起 舞

關燈
經讓她負擔不起,如果回遷時交納兩萬塊錢,她就得砸骨頭了。

    開書亭的王來貴插言說,你砸骨頭也沒用,砸不出錢來,我看你賣身得了,來錢快呀!大家笑起來。

    裴老太說,我現在每天都在自家小院練秧歌,我進了高樓,就得在陽台上扭,下面的人看見,還不得以為我是瘋子啊!大家你一言我一語,雖然訴說的也都是苦惱,但總是不能切中要害,讓丢丢有些着急。

    幸好彭嘉許開口了,否則人們對動遷問題的反映,很可能演變成為一場鬧劇。

     彭嘉許四十多歲,平素言語不多。

    他以前是齒輪廠的車工,廠子破産後,他開起了出租車。

    有天晚上,他遭遇劫匪,死裡逃生後,他妻子說就是窮死,也不能讓他再幹這個活兒了,于是他就開始做小買賣。

    彭嘉許好琢磨,有一天他蹲在魚市與人閑聊,看見賣活魚的人在殺完魚後,将魚腸全都當垃圾扔了,想起童年時吃魚腸的美妙,就撿了一袋魚腸回家,将它們剖開,洗淨,想用辣椒炒魚腸。

    就在魚腸快下油鍋的時候,他忽發奇想,何不用魚腸做粥呢?于是,他把油鍋撤下,放上悶罐,添足水,洗了兩把大米,把魚腸切碎,一同下到裡面。

    煮了半個小時後,大米鼓脹了,魚腸的鮮味也浸潤在粥裡了,彭嘉許将粥放上鹽,又切了點胡蘿蔔丁放進去,再煮個十分八分的,火一關,魚腸粥就妥了。

    彭嘉許喝了一口,就被它的鮮香氣打動了,他老婆也對這粥贊不絕口。

    于是,夫妻倆動了做魚腸粥生意的念頭。

    他們先試做了幾次,讓老八雜的人分批來家品嘗,得到肯定的答複後,生意就開張了。

    他們每天早晨到魚市去收魚腸,回家後把它們清洗幹淨,開始煮魚腸粥。

    中午時,彭嘉許就能蹬着三輪車去叫賣了。

    一碗魚腸粥兩元錢,一個五十公分高,四十公分直徑的圓形鐵皮罐,能盛約五十碗的魚腸粥。

    除去柴米費,一天少說也能剩六七十塊。

    彭嘉許的魚腸粥很受歡迎,按修鞋的老李的說法,裝滿魚腸粥的罐子在出門時是一個滿腦袋雜念的俗人,而回家時腹中空空的它就成了佛了。

     丢丢也喜歡喝魚腸粥,不過自從出了那件事後,她就斷了這念想,不喝了。

    三年前的一個冬日午後,水果鋪生意寡淡,屋子裡燒得暖洋洋的,丢丢靠着壁爐前的雕花廊柱,打起了瞌睡。

    她睡得實在太沉了,彭嘉許推門而入,她竟然毫無察覺。

    他在她面前站了多久,她并不知曉,總之,他用手撫摩她的臉頰時,她醒了。

    丢丢沒有責備彭嘉許,隻是問他買什麼水果?彭嘉許張口結舌地說,我舌頭爛了,想吃點梨。

    丢丢起身取了一個紙袋,裝了幾隻梨給他,說,我看你不是爛舌頭了,你是爛心了!彭嘉許紅頭漲臉地說,我剛才就像是路過蘋果園,看到有隻蘋果長得好,忍不住上前摸了一把,并沒有摘果子的念頭啊。

    丢丢覺得這解釋風趣,笑了。

    從這以後,彭嘉許不來水果鋪了,而丢丢無論多麼饞魚腸粥,聽到叫賣聲,也會把口水咽回去。

    這兩年的丁香花會上,彭嘉許都要喝得酩酊大醉,他酒後的歌聲聽起來就像害了牙疼,哼啊哼啊的。

     彭嘉許對調查組的人說,我們老八雜的人雖然文化不高,沒有做過大買賣,但也算是生意人吧。

    生意人最講究什麼?買賣公平啊。

    誰要是強買強賣,那不跟強盜一樣嗎?政府給我們改善居住條件,這是好事,但你們沒有征求大家的意見,就貼出了動遷補貼的标準,讓我們七月底前必須遷出,這難道不是強買強賣嗎!我看我們老八雜的人可以進行一下現場表決,同意現行動遷标準的,就請離開半月樓;如果不同意的,就留在這兒,在我起草的情況反映書上簽個名,按個手印。

    彭嘉許的這番話入情入理,慷慨激昂,使現場氣氛活躍了,人們簇擁在他身邊,紛紛簽名,按上手印。

     當彭嘉許把簽好名的意見書遞交給凋查組的領導時,老八雜的人發自内心地為他鼓起了掌。

    彭嘉許又指着半月樓說,我父親在世時,說起過這棟樓,這裡雖然是舞場,常有日本人來這兒尋歡作樂,但這裡有一個舞女很愛國,她的藝名叫藍蜻蜒,傳說跟她跳過舞的日本人都會死,可惜這樓失火後燒掉了一半。

    要是這房子能保留下來,是有紀念意義的啊。

    如果房子留不下,我看丁香樹是不能砍的,這片丁香多茂盛,在哈爾濱也少見啊!這小區不是要建花園嗎,這就是現成的丁香園啊! 彭嘉許講完,膽怯地看了丢丢一眼。

    丢丢覺得眼睛發潮,她低下頭來。

     那幾頁簽着老八雜人姓名、綴着一顆顆紅櫻桃似的手印的意見書,在半個月後果然收到了成效:開發商同意取消小區設施“增容費”,并把動遷補貼标準提高到每平方米二千八百元,老八雜的人大喜過望,沒人再抵觸動遷了。

    遺憾的是半月樓最終還是被判了死刑,調查組的人一緻認為,半月樓是棟殘樓,而且又是舊時代的舞場,沒有保留價值。

    但丁香叢留下來了,它将成為老八雜唯一幸存下來的活物。

    如果沒有它,丢丢可能就不會回遷了。

     開發商再次貼出了告示,限老八雜的人在八月十四日之前,必須遷出。

    逾期不遷,後果自負。

    工程将于八月十五日早晨準時開工。

     老八雜的人開始忙活了。

    那些不想回來的住戶,領了動遷費後,四處看房子,他們大都盯着那些便宜的二手房,這樣買了房子後,手裡還會有剩餘。

    要回遷的,也收拾家當,準備着租房或是投親靠友。

    老八雜這下更亂了,拆卸東西的塵土漫天飛揚,搬家的車輛擁堵在狹窄的巷子中,滴滴滴地按着喇叭,互不相讓。

    老八雜人搬家的物品讓搬家公司的人以為自己的車輛變成了廢品收購車,那上面有锔過的水缸,生鏽的痰盂,糟爛的床闆,被蟲蛀的木箱,破爛的自行車,用舊衣服自制的拖把,掉了漆的桌椅等等。

    那些吃拆遷飯的撿破爛的人,都忍不住罵老八雜的人:一群守财奴啊! 還沒等丢丢去租房子,王來惠有天早晨開着車來到老八雜,遞給丢丢一串鑰匙,告訴她已經幫她把房子租好了。

    她說從報上看到老八雜即将在八月十五号開工的消息了。

    房子離齊小毛上學的學校隻有一站地,三室一廳,五樓,朝陽。

    王來惠把兩年的房租都付了。

    丢丢很感激她,但執意要把房租錢還給她。

    丢丢在經濟上雖然不能跟王來惠比,但在老八雜也算是個富戶了。

    她的水果鋪一直盈利,齊耶夫在紅莓西餐店的收入也不算少,再加上一直對外出租着的父母遺留下來的靖宇街的樓房,他們的生活是寬裕的。

    王來惠一聽丢丢要還她錢,急了,說丢丢沒有把她當姐妹看,若丢丢真那樣做,她也不開三瓣花風味小吃店了,她要去幹娘的墳旁搭頂帳篷,睡在那裡,陪幹娘算了。

    丢丢隻能領情,她知道,王來惠是想盡一切辦法,要報答母親當年對她的恩情。

    每年的清明和小年,她都要帶着兒子,去給幹娘和傅鐵上墳。

    這麼多年,她仍然是孤身一人。

    丢丢勸她找個伴兒的時候,她總是說,算了,不缺吃不少穿的,找不好可能還是個累贅。

    再說自打跟了傅鐵後,我見了别的男人一點胃口都沒有,看來生死都是他的人了。

     丢丢并沒有急于搬家,老八雜的人見她依然有闆有眼地過着日子,都說,丢丢,你找下房子了嗎,什麼時候搬啊?丢丢說,找下房子了,拆遷前搬。

    别人都知道,丢丢是舍不得離開半月樓,能多住一天是一天啊。

    齊小毛放了暑假,他迷戀上了蝈蝈,茶盅那般大的竹編蝈蝈籠,他買了十幾籠,吊在窗下。

    每天早晨,人還沒醒呢,蝈蝈就叫上了。

    那叫聲讓丢丢十分傷感,隻有到了半月樓的蝈蝈,才會有這麼亮堂的嗓子啊。

     很快就是八月上旬了,老八雜的人幾乎走空了,丢丢這才收拾東西,做搬家的準備。

    有天晚上,齊小毛睡了,丢丢因為多喝了幾杯酒,興奮得睡不着,就靠着壁爐前的廊柱,看婆婆遺留下來的一沓信。

    信大都是齊耶夫幼時被送到雙城時,婆婆與那兒的親戚的通信。

    親戚們在信裡寫的都是小齊耶夫的情況,什麼時候又長了一顆牙,什麼時候要學走路了等等。

    但有一封信例外,它不是雙城來的,信封下角隻注明“本市、内詳”四個字。

    丢丢覺得奇怪,抽出信,原來是一首打油詩:齊如雲,大蠢豬,把美腿,填火坑!生個妖怪齊耶夫,沒人愛來沒人疼!嗨,沒人疼! 丢丢看到“生個妖怪齊耶夫”一句,忍不住樂了。

    這信雖然沒有落款,但她明白發信人就是婆婆跟自己講過的李文江了。

    婆婆說,這輩子最對不起的人,就是他了。

    那一刻,丢丢突然有了要去尋找他的念頭,如果他還活着,也是個白發蒼蒼的老人了。

     丢丢剛把信放回信封,門開了,是彭嘉許來了。

    丢丢問,你不是已經搬走了嗎?怎麼又回來了?彭嘉許說,我想看你這兒還有沒有梨,我買别處的,吃了不對味啊。

    丢丢笑了,起身走到水果架前,說,我也快搬了,就剩這點了,你湊合着吃吧。

    丢丢拿了一隻果籃,把梨子裝進去,遞給彭嘉許。

    彭嘉許說,我看你很喜歡這幾根廊柱,要不我幫你把它鋸掉,先放到别處,等将來搬到新房子時,用它們做裝飾,也算還有點半月樓的影子啊。

    他的話音剛落,丢丢就叫着,不能,我絕不能把半月樓的美腿給鋸斷啊!彭嘉許歎了一口氣,提着果籃走了。

    丢丢望着他的背影,怅然若失。

     丢丢收拾停當東西後,把那頁老八雜人為水果鋪編的歌謠小心翼翼地揭下來,讀了一遍,便流下了淚水,好像讀的是悼詞。

    她把它與婆婆遺留下來的信放在一起,作為永久的珍藏。

    她已經托人打聽到了李文江老人的消息,他仍活着,但身體很差,與兒子一家住在一起。

    丢丢覺得在離開半月樓前,必須做的一件事就是探望老人。

    她到欣利來蛋糕店訂制了一個蛋糕,又到體育用品商場買了一個适合老年人用的電動按摩洗腳盆,打了一輛出租車,按照别人提供給她的地址,找到了位于太平花卉市場附近的一座八層的樓房。

     這樓半新不舊的,臨街,很多進出哈爾濱的大型貨車從此經過,很吵鬧。

    李文江一家住在四樓。

    這是上午的時光,知情人告訴他,這時候李文江的兒子和兒媳婦都在上班,孫子也在上學,所以家中隻有老人。

    丢丢按了很久門鈴,才聽到有腳步聲緩緩地響起,腳步聲消失的時候,她聽到了沉重的喘息聲。

    一個沙啞的聲音随之響起:誰呀?丢丢說,李伯伯,我叫丢丢。

    我想來看看您。

    李文江隔着門說,我又不認識你,現在打劫的多,我不能開門。

    丢丢急了,她大聲說,我是齊如雲的兒媳婦,齊耶夫的妻子,您就開開門吧。

     寂靜了片刻後,門緩緩地開了。

    站在丢丢面前的是一個瑟縮的老人,他在夏天還穿着秋褲,渾身顫抖着,呼哧呼哧地喘着粗氣。

    丢丢進了門,換上拖鞋,跟着老人來到他的屋子。

     那屋子隻有十平方米左右,一張床和一個衣櫃把空間已經占得差不多了,再加上一把破爛的轉椅放在床邊,屋子簡直無從下腳了。

    老人将丢丢讓到轉椅上,自己坐在床頭。

    丢丢先是問了問他的身體,老人說,你也看到了,我都糟爛了,一身的病,閻王爺八成是看我長得醜,也不待見我,害得我還得在人間遭罪!丢丢笑了。

    老人說,你都不用告訴我,我知道那個女人沒了!我在夢裡夢她多少回了!要說啊,我這輩子,被她坑得也不輕啊,可我在夢裡見了她,也恨不起來!丢丢趕緊說,我今天來,其實就是想幫婆婆捎個話,她活着時跟我講過,她這輩子最對不起的就是您啊!李文江老人聽到這裡,嘴唇哆嗦了許久,可他一句話也說不出來,最後他蒙着臉哭了。

    他對丢丢說,我後娶的老婆子對我雖然也好,可我跟她過了一輩子,直到她死,我也沒忘了你婆婆!現在想來,你婆婆是個剛強的女人啊。

    老人哭了一刻,又問齊耶夫怎麼樣,丢丢簡單說了一下家中情況,不想惹老人過度傷心,起身告辭。

    李文江在送丢丢出門的時候,突然顫着聲說,你再給你婆婆上墳時,先跟她說一聲,我不嫉恨她了,等有一天我也去了那兒,再親口告訴她。

     丢丢出了李文江的家門,打了一個激靈,好像纏在她身上多日的一個鬼抽身離去了,令她無比的輕松。

     八月十三日的晚上,天下着小雨,丢丢靠着已經空空蕩蕩的水果架,悶悶地喝酒,這是她在半月樓度過的最後一個夜晚了。

    正傷感着,隻見齊耶夫從樓上匆匆下來,他挪開窖門,也沒打手電筒,摸着黑就往下走。

    丢丢說,地窖裡什麼都沒有了,你下去做什麼呀?齊耶夫不語。

    丢丢覺得奇怪,就跟了過去。

    齊耶夫很快下到窖底,他對丢丢說,我好不容易等到小毛睡了。

    明天就該搬家了,離開半月樓前,我有件事情要跟你說。

    丢丢說,你說事情在上面說不是一樣嗎?齊耶夫帶着哭腔說,有燈光我張不開口啊。

    丢丢預感到,齊耶夫要在黑暗中說的事情,與女人有關了。

     齊耶夫就像一個話劇演員,開始在地窖中聲淚俱下地、大段大段地念着獨白,丢丢知道了一個叫羅琴科娃的女孩,知道了她的小提琴聲,知道了丈夫擁抱着她時的那種仿佛踏上了故土的感覺,知道了他懷疑她與自己有血緣關系的那種内心的羞恥,知道了他正在為對丢丢和羅琴科娃的雙重的愛所受的折磨。

    丢丢隻覺得心仿佛被人剜了似的痛,她想哭,可卻哭不出來。

    齊耶夫的漫長的獨自終于結束了,他沉默着,等待丢丢的裁決。

    丢丢說,下面那麼冷,你上來吧。

    齊耶夫說,我對不起你和小毛,你要是不原諒我,我就死在這裡,讓它做我的墳墓!丢丢說,你現在願意愛兩個人,就愛吧!有一天你不想愛兩個人了,那就愛一個!不管最後我是不是落到你手裡的那個愛,我都愛你! 齊耶夫腿軟着,他幾乎是爬着上來的。

    一上來,他就撲在丢丢懷裡,像孩子一樣委屈地哭着,一聲聲地叫着,啊——丢丢,啊——丢丢—— 八月十四日早晨,丢丢一家要離開半月樓的時候,突然發現悄悄不見了。

    一家人樓上樓下地找了個遍,也沒見它的影子。

    丢丢坐在搬家的車輛上時,心底的失落感也就更加強烈了。

     他們是老八雜最後遷出的人家。

    一些住戶為了得到些木闆做燒柴,已經把房子自行扒掉了。

    這裡到處是廢墟,垃圾,好像戰争中被轟炸過的一個小村莊,冷冷清清,滿目瘡痍。

    丢丢想起這裡以前的生活景象,想起丁香花會,想起夜晚時回到老八雜的男人們酒後的歌聲,淚水悄然滑落下來。

     八月十五日早晨,三輛坦克似的推土機,轟隆隆地同時開進老八雜。

    它們最先要鏟掉的,将是半月樓。

    當它們齊頭并進着向它圍攻,對準它蒼老的肌膚準備下口時,其中正對着門的那輛推土機的司機,忽然發現近在咫尺的門突然開了,一隻黑貓旋風般地飛起,撞上來!跟着,又飛出一個身着藍色衣裙的高個子女人!司機來不及刹車,眼睜睜地看着那扇高昂着的雪亮的鐵鏟切向他們。

    那個女人在飛起的瞬間,腿像閃電一樣在半空中滑出一道妖娆的弧線。

    她輕盈得簡直就像一隻在水畔飛翔着的藍蜻蜓。

     第六章雪中莓 掩埋一個深入人心的地名,跟掩埋一個受人愛戴的人一樣,是很難的。

    盡管老八雜已經煙消雲散,但它的魂靈還在。

    兩年之後,那些陸續回遷到這裡的老住戶,在跟搬家公司預約的時候,在單子上填的不是“龍飄花園”的新名字,還是他們難以忘懷的“老八雜”。

     龍飄花園因其地理位置的優越,剛一開工,期房的銷售就很火爆。

    到了工程竣工時,七百多套房子已經賣掉了百分之九十八,隻剩十幾套小戶型的房了,幾乎要清盤了,讓同業人士頗為眼紅。

     那四幢高樓是銀灰色的,它們就像昂首站立在馬家溝河畔的四隻仙鶴。

    這四幢樓都以花兒的名字命名:迎春座、丁香座、玫瑰座、菊花座。

    其中,迎春座和丁香座是大戶型的,面積都在兩百平方米左右,居住的是富人。

    他們幾乎家家有汽車,所以停車場的車位供不應求。

    玫瑰座是中等戶型的,菊花座則是小戶型的,老八雜的人主要分布在這兩幢樓裡。

     老八雜人的回遷,與那些富人的喬遷是不一樣的。

    後者搬來的是高檔家具、液晶電視、組合音響、櫃式空調、消毒櫃、微波爐、健身器械等物品,而老八雜的人,雖然舍棄了一些破爛東西,但搬來的不過是小屏幕的電視機,歪着腦袋的電風扇,雜牌子的電冰箱、陳舊的家具以及他們賴以為生的三輪車。

    龍飄花園有氣派的會所、遊泳館和停車場,但唯獨沒有可以停放三輪車的地方。

    老八雜的人沒辦法,隻得把三輪車鎖在花園的欄杆上。

    物業管理部門的人非常惱火,他們三番五次地給老八雜的住戶開會,勒令他們把三輪車推走,說是這個花園小區不是農貿市場,不能停放此類車輛,如果再犯,三輪車一律沒收!老八雜的人說,我們靠它吃飯,把它扔了,等于砸了我們的飯碗啊!物業管理部的人竟然無理地說:你們這群叫花子,就不配住在這裡! 這句話把老八雜的人惹怒了。

    他們回遷後,首先就對每年要交納的上千元物業管理費和電梯費不滿,說是你們找來幾個人模狗樣的人穿上制服,往門口那麼一站,強行做我們的保安,不就是變相從我們口袋裡往出掏錢嗎?我們家裡沒值錢的東西,不怕偷!還有的人發牢騷說,我們原來住得離地近,方便又舒坦,現在整天忽悠忽悠地乘電梯,好像犯了錯的人被人五花大綁給吊起來了,挨了吊還得交錢,有這理兒嗎?而且,他們頻頻與新業主發生糾紛。

    老八雜的人出苦力的多,衣着怎能潔淨呢?電梯空間狹小,逢了上下班的高峰期,裡面塞得滿滿當當的,人挨着人,他們的髒衣服貼着那些熨燙挺括、散發着清香洗衣液香味的上班族或白領一族的人的身上,得到的白眼和呵斥可想而知了。

    老八雜人一入住龍飄花園,就成了受人唾棄的一群。

    而他們自己,滿腹委屈,他們曾是這片土地的主人啊。

    他們開始後悔在動遷協議書上簽字,他們懷念老日子,他們在彼此訴說辛酸的時候,會不由自主地聚集在丁香園中,隻有那兒還有點老八雜的影子。

    三輪車事件,無疑是導火索,把老八雜人積郁在心頭的怒火給點燃了。

    彭嘉許率領着老八雜的住戶,與開發商再次展開了交鋒。

    彭嘉許說,我們讓出了土地,可你們一點都沒有為我們老八雜人的利益着想!你們給那些有錢人建停車場、遊泳館、健身房,怎麼就不想着給我們老八雜人建一個三輪車車棚呢?!我們改善了居住環境,可我們過的日子還不如從前!老八雜人又一次聯名去相關部門上訪,鬥争的結果是開發商終于在會所的背面,辟出一塊空間,為老八雜的老住戶,蓋了一個簡易車棚。

     龍飄花園的商服設施比較齊全。

    小型超市、洗衣店、擦鞋鋪、理發鋪、醫療站和美容院分布在四幢樓的底層。

    菊花座還有一座水果鋪,不過老八雜人不喜歡它,說是它跟半月樓的水果鋪比起來,簡直就是一堆垃圾。

    他們想念丢丢,想念她的水果鋪與老八雜人的那種貼心貼肺的感覺。

    他們一回來,就打聽丢丢的消息,不知她的身體恢複得怎麼樣了?他們知道,那一年拆遷的時候,八月十五日的早晨,丢丢和她心愛的黑貓,飛向了工作着的推土機!叫悄悄的黑貓悄悄地死了,而叫丢丢的女人則丢失了一條腿。

    丢丢那天穿着藍色的衣裙,說是比藍蜻蜓還要美麗!老八雜人都說,丢丢的魂兒,離不開半月樓啊! 他們還從報紙上看到過一條關于半月樓的新聞。

    工程開工後,工人們在半月樓打地基,順着地窖挖下去,竟然挖出了兩隻大木箱,裡面裝滿了鏽迹斑斑的槍支!根據專家的分析,這些槍支藏匿此處,看來主人不僅開舞場,還經營軍火生意。

    僞滿是日本人的天下,而且當年的關東軍裝備精良,那麼槍支不會是提供給日本人的。

    它可能的去處有兩個:一是提供給陷入困境的抗日聯軍打日本鬼子,二是供給流竄的匪徒打家劫舍。

    如果第一條假設成立,那麼有關半月樓的舞女藍蜻蜒抗日的傳說就不是空穴來風了。

     這兩箱出土的槍支,因為說法的不一,其形象也就截然不同。

    當它是為抗日聯軍增強裝備的說法占了上風時,它就像神聖的耶稣;而當它是為了賣給土匪牟取暴利的說法占了上風時,它又像猶大了。

    所以它們一現身,就像個戴着面具的人,你不知道他們背後的形象,究竟是天使還是魔鬼。

     但不管怎麼說,它們的出現,已經使當年來半月樓考察的一些專家,開始反省對半月樓的處置有點草率了。

    看來這兒不是一個純粹的舞場,在它表面浮動着的糜爛燈影和迷醉的煙花中,還有我們難以參透的剛烈之氣。

     丢丢傷愈出院後,被王來惠接到道外的家中靜養,這兩年一直住在那裡。

    她失掉了右腿,又不想安假肢,隻能拄拐。

    她常常拄着拐,在外面一逛就是一天。

    她喜歡到夜市中吃晚飯,馄饨、餡餅、綠豆粥、油炸糕、韭菜合子、小籠包子、烤羊肉串、煮玉米,都是她喜歡的。

    她打扮得仍如過去一樣灑脫,寬松的衣裙,高挽的發髻,别緻的耳環,當她拄着拐在街巷中穿行時,常引來别人的觀望,有人還對着她發出歎息,大約覺得這樣一個年輕而氣質非凡的女人殘疾了,實在是可惜啊。

     丢丢并不覺得可惜。

    因為她在失去右腿的那個瞬間、在一生中唯一起舞的時刻,體驗到了婆婆所說的離地輕飛的感覺,那真是女人一生中最燦爛的時分啊,輕盈飄逸,如夢似幻!她至今回憶起那個驚心動魄的時刻,仍有陶醉的感覺。

    她不記得自己是怎麼穿上了藍色衣裙回到半月樓的,隻記得那個難忘的早晨她推開半月樓的門時,聽到了悄悄的呼喚。

    它蹲伏在空寂的水果架上,哀怨地看着丢丢。

    丢丢走過去,抱起悄悄,坐在靠近壁爐的廊柱下。

    也不知坐了多久,忽然聽見窗外傳來了隆隆的聲音,像雷聲一樣,越來越近。

    她知道這是幾隻天狗,要來吃月亮了。

    半月樓即将發生月食了!當牆壁發出震顫,丢丢仿佛看見了天狗正在用尖利的牙齒啃噬着這半輪月亮,她渾身顫抖着走向門,打開,陽光蜂擁而人的瞬間,悄悄飛了出去,她也随之飛了出去!她飛得那麼的自由,浪漫,在一片絢麗的光影中幸福地失去了知覺。

     丢丢醒來的時候,她已經經曆了一場長達六個小時的手術,她的右腿不見了。

    守候在她病床旁的,除了齊耶夫,還有柳安群。

    齊耶夫的眼睛紅腫着,柳安群的嘴唇則顫抖着。

    他們都想跟她說點安慰話,可誰也沒說出口。

    丢丢沒有想到,自己在昏迷之時,推土機司機撥叫了120急救電話,她被送進的這家醫院,恰好是柳安群工作的地方。

    當丢丢被擡到急救室,他認出她,看着她血肉模糊的腿時,柳安群的眼睛濕了。

    幾個專家會診的結果,她的右腿必須截肢,由柳安群執刀手術。

    事後柳安群跟丢丢說,他本想推脫身體不适,由别人來做這個手術,但一想到這是他最後一次撫摩她的腿了,就進了手術室。

    當他鋸着她的腿時,想起他們在一起曾有的快樂,覺得自己的心都在滴血。

    他說自己那個時刻多麼希望丢丢的腿是月宮中的桂花樹啊,那樣誰也砍不倒它!它每落一次枝,又會立刻生長出來!正是這句話,把丢丢對柳安群曾有的嫉恨一掃而空,她能坦然面對他關切的目光了。

     丢丢住院的日子,齊耶夫隻上半天班,他把大半的時間騰出來陪伴妻子。

    盡管丢丢一再跟他說自己并不覺得痛苦,可是齊耶夫一看到丢丢的殘肢,眼淚就抑制不住地流下來。

    他憎恨自己。

    如果搬遷的前夜他不講他和羅琴科娃的故事,也許丢丢就不會在絕望中返回半月樓,要做一回起舞的藍蜻蜓。

    如果丢丢死了,他的生活再也不會有光明了。

     齊耶夫不再去找羅琴科娃,對她除了一份憐惜外,再也沒有那種愛到深處的錐心刻骨的思念。

    直到這時他才明白,他愛丢丢。

    丢丢的根紮在這裡,這裡也就是他的故土了。

     丢丢出院後,王來惠要接丢丢去她那裡,丢丢沒有反對。

    丢丢說,我從小就是在道外學會走路的,現在我又得練習走路了,還是回到老地方吧,那樣,走路會走得好。

    果然,丢丢在父母和哥哥曾經走過的街巷中,重新站了起來,學會了拄着拐走路。

    她去松花江畔看落日,去夜市聽市井的喧鬧之聲。

    齊耶夫為了齊小毛上學的方便,仍然住在南崗租住的房子裡,但每隔一兩天,他都要回道外看望丢丢,用食盒提着他精心為她做的飯菜。

    由于要不停地奔波在南崗、道裡和道外,齊耶夫兩鬓蒼蒼,頭發也掉了多半,日漸消瘦。

    丢丢心疼他,讓他辭了紅莓西餐店的工作,可齊耶夫說他喜歡這份工作,舍不得。

    年初,龍飄花園竣工後,齊耶夫悄悄貸了一筆款,把玫瑰座的房子調換到丁香座,他要了三樓正對着丁香園的房子,他知道,丁香的氣息将是一股看不見的線,會拴住丢丢的心。

    他在裝修房子的時候,最着意裝飾的就是對着丁香園的陽台。

    他為陽台貼了紫羅蘭色的牆紙,安上了羊皮吊燈和蛋青色的窗簾,放置了茶桌和藤椅,他希望丁香花開的時候,妻子能像以往一樣,享受春天的美好。

     齊耶夫在初冬時和齊小毛搬回了龍飄花園。

    他們安置好了,這才接丢丢回家。

    丢丢回家的那天,是個飄雪的日子。

    從道外到南崗,處處塞車。

    駕車的王來惠不停地對丢丢說,你回去要是相不中那兒,覺得它沒有過去的老八雜好,千萬告訴我,咱把房子賣了,再找别的地方!人活着,可千萬别憋屈着!齊耶夫說,丢丢會喜歡新家的,家的陽台下面,就是丁香園啊。

     汽車裹挾着雪塵,終于到了龍飄花園。

    在入口處,丢丢讓王來惠把車停下,說她想步行回家。

    王來惠理解丢丢的心情,她在掉轉車頭回返的時候,搖下車窗,大聲對丢丢說,雪大路滑,千萬小心啊。

     丢丢拄着拐,在齊耶夫的陪伴下,走進龍飄花園。

    那四幢屹立在馬家溝河畔呈波浪形散開的大樓,在飛雪的萦繞下,就像四隻要飛向天空的蒼鷹,是那麼的雄健!就是它們,使老八雜那些破敗的房屋如烏雲般散去。

    丢丢站在小區的人行道上,怔了一刻,這才跟着齊耶夫緩緩朝前走去。

    菊花座與玫瑰座之間,是三層的會所,而過了玫瑰座,就是金字塔形的遊泳館。

    再向前,是健身娛樂的場所:籃球場,羽毛球場,乒乓球場等,它們周圍,環繞着橘黃色的回廊和涼亭,裡面設有石桌和石凳。

    再向前,就是讓丢丢怦然心動的丁香園了。

    遠遠地看見那片丁香,丢丢就像見到了久别的親人,很想哭。

    齊耶夫知道丢丢傷感,想讓她平複一下心境,便對她說,歇一下再走吧。

    丢丢答應着,停下來,回轉身,看着通向大門的寬敞的路。

    路上行駛着的,都是漂亮的私家車。

    但在這些車輛中,有一輛三輪車,正迎着風雪,從菊花座向大門艱難地蠕動着!從蹬車人的背影可以看得出來,那是賣魚腸粥的彭嘉許啊。

    丢丢一陣辛酸,趕緊低下頭,看腳下的雪。

    她留在雪地上的兩行腳印并不對稱,因為一行是足迹,另一行是拐杖對大地的敲擊!人的腳印像葫蘆,而拐杖的印痕如同鹿蹄窩,是那麼的好看。

    丢丢目送着那輛三輪車出了大門,然後轉身,繼續向前。

    當他們走到丁香園的時候,看到一個白發蒼蒼的老人抱着個兩三歲左右的男孩從丁香座走出來。

    老人戴着黑色的氈帽,男孩則戴着紅色的絨球帽。

    老人邊走邊逗引男孩:丢丢啦,給爺爺丢一個!丢丢啦,給爺爺丢一個!男孩立刻擠眉弄眼、撅嘴聳鼻的,做出"丢丢"的怪相,老人樂呵呵地誇贊:啊,丢得好,丢得好! 這對爺孫的出現就像一道陽光,讓丢丢快樂地笑起來。

    齊耶夫握住丢丢的手,也跟着笑起來。

    不過他笑着笑着就劇烈咳嗽起來,撒開丢丢的手,彎下腰,吐出幾口血痰!丢丢看着白雪地上那幾點鮮紅的痰迹,吓得瑟瑟發抖。

    齊耶夫直起腰,擦了擦嘴,牽起丢丢的手,柔聲地安慰着妻子:别怕,老天知道你喜歡水果,特意讓雪花為你搭了個豁亮的水果架子,再讓我撒上兒顆紅草莓,迎你回家啊。

     原載收獲2007年第5期 選載小說月報2007年第12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