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18年十一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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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從來都沒有一個死人,也從來沒有一個傷員,沒有哪怕一具屍體,有的隻是活人。

    這應該更可怕,因為所有這些圖像都在呼喊着同一件事:這些人就要死去了。

     他隻是稍稍翻了翻愛德華的用品,然後就把它們整理好了。

     5 說到對嗎啡的依賴,年輕醫生的态度毫不動搖,切不可這樣繼續下去啦,一旦習慣了這一毒品的服用,就會産生種種傷害,總之,絕不能老是動不動就靠嗎啡,懂了吧,不行的,必須停止。

    從手術的第二天起,他就已經在減少劑量。

     愛德華慢慢地回歸現實,随着他意識的逐漸恢複,便又開始忍受極大的痛苦,而阿爾貝則擔心起了向巴黎轉移一事,不過,一直還沒有聽到轉移的消息。

     那個年輕醫生聽到提問後,舉起雙臂,做了個表示無能為力的動作,然後他低下嗓音說: “他在這兒已經三十六個小時了……早就該轉移走了,我真是弄不明白。

    請您注意,這裡總是不停地産生滞留問題。

    但是,他留在這裡真的不是個好辦法,您是知道的……” 他的臉上挂滿了極度的焦慮。

    從這一刻起,阿爾貝就急死了,心裡頭隻惦記着一件事:在最短時限内把他的戰友轉移走。

     他不停地東奔西忙,向嬷嬷們打聽,盡管現在醫院裡安靜得多了,嬷嬷們還是繼續在走廊中跑來跑去,就像閣樓上的老鼠。

    可這樣的打聽方法一丁點兒用處都沒有,這是一所戰地醫院,也可以說是一個幾乎不可能打聽到什麼消息的地方,甚至連真正負責此事的人的身份都不知道。

     他每隔一個小時都會回到愛德華的床邊,并等待着年輕人穩穩地重新睡去。

    剩下的時間裡,他就跑一個個辦公室,跑在通向那些主樓的一條條走道上。

    他甚至還去了區公所。

     有一次,一通跑下來之後,阿爾貝看到走廊中直挺挺地站着兩個士兵。

    他們軍裝整潔,胡子也刮得幹幹淨淨,周身透出一種自信滿滿的光環,一切都顯示出,他們是司令部的警衛。

    其中一個士兵交給了他一份蓋過印章的文件,而第二個士兵,興許是為了故意裝個樣子,把一隻手放在了他的手槍上。

    阿爾貝心裡想,他那充滿懷疑的反應不會是毫無來由的。

     “我們已經進去了。

    ”第一個士兵說道,像是在道歉。

     他用手指了指病房。

     “但是,之後,我們就更願意等在外邊了。

    那裡頭的氣味……” 阿爾貝進到屋裡,立即扔下已經啟封的那封信,匆匆地跑向了愛德華。

    自從這年輕人來到這裡後,今天還是第一次大大地睜開了眼睛,兩個枕頭墊在他的背後,肯定是一個路過的嬷嬷幹的,他被捆住的雙手消失在被單底下,他輕輕搖晃着腦袋,發出沙啞的叽裡咕噜的抱怨聲。

    看到這樣的情況,人們恐怕不能說這是一種積極的明顯好轉,但是,迄今為止,阿爾貝面對的一直都是一個高聲号叫、劇烈抽搐,或者是昏昏沉沉地處于一種近乎昏迷狀态中的軀體。

    他眼下看到的情況,與之前相比簡直是強太多了。

     我們很難知道,在阿爾貝睡在一把椅子上,日夜照看愛德華的那些日子裡,這兩個人之間吹過的到底是一股什麼樣秘密的風,但是,一旦阿爾貝把手伸到床沿上,愛德華就會突然地扯動束縛帶,成功地抓住對方的手腕,死命地把它握住。

    這個動作中所蘊含的一切,沒有人能說得清楚。

    這裡頭濃縮了一個隻有二十三歲的傷兵所有的恐懼,所有的松弛,所有的要求,所有的問題,他不知道自己的身體情況究竟如何,卻疼痛得要命,而且,根本就無法界定他疼痛的部位。

     “喂,我說,你終于醒啦,我的老兄。

    ”阿爾貝說着,試圖在這句話中注入盡可能多的熱情。

     他背後響起的一個嗓音吓了他一跳:“你該走了……” 阿爾貝轉過身去。

     那個士兵把落在地上的那封信撿起來,遞給了他。

     他坐在一把椅子上,等了差不多四個小時。

    這段時間就足夠他用來琢磨種種理由,為什麼一個像他這樣默默無聞的士兵能夠得到莫裡厄将軍的召見。

    從戰功榮譽勳章,到愛德華的傷情,讓我們來一番這樣的盤點吧,每個人都會有自己的想象。

     當他看到普拉代勒中尉的高大身影出現在走廊盡頭時,這整整幾個小時思考的結果在一秒鐘内便轟然倒塌。

    這位軍官一面拿眼睛死死地盯着他,一面甩着肩膀走過去。

    阿爾貝感覺仿佛有一個小球從喉嚨口落到了胃裡,一陣惡心感突襲上來,他好不容易才穩住心神。

    這一感覺來得極快,就像當初把他推向炮彈坑的那一記猛推一樣。

    中尉走到他的跟前時,就停止了瞧他,而是一轉身,去敲将軍勤務辦公室的門,并立即消失在了那道門後。

     為了好好消化這個,阿爾貝真的需要好些時間,但他沒有時間。

    門又一次開了,有人吼叫着他的姓名,他便搖搖晃晃地走進了這個散發着白蘭地與雪茄氣味的聖之又聖的地方,興許,人們正在那裡慶賀即将到來的勝利。

     莫裡厄将軍看來年紀很老了,很像是那些把他們兒子輩和孫子輩的整整好幾代人全都打發去見了死神的老人,反正就是那些長壽老人中的随便哪一個。

    您就把霞飛和貝當的肖像糅合到一起,再加上一點尼維爾、加裡艾尼和魯登道夫[18]的線條好了,這樣,您就能得到莫裡厄的輪廓模樣了,紅紅的臉皮,刻着一道道皺紋,滿眼的眵目糊,海豹一般的胡須,天生就帶有一種自命不凡的意氣。

     阿爾貝像是癱在了那裡一動也不動。

    很難知道這将軍眼下是精力集中,還是快要打瞌睡了。

    真的有庫圖佐夫[19]的一面。

    他坐在辦公桌後面,埋頭于一大堆文件中。

    他面前站着普拉代勒中尉,背對将軍,臉朝向阿爾貝,面部線條紋絲不動,正從頭到腳地仔細打量着他。

    中尉雙腿分開,雙手交叉在背後,像是在接受視察,身子似乎還稍稍有些晃動。

    阿爾貝明白其中的意思,趕緊調整了一下姿勢。

    他挺直身闆,昂首挺胸,但他的腰很難受。

    一陣沉默,氣氛很壓抑。

    那頭老海豹終于擡起了頭。

    阿爾貝感覺必須把頭擡得更高,胸挺得更鼓。

    假如他繼續挺胸擡頭下去,幾乎就要向後翻跟鬥了,就像馬戲團裡的雜技演員。

    通常情況下,将軍應該會讓他從這個别扭的姿勢中放松下來,但是,今天,不,他凝視了一眼阿爾貝,清了一下嗓子,又低下頭,去看他的文件了。

     “您就是士兵馬亞爾吧。

    ”他開口道。

     阿爾貝本應該回答說“是的,将軍,悉聽吩咐”或者類似的某種套話,但是,盡管将軍說得已經是那麼慢吞吞了,他的言語對于阿爾貝卻還是顯得過快。

    将軍又看了他一眼。

     “我這裡有一份報告……”他又接着說,“當您的部隊在十一月二日發起進攻時,您竟然故意逃避,不執行任務。

    ” 這個阿爾貝完全沒有料到。

    他想象過各種各樣的場景,但是這個,絕沒有想到。

    隻聽得将軍念道: “當時,您‘躲進了一個炮彈坑裡,以逃脫您作為戰士應履行的責任’……您的三十八名勇敢戰友在戰鬥中獻出了他們的生命。

    為國捐軀。

    您是一個可憐蟲,士兵馬亞爾。

    我甚至可以告訴您我心底裡的想法:您就是一個渾蛋!” 阿爾貝的心情是如此沉重,他真的很想哭出來。

    好幾個星期以來,他一心希望這場戰争趕快結束,但是,誰承想,現在竟然會是這樣的一個結果…… 莫裡厄将軍始終凝視着他。

    他覺得這種懦弱實在是太卑劣了,真的。

    面對着這個渺小的士兵所代表的有失尊嚴的行為,他感到萬分遺憾,他決定了: “但是,臨陣脫逃這件事不歸我管。

    我,我隻管打仗,您可明白?您會被送往軍事法庭,由戰事委員會[20]來裁決,士兵馬亞爾。

    ” 阿爾貝的姿勢松垮下來。

    他的雙手開始在褲腿上發抖。

    死到臨頭了。

    那些臨陣脫逃者或者為逃避上前線而自傷自殘者的故事,存在于每個人的頭腦中,并不新鮮。

    人們經常聽說戰事委員會的事情,尤其是在1917年,那時候,貝當将軍着手重新整頓,在一片混亂中稍稍建立起了秩序。

    他們用武器不知道解決了多少人;對于臨陣脫逃的問題,法庭從來就沒有姑息妥協過。

    當然,并沒有槍決太多人,但是,那些人全都确确實實死了,而且死得很快。

    處決的速度也屬于處決本身的一部分。

    對于阿爾貝,他的命隻剩下三天時間了。

    最多三天。

     他必須解釋清楚,這是一個誤會。

    但是那位普拉代勒一直就死死盯着他,中尉臉上的表情不給任何誤會留有地位。

     這已經是中尉第二次送他去見死神了。

    我們可以從一次活埋中死裡逃生,這已經帶有很大的運氣了,但是,戰事委員會的裁決,那可就…… 汗水從他的肩胛骨之間流淌下來,還從他的額頭上流下,模糊了他的視線。

    他身體顫抖得越來越厲害,盡管還站在那裡,尿卻不由自主地慢慢流了出來。

    将軍和中尉看着尿濕印在他的褲裆處漸漸地擴大,并越來越向腳下蔓延。

     總得說些什麼吧。

    阿爾貝尋找着,卻什麼都沒找到。

    将軍又發起了進攻,這是一件他身為将軍十分了解的事,進攻。

     “奧爾奈-普拉代勒中尉很肯定,他清清楚楚地看到了您自己跳進了坑洞裡。

    是不是啊,普拉代勒?” “報告将軍,看得清清楚楚的。

    沒問題。

    ” “那麼,士兵馬亞爾,您還有什麼話要說?” 阿爾貝不是想不到該說些什麼,而是根本沒辦法清楚地說出一個字。

    他嘟嘟囔囔地說: “不是這樣的……” 将軍皺起了眉頭。

     “怎麼就不是這樣的呢?您難道自始至終都參加了進攻嗎?” “嗯,沒有……” 他本應該說:“報告将軍,沒有”。

    但在如此的狀況下,他是不太可能想到周全的客套禮節的。

     “您沒有參加進攻戰,”将軍叫嚷起來,一拳砸在了桌子上,“因為您待在一個炮彈坑裡!是這樣的,還是不是這樣的?” 接下來對話就很難進行下去了,更何況将軍又用拳頭捶了一下桌子。

     “是,還是不是,士兵馬亞爾?” 台燈、墨水瓶、書寫墊闆,一下子全都反彈起來。

    普拉代勒的目光一直盯着阿爾貝的腳下,隻見尿迹在辦公室磨損了的地毯上漸漸擴大。

     “是的,但……” “當然是的啦!普拉代勒中尉全都看得清清楚楚,是不是,普拉代勒?” “報告将軍,是的,看得清清楚楚。

    ” “但是,您的懦弱還沒有得到相應的回報,士兵馬亞爾……” 将軍豎起一根報複性的食指。

     “您甚至還差點兒因您的懦弱而吓死!您就等在那裡,并沒有失去任何什麼!” 在生命中,總是有一些說真話的時刻。

    很稀少,這是肯定的。

    在士兵阿爾貝·馬亞爾的生命中,接下來的那一秒鐘就是。

    而一切全都在凝聚了他的信念的這三個字中: “不公正。

    ” 一句大言不慚的話,一種解釋的嘗試,莫裡厄将軍本可以惱怒地反手一揮就把它抹除掉,但是……他低下了頭,像是在思索。

    普拉代勒瞧着阿爾貝的眼淚在鼻尖兒上打轉轉,而這個人又無法把它擦幹,因為他死死地凝定在了立正的姿勢中。

    淚珠悲傷地挂在眼角,在搖晃,在滾動,遲遲不肯落下來。

    阿爾貝使勁吸了吸鼻子。

    淚珠顫抖了一下,但就是沒有落下來。

    這隻不過讓将軍擺脫了麻木狀态。

     “不過,您入伍期間的表現還算不錯……我還真的弄不明白了!”他一邊得出結論,一邊很無奈地聳了聳肩膀。

     某種東西剛剛發生了,但那是什麼呢? “馬伊兵營,”将軍念道,“馬恩河……對了……” 他俯身在他的文件上,阿爾貝隻能看到他花白的頭發,稀稀朗朗的,讓人猜想那底下腦袋瓜的粉紅色。

     “在索姆河戰役中受傷……對了……啊,還有埃納戰役!擔架員,對了,啊……” 他搖了搖腦袋,像是一隻濕了羽毛的鹦鹉。

     阿爾貝鼻根上的淚滴終于決定掉下來,摔碎在地面上,并在他的心中激起了一種啟示:将軍隻是在做樣子。

     其實将軍是在刺激他。

     阿爾貝的腦神經元正縱情馳騁于那些地方,那些故事,那些現實,那些場景。

    當将軍擡起眼睛瞧着他時,他知道了,他明白了,權貴的回答并非一個驚喜: “我會認真考慮您平時在部隊中的表現的,士兵馬亞爾。

    ” 阿爾貝又吸了吸鼻子。

    普拉代勒在一旁忍着。

    他已經在将軍那裡嘗試過了那一招,誰知道最終結果會怎樣。

    假如成功了的話,他就能擺脫阿爾貝這個礙事的證人了。

    但是,看來手氣不佳,時運不濟,目前軍隊不槍斃逃兵了。

    他可是一個漂亮的賭徒,普拉代勒低下了頭,沉住了氣。

     “我的老弟,在1917年,您幹得真不錯喲!”将軍又說,“可是,後來……” 他聳了聳肩膀,一臉苦惱的神色。

    你能感覺到,在他的頭腦中,一切全都無所謂了。

    對一個軍人來說,一場已結束的戰争,那才是最糟糕的。

    這位莫裡厄将軍,他一定是搜索了枯腸,絞盡了腦汁,但是,他不得不屈從于顯而易見的現實,盡管在停戰之前幾天,發生了那一次出色的臨陣逃脫行為,他還是無法實施一次行刑隊的處決。

    那不再具有現實性了。

    沒有人能準許,甚至會适得其反。

     阿爾貝的生命隻取決這麼一丁點兒東西上:他不會被槍決,因為,這個月,槍斃的做法不時髦了。

     “謝謝,我的将軍。

    ”他說道。

     莫裡厄帶着宿命論的想法接受了這些字詞。

    感謝一位将軍,在另外一些時間和場合,幾乎就是一種侮辱,但是,眼下…… 事情就這樣了結了。

    莫裡厄伸出一隻疲倦的手,頗有些消沉地揮了揮,掃走了一巴掌空氣,何等的失敗啊!“你可以走了。

    ” 那麼,現在又該由誰來管他呢,這個阿爾貝?真應該知道一下。

    剛才,他差一點就被送交給行刑隊了,不過,這對他來說還不夠。

     “報告将軍,我有一個訴狀要提出。

    ”他說。

     “哦,是嗎,是什麼呢?” 奇怪的是,這一件訴狀的事,讓我們的将軍很感興趣。

    有人在求他,這說明他還是有點兒用處的。

    将軍揚了揚眉毛,表示有些疑問,同時又有些鼓勵。

    他等待着。

    可以說,站在阿爾貝邊上的普拉代勒開始緊張起來,身子有些僵硬。

    仿佛他已經改變了自身的質地。

     “報告将軍,我希望能提出一次訴訟。

    ”阿爾貝又重說了一遍。

     “啊,瞧瞧,一次訴訟!該死的,關于什麼呢?” 他這麼問是因為,我們的将軍越是喜歡征服,也就越是憎惡訴狀。

    這就是一介武夫。

     “報告将軍,涉及兩個士兵。

    ” “他們怎麼啦,這兩個士兵?” “報告将軍,他們死了。

    這件事情最好還是弄個明白。

    ” 莫裡厄皺起了眉頭。

    他不喜歡死因有疑的死者。

    在戰争中,人們要的是光明正大的死,勇敢壯烈的死,正因如此,對那些受傷者,人們是能忍受的,但是說到底,人們是不喜歡他們的。

     “等一下,等一下……”莫裡厄嗓音顫抖地說,“首先,您說的這兩個兵,他們究竟是誰啊?” “報告将軍,是士兵加斯東·格裡索尼埃和路易·泰裡厄。

    大家很想知道他們是怎麼死的。

    ” 這個“大家”說得實在有些大言不慚,是不假思索地順口迸出來的,不過,說到底,它還是有一定根據的。

     莫裡厄用眼光來質問普拉代勒。

     “報告将軍,那是113高地戰役中的兩個失蹤者。

    ”中尉回答道。

     阿爾貝驚詫萬分。

     他在戰場上看到了他們,死了,确實,但全屍全骨,他甚至還推了一下那個老兵,他很清楚地回想起了那個場景,這老兵中了兩顆子彈。

     “這是不可能的……” “那就見鬼了,既然有人對您說,他們是失蹤了!怎麼回事,普拉代勒?” “報告将軍,是失蹤了。

    絕對無誤。

    ” “我說,”老将軍大聲問道,“您是想拿失蹤者的事來煩我們嗎,嗯?” 這可不是一個問題,這是一道命令。

    他發怒了。

     “這件蠢事到底是怎麼回事?”他對自己咕哝道。

     但是,他需要一點點的支持。

     “嗯,普拉代勒?”他突然問道。

     他讓他做證。

     “報告将軍,我說的絕對是真話。

    人們不會拿失蹤者的事來尋我們開心的。

    ” “啊!”将軍一邊說,一邊瞧着阿爾貝。

     普拉代勒也瞧着他。

    人們在這混賬王八蛋的臉上難道沒有發覺一絲微笑的陰影嗎? 阿爾貝放棄了。

    現在他渴望的一切,就是戰争早早結束,讓他盡快回巴黎。

    假如可能的話,還得全須全尾。

    這一想法又把他帶向了愛德華,他有些擔心。

    他匆匆地向老頑固敬了一個禮(他甚至都沒有啪地碰一下鞋跟,他隻不過是把一根食指馬馬虎虎地指了一下太陽穴,就像一個剛剛幹完了活兒的工人,準備立即回家),躲避開中尉的目光,一眨眼間,就已經跑到了走廊中,他的心已經被一種隻有父母才可能有的直覺所緊緊揪住。

    當他一下子推開病房的門時,早已經喘得上氣不接下氣了。

     愛德華一直就沒有改換姿勢,但他一聽到阿爾貝湊近過來就醒了。

    他伸出手指頭,指了指床邊上的窗戶。

    沒錯,在這間病房中,散發着一種令人眩暈的惡臭。

    阿爾貝把窗戶打開了一些些。

    愛德華随着他的動作。

    年輕的傷兵堅持道:“再開大一點。

    ”他用手指頭比畫着,“不,别那麼大”“再大一些”。

    阿爾貝聽令操作,把窗扇開得更大,等他明白過來時,則已經太晚了。

    愛德華拼命想說話,不斷地聽自己發出一些嘀哩咕噜的聲音,他想知道的隻是事實真相;現在,他終于在窗玻璃中看到了自己的樣子。

     炮彈的碎片奪走了他的整個下颚;鼻子以下全都是空的,隻能看到喉嚨、軟腭、硬腭,還有一排上牙。

    那下邊,是一大團鮮紅的血肉模糊的黏液,更深處好像還有一些什麼東西,那應該就是聲門了,舌頭再也沒有了,食道成了一個濕漉漉的紅顔色窟窿…… 愛德華·佩裡顧隻有二十三歲。

     他昏了過去。

     6 翌日,大概淩晨四點鐘光景,當阿爾貝前來給他松綁,準備為他換墊單時,愛德華真想從窗戶中跳出去。

    但是,下床時,他就失去了平衡,因為右腿根本就吃不住勁,結果,啪的一下摔在了地上。

    靠着一種強大的意志力,他總算重新站了起來,簡直就像一個幽靈那樣。

    他笨重地一瘸一拐走去,一直來到窗前,瞪圓了兩眼,伸開了雙臂,發出悲傷和痛苦的号叫,阿爾貝緊緊地把他抱在懷中,也抽泣起來,一邊哭,一邊撫摩着他的後脖子。

    面對着愛德華,阿爾貝感覺自己擁有一種母親般的溫柔。

    他把他的大部分時間都用來跟他交談,來打發等待的閑暇。

     “莫裡厄将軍,”阿爾貝告訴他說,“那就是一個大蠢貨,你知道嗎?不過是一個将軍罷了,還有什麼呢?他準備把我打發到戰事委員會去!還有那個普拉代勒,那個渾蛋……” 阿爾貝就這樣說着,說着,但愛德華的目光是那麼黯淡,根本就無法知道他到底是不是聽明白了。

    嗎啡劑量的減少,讓他長時間處在清醒狀态中,從而剝奪了阿爾貝出去打探轉院消息的機會,那該死的轉院一事,一直遲遲沒有消息呢。

    當愛德華開始呻吟時,他就再也停不下來了,他的嗓音上升為強音,直到一名女護士過來再給他打上一針。

     接下來那一天,下午剛剛開始,當他又一無所獲地回到—根本無法知道轉院是不是被正式列入了計劃—病房時,愛德華叫喊得要死要活,他痛苦至極,他破了口的喉嚨顯現出一片鮮紅色,而在某些地方,可以分辨出有積膿的出現,氣味變得越來越難聞。

     阿爾貝立即離開病房,跑去護士嬷嬷們的辦公室。

    沒有人。

    他在走廊中大聲叫喊:“有人嗎?”沒有人。

    他都已經快要走開了,但他又突然停住腳。

    他轉身返回。

    不,他恐怕還真有些不敢呢。

    誰說的?他四下打量了一番,左邊,右邊,他戰友的号叫聲依然回蕩在他的耳邊,這幫助了他,他走進了房間,他知道他要的東西放在哪裡,一段時間以來,他對這裡已經了如指掌。

    他從右側的抽屜中拿出鑰匙,打開了玻璃櫃的門。

    一個注射器,一些酒精,幾小瓶嗎啡。

    假如被抓住,那他可就完蛋了,偷竊軍用物資,該當何罪,莫裡厄将軍那張又紅又胖的臉眼看着就逼近過來,後面還緊跟着普拉代勒中尉那可惡的影子……誰能來照顧愛德華呢?他不無焦慮地問自己。

    但是,很好,沒有任何人出現,阿爾貝大汗淋漓地從辦公室中出來,把他的戰利品緊緊地貼在肚子上。

    他不知道他到底做得好不好,但那些痛苦讓他實在有些受不了。

     第一次注射真的是一段曆險。

    他曾常常協助嬷嬷們打針,但是當他要自己一個人來幹……墊單,濃烈的臭味,而現在,則是注射……為阻止一個小夥子從窗口跳出去,這就已經不太容易了,他一邊準備着針筒,一邊這樣想着。

    給他擦屁股,聞他的臭氣,給他打針,他還要深入到什麼之中去呢? 他拉過來一把椅子,抵住房門的把手,以防有人突然進來看到。

    事情進行得還算不壞。

    阿爾貝算好了劑量;必須跟護士嬷嬷下一次使用的劑量相銜接。

     “剛剛好,你會看到的,你會感覺好多了的。

    ” 沒錯,這一下解決了問題。

    愛德華輕松了下來,睡着了。

    即便在他的睡眠中,阿爾貝還是繼續對他說着話。

    同時還思考着這一幽靈般的轉院問題。

    他終于得出了結論,必須追溯到源頭:前往人事部門去打聽。

     “當你安靜下來時,”他解釋道,“我實在不想把你綁起來,你知道的。

    但是,由于我無法肯定你是不是能夠講道理……” 他不無遺憾地把愛德華捆在了床上,然後再出去。

     一旦離開了病房,他馬上就貼緊了牆根,并注意着身後,但他一路都在奔跑,為的是盡可能不缺席太長時間。

     “這,可是一年中最好的時節!”那家夥說。

     他名字叫格羅讓。

    人事部門的辦公室是一個小小的房間,帶有一扇小小的窗戶,一個個架子上密密麻麻地堆放了很多帶有帆布帶的文件夾,壓得擱架都快要散架了。

    房間裡安放了兩張桌子,桌子上滿是文件、表格、報告,亂糟糟的,在一張桌子後面,格羅讓下士顯出一副焦頭爛額的模樣。

     他打開了一本很大的花名冊,伸出一根被尼古丁染成栗色的食指,沿着一欄欄的内容移動,嘴裡嘟嘟囔囔地念叨着: “這是因為,這裡有過很多傷員,你是不可能知道的……” “不。

    ” “不什麼呢?” “不,我是能夠知道的。

    ” 格羅讓把腦袋從他那本花名冊上擡起來,死死地瞧了一下他。

    阿爾貝估摸着自己說錯了什麼,該如何來彌補,但是,格羅讓早已又低下頭,認真地尋找下去了。

     “他媽的,這個名字我明明記得的……” “當然啦。

    ”阿爾貝說。

     “當然是的,沒錯,但是,他到哪裡去了呢,這個見鬼的?……” 突然,他高喊一聲: “有啦!” 他剛剛獲得了一次勝利,人們馬上就看出來了。

     “愛德華·佩裡顧!我早知道的!這裡!啊,我早知道的!” 他把花名冊遞給阿爾貝,他粗大的食指指着其中一頁的最下面。

    他一心想證明他自己是多麼有道理。

     “然後呢?”阿爾貝問道。

     “這就是說,你的那個戰友,他是登記在冊的。

    ” 他強調了“登記在冊”這個詞。

    在他的口中,這就具有了判決書的價值。

     “我就是這麼對你說的!我記得的,說到底,我還沒有太糊塗吧!” “然後呢?” 那家夥幸福地閉上了眼睛。

    然後又睜開。

     “他在這裡做了登記(說着,他用手指頭指着花名冊),而之後,人們就會開具轉院單。

    ” “那麼,這個轉院單,又往哪裡去要呢?” “去後勤部門。

    由他們來做決定,派遣交通工具什麼的……” 阿爾貝還得轉去後勤部門的辦公室,去好好問一問。

    他已經到那裡去過兩次了,他們總是回答說,沒有文件啦,沒有單據啦,沒有帶有愛德華名字的材料啦,簡直都快讓人變瘋了。

    他瞧了一下時間。

    那裡的接待處會在很晚時候才開始辦公,他得先去照看一下愛德華,給他喂點兒水喝,他應該多喝水,大夫早就囑咐過的。

    他轉身過來,改變了主意。

    他媽的,他心裡想。

    萬一…… “是你負責把單據交給後勤部門嗎?” “是的,”格羅讓肯定道,“或者會有人過來取,每次的情況還不一定。

    ” “寫了佩裡顧名字的單子,你還能記得是誰把它拿走的嗎?” 其實,他心中已經有了答案。

     “當然記得。

    是一個中尉,但我不知道他叫什麼。

    ” “一個又高又瘦的家夥……” “正是。

    ” “……是不是有一雙藍色的眼睛?” “沒錯!” “這個狗雜種……” “這個,我可說不好……” “那再做另一份轉院單需要很長時間嗎?” “副本,我們管它叫副本。

    ” “好吧,副本,要等很長時間嗎?” 在他的領域之内,格羅讓當真全都駕輕就熟。

    他拉過來他的墨水盒,抓住了一杆蘸水鋼筆,把它舉向空中。

     “稍等片刻,這說話就得。

    ” 病房裡充滿了腐肉的臭氣。

    愛德華真的必須盡快轉院了。

    普拉代勒的陰謀詭計正在得逞。

    通過架空來清除。

    對于阿爾貝,戰事委員會的陰影仍然沒有遠去,但是,對于愛德華,墓地正在危險地逼近。

    再過幾個小時,他就将從根上徹底腐爛掉。

    普拉代勒中尉不希望有太多人為他的英勇事迹做證。

     阿爾貝親自把那個副本交到了後勤部門。

     最快也要明天,人們告訴他。

     這一期限在他看來似乎就等于遙遙無期。

     年輕的醫生剛剛離開醫院。

    還不知道誰會來接替他。

    醫院裡還有阿爾貝不認識的不少外科醫生,以及其他醫生,他們中有一個到病房裡來轉了一下,隻待了很短的時間,仿佛根本就不值得他浪費時間過來看一下的。

     “他什麼時候才被轉走?”他問道。

     “還在辦理過程中,都是因為轉院單還沒到位。

    事實上,他早已登記過了,但是……” “什麼時候……” 醫生迅速地打斷了他: “什麼時候?根據事情發展的進度……” “他們告訴我是明天……” 他擡眼瞧着天花闆,一臉懷疑的神色。

    完全是那一類見多不怪的醫生的慣常表情。

    他點了點頭,他明白了。

    好了,這還不是全部,他調轉身子,拍了拍阿爾貝的肩膀。

     “快給病房通通風吧,”他一邊說一邊就出了門,“這裡太臭了!” 第二天,天剛亮,阿爾貝就等候在了後勤部門辦公室前。

    他最擔心在路上撞上普拉代勒中尉。

    中尉曾經成功地阻止了愛德華的一次轉院,他本事大着呢,什麼都幹得出來。

    對于阿爾貝,不動聲色不露面,就是他唯一要做到的事。

    但願愛德華能夠盡快地轉移。

     “今天行嗎?”他問道。

     那小夥子對他十分友好,他覺得阿爾貝這樣關心一個戰友實在是太令人敬佩了。

    人們實在是見多了那些漠不關心的人,那些根本不愛搭理的人。

     “嗯?不,今天不行,很遺憾。

    但是,明天可以。

    ” “你知道大概幾點鐘嗎?” 小夥子久久地查閱着他手邊各種各樣的文件表格。

     “我說,”他回答說,眼睛一直就沒有從文件中擡起來,“鑒于收集的地點很分散—請原諒,老兄,我們這些人就是這樣稱呼它的,收集地,救護車應該在中午稍稍過一點時到這裡。

    ” “能确定嗎?” 阿爾貝隻想緊緊地抓住這一點,行啊,那就明天吧,但是,他還是要發洩他的責備,也怪自己行動太遲緩,沒能更早地弄個明白。

    拖的時間也太長了,愛德華早就應該轉院了,假如他遇上的是一個不那麼笨的戰友的話。

     就明天吧。

     愛德華再也睡不着覺了。

    他坐在床上,背墊着好幾個枕頭,那都是阿爾貝從其他病房中搜羅來的,一連幾個小時,他一直在那裡來回晃動,同時發出煩擾人的呻吟聲。

     “你是不是感覺難受呢,嗯?”阿爾貝問道。

     但愛德華什麼話都不說。

    當然啦。

     窗戶始終半開半掩着。

    阿爾貝始終在窗前睡覺,坐在椅子上睡,雙腳擱在另一把椅子上。

    他沒少抽煙,為的是保持清醒,監視住愛德華,但同樣也是為了掩蓋一下腐臭的氣味。

     “你已經沒有嗅覺了,你真的是一個幸運兒……” 他媽的,假如他想笑的話,他該怎樣做呢?一個不再有颌骨的家夥就不應該常常有捧腹大笑的欲望,但是,這個問題始終讓他苦惱不已: “醫生……”他大膽地冒出了一聲。

     那時,大概已經是淩晨兩點到三點的光景,第二天就可以轉院了。

     “他說,到了那裡,他們就會給你安一個假下巴。

    ” 他實在有些想不出來,一個假下巴,那會給他帶來什麼,他無法确認眼下是個談論這一問題的好時機。

     但是,這一建議似乎喚醒了愛德華。

    他輕輕地搖了腦袋,發出幾聲叫喊,但那隻是一些濕漉漉的聲音,某種咕嘟咕嘟的水泡聲。

    他做了個手勢,阿爾貝早先一直沒有注意到,他原來是個左撇子。

    他又想起來那個素描草稿本畫冊,便不無天真地問自己,愛德華怎麼能夠用左手來畫這些素描呢。

     這才是他本該更早地建議他做的事,畫畫。

     “你想要你那個畫冊嗎?” 愛德華看了它一眼,是的,他想要這個畫冊,但不是為了畫畫。

     深夜裡的這一場景,可真是滑稽啊。

    愛德華的目光,就在這張镂空的、浮腫的臉上,如此充實,如此炯炯有神,如此具有表達力,擁有一種瘋狂的緊張度。

    令人生畏。

    阿爾貝看得有些不知所措。

     愛德華在床上拿穩了畫冊,描畫出一些粗大笨拙的文字,他是那麼虛弱,簡直可以說他都不會寫字了,手上的鉛筆似乎随着他心中的意願在動。

    阿爾貝瞧着這些字母,隻見它們的末端都超出了頁邊。

    他都快要睡着了,時間拖得也太長了吧。

    愛德華寫下了一個字母,兩個字母,多麼難以估量的努力啊,阿爾貝試圖辨認出詞語來,他使出全身的精力,猜了一個字母,又一個字母,然後,又是另一個,當我們有了一個詞時,我們還遠遠沒有獲取其中的信息呢,必須推斷出意思來,而這又需要花費大量的時間,愛德華很快就累垮了,倒在床上。

    但是,不到一個小時之後,他又挺起身來,重新拿起本子,就仿佛一項緊急任務在催促他,讓他忘卻了自身的疲憊。

    阿爾貝抖動了一下身子,立即離開了那把椅子,點燃了一支香煙,想讓自己清醒清醒,重新開始猜字遊戲。

    一個字母接一個字母,一個詞接一個詞。

     大約在淩晨四點鐘時,阿爾貝終于猜了個大概: “這麼說,你不想回巴黎去了嗎?可是你又能去哪裡呢?” 他們繼續。

    愛德華變得有些激動,他埋頭于他的繪畫本子中。

    一個個字母在紙上湧現出來,都寫得那麼大,以至于變得很難辨認了。

     “你安靜一下吧,”阿爾貝說道,“不要擔心,我們會做到的。

    ” 但是他一點兒都不确信,因為這看起來也太複雜了。

    他牢牢地惦念着。

    當黎明的第一絲曙光升起來時,他得到了愛德華的确切回答,說他不再想回自己的家。

    是這樣的嗎?愛德華在他的繪畫本上寫下:“是的。

    ” “但這是很正常的!”阿爾貝解釋說,“一開始,誰也不想讓别人看到自己這個樣子。

    誰都會稍稍有些難為情,總是這樣的啦。

    瞧瞧,就拿我來說吧,其實我本來不想說我自己的,當我在索姆河戰役中挨了這一槍,我一時間裡就想到,我的塞茜爾就将離開我了,我向你發誓,我就是這樣想的!但是,你的父母愛着你,他們不會因為你在戰場上負了傷就停止愛你的,你一定不要擔心!” 這一番颠三倒四啰裡啰唆的話語,非但沒有讓愛德華安靜下來,反而讓他激動起來,他喉嚨中的那種聲響像沸騰的瀑布那樣飛濺上來,他不停地扭動着身體,扭動得那麼厲害,阿爾貝隻得威脅他要把他再捆起來。

    愛德華克制着自己,但依然很激動,甚至有些惱怒。

    他猛地從阿爾貝手中奪過繪畫本,就像人們争吵時會一把撤走桌布那樣。

    他繼續着他的書法嘗試,阿爾貝則點燃了另一支香煙,而這時候,他在思考該如何提問。

     如果說,愛德華不想讓他的親人看到他的這副模樣,那興許是這裡頭有一個塞茜爾這樣的人在。

    要說放棄,那可是難以克服的,阿爾貝很能理解。

    他提出了主張,很慎重。

     愛德華全神貫注于筆下的紙上,用一記腦袋的晃動清掃了它。

    沒有什麼塞茜爾。

     但這裡頭有一個姐姐。

    而要想了解愛德華的姐姐的故事,那就得花費很多時間。

    根本就看不清楚她叫什麼名字。

    那就算了吧,那也不是太重要。

     但是,問題好像也不是姐姐。

     此外,也沒什麼太大關系的,無論愛德華的意圖是什麼,都必須好好勸導他。

     “我理解你,”阿爾貝繼續道,“但是,你會看到的,有了假下巴,将會很不一樣……” 愛德華變得焦躁,他的痛苦湧上了表面,他放棄了交流的嘗試,又開始像個瘋子似的大吼大叫起來。

    阿爾貝盡可能長時間地抵抗着,他自己也弄得精疲力盡。

    他最終讓步了,又給他注射了一針嗎啡。

    愛德華開始犯困,幾天時間裡,他已經狼吞虎咽般地攝入了很多嗎啡。

    如果說他能熬得過來,那是因為他自身就是鐵打的。

     上午,在換墊單和進食的時候(阿爾貝學着别人教他的樣子,把一根橡皮管子的一端插到愛德華的喉嚨裡,另一端接上一個漏鬥,把流質的食物很慢很慢地倒進去,讓胃能夠漸漸接納而不做抵抗),愛德華又一次發作起來,他想起床,不願意待在原地,阿爾貝實在不知道該怎麼辦才好了。

    年輕人拿起繪畫本,又草草地寫了幾個字詞,跟頭天寫的那些同樣潦草模糊,然後,他就用鉛筆敲打起紙頁來。

    阿爾貝試圖辨認,但根本就做不到。

    他皺起了眉頭,這是什麼呢?一個“E”?還是一個“B”?突然間,他實在受不了啦。

    他爆響一聲: “聽我說,我的老兄,我實在是沒辦法了!你不想回你的家,我實在不明白這是為什麼,但是,無論如何,這可不是我的特長。

    真的太遺憾了,我什麼忙都幫不上了,說真的!” 這時候,愛德華一把抓住他的胳膊,用盡全力擠壓着。

     “哎喲,你把我弄疼了!”阿爾貝叫喊起來。

     愛德華把指甲都紮進他的皮肉中。

    簡直太疼了。

    但是,壓力松開了,很快地,愛德華的兩隻手又掐住了阿爾貝的肩膀,一把把他抱在懷裡,放聲大哭起來,一邊哭,一邊還發出叫喊聲。

    阿爾貝曾經聽到過這樣的叫喊聲,似曾相識。

    有一天,在一個馬戲團裡,一些小猴子穿着水手的服裝表演騎自行車,它們就是這樣嚎叫的,直叫得讓人不住地落淚。

    一種如此深切的悲傷,實在撕人心肺。

    而如今落到愛德華頭上的命運,是那麼的确定無疑,無論是裝假下巴還是不裝,都是那麼的無可挽回…… 阿爾貝說着一些簡單的安慰話,别哭了,我的老兄。

    他能做的,也就隻有這個了,說一些傻乎乎的安慰話。

    愛德華的憂傷是無法控制的,克制不住的。

     “你不想再回你的家去,這個我看得很清楚了。

    ”阿爾貝說。

     他感覺到愛德華的腦袋正靠在他的肩膀上,輕輕地晃動,不,他不想再回家去。

    他重複地說着,不,不,他不想。

     阿爾貝就這樣抱住了愛德華,在心裡對自己說,在整個戰争期間,如同所有人一樣,愛德華所想的隻是存活下去,而現在,戰争已經結束,他還活着,他卻隻想着要快快消失。

    假如,那些僥幸存活者都不再有别的期望,而隻想去死,這又是何等亂的一團糟啊…… 事實上,阿爾貝現在能理解他了:愛德華不再有力量送自己去死了。

    已經結束了。

    如果說在第一天他就能從窗戶中跳下去,那麼,一切就全都解決了,在這個戰地醫院的院子裡,憂傷與眼淚,時間,無窮無盡的未來時間,一切都完結了,但是,這個機會已經失去,他再也沒有自殺的勇氣了,他現在被迫着活下去。

     而這是他阿爾貝的錯,一切都是他的錯,從一開始就是,一切全都是。

    他被壓垮了,他也一樣,也開始哭了起來。

    何等的孤獨。

    在愛德華的生命中,阿爾貝占據着全部位置。

    他是他唯一的、獨有的依靠。

    年輕人把自己的生存全都委托給了他,交代給了他,因為他既不能再自己一個人來承受它,也不能徹底地擺脫它。

     阿爾貝驚駭了,震撼了。

     “好,”他嘟嘟囔囔地說,“我去看看……” 他說是這麼說,但他壓根就沒有想過其中的究竟,但是愛德華立即就擡起了頭,仿佛他剛剛被電流打擊了一下。

    這是一張幾乎空洞的臉,沒有鼻子,沒有嘴,沒有臉頰,隻有一道透着瘋狂熱情的目光,似乎要把你看個洞穿。

    阿爾貝陷入了困境中。

     “我去看看,”他傻乎乎地重複道,“我會想辦法的。

    ” 愛德華緊緊握住阿爾貝的手,閉上了眼睛。

    然後,他慢慢地把後脖子靠在了枕頭上。

    他安靜了下來,但依然痛苦嘟囔着,這讓他的喉管口冒出了很多血糊糊的大泡泡。

     “我會想辦法的。

    ” “話太多”是阿爾貝生命中的一種常态。

    曾經有多少次,他被他的熱情所裹挾,從而投入到多災多難的行動之中。

    這不難知道。

    同樣,又有多少次,他後悔沒有三思而後行。

    通常,阿爾貝總是成為其慷慨大方、一時間魔怔的犧牲品,而他那些不合時宜的承諾向來隻是針對一些小事情。

    而今天,則完全是另外一回事,事關一個人的生死。

     阿爾貝撫摩着愛德華的雙手,瞧着他,試圖安慰他。

     真是可怕啊,他居然回想不起來他隻是簡單地叫他佩裡顧的那個人的臉容,那個總是笑嘻嘻、總是愛開玩笑、總是在那裡畫畫的小夥子;他又見到的隻是他的側影和他的後背,恰恰就是113高地進攻戰之前的樣子,但是他的臉,他是一點兒都記不起來了。

    那一刻,佩裡顧還正好就轉身朝向了他,可它就是回不來了,回憶已經被今天的幻覺徹底吞噬了,這個巨大的洞,血淋淋的,讓他絕望至極。

     于是,他的目光落到了床單上,那個繪畫本就放在那裡。

    剛才他無法辨認的那個詞,現在他完完全全地弄明白了。

     “父親。

    ” 這個詞讓他陷入了一片沉思。

    他自己的父親已經過世很久,留下的隻有食品櫃上一張泛黃的照片,但是,盡管他總是抱怨父親去世得過早,他還是不免會猜想,要是現在他的父親還活着,事情應該會更複雜。

    他很想知道,想弄明白,但是太晚了:他答應過愛德華,他會“想辦法”的。

    阿爾貝已經不再知道他這樣說是想說明什麼。

    當他監護着他那開始熟睡的戰友時,他思考了一番。

     愛德華想消失,就算那樣吧,但是,人們又怎麼讓一個活生生的士兵消失呢?阿爾貝不是中尉,他,他什麼都不會。

    對于應該怎麼做,他沒有半點兒想法。

    是不是應該變出一個新的身份來呢? 阿爾貝并不是一個做事利落的快手,但他曾經是個會計,他很講條理,很懂邏輯。

    他心想,假如愛德華想消失,那就得給他一個死去士兵的身份。

    來它一個掉包。

     而辦法,沒有别的,隻有一個。

     人事處。

    格羅讓下士的辦公室。

     阿爾貝嘗試着想象如此的行為将帶來的後果。

    他剛剛才僥幸逃脫了軍事法庭的懲處,現在就要開始準備—假設他能成功的話—制作假文件,犧牲活人,複活死人。

     這一次,一被逮住就該吃槍子啦。

    就别多想了。

     愛德華精疲力竭,終于睡着了。

    阿爾貝朝牆上的挂鐘瞥了一眼,站起身,打開了大衣櫃的門。

     他把手伸進愛德華的包裡,把他的軍人證掏了出來。

     再過四分鐘就是正午十二點了,還有三分鐘,兩分鐘……阿爾貝沖了出去,貼着牆壁走上走廊,敲響了辦公室的門,不等答應就闖了進去。

    在格羅讓那張堆滿了文件資料的桌子上方:時鐘正指向十二點差一分。

     “你好。

    ”阿爾貝說。

     他裝出一副很熟絡的樣子。

    但是,在大中午時分,對着一個空空的胃,他玩弄的計謀很少有成功的機會。

    格羅讓低聲嘟囔着。

    這一次,他究竟想幹什麼,而且是在這樣一個時刻?“我來和您說一聲‘謝謝’。

    ”這句話讓他安心。

    他從椅子上欠了欠身,準備合上他的花名冊,但是,“謝謝”這個詞,恰恰是他從戰争開始以來一直就沒有聽到過的玩意兒。

    他真不知道該如何回應。

     “嗨,沒事兒。

    ” 阿爾貝當即發起進攻,登上城牆,添油加醋地來了滿滿的一大勺: “你提供副本這一想法……真的,非常感謝,我的夥伴今天下午就會轉院。

    ” 格羅讓這才回過神來,他站起來,在滿是墨水漬的褲子上擦了擦雙手。

    這些感謝的詞語盡管讓他有些飄飄然,但時間畢竟已經是正午了。

    阿爾貝轉向了進攻: “我還要來找另外的兩個戰友……” “啊……” 格羅讓已經穿上了外衣。

     “我不知道他們現在怎麼樣了。

    這裡,有人告訴我說,他們失蹤了。

    而那裡,又有人告訴我說,他們受傷了,被轉移走了……” “而我,我也不會知道更多了!” 格羅讓從阿爾貝身前走過,走向門口。

     “是在花名冊中吧……”阿爾貝有些腼腆地提示道。

     格羅讓已經把門開得大大的了。

     “吃完飯你再過來吧,”他說,“到時候我們一起來找好了。

    ” 阿爾貝睜大了眼睛,那副神态就像是剛剛想出了一個什麼好主意。

     “假如你願意的話,我可以在你去吃飯的時候自己來找!” “啊,不行,這是有命令的,我不能!” 他推着阿爾貝出了門,又鎖上了門,一動不動地站在那裡。

    阿爾貝是個多餘人。

    他說了聲“謝謝,一會兒見”,就沿着走廊走了。

    愛德華應該會在一個小時或兩個小時後被轉走,阿爾貝急得直搓手,他媽的,他媽的,他媽的,他一遍又一遍地重複着,他的無能害他十分頹喪。

     走了幾米之後,他不無遺憾地掉轉了身子。

    隻見格羅讓還站在走廊上,瞧着他遠去。

     阿爾貝走向了院子,那個想法開始萌芽。

    他又看到格羅讓站在他辦公室的門前,等待着……他在等什麼呢?還沒等找到答案,阿爾貝已經向後轉身,邁開了一種他希望顯得很堅定的步伐,他必須快快行動。

    他來到了辦公室門前,但是,那邊出現了一個士兵,阿爾貝有些手足無措,原來那是普拉代勒中尉,他頭也不回地走了過去,很幸運,他立即就消失了。

    阿爾貝緩過神來,人們又聽到另一些腳步聲,很多人,還有歡笑聲、叫喊聲、說話聲,都朝食堂而去。

    阿爾貝在格羅讓的辦公室門前停下來,伸手往門框上一摸,摸到了鑰匙,一把緊緊抓住,捅進了鎖眼,轉了一圈,開門,進屋,立即關上門。

    他背貼着房門,就像在一個炮彈坑中一樣。

    在他的面前,是一堆堆花名冊,不計其數的花名冊,從地面一直堆到了天花闆。

     在銀行工作時,他經常跟此類的文件歸檔打交道,檔案上貼有粘膠的标簽,還有用藍墨水書寫的代碼,字迹随着歲月的流逝而逐漸褪色。

    但是,他最終還是花費了大約二十五分鐘時間,找到了他所需要的登記名冊。

    他有些擔心,那是不由自主地,他不停地瞧着房門,仿佛它随時随地就會自行打開。

    到時候該如何解釋,他連一點兒譜都還沒有呢。

     當他終于查完三大本補充名冊時,已經是十二點三十分了。

    每一本花名冊上,各種字迹先後交替,各不相同,都屬于管理記錄,有些年頭了,像這樣,一個家庭的姓氏匆匆地歸于滅亡,可真有些叫人發瘋啊。

    看來,他還得花費大約二十分鐘才能找到想要找的,而這,讓他不由得開始猶豫起來,這才是他的性格。

    仿佛選擇具有很重要的意義……那就選前一個吧,他心裡說。

    他瞧了瞧時鐘和房門,感覺到,這兩者都改變了體積,它們已經占據了房間中的整個空間。

    他想到了愛德華,他還一個人待在病房中,綁在…… 現在,已經是十二點四十二分了。

     他的眼前,是醫院的那一本已死亡卻未通知家屬的官兵登記簿。

    上面所記錄的死亡名單到十月三十日為止。

     維克多·布裡維。

    生于1891年二月十二日。

    戰死于1918年十月二十四日。

    無人可通報,父母所在地:第戎。

     這一刻,他覺得自己必須時時小心謹慎,處處照應周全。

    阿爾貝明白,跟他的戰友在一起,他現在有了心靈上的負擔感,不能随随便便就做任何事,也出不得一丁點兒差錯。

    他應該把事情做得很妥帖,很有效。

    然而,假如他要給愛德華一個死去士兵的身份,那麼,這個士兵,他本人,就應該重新活起來。

    而這樣,他的父母就将等他回家,打聽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