaire)的另一種說法。

     [21]迪富芒泰爾(LéonDufourmentel,1884—1957):法國外科醫生,專門從事颌面外科手術。

    第一次世界大戰期間,他創建了颌面外科新技術,找到了一種修複面部傷口的方法。

     [22]喻指雨果的小說《悲慘世界》中的人物警長沙威,一直追蹤着小說的另一位主人公冉阿讓,欲給他治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