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鐵壓上去,然後抱起趴在水果鋪上的悄悄,關掉一樓所有的燈,不讓一絲光透到地窖中去,鎖上半月樓,來到外面,在丁香樹間散步。

    她想讓金小鞍待在真正的黑暗中,不讓他看到絲毫光明,也不讓任何生靈給他帶去生命的訊息,哪怕是一聲貓叫。

    半個小時過去了,一個小時過去了,丢丢打開門,走了進去。

    她先沒有把燈打亮,而是将生鐵挪開,坐在窖門上。

    丢丢聽見了金小鞍已經嘶啞的哭聲。

    她問,金小鞍,你待在下面覺得怎麼樣啊?餘小鞍抽噎着說,丢丢阿姨,我害怕,快讓我上去,我肩膀疼啊,青龍在用鞭子抽我啊!丢丢說,青龍不打好人,知道你犯了什麼錯嗎?金小鞍不語。

    丢丢說,一個孩子要是沒了媽,就跟待在黑暗中一樣!而有了媽呢,就是光明啊。

    有一天你媽要是不在了,你過的就是待在地窖中的日子!你不惜福,逼得你媽四處借衣服去開家長會,青龍不打你打誰啊!金小鞍說,我錯了,我不願待在黑暗裡,我要媽媽啊。

    丢丢這才挪開窖門,讓金小鞍爬上來。

     從那以後,金小鞍就仿佛是脫胎換骨了,他變得勤快了,有好吃的東西總要往媽媽碗裡夾,再開家長會的時候,他也不讓陳繡借衣裳穿了。

    陳繡明白是丢丢幫助她教育了兒子,因為金小鞍的變化,是從去半月樓趕鳥的那個夜晚開始的。

    她左思右想,琢磨不出來丢丢究竟用的什麼辦法,才能有這種點石成金的神力。

    陳繡耐不住好奇,去問丢丢。

    當她聽完事情的過程,吓得臉色煞白,一疊聲地叫着“阿彌陀佛”,說是萬一兒子被青龍甩出的鞭子給打死,她老了就沒人給送終了。

    聽得丢丢哈哈大笑,說,哪有那麼神啊,窖裡陰涼,又黑黢黢的,他害怕,一陣一陣發抖,感覺就是青龍在用鞭子抽他了。

     陳繡感激丢丢,把此事告訴了老八雜栽種盆花的向大嫂。

    向大嫂的嘴巴就是一棵成熟了的蒲公英,嘴巴一動,消息的種子便撒遍了世界。

    沒有多久,老八雜的人都知道此事了。

    他們把它跟丢丢幫助王老漢義讨磨刀錢的事情聯系到一起,都說她人住半月樓,是老八雜人的福氣。

     哈爾濱人因為受俄羅斯人的影響,至今仍然保留着野餐的習俗。

    每到夏季,日照時間長了的時候,一家人如果不出去野餐一次,就好像愧對了陽光和好空氣似的。

    野餐的地點通常是太陽島。

    去之前,一定要到秋林公司采買吃食,否則,野餐的風味将大打折扣。

     秋林公司坐落在南崗東大直街上,是一座有着百年曆史的巴洛克風格的建築,舊時稱“秋林洋行”,被譽為“遠東第一店”。

    它像一本打開的書,比例對稱。

    圓潤的橄榄頂,柔美流暢的檐口,長條形高窗,整個建築是灰綠色的,看上去端莊秀麗。

    秋林公司的大列巴、力道斯紅腸、奶酪和酒糖久負盛名。

    大列巴就是大面包,它至今仍然采用傳統的手工藝制作,用啤酒花做酵母,以白桦木來熏烤。

    這種面包外焦裡嫩,風味獨特。

    而力道斯紅腸肥而不膩,它的熏制與一般的香腸不同,其配料至今仍是行業間的秘密。

    買上秋林的紅腸和大列巴,再買上幾瓶啤酒,野餐就是上講究的了。

    如果再買上一些道外老字号“老鼎豐”的點心,提上一籃水果,野餐就是十全十美的了。

     盡管太陽島不斷地被開發,林木和綠地在逐年減少,但它的空氣和植被仍然是哈爾濱最好的,是一塊休閑的寶地。

    每到夏季的周末,天氣晴好的日子,一家又一家人或是驅車通過江橋,或是乘船橫渡松花江,來到島上,在林間草地鋪上布,擺上大列巴和力道斯紅腸,享受着陽光和美食。

    每年的夏季這樣過了一天,秋風瑟瑟的時節,人們的心才不至于那麼空空落落。

     老八雜的人,夏季去太陽島野餐的幾乎沒有。

    不是他們缺乏閑情逸緻,而是這兒的人家境貧寒的居多,不舍得花錢遊玩。

    就是舍得破費的,又舍不得時間。

    因為做小本生意的人大都不分星期禮拜,日日勞碌。

    丢丢了解到這些情況後,每年春末,都會在半月樓前的丁香樹下,為老八雜的人搞一次野餐會。

     哈爾濱開得最早的花,是鵝黃色的報春花。

    之後,便是粉紅的桃花。

    桃花怒放的時候,丁香那麥穗般的花蕾就鼓脹了。

    桃花一謝,丁香花就登場了。

    這花吸納的春光足,比報春花和桃花開得要長遠。

    花色通常是紫色和白色的,香氣蓬勃。

    丢丢的野餐會,會在丁香花快謝的時候舉行,此時天暖了,坐在戶外不覺涼。

    樹下飄散着凋零的花瓣,樹上未落的花瓣是丁香樹最後的光明。

    丢丢會蹬着三輪車,親自到秋林公司買來大列巴和紅腸,再讓齊耶夫去食雜店搬來幾箱啤酒。

    野餐會都在晚上舉行,那時在外面忙碌了一天的人陸續回來了。

    丢丢把大列巴裝到藤條筐裡,将紅腸裝在瓷盤中,再洗一些時令瓜果,分裝到精緻的碗碟中,一一擺在丁香樹下。

    老八雜的人會提着闆凳,樂陶陶地來赴會。

    他們來的時候,往往還帶來自制的吃食:韭菜合子、魚腸粥、煎餅卷蔥、海帶丸子、蔥油餅、醬汁幹豆腐、豆沙窩頭、茶雞蛋、五香花生、腌脆棗、炸茄合等。

    男人們坐在樹下,喝酒劃拳,談天說地;女人們聚在一起,邊吃邊聊家常。

    孩子們呢,他們像松鼠一樣,手中抓着吃的,在花樹問竄來竄去地打鬧着,把最後的那些丁香花碰落了。

    丁香花在這場野餐會中,也就徹底丢了魂了。

     要問哈爾濱規模最大的野餐在哪裡?它不在太陽島上,而在老八雜半月樓前的丁香樹下。

    每次野餐,男人們都會喝醉。

    他們歪歪斜斜朝家走的時候,會唱一路的歌。

    聽了這歌聲的老八雜,仿佛也跟着醉了。

    齊耶夫喝醉後,齊小毛就愛捉弄他。

    他把從馬家溝河畔捉來的蟲子,塞進他的領口,齊耶夫癢得抓耳撓腮的,齊小毛就會咯咯笑個不停。

    齊耶夫的童年是憂郁的,齊小毛的童年則是快樂的。

    也許是第三代混血兒的緣故,齊小毛生得格外精靈,團臉,黑而亮的眼睛,濃眉,黃皮膚,微微鬈曲的黑發,如果不是他挺直的鼻梁和微凹的眼窩,根本看不出他具有俄羅斯血統。

    他對什麼都好奇,比如他問齊耶夫,老八雜的人都是黑頭發,爸爸的頭發為什麼是黃的?齊耶夫說,我用月光洗頭發,把頭發洗黃了。

    齊小毛就說,那我要是用早晨的太陽光洗頭發,還不得長紅頭發呀!再比如他對丢丢說,我猜媽媽一定不會管家,丢了咱家好多好多的東西!要不媽媽的名字怎麼用一個丢字不夠,還得用兩個呢?這時的齊耶夫和丢丢,就會被齊小毛逗得笑疼了肚子。

     丢丢對她在老八雜的生活非常滿足。

    她愛這裡。

    這座米黃色的半月樓,這片蓊郁的丁香樹,這三根雕花的廊柱,這傳說中栖居着青龍的地窖,這給她帶來美好營生的水果鋪,對她來說就是她身上的器官,難以割舍。

    在半月樓裡,她能感受到婆婆的呼吸,能在風雪之夜夢見手持暖爐的母親。

    她想在這裡一直生活下去,直到白發蒼蒼,直到上帝伸出手來,把她從喧嚣的塵世接引到用雲朵當被子的世界。

    可理智告訴她,這樣的日子不會太長了。

    老八雜就像一個遲暮的老人,它的器官退化了,正在一天天走向衰朽。

    她似乎聽到了推土機轟隆隆開進來的聲音,看到了老八雜的房屋像敗軍的旗幟一樣倒下,嗅到了嗆人的塵土氣息。

    她明白半月樓在老八雜人心目中的地位,它就像陣地的一座堡壘,如果它被攻克了,老八雜将會潰敗。

    如果它能堅守,他們就不會像棋盤上被打亂了的棋子,失卻了攻擊力。

     丢丢為了掌握更為詳實的半月樓的曆史,特意在家中做了八個菜,溫了一壺花雕酒,把經曆過那個時代的四個老人請來,請他們講述與半月樓有關的故事。

    這四個老人中的兩個人,都像裴老太一樣,講到了舞女藍蜻蜒的故事。

     第五章藍蜻蜓 齊耶夫去紅莓西餐店當廚,通常搭乘公共汽車。

    但每隔個十天半月的,他會步行一次,否則,就會像遭了大旱的禾苗,無精打采。

     如果不拐彎抹角,從老八雜走到紅莓西餐店,大抵要一個小時。

    但齊耶夫往往要繞道看看教堂,一個小時也就不寬裕了,常常要多花半個小時。

     出了老八雜,沿着馬家溝河岸向北,經過一條五百多米長的水泥甬道,就到了紅軍街。

    紅軍街不長,它連接着南崗的兩條主幹馬路:中山路和西大直街。

    如果去道裡,在紅軍街與西大直街相交的路口,就要往西南方向走。

    可是齊耶夫一走到那兒——喇嘛台遺址前,會不由自主地向北,也就是東大直街方向而去。

    走過兩家快餐店,一家音像店,一家由電影院改建的演藝廣場和郵局,就看見秋林公司了。

    盡管近些年新起的幾家大商廈屹立在它左右,但它魅力依舊。

    那些高大的玻璃幕牆的大商廈就好像淺薄的摩登女郎,而它則像一個安閑地坐在草地上的牧羊姑娘,莊重典雅,樸素動人。

    每回走到這裡,他都要站下,定睛看上一刻。

    從這兒向北,步行十多分鐘吧,就可以看到聖母守護教堂和尼埃拉依教堂。

    這兩座紅色的教堂在東大直街的一左一右,如兩盞相對着的燈,互相照耀。

    如燈的建築想必是會發光的,一到這裡,齊耶夫就覺得身上暖洋洋的。

    他會想起他的少年時代,想起母親一次次帶着他來這兒的情景。

    想起同學們都歧視他的時候,這些教堂帶給他的慈母般的安慰。

    看過了這兩座教堂,齊耶夫就像回了趟故鄉,心也就安定下來了。

    他轉過身,再回到喇嘛台的遺址前,向不遠處的火車站走去。

    道裡比南崗地勢要低許多,所以從道裡往南崗走,是步步高升;而從南崗往道裡,則是一路走低。

    哈爾濱火車站旁的霁虹橋,就是一條連接着道裡與南崗的巨龍。

    這橋有八十年的曆史了,是鋼筋混凝土的結構。

    橋下的柱子刻有獅子頭像,鐵欄杆上鑲嵌着中東鐵路的路徽标志。

    齊耶夫最喜歡的,是古埃及方尖碑的橋頭堡,它們像一把把青色的劍,直刺天空。

    齊耶夫走到霁虹橋時,一定要停下來,俯身看看橋下。

    有時候正趕上進出站的火車穿行,汽笛聲震得他耳鼓嗡嗡響,他本已安定下來的心就會躁動起來,有背起行囊上路的欲望,可卻又不知目的地在哪裡,于是愁腸百結,淚水盈眶。

     齊耶夫長大後,曾向母親問起過自己的生身父親,齊如雲隻是提醒他不要相信傳言,不要以為她當年在舞會上是受了侮辱,才有了他。

    齊如雲說,媽媽是不會讓一顆惡種在身體裡發芽的。

    齊耶夫明白,母親是愛父親的,她的愛實在太奇特了,昙花一般盛開,頃刻凋零。

    她為了這瞬間的美,枯守一生。

    随着母親在半月樓的雕花廊柱前猝然倒地,齊耶夫明白自己的身世之謎永遠不會解開了。

    當他看見丢丢為母親穿上那條舞裙,看着母親的肉體同裙子一起在火焰中盛開、化作灰燼的時候,齊耶夫淚如雨下。

    母親去世後,他常去教堂流連,在那裡,他似乎能感受到母親的呼吸,能在那深沉的呼吸中隐約看到父親的形影。

    教堂在他眼裡,就是祖宗的墳墓。

     齊耶夫成年後,喜歡結交與他有相同血緣的人,仿佛是尋根溯源,認祖追宗。

    留在哈爾濱的俄羅斯人,有老有少。

    少的多數像他一樣,是一些被當地人稱為“二毛子”的混血兒;老的基本是血統純正的俄羅斯人,他們中既有十月革命後逃難出來的白俄,也有中東鐵路開通後過來的商人。

    如他這般年齡的混血兒,大都是這樣的老人與哈爾濱的姑娘結緣後生下的孩子。

    中東鐵路開通後,俄國人就從鐵路線上,源源不斷地把本國的産品傾銷到東北,紡織鞋帽、鋼材水泥、藥品食品,無所不包。

    那時中東鐵路的沿線,經營俄國商品的店鋪可謂遍地開花。

    他們在輸送本國商品的同時,又用低廉的收購價,将東北的煤炭、糧食、林木等産品大批大批地運往國内,東北無形中成了俄國人在外貝加爾和烏蘇裡地區駐軍給養的供應基地。

    哈爾濱的史學家們,在論及哈爾濱開埠後的繁榮的時候,都會提到那一時期俄國人對東北經濟的壟斷。

    這讓齊耶夫覺得臉紅,因為他的祖先在幫人做事的時候,又幹了順手牽羊的事情。

     齊耶夫與這些俄羅斯血統的朋友,每年都要聚會一到兩次。

    他們的聚會不像老八雜的人在半月樓前的聚會那樣,是那麼的放縱和快樂。

    這些失去了根的人,在發出笑聲的同時,眼睛裡卻流露着惆怅。

    這些人中,齊耶夫和尤裡的關系最為密切,雖然他們年齡差距大,但是相似的出身卻把他們緊密地聯系在了一起,讓他們的心彼此靠近。

    尤裡比齊耶夫大接近二十歲,三十年代末的一個夏日,三個月大的他被遺棄在道裡凡達基西餐廳的門前,被一個掃街的女人撿得。

    尤裡的兜裡揣着一張紙條,記着他的出生年月。

    并簡單注明他的生父是俄國人,暴亡;生母為滿洲人,病故。

    掃街的女人看這混血的男孩生得可愛,就把他抱回家撫養。

    尤裡長大後,曾向養父養母詢問自己的身世,他們便把那張泛黃的紙條取出來,說是隻知道他父親是俄國人,至于他是做什麼的,真的很難猜測。

    也許他是個商人,也許是個搞音樂的人,因為那個年代來哈爾濱教音樂的人很多。

    但從“暴亡”一詞來分析,尤裡的父親又可能是個專門勒索綁架那些有錢的中國人的俄匪。

    淪落為匪徒的俄國人不隻一绺,所以各幫派之間常有械鬥,暴亡之事時有發生。

    尤裡因為自己的身世之謎,一直深深痛苦着,終身未娶。

    他有時把自已想象成音樂人的後代,血液裡洋溢着浪漫和愛的因子,那時他會快樂一些;有時又認為自己是匪徒的兒子,血管裡流淌着罪惡,就會讓他覺得渾身肮髒。

    還有的時候,他覺得自己可能是傳教士的後代,不然他為什麼不能光明正大地活着,要遭遺棄?這樣想的時候,尤裡就會閉上眼睛,歎息着叫一聲"上帝啊"。

    尤裡不像齊耶夫,喜歡那一條條伸向遠方的鐵路;尤裡憎恨鐵路,他想如果沒有中東鐵路,他的父親就不會來到這片土地,不會有他,不會有伴随他一生的困惑和苦惱。

    所以他每次經過霁虹橋,俯身看到橋下縱橫交織的鐵路線的時候,就會緊握雙拳,瞪着眼睛,如同一頭憤怒的獅子。

    而當他走在街上,無論哪一個在年齡上可以做他母親的女人多看了他幾眼,他就疑心他的生身之母并沒有病死,她正在暗中打量着他,這讓他痛苦不堪。

     尤裡是公交車司機,年輕時在道外開有軌電車,中年以後在道裡開無軌電車。

    他退休後,聯運汽車和雙層的空調巴士才在哈爾濱興起。

    現在有軌電車已經消失了,可尤裡在午夜夢回時,常能聽見有軌電車摩擦着鋼軌的“吱嘎”聲,看見架空的電源線在空巾擦出的白熾的火花。

     尤裡三十歲時,養母去世了。

    尤裡五十一歲的時候,養父在生命的最後時刻,把家中唯一的房産分給了他,說是尤裡有個單獨的窩,就能娶上老婆了。

    這惹得養父的三個親生兒女對尤裡充滿敵意,不與他往來。

    所以養父養母不在了以後,尤裡覺得自己又一次淪落為孤兒。

    他不想閑在家裡,就用積蓄在透籠街市場租了間鋪子,賣糖炒栗子。

    他住在九站,從那裡去透籠街,他總是步行,因為沿途可以欣賞松花江的風景。

    他每次路過紅莓西餐店時,都要停下來,看齊耶夫在不在。

     每年的聖誕節,都是哈爾濱的西餐店生意最紅火的日子,沒有一家西餐店不是爆滿的。

    但齊耶夫那天晚上一定要休息,跟尤裡一起度過。

    雖然西餐店老闆百般的不樂意,但又不能不尊重他。

    店面在那一天不能關張,隻能花大價錢請人臨時幫廚。

    所以沖着紅莓西餐店菜肴來的老主顧,都會抱怨聖誕節時,店裡的菜的味道大不如從前。

     齊耶夫和尤裡在聖誕節的晚上,會先找家浴池痛快地泡個澡,然後穿得暖暖和和的,穿越冰封的松花江,到江北漁村的小酒館享受一番。

    他們不喜歡市區的大飯店和酒樓,它們太喧鬧了。

    江北人煙稀少,那些小酒館店面不大,裝飾簡單,但很溫暖,有家的感覺。

    他們會要上一鍋熱氣騰騰的得莫力炖魚,再配上幾個小菜,炝土豆絲啦,蒜泥茄子啦,五香豆幹啦,腌蘿蔔皮啦等等,叫上一瓶溫過了的北大倉酒,惬意地吃喝。

    他們平素也常見面,但一年中隻有這次見面是最美好的。

    他們隻是相對着喝酒,并不講什麼,偶爾笑笑。

    其他客人從他們臉上平和的表情中,可以深切感受到那種相知的默契。

    若是菜可口,添酒就是必然的了。

    他們盡興而歸時,通常是子夜時分了。

    他們相互攙扶着,再次穿越覆蓋着冰雪的松花江。

    走到江心時,他們會在冰面坐上一刻,擡頭望望星星。

    有一年,他們擡頭望天的時候,發現星星不見了,不久下起雪來。

    尤裡在飛雪中哭了,齊耶夫也哭了。

    那是兩個男人第一次聽到彼此的哭聲。

     如果不是尤裡把羅琴科娃介紹給自己,那麼齊耶夫的生活将會是平靜的。

    他愛丢丢,愛齊小毛,愛老八雜,愛他們的家。

    可就在丁香花開的時候,尤裡為了給羅琴科娃多找一份工作,把她帶到了紅莓西餐店,齊耶夫見着她的時候,眼睛仿佛被刺痛了,因為歲琴科娃分明就是一道雪亮的陽光。

     黑龍江與俄羅斯接壤,近些年随着黑河、滿洲裡、綏芬河等口岸的開通,來哈爾濱做生意的俄羅斯商人多了起來。

    一些漂亮的俄羅斯小姐,在哈爾濱的很多高檔酒樓為客人表演俄羅斯歌舞,以此賺錢。

    按尤裡的說法,有些小姐暗中也是賣身的,與過去的舞女沒什麼兩樣。

     尤裡是在透籠街市場賣栗子時認識羅琴科娃的。

    她很喜歡吃糖炒粟子,每隔兩三天,羅琴科娃就來了。

    雖然市場賣栗子的有好幾家,但她隻買尤裡的。

    尤裡明白,這個俄羅斯女孩主要是沖着他的二毛子血統來的。

    羅琴科娃成了尤裡的老主顧後,有一次尤裡收攤早,就一路走着跟她聊天。

    羅琴科娃說,她的家在聖彼得堡,父親是一所大學的音樂系教授,母親是眼科醫生,她有三個姐妹。

    以前他們的日子過得還不錯,可是蘇聯解體後,父親的薪水減少,母親失業,一家人的生活便陷入窘境。

    她上大學時,聽說她所學的專業來哈爾濱謀生會賺到錢,就選修了漢語。

    受父親影響,她五歲時就開始學習小提琴了。

    盡管她畢業時小提琴的技藝和表現力讓專業劇團的演奏員都為之歎服,但她還是沒能找到工作。

    羅琴科娃來到了哈爾濱,在井街租了一套一室半的舊房子。

    她白天練琴、學漢語,晚上則去兩家西餐店拉小提琴,直到夜深才歸。

    她每天可以賺到四百元,一個月就是一萬二,除去房租、水電煤氣的費用,起碼能剩八九千塊錢,完全可以接濟家裡了。

    而她的父親在大學,一個月拿到的薪水不過八九千盧布,還不到三千人民币呢。

    羅琴科娃跟尤裡說這一切的時候,神情是歡快的,自豪的。

    她喜歡哈爾濱,尤其喜歡中央大街,每當她想家的時候,就會去那裡走走,然後找家咖啡店,喝上一杯。

    等她再回到街上的時候,心裡就踏實了,好像是回了趟聖彼得堡。

     羅琴科娃每天工作四個小時,晚上六點到八點,她會在南崗的一家西餐店拉琴,結束後要立刻趕回道裡,八點半到十點半,她會出現在松花江畔的另一家西餐廳。

    羅琴科娃很遺憾地對尤裡說,她的兩份工作都在晚上,要是能在白天謀到一份工作,那就更好了。

    尤裡說,我有一個好朋友,是紅莓西餐店的大廚,我領你去見見他,讓他跟老闆說說,看看中午時能不能去他們那裡?吃西餐的人中午也不少啊。

    羅琴科娃并不抱很大的希望,她說,人們還是喜歡晚上聽琴,琴聲在夜色中才美啊。

    但尤裡還是把羅琴科娃帶到了紅莓西餐店。

     齊耶夫在哈爾濱的街頭,無數次地看見過俄羅斯女郎,但他并沒有特别的感覺。

    可是他第一眼看見羅琴科娃,就像他初次見到丢丢一樣,就被她的氣質打動了。

    羅琴科娃中等個,偏瘦,白皮膚,灰藍的眼睛,長長的睫毛,淺黃色的頭發。

    她的五官給人一種飛揚的感覺,眼角、鼻子、唇角都微微翹着,看上去朝氣蓬勃,俏皮動人。

    她剛剛二十三歲,就像一隻剛摘下來的梨,似乎輕輕地用指甲劃一下,就有甘甜的汁液流出來。

    齊耶夫跟老闆講了羅琴科娃的情況後,老闆答應可以讓她午間過來,先試用幾天。

    羅琴科娃大喜過望,她像小鳥一樣蹦起來,吻了尤裡,又吻了齊耶夫。

    她說試用期她分文不取,隻當練琴了。

    隻用了一周的時間,羅琴科娃就用她溫柔的琴聲,在陽光最燦爛的時刻,征服了那些來紅莓西餐店的顧客,使這個店正午的營業額直線上升,老闆非常高興,他讓羅琴科娃每天中午來工作兩小時,付給她一百元的報酬。

    雖然比别處少,但她每天可以享用免費午餐。

     羅琴科娃每天十一點就背着琴來了。

    她來了後會先到員工休息室,換上裙裝,再梳洗一番,然後就開始工作了。

    紅莓西餐店不設包房,隻是一個一百多平方米的大廳,放置着二十多張餐桌。

    由于廳裡豎着六根銀白色的大理石柱子,它們在有意無意間,等于把空間給區分開來了。

    羅琴科娃喜歡一邊拉着琴,一邊在這幾根柱子間穿行,這時的她看上去就像一隻在林間快活穿梭着的小鳥。

    到了午後一時,羅琴科娃收了琴,換下裙裝後,會坐在臨窗的一張餐桌前,叫她的午餐。

    她從不因為老闆讓她免費享用午餐而叫奢侈的菜,她一般隻點一份紅菜湯,一份面包配兩片火腿;要麼就是一杯咖啡配一小盤酥炸雞蛋卷。

    齊耶夫看不過去,有一次他出錢,特意為她做了一道紅汁骨髓,說是她太瘦了,讓她補補身子,羅琴科娃看着那道菜,淚珠“噗嗒、噗嗒”地落下來。

     丁香花快謝的時刻,有一天羅琴科娃結束工作,用過了午餐,見齊耶夫也忙完了店裡的活兒,就約他去她租住的小屋坐坐。

    去的路上,齊耶夫說要給她買點水果或是鮮花,羅琴科娃咯咯笑着說,你幫我找了這份工作,你要是給我買一斤蘋果,我就得給你買兩斤呀;你要是給我買一枝花,就是讓我給你買兩枝呀!她這可愛的邏輯推理把齊耶夫逗笑了,打消了給她買禮物的念頭。

     齊耶夫進了羅琴科娃的小屋後,還沒有來得及打量一眼屋子,羅琴科娃放下琴,就朝他撲過來,踮起腳,緊緊地摟着他的脖子,吻他,把他吻得熱血沸騰。

    如果說先前他是一塊生硬的面團的話,那麼羅琴科娃的吻就是酵母,把他發酵了,齊耶夫血流加快,呼吸急促。

    羅琴科娃把他引到床前,脫掉衣服。

    齊耶夫擁抱着她光滑柔韌的身體的時候,感動得哭了。

    她的臉是那麼的光潔,就像俄羅斯的白夜;她的腿是那麼的靈動,如流淌在山谷間的河流。

    齊耶夫突然有了回家的感覺,他這些年所經受的委屈,在那個瞬間,渙然冰釋。

    他俯在羅琴科娃身上,就像匍匐在故鄉的大地上一樣踏實。

    他從來沒有那麼忘情和持久地要過一個女人。

    那個午後,齊耶夫這團剛發酵起來的面團,被羅琴科娃那雙年輕而活潑的手給揉搓得從未有過的蓬勃,羅琴科娃用她胸前的火,讓他新鮮出爐,齊耶夫仿佛被熏烤成了一個散發着誘人香氣的大列巴。

     齊耶夫雖然愛戀羅琴科娃,可他也喜歡丢丢。

    每次與羅琴科娃有了那種事情,他午夜回家時,對妻子就有愧疚感,待她也就格外溫存,所以丢丢并沒有察覺到丈夫的情感生活發生了變化。

    可齊耶夫很快發現,羅琴科娃并不僅僅是和他在一起。

    有一天下午,齊耶夫想她想得厲害,就沒有打招呼,徑自去了她那裡。

    待他敲開門後,發現裡面有一個年輕的小夥子。

    這讓他很自卑,自己畢竟比羅琴科娃大二十多歲啊。

    小夥于離開後,齊耶夫覺得辛酸,就抱着羅琴科娃哭了。

    羅琴科娃坦白地告訴他,那個小夥子是出租車司機,每天晚上,他都會接送她往返于南崗與道裡的西餐店,她喜歡他。

    齊耶夫痛心地說,你究竟喜歡哪個男人啊!羅琴科娃用無邪的眼神看着他,認真地說,有時我就喜歡一個,有時一個不喜歡,有時呢,又喜歡兩個,就像現在!她的回答讓齊耶夫啞口無言。

    也就是那次,齊耶夫跟羅琴科娃講了自己的身世,想讓她理解自己為什麼那麼依戀她。

    羅琴科娃笑了,她說一個人來到這個世上,就是要快樂的,你怎麼來的還有什麼關系呢?隻要快樂不就好嗎?她還說,聽她父親講,她祖父在五十年代也曾作為援建的專家來過哈爾濱,那時她爸爸才十一歲。

    中蘇關系破裂後,她祖父返同蘇聯,從此就與妻子分開了。

    祖父郁郁寡歡,不久就離開了人世。

    家人都猜測他在哈爾濱愛上了一個姑娘,思念成疾。

    羅琴科娃跟齊耶夫開玩笑說,也許你就是我祖父的兒子呢!那我們就是親戚了!她這番話讓齊耶夫膽戰心驚的。

    齊耶夫想,如果羅琴科娃的祖父真的就是母親終身愛戀着的男人的話,他和羅琴科娃在一起,就是罪惡啊!齊耶夫憂心忡忡,他再也不能接觸羅琴科娃的肉體,而且,他也受不了她的琴聲。

    每當他在竈房聽見西餐店裡回蕩的琴聲,就頭痛欲裂。

    那天中午,他聽着羅琴科娃的琴聲,突然昏倒在竈台下。

    他蘇醒過來的時候,發現自己正躺在救護車裡,羅琴科娃淚水漣漣地守護在他身邊。

    齊耶夫知道自己病在哪裡,救護車停下來後,他堅持着不進醫院,而是打了一輛出租車回家。

    他在離開羅琴科娃的時候說,你的琴聲像刀子一樣,每天都在刺出我心中的血啊。

    羅琴科娃說,那我就不到你那裡工作啦。

     那天中午,昏倒後的齊耶夫回到家後,看到丢丢坐在水果架下懷中攬着書的慵懶姿态,他是多麼想撲到她懷裡哭上一場啊。

    他愛丢丢,愛這個無私的女人。

    當他從地窖中提着啤酒上來的時候,他多想跪在她面前,向她忏悔這一切,可他怕失去丢丢。

    他心亂如麻,去找尤裡訴苦。

    尤裡安慰他說,你沒錯誤,羅琴科娃也沒錯誤,錯誤的是上帝啊! 羅琴科娃果然不來紅莓西餐店了,沒了她的琴聲,齊耶夫雖然不頭痛了,可是從此以後,他覺得正午是那麼的黑暗。

    他連續多日步行上班,繞道去拜谒教堂,想撫平心中的創傷。

    可是每當他走到教堂的時候,耳畔就會回響起羅琴科娃的琴聲。

     丢丢将半月樓的材料整理出來,打印多份,提交給了相關部門。

    一周後,幾個部門組成了聯合調查組,對半月樓進行考察。

    對于這棟位于老八雜中心的殘樓,大多的人都認為它沒有保留價值。

    有一個年齡很大的學者用不屑的眼光掃了一眼半月樓,又掃了一眼它的主人,用教訓的口吻對丢丢說,一個舊時代的舞場,就是妓館啊,這有什麼曆史價值呢?你在材料裡反複提到一個叫藍蜻蜓的舞女,說她多麼愛國,多麼恨日本人,我就不相信,一個舞女能有多高的情操!丢丢很生氣,她說通過對老八雜的老人的調查,證實這家舞場确實有個叫藍蜻蜒的舞女,她曾經用舞裙殺死過日本鬼子,日本人恨她,最後把她弄到細菌部隊,做了活人實驗材料了!學者說,哈爾濱的抗日史我無所不知,一個馬市中的舞場,就是讓人醉生夢死的地方。

    幸虧這樣的地方少,不然還真亡了國了!要是半月樓不拆,什麼傳說都沒有;它一倒,怎麼就飛來這麼一隻藍蜻蜓了呢?顯然是杜撰!丢丢言辭激烈地回敬道,按你的說法,當年我黨的那些地下工作者都是軟骨頭了?!學者被噎得瞪了丢丢一眼,不再說什麼。

     調查組的人在半月樓裡上上下下地轉來轉去的時候,老八雜的住戶聚集在門外,按照丢丢的安排,準備反映老八雜的動遷标準不合理的問題。

    丢丢想好了,如果半月樓不保,老八雜煙消雲散,它也要謝幕得隆重些,不能這麼草率,她要為老八雜的人争取到最大的利益。

    所以當一行人帶着例行完公事的輕松表情走出半月樓,要打道回府的時候,才發現他們已經被悄悄包圍了。

    調查組的成員構成包括開發商,他一看到半月樓外老八雜人那一張張被陽光暴曬得黑黢黢的臉,就有中了埋伏的感覺,一臉苦相,好像老八雜的人手中都握着一把小刀,要割他的肉。

     尚活泉首先開口,他說開發商收取花園、遊泳館、車庫等小區“增容費”,是不合理的。

    他說,這東西都他媽的是給富人享受的,我們哪用得起啊!接下來,吳懷張抱怨不該一律蓋高樓,說是人不接地氣不會長壽。

    陳繡呢,她的兒子金小鞍剛上大學,她說供個大學生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