草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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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一直夢想着,有一天來到草原上,住在牧民的氈房裡,喝奶茶,吃手抓羊肉,聽馬頭琴。

     這一天來了。

     中秋節臨近的時候,領導遞給我一份傳真,讓我去滿洲裡參加一個東北地區的農機産品技術研讨會。

     我來工廠四年了,出差了兩次。

    一次是到北京,正趕上春日的一場沙塵暴,天昏地暗,街上的行人就像出土的兵馬俑,灰頭土臉的;另一次是去哈爾濱,大雪過後,街道因為撒了融雪劑,白雪成了黑雪,肮髒不堪,整座城市似乎散發着一股腸衣腐爛的氣味,讓人不爽。

    兩次出差,都很無趣。

     大約是因噎廢食吧,以後又有兩次出差的機會,石家莊和長春,我都婉拒了。

     我是在沈陽讀的大學,所學專業是機械制造。

    我畢業時,東北那些曾經無比輝煌的大工廠,正像衰朽不堪的老馬一樣,一匹匹地倒下。

    我求職困難,嘗到了所學無用的苦惱。

    最後,齊齊哈爾的一家小型拖拉機廠,接納了我。

    齊齊哈爾舊名“蔔奎”,曾是古“黃金驿站”的起點,瀕臨嫩江。

    我的女友在地圖上找到齊齊哈爾的時候,就像看到了一個大火坑,驚叫着說:“那地方太偏遠了,靠近内蒙古了,我不能跟你去,你也不能去!” 我說:“那正好呀,我每天中午都可以越過省界,到草原上睡個午覺啊。

    ” 女友果然沒有跟我來,而我來了。

    女友嫁人了,我也娶了一位本地姑娘,她叫曲蔓玲,是個郵遞員,我叫她“曲信使”。

    曲信使呢,她說我做事總是比别人慢半拍,又在拖拉機廠工作,叫我“王拖拉”。

     除了開會,領導還交代給我一項任務,去還一筆債。

    那人是蒙古族牧民,叫阿榮吉,住在巴爾圖附近的牧場,養羊。

    内蒙古的草場好,羊肉鮮美,每逢春節,我們廠子搞福利時,都會從那兒進羊肉。

    阿榮吉是廠子的老主顧了,每到臘月,他會雇一輛卡車,載來幾十隻活羊,把它們賣給廠子後,他會在齊齊哈爾住上一兩天,辦點年貨,然後返回巴爾圖。

     去年廠子經濟效益不好,所以阿榮吉賣的那批羊,沒有拿到現錢。

    他隻得了張白條子,聲言不再給我們送羊了。

    可是拖拉機廠的人,如果年關沒有提進家門一塊來自草原的羊肉,就覺得年沒了滋味。

    所以,上半年我們廠在鄭州的一個農機産品展銷會上拿到大把訂單的時候,廠領導就興奮地說,今年要讓阿榮吉送最肥美的羊! 阿榮吉所在的牧場沒有電話,他每次來,要先到巴爾圖的女兒家,給廠子打個電話,問需要多少隻羊?而我們想跟他聯系,也必須通過他女兒。

    廠領導說,你到巴爾圖找到他女兒,就找到阿榮吉了。

    要是不先把錢還上,他犯了倔脾氣,以後真不送羊來了,咱們過年時還不得想羊肉想得生口瘡啊? 領導囑咐我,把這五千多塊錢還給阿榮吉的時候,一定要跟他定下來,臘月時要送來五十隻羊,讓他别吝惜草料,把羊喂肥點,每斤多給他三毛錢。

    領導還帶着歉意說,你開完會,要是當天往回趕,還能趕上節,可是去巴爾圖還錢,恐怕就要晚一兩天回來了。

     我連忙說沒關系,能在草原上過一個中秋節,是我的福氣。

     我不是說客套話。

    在我眼裡,中秋節就像一匹雪青色的駿馬,它落腳到草原上,才有神韻。

    我仿佛已經被它飄逸的鬃毛給拂着臉了,滿心的激動。

     曲信使去火車站送我時,趁亂用她粗壯的小腿鈎住我的腿,說:“見到草原的牧羊女,可不能腿軟啊。

    ” 我“啊——”了一聲,揪着曲信使烏黑油亮的長辮,說:“有這條鞭子在,我哪敢腿軟啊。

    ”曲信使咯咯笑了。

     我乘坐的是齊齊哈爾到牙克石的慢車,為的是看風景。

    火車是正午出發的,它向着西北方向,像一匹吃足了草的老馬,緩緩地行進着。

    天色湛藍,沒有雲,天也就仿佛不存一絲心思,給人爽朗的感覺。

    沿途可見收獲的情景,有的農人在割麥,有的則起着土豆。

    鄉間路上,馬車牛車辘辘而過,村落裡炊煙袅袅。

    午後兩點,火車到了紮蘭屯,這兒已經是内蒙的地界了,雖然還沒有見到我期待的大草原,但牛羊明顯多了起來。

    村路上馬車載着的,也多半是幹草。

    從紮蘭屯到牙克石,經過的都是小站了,哈拉蘇、巴林、雅魯、博克圖等。

    小車站連綴的路線,大都有妖娆的風景,果然,草原一閃一閃地出現了。

    雖然那草低矮了些,而且經過一個夏天暑氣的煎熬和牛羊的啃齧,有點憔悴,但它看上去是那麼的安詳柔美。

    透過車窗,我貪婪地呼吸着草原的氣息,這氣息是那麼的熟悉,清新而溫暖,帶着股野味,它曾在哪裡裹挾過我呢?哦,想起來了,新婚之夜,我從曲信使身上感受過這樣的氣息。

     火車到達終點站時,夕陽正如一顆裂了的石榴,鮮濃欲滴地下墜。

    我下了火車,找家旅館住下,到一家小飯館喝了碗羊雜碎湯,吃了兩個剛出爐的椒鹽燒餅,然後在街上閑逛了一會兒,回旅館的公用浴池洗了個澡,給曲信使打了個電話,就睡了。

    草原小城的夜晚太醇厚了,我有微醺的感覺,睡得很踏實。

    第二天清晨,我到早點攤喝了碗豆腐腦,搭乘一輛三輪車,先去看了免渡河,然後帶着一身清涼之氣,奔赴火車站,登上了開往滿洲裡的列車。

     我不喜歡長驅直入草原,在我心中,生活是要有所停頓的,而美恰恰會在停頓的時刻生成,這就是我為什麼要在牙克石停留一夜的緣由。

    果然,牙克石的夜露和免渡河上濕潤的晨光,讓我的心漸漸泛起了對草原的愛戀。

    當我路過紮羅木得時,看着窗外如墨湧動的羊群,盡情地點染着草原這張柔軟的宣紙,終于抑制不住心底的激動,在一張紙上寫下了這樣的話:草原啊,你就是我的神甫,當我的心燈因塵世而蒙垢,你總會用清風,拂去塵埃,并用你那碧綠的汁液,為我注滿生命的燈油! 滿洲裡的會期隻有三天,第一天報到,第二天正式會議,第三天結束。

    報到的那天下午,我去了達赉湖。

    北方的湖泊大都有海的氣象,蒼蒼茫茫,興凱湖是這樣,達赉湖更是這樣。

    站在湖邊,翻卷過來的波浪能把你的褲腳打濕。

    投映在湖水中的白雲,就像翻滾在沸水中的餃子,被滔天白浪給攪得團團轉。

    傍晚,我在湖邊小食攤吃了新鮮的烤魚和湖蝦,喝了一瓶啤酒,然後心滿意足地返回滿洲裡。

    滿洲裡是中俄邊境一個較大的口岸,經商的人多,海關每日的過貨量大,這兒也就有點國際都市的意味,燈火旺盛,酒吧林立。

    雖然天涼了,早霜已經出現,但在街頭走過的那些俄羅斯女孩,卻穿着時髦的吊帶衫和短裙,露出雪白修長的大腿,像是一根根白熾的燈管,把黑夜照亮了。

    遊人多,店鋪關張得也就晚些,店裡經營的多是俄羅斯的皮毛服飾和傳統手工藝品。

    我踅進一家店,給曲信使買了一條杏紅色羊毛披肩。

     我的故事是從離開滿洲裡之後開始的。

     會議一結束,我就乘夜車去海拉爾,打算從那裡去巴爾圖。

    火車如果正點到達,是淩晨三點。

    我盼望着晚點,這樣可以在列車上多睡一刻。

    果然,氣喘如牛的慢行列車到達海拉爾站台時,太陽已經冒紅了。

    這是中秋節的黎明,進出站的旅客行色匆匆,他們中的很多人提着月餅盒。

    我在車站附近的一家私人旅店洗了把臉,吃了碗熱氣騰騰的馄饨,然後又回到站前廣場,搭乘去巴爾圖的長途客車。

     那是輛中巴車,大概是報廢車輛改裝的,看上去破爛不堪。

    這車有二十多個座位,本來說好九點出發,但因為還閑着幾個座位,司機遲遲不肯發車,讓售票員在廣場喊人。

    那個肥胖的女售票員腫眼泡,啞嗓子,盡管她一遍又一遍地吆喝:“巴爾圖了——巴爾圖了——”可并沒有什麼人跟她過來。

    司機不耐煩了,他把手中的香煙摁滅在方向盤上,自言自語着:“媽的,以後得換個水靈的去喊客!”他跳下車,沖那胖女人嚷着:“上來吧,你這破鑼嗓子不值錢,喊破了也沒用!咱今天得趕回來過節,走吧!” 汽車一颠一颠地出了城。

    從海拉爾到巴爾圖,是一路南行。

    我拉開車窗,呼吸着呼倫貝爾大草原的氣息。

    每走一段,就可看見羊群。

    它們有的在草原上安閑地吃草,有的則團團簇簇爬過一帶緩坡。

    天氣晴朗極了,讓人覺得天離自己很近,所以飄浮在天邊的幾朵雪白的雲,幾乎與大地的羊群連為一體,好像老天嫌羊群不夠浩蕩,要給它增添幾隻似的。

    汽車性能太差,一個半小時之内,它竟兩次抛錨,司機每次下去修車的時候,總是氣鼓鼓地踹它兩腳,罵:“懶驢,哪天我發了财,非把你砸個稀爛!”車上的乘客開始發牢騷,說是這車走得比驢還慢,耽擱了時間,要求退一半的票款。

    司機開始沉得住氣,但當汽車第三次抛錨,像無賴似的橫在路中央的時候,他終于忍不住了,大吼一聲對售票員說:“給他們退票錢,今天背時氣,不走了!” 汽車和車主都耍起了脾氣,倒黴的就是乘客了,我們隻有中途下車。

    汽車正停在伊敏河牧場,有人告訴我,前方九裡,就是紅花爾吉。

    那些要到巴爾圖去的人,都候在路邊,等候下一輛客車。

    而要去紅花爾吉的,幹脆步行,十裡八裡在他們眼裡不是遠路。

    我不知道下一輛去巴爾圖的客車何時經過,想想還是先步行到紅花爾吉穩妥,聽說從那裡去巴爾圖,車就方便多了。

     我還是上大學時有過遠足的經曆,參加工作後,人整天蟄居在樓房中,腳勁都弱了。

    能夠沿着草原公路步行,讓我有沖出樊籠的感覺,我甚至有些感激那輛把我們抛在半路的破車了。

     伊敏河流域的牧場是肥沃的,草雖然不很高,但卻密實,草色也比别處的看上去要鮮潤。

    我行走的時候,不時聽見羊咩咩地叫,我的鼻腔裡充溢着草的清香。

    我得感謝牛羊的嘴巴,它們讓草折腰的時候,也把它們體内的芬芳咂了出來,使它們成為空氣中最迷人的分子。

    走了半個小時,一輛客車從身後駛來,它在經過我身邊時停了下來,這車是去巴爾圖的,先前被抛棄在路邊的乘客,都搭上這輛車了。

    車嚴重超載,過道被人堵塞了,兩人座的插着三人,三人座的則擠了四人。

    司機問我上不上車,我回絕了。

    我可不想再搭上一輛危車。

     我沒有走到紅花爾吉,就中途停下了。

    正午時分,我看見了三座氈房,其中靠近公路的那座氈房飄着炊煙,門前停着兩輛運貨的卡車,我想那裡一定是客店了。

    對一個饑餓的旅人來說,炊煙就是最動人的消息了。

     我走向那座氈房。

    突然,一條黃狗朝我跑來,它在距我兩米左右的地方停下,汪汪叫起來。

    它叫的時候晃着身子,搖着尾巴,更像是歡迎。

    随着狗叫,女主人出了氈房。

    她矮個子,黑紅的扁臉,包一塊藍白花的頭巾,小眼睛,塌鼻子,厚嘴唇,一望便知是蒙古人。

    她熱情地沖我招了一下手,說:“吃晌飯了!”好像在招呼她的老熟人,我暢快地回答:“吃晌飯!” 氈房裡肉香彌漫,三張桌雖然都沒坐滿,但沒有閑着的。

    有一張桌坐着三個男人,還有一張是兩個男人,這些人大概是跑長途的,蓬頭垢面,正熱火朝天地吃着羊湯面。

    另一張桌上,是一對青年男女,他們一身休閑裝,模樣斯文,男的正把筷子規規矩矩地擺在空碗上,女的掩着嘴剔牙,看來已經吃完了。

    我剛落座,他們就起身付賬去了。

    我要了一碗羊湯面,這溫潤的食物立刻滋潤了我的胃腸,讓我筋骨舒坦。

    吃完面,那幾個男人也陸續走了,聽得見氈房外卡車的引擎轟轟響着,看來他們要上路了。

    我乏了,很想睡上一刻,便問女主人,這裡可以休息嗎?女主人說:“你要是不過夜的話,别花那個冤枉錢,去草場躺躺不就解乏了嗎?要是過夜,就去氈房,一宿三十塊!”說完,她又告訴我,那對青年男女從城裡跑來,包下一座氈房,就為了今夜看草原上的中秋月。

     她的話讓我心中一動。

    是啊,如果我趕不到紅花爾吉,就在這兒過中秋,不是很好嗎。

    我對女主人說,我先睡一覺,睡醒了不想走的話,就留下來。

    留與不留,三十塊錢照付。

     女主人大約覺得我怪異,她觑着眼看了我半晌,然後引我到門口,指着草原右側的氈房說:“那座空着,門沒鎖,你去吧。

    你要是日落前走,不用給錢!要是留在這兒,睡醒了别忘了告訴我晚上吃什麼,我好預備着!” 那兩座氈房,相距大約百米,這大概就是牧民的客棧了。

    它們背後,是無邊無際的草原。

    午後的陽光和微風大約覺得草原就是自己的舞台,它們在上面活潑地舞蹈着,草原上光影斑斓。

    氈房外有兩摞風幹的牛屎餅,還有一個閑置的辘辘車。

    我拉開北門,進到裡面。

    這座氈房簡單而整潔,東西南各放着一張床,南側開着一扇小窗。

    中央是火塘和環繞着它的三個矮凳,床下有臉盆、拖鞋,我擇了西側的床躺下。

    睡在氈房裡,感覺就是睡在一個毛茸茸的大蘑菇裡。

     我從來沒有睡過那麼長的午覺,足足有三個小時。

    我醒來的時候,夕陽已經給草原披上了一件猩紅的袈裟。

    我站在氈房外,癡癡地看着落日。

    這樣的落日我從沒見過,紅得炫目,帶着股剛烈之氣,它下墜時不是蔫頭蔫腦的,而是蓬蓬勃勃的,一跳一跳地,像是在歡呼着什麼,我被這樣的落日感動了。

    正當我心潮激蕩的時候,一陣馬蹄聲從背後響起,很快,一匹馬從我身邊掠過,沒等我看清騎馬人的容貌,他們就遊魚般輕靈地進入草原了。

    那是匹棗紅馬,很威武,它飄逸的長鬃輕撫着草原,有如一抹斜陽漫過。

    他們朝着夕陽奔去,離我越來越遠。

    我想他也許是氈房的男主人,這是趁着黃昏,遛馬去了。

     暮色濃了,黃狗在前,女主人在後,朝我走來了。

    黃狗已經把我當作熟人了,它到了我跟前,溫柔地叫着,用嘴嗅着我的褲腳,團團轉。

    女主人對我說:“看來你是不走了,今兒過節,想吃什麼?” “手抓羊肉和奶茶。

    ”我說。

     “俺掌櫃的剛宰了一頭羊,新鮮着呢,你想吃哪塊肉自己去挑!”女人說完,指了指草原說:“有個騎馬人你見了沒?他今晚也住這兒,跟你一個氈房!” 我這才明白騎馬人也是個過路的,獨自在氈房過節畢竟冷清了些,我很高興有個同伴,我對女主人說:“好啊,一會兒他遛馬回來,我問他想吃什麼,可以一起吃嗎!” 太陽下去了,天色昏蒙了,草色也昏蒙了,騎馬人還沒有回來,讓我疑心他們跟着夕陽一起落到草原下了。

    如果真是那樣的話,一會兒他們也許會随着月亮一起升起來。

     這家客店是男主内,女主外。

    在竈房忙活的是男主人,待人接物的則是女主人。

    專程來看草原之月的青年男女,他們要了手抓羊肉和清炒白蘑,用托盤盛着,端到氈房去吃了。

    他們離開的時候,女主人囑咐着:“晚上要是嫌冷,就生點牛屎餅取暖。

    ”不過剛一說完她又說:“你們兩個人睡,想來也不會冷的。

    ”她笑了,那對青年也笑了。

    他們的笑讓我思念曲信使,我掏出手機,想告訴她,我要在草原上看月亮了。

    可是剛開機,女主人就撇着嘴對我說:“這地方沒信号,那玩意兒在這兒隻能當撅嘴的騾子。

    ” 客店外響起了馬蹄聲,看來那人回來了。

    草原的客店一般都為趕馬人預備着馬廄,所以一聽到響動,女主人便對我說:“我得先去拴馬,給它飲點水。

    ” 五分鐘後,女主人回來了,跟着她進來的就是棗紅馬的主人了。

    他看上去五十多歲,中等個,羅圈腿,據說草原上的好騎手,腿都會有些羅圈。

    他的臉很寬,五官分得又開,加之臉色泛着古銅色的金屬光澤,因而看上去很硬朗。

    他進來後用手搓了搓臉,然後坐在桌前,問女主人:“有自釀的蒙古小燒嗎?”女主人說:“跑長途的司機最愛喝這一口,能沒有嗎?”那人嘟囔一句:“怪不得卡車老是掉溝裡呢。

    ” 他的話把我逗笑了,我過去跟他搭讪,說我是和他住一個氈房的,想跟他一起吃晚飯,問他想要什麼?他沒有客套,說:“有手抓羊肉就是節日啊。

    ” 我連忙吩咐女主人:“手抓羊肉,清炒白蘑,再來一個涼拌口條。

    ” 那人補充說:“手抓羊肉别弄得太爛了,不入口,沒嚼頭!新鮮的白蘑還是清炖的好,湯汁是奶色的,鮮味打鼻子!” 女主人還沒應聲,竈房裡傳來了男主人的聲音:“真是碰到會吃的主兒了!” 男主人一歪一斜地叼着煙出來了,他瘦極了,是個跛子。

    他掃了我一眼,然後對那男人說:“我打窗戶望見了,你那馬可真叫漂亮,削竹耳,懸鈴眼,油光水滑,一根雜毛都沒有,那馬鬃飄起來像團火,晃人眼啊。

    好馬都有個名,它叫什麼?” 女主人嗔怪道:“馬都把你跌成瘸子了,你還戀着!” 男主人說:“好男人傷在好馬上,不屈啊!” 棗紅馬的主人似乎并不想談馬的事情,他淡淡地說:“它叫天駒。

    ” “天駒!好名啊。

    ”男主人抽了一口煙,說:“我年輕時最愛的那匹馬叫青雲,菊花青,我那時好勝,騎着它參加旗裡的賽馬會,結果出了事。

    那天下着小雨,草地又濕又滑,青雲跑得又急又快,轉彎時摔倒了,把我的一條腿壓在它身下。

    我要是不成了跛子,能娶個比她受看的呢!”他用煙頭點了一下女主人,笑了。

     女主人瞥了男人一眼,說:“當年青雲要是把你的腦袋壓在身下,你娶的就更醜了——地獄裡窩憋着的女人,哪一個不是青面獠牙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