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地晚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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夏日正午的太陽猶如一朵灼灼盛開的、散發着有毒香氣的花朵,将街市的行人給熏蔫了。

     天上沒有雲,人們就把陽傘和涼帽當做雲彩,抵擋炎熱。

    豈知此時的陽光銳不可當,陽傘和涼帽便也成了舊時代大宅門前一左一右盤踞着的石質雕龍,不能呼風喚雨,成了擺設。

     陳青走出報社大門時,打了個深深的寒戰。

    長時間地待在冷氣充足的房間裡,突然間被撲面而來的熱氣給裹挾了,跟從溫暖的居室中來到冰冷的戶外一樣——冷暖驟然的交替會讓人不由自主地打哆嗦。

     一條象牙白色的亞麻布連衣裙配一頂米色的寬檐涼帽,是盛夏時節的陳青最喜愛的裝束。

     陳青很少正午回家,盡管家離報社隻有三站地。

    她更習慣于在餐廳領取一份免費午餐,端到一個角落,随便吃點,然後回到工作間,趴在桌前打盹。

     《寒市早報》是寒市報業集團下屬的一份報紙,在這個擁有二百萬人口的城市中,能保有三十多萬份的市場份額,足以讓報界人士眼紅了。

    供職于這份報紙的人,其年終獎金大約可以與工資持平,所以在報業集團所轄的九份報紙中,《寒市早報》記者的行頭最有派頭。

    男記者通常是一身休閑名牌裝,女記者提着的手袋也都價格不菲。

    就連他們走路的聲音,也是與衆不同的。

    男記者走路铿锵有力,女記者會把高跟鞋踩得“咯噔咯噔”地脆響,顯示出他們深厚的底氣、旺盛的精神狀态和心中飄拂着的一絲傲氣。

     陳青在《寒市早報》副刊部工作。

    如果把一份暢銷的報紙比喻為一個人的各種器官的話,那麼新聞部是這個人的心髒,财經部是肝髒,文體部是肺葉,機動記者部是腎髒。

    副刊部呢,它充其量不過是膽囊或脾髒,說它重要也很重要——可以過濾和調和人體的雜質、促進血液循環和再生;說它不重要也不重要,切除膽囊和脾髒,人照舊能過日子。

    而萬一把人的心肝肺掏去了,魂兒也就跟着沒了。

     陳青心情很好。

    快近中午的時候,她被叫到總編室。

    總編對她說,編委會剛剛開過,大家都覺得在這個報業競争越來越激烈的時代,要想保持發行量的穩中有升,必須順應市場需求,對報紙不斷地進行改革。

    總編說完這番話後,開始強調副刊部的重要性,說是文化永遠是一個民族最高雅的精神食糧。

    總編的話,已使陳青心裡明白了八、九分,知道副刊部又要遭受殺戮了。

    果然,總編用一聲有點喬裝色彩的歎息聲作為轉折,陳青所主編的“菜瓜飯”版的命運,就像一條死魚一樣浮出水面。

     編委會一緻通過,“菜瓜飯”文學版由現在的每周一版,改為兩周一版。

    而兩年前,它已由每周兩版被壓縮為一周一版。

    “菜瓜飯”就像未婚先孕的胎兒,被一刮再刮。

     總編對陳青說,這次版面調整,副刊部人的基本工資照發,隻是獎金還是要受到影響,不過不會像上次減少的額度那麼大,如果頂替了“菜瓜飯”版的“再婚堂”能夠帶動報紙的銷量,副刊部的獎金也會相應向上浮動一些。

     割讓版面與割讓土地一樣,通常會讓人痛心的,可陳青卻無動于衷。

    雖然說副刊部是《寒市早報》中最清淨的角落,可身置工作環境中,她還是覺得莫名的忙亂。

    所以總編講完那番話,她很平靜地說,這很好啊,如今離婚率高,再婚的人越來越多,“再婚堂”自然比“菜瓜飯”要吸引人的眼球。

    總編說,我就知道你是個識大體的人!現在副刊是兩周一版,用不了三個人了,我們想把姚華調到“再婚堂”版,充實那裡的力量,你和老于一同侍弄“菜瓜飯”,我看人手也夠了,你說呢?總編平素說話貼切的時候少,但陳青覺得他這次把“侍弄”一詞用對了地方。

    的确,她和老于就是兩個守着荒蕪的菜園的老農,面對着繁華世界,不合時宜地種着瓜菜。

     副刊部命運的多變,已使陳青處于半退休狀态,這正是她夢寐以求的。

    出了總編室,她沒有去餐廳,而是回到工作間,關了電腦,拿了涼帽和手包,下樓回家。

    她昂首挺胸,步履從未像今天這樣充滿活力。

    如果不是撲面而來的熱浪使她打了個寒戰,身子微微趔趄了一下,她的腳步将一路輕靈下去。

     陳青走了一段,穿過宏達街的過街天橋,抄近路回家。

    那是一條逼仄的小巷,叫紅藍巷。

    也許是因為她家人的名字都與顔色有關,所以她很喜歡紅藍巷。

    紅藍巷長不過六百米,寬不足五米,它的左右兩側,是兩番天地。

     紅藍巷靠東的東側高樓林立,西側則是一帶矮矮趴趴的待拆遷的房子。

    裝修考究的商鋪都在東側,譬如飯館、理發店、洗染店、小型超市,而西側擁塞的則是雜貨店、自行車修理部、壽衣店、修鞋鋪和廢品回收站。

     紅藍巷兩側行人的裝束也是不一樣的,東側的光鮮整潔,西側的灰暗陳舊。

    就連巷子的地面,也是一分為二、泾渭分明的,東側的幹淨平整,西側的肮髒坑窪,多有痰迹、廢紙和黴爛了的水果瓜菜的污痕。

     太陽像團熊熊燃燒的大火球,企圖把身下的樓房和街巷烘烤成幹柴,填到自己的肚子裡。

    陳青穿着半高跟的涼鞋,卻仍覺得腳底發燙。

     紅藍巷裡行人極少,車輛也少,沒人喜歡正午出門。

    偶有的人影,都閃爍在西側。

    貧寒的人,似乎抵抗風寒和酷暑的能力也強。

    修鞋的和修自行車的,依然在安詳地打理着生意。

     陳青走着走着,忽然聽見一陣狗吠。

    擡頭一望,見前方的路上停着一輛驢車,毛驢迎着她,在烈日下孤獨地站着。

    狗的叫聲就是從驢車所停的窗口傳出來的。

     那是隻深灰與淺褐相雜糅的毛驢,看上去三、四歲的模樣。

    它耷拉着耳朵、歪着頭,似在想着什麼事情,一動不動地站在陽光裡。

     驢車上載着幾個紙箱,一個面色黧黑的穿藍衫的男人滿面流汗地從一座居民樓裡走出來,搬起紙箱,扛在肩頭。

    從紙箱外包裝的标記上,可以看到“瓷磚”的字樣,難怪他現出吃力的樣子。

     當毛驢的主人出來搬運貨物時,狗叫聲停止了。

    可他一離開,汪汪的叫聲又起來了。

    看來它是咬那隻毛驢的。

     陳青接近了驢車。

    想來那狗知道她不是驢的主人,所以盡管陳青停下了腳步,它還是照叫不誤。

    陳青循聲望去,見是一隻閃着綢緞般光澤的肥頭大耳的沙皮狗,正由她的主人抱着,站在二樓陽台上,一聳一聳地叫着。

    狗是黑色的,而抱着它的女主人則穿着白色睡袍。

    狗叫着,肥胖的女主人那浮白的臉上就現出滿足的笑容。

    從陽台封閉的窗戶和挂在牆外的空調機箱葉輪的旋轉中,可以看出狗和它的主人正享受着充足的冷氣。

     驢的主人又出來扛紙箱了,狗吠聲停頓了片刻。

    可是當藍衫閃進樓洞的時候,沙皮狗銳利的叫聲又穿透了陽台窗戶的縫隙,傳了出來。

    于是陳青再次看到了抱着狗的女人的臉上浮現出的笑容。

     毛驢歪着頭,沉靜地站在那裡,被烈日熏烤着。

    狗對它的敵意,并沒有使它有絲毫躁動。

    它那安詳而隐忍的神色深深打動了陳青,她情不自禁地把涼帽摘下,戴在驢頭上。

    她的舉動讓沙皮狗很憤怒,它叫得越來越激烈。

    陳青不敢看驢戴着涼帽的樣子,她一路向前,飛快地走出紅藍巷,上了人聲鼎沸的中正街,回到臨水花園的家。

    一入家門,她的淚水便撲簌撲簌地落了下來。

     帶着一股哀愁的情緒,陳青打開卧室的空調,拉上窗簾,閉合上百葉窗,讓陽光成為室外浪漫的遊俠。

    她沖了個涼,在換睡衣的時候,蓦然想起了那條純棉的白底紫花的睡衣,那是丈夫為其前妻買的。

    據丈夫馬每文講,當他從俄羅斯帶着這件禮物歸來時,等待他的卻是妻子冰涼的屍體。

    馬每文跟陳青結婚時,将前妻的舊物統統處理掉了,惟獨留下了這條睡衣。

    馬每文将它送給了陳青,說是前妻并沒有穿過它,它是沒有主人的。

    可陳青從來沒有勇氣穿它。

    甚至在她從衣櫥裡取衣服無意間觸着它時,都有撞着了鬼的感覺,心驚肉跳的。

     陳青在這個正午特别想穿上這件睡衣,好像它的身上凝聚着冰涼的雪花,能驅除她在紅藍巷裡所沾染的濃重的暑氣似的。

     她打開衣櫥,取出睡衣。

    雖說它是沒有塵埃的,可她還是用力抖了幾下,才把它從頭套下。

    這條睡衣除了胸有點微微的緊之外,腰身正合陳青的形體。

    她穿上的那一瞬,有點心動過速,好像偷了誰的東西似的。

    她走到洗手間的穿衣鏡前,看着自己。

    在柔和的光線下,這白底紫花的睡衣就像一條在月夜下泛着波痕的河流,清幽動人。

     睡衣是“V”字形領口,兩條肩帶大約有一拃寬。

    領口、肩帶鑲嵌着白色的花邊,看上去樸素而浪漫。

    陳青從睡衣的松緊度上,判斷出丈夫的前妻具有魔鬼般的身材,她的胸不像陳青這樣過于豐滿,而且腿一定是修長的。

    因為陳青穿着它時,裙擺有些拖地,稍嫌過長。

    胸部緊束的感覺和幾乎曳地的裙擺,就像一篇文章的兩處敗筆,讓她有些氣餒。

     丈夫的前妻是個遊泳教練,她的身材好是當然的了。

    陳青一旦這樣想,就像是找到了修改文章的妙筆,心也舒暢多了。

    她到冰箱中取出一盒酸奶吃下,打算美美地睡上一個午覺。

     正在此時,廳裡一陣響動,馬每文回來了。

     馬每文中等個,臉型瘦削。

    他的眼睛不大,但眉毛卻很濃重。

    陳青沒有料到丈夫正午時突然歸來,而馬每文也沒有想到妻子會在家裡。

    他們的目光相遇的一瞬,竟然有點局促和羞澀。

    他們彼此無言地對望了兩、三分鐘後,馬每文的臉突然漲紅了。

    陳青知道,這是丈夫求歡的信号。

    果然,他從衣櫥裡取出藍色睡衣,進了洗手間。

    馬每文是個完美主義者,他近幾年不當着妻子的面換睡衣了,大約是為了掩飾腰間的贅肉和已失去彈性的胸脯。

    很快,從洗手間傳來嘩嘩的水流聲,馬每文開始淋浴了。

     陳青可沒有做愛的心情,她的眼前老是閃現着正午毒日頭下的那隻毛驢。

    她不知道自己是不是該躺到床上,正躊躇着,水流聲止息了,馬每文一定是急不可耐了,隻簡單沖洗了一下就出來了。

    他見陳青仍然站在地上,就一把将她抱到懷裡,深深地吻着她,他已經很久沒有這麼沖動了。

    馬每文把陳青抱到床上,熟練地從床頭櫃的抽屜裡摸出一隻安全套,慣常地用牙齒撕開封口。

    就在他熱血沸騰的時候,陳青突然冷冷地說:我不想幹。

    她用了“幹”字,從未用過的一個粗俗字眼,馬每文愣了。

    陳青接着又說:我怕你幹我的時候會喊着前妻的名字。

     馬每文立刻就洩氣了,他綿軟地趴在陳青身上。

    但自尊和憤怒很快使他恢複了精神,他從陳青身上跳下來,站在床邊,将那隻沒有派上用場的安全套撕了個粉碎,揚在陳青的臉上。

     陳青先是木然地躺着,任那些橡膠的碎屑像一口口黏痰肮髒地落在她的嘴巴、眼睑和鼻梁上。

    但當馬每文轉身要離開時,她突然像一隻羚羊一樣蹦到地上,抖落那一臉的碎屑。

    她微笑着,将雙手伸向睡衣的“V”字領口,左右開弓,用力一撕,這條美麗的睡衣頃刻間就破相了:一道長長的口子綻開了,它從領口直達腰際。

     那道裂痕如同天際線,将天與地分開了。

    從這個正午開始,他們分居了。

     陳青的娘家,在寒市城郊的曼蘇裡。

     如果望文生義,一定會把“曼蘇裡”當做富庶、浪漫之地,其實不然。

    曼蘇裡是貧寒之地,這裡聚集的多是菜農、工人和做小本生意的人。

     從臨水花園乘公共汽車去曼蘇裡,要換三次車。

    以往陳青回家,都是由馬每文駕車送她。

    他們回家總是帶上雞鴨魚肉、點心水果等吃食。

    他們一回去,左鄰右舍的人會來陳青的娘家湊趣,陳青便會分一些吃食給他們。

    他們啃着雞腿、大口吞咽着點心的時候,會跟馬每文講陳青的事情。

    什麼她小時候幫着王三奶奶倒過屎盆子,什麼她十三歲時就會踩縫紉機給家人做衣裳,什麼有一年她拾撿遺棄在田間的黃豆,過年時用這豆子壓了兩闆豆腐。

    大概是因為吃人家的嘴軟的緣故吧,總之,說的都是讨好的話。

    有些話馬每文已經聽過多次了,可他還得做出愛聽的樣子。

     曼蘇裡的房子分為兩類,一類是上下兩層的磚瓦結構的房子,每層四戶,有暖氣和自來水設施。

    由于它介于樓房和平房之間,這一帶的人稱它為“土樓”。

    土樓的曆史不算長,十來年的樣子,它裡面住的是稍微富裕的人家。

    另一類則是“闆夾泥”的平房,由于歲月久遠,它們已老态龍鐘了,看上去歪歪斜斜的。

    住在土樓的人,都是由這裡遷出的。

    陳青四兄妹,都出生在闆夾泥的房子裡。

    這種房子的頂棚是用廢報紙和花格紙糊的,冬季夜深人靜時,老鼠常從上面“哧溜哧溜”地滑過;夏季房屋漏雨時,它會因積存了雨水而鼓脹起來,形成一個個圓圓的泡兒,好像紙棚窩着幾隻流淚的眼睛。

     陳青的父親陳大柱,已經六十六歲了。

    他原來是宏偉軋鋼廠的車工,後來廠子倒閉,他在五十三歲時進了曼蘇裡社區服務站,成了一名管道疏通工,人稱“陳師傅”。

    陳青的母親比丈夫小六歲,大家都叫她“陳師母”。

    雖然她剛踏過六十的門檻,可看上去卻像七十多的人了,頭發全白了,牙齒脫落了多半,眼袋松懈得似乎能做鳥巢,枯瘦的臉上刻滿了皺紋。

    她年輕時是宏偉軋鋼廠有名的美人,後來在一次事故中失去了一條胳膊——它被絞進了飛轉的齒輪中。

    人一成了殘疾,美的資本也跟着流失了,她嫁給了又矮又醜的陳大柱。

    陳大柱脾氣暴躁,愛喝酒,酒後常對着老婆撒酒瘋。

    陳青的母親就好像丈夫的奴隸似的,整日低眉順眼的。

     陳師母身上有一處是活潑的、昂揚的,就是她的那隻好手。

    她熟練地用它洗衣、切菜、打掃屋子和院落。

    該兩隻手做的事情,由一隻手來承受了,可以想見它是多麼的辛勞。

    可這辛勞卻使它比一般的手要顯得有活力。

    陳師母平素寡言少語,那隻手卻總是輕靈地舞動着。

    它就好像一隻長長的舌頭,把她心底的話滔滔不絕地掏出來。

     陳青提着一隻燒雞,兩盒點心,最先搭乘的是由臨水花園開往齊正街的6路公共汽車。

    這路車穿行的是市中心的主要街道,車體是那種上下兩層的豪華大巴車,有空調,自動售票。

    大巴車明亮的玻璃窗外的建築是堂皇的,行人的裝束也是考究的。

    如果說這樣的公共汽車是一匹好馬的話,那麼寬闊整潔的有綠樹花壇環繞的街道就是專為它而設的一副好鞍。

    然而當她從齊正街下車,轉換38路聯運車,往兒童醫院方向去時,車體就是那種普通的公共汽車了。

    汽車的頂棚吊着幾頂果綠色的老式電風扇,有兩頂已經壞了,紋絲不動。

    能夠旋轉的,也都像患了哮喘病似的,有氣無力的。

    由于是周六,外出的人多,車裡的汗氣也重。

    陳青覺得手中提着的美食一定被熏染得變了味兒。

    到了兒童醫院下車時,她頭昏腦漲的。

    大約等了二十分鐘,才搭上開往郊區爐具廠的112路汽車。

    這輛汽車的車頭癟了一塊,看來不久前肇過事。

    汽車外體的白色噴漆脫落了多半,就像一個穿着破衣爛衫的人,看上去很寒碜。

    車裡的人并不多,所以陳青一上去就找到了座位。

    司機一邊開車一邊和焗着一頭黃發的售票員打情賣俏,車中那些衣着黯淡的乘客跟着發出陣陣笑聲。

    肮髒的玻璃窗外塵土飛揚,高樓少了,花壇不見了,路邊的樹也稀稀落落的,東一棵,西一棵的。

    陳青想着馬每文現在不知身居何處時,心中還是有些怅惘。

    他們結婚六年來,馬每文是第一次失蹤。

    一個處于分居狀态的男人在周末與家人不辭而别,會發生什麼樣的事情,她心裡是清楚的。

    正當她神思恍惚的時候,“咣——”地一聲,汽車戛然而止,終點站到了。

    喧鬧而零亂的爐具廠的站台上,充斥着小面包車攬客的吆喝聲。

    這樣的車都是去曼蘇裡的。

    他們高叫着:曼——蘇——裡——曼——蘇——裡——,好像曼蘇裡是剛出爐的燒餅,要趁熱賣掉。

     曼蘇裡的很多人都認識陳青。

    一個穿着灰格子大褲衩、白棉汗衫的車主沖陳青叫着:這不是陳大記者嗎?今天怎麼一個人回來了?你家馬總的車呢?他一嚷,沒注意到陳青的,把目光都轉向她了。

     陳青認得那漢子,他是曼蘇裡有名的酒鬼,姓蔣,據說他每天總要喝上八兩白酒,人稱“蔣八兩”。

    他喝過酒後愛打老婆,那個女人受不了這煎熬,與他離了婚,把五歲的兒子也帶走了。

    蔣八兩沒人管了,愈發喝得不可一世。

    也許是酒精常年浸潤的結果,他的臉色紅得發紫,即便沒喝酒,也給人喝着酒的感覺。

    而且,他喜歡開飛車,但乘客并不因此而忌諱,相反,倒是喜歡登上那輛蓬頭垢面的、由報廢車改裝成的面包車。

    原因是:那些性能好的車常發生磕磕碰碰的事情,而蔣八兩駕駛的車就像一顆穩定的恒星,沿着自己的軌道,從未出現過偏差。

     陳青隻得上蔣八兩的車了。

    她剛一落座,蔣八兩就跨進駕駛室,拽上“吱嘎”叫着的車門,說,陳大記者回來,咱就不等客了!雖然還閑着好幾個座兒,他還是一踩油門,飛快地離開爐具廠的站台,朝曼蘇裡而去。

     窗外的景色變幻越來越大。

    在城鄉結合部,有幾家大廠子:發電廠、啤酒廠和水泥廠,廠區高大的煙囪終年排着污濁的煙氣和粉塵,附近的居民多有抱怨。

    報社開通的市民熱線電話常常接到這一帶居民的投訴,記者們隻能層層向上反映情況。

    也有環保局和人大督察辦的人下來調查、走訪,然而他們留下的隻是匆匆的腳印,這一帶還是灰頭土臉的老樣子。

     過了這幾家廠子,就是大片大片的曼蘇裡人耕種着的農田了。

    坑窪的路面上多了農用三輪車和摩托車,塵土也愈發嚣張了,泥土路上交錯而過的車輛挾起的都是一團團嗆人的灰塵,它們無所顧忌地撲入車窗内,像是一隻隻肮髒的手,把人的淺色衣服給摸出污痕來。

     像以往一樣,陳青一入曼蘇裡,最先看到的家人就是哥哥陳墨。

    大熱天的,陳墨依然穿着一身綠色的制服,在曼蘇裡的幾隻信筒間轉來轉去的,好像那綠色的信筒裡裝着他生命的春天。

     陳青下了車,沖陳墨叫了一聲:哥—— 陳墨轉過頭,見是陳青,咧開嘴笑了,憨憨地叫了聲:青—— 陳家四兄妹的名字,都與顔色有關。

    老大出生在雪天的午夜,空中凝聚的是濃重而壓抑的如墨一樣的黑雲,陳大柱便給他起名為陳墨。

    陳青雖然也出生在午夜,但因為是秋天有滿月朗照的日子,夜空是青藍色的,于是得了一個“青”字。

    陳青下面是個女孩,她出生在一個風沙漫卷的日子,天是濁黃色的,于是叫她“陳黃”,她小陳青三歲,也是三十好幾的人了,卻還沒有出嫁,談一個對象就會黃一個。

    她自己将其愛情命運的坎坷歸咎于那個“黃”字。

    陳家最小的孩子,是個清秀的男孩,出生在夏日的黎明,叫“陳白”,如今陳白在寒市的理工大學化學系讀博士。

     陳墨稱呼他的弟弟和妹妹,均用單字:“青”、“黃”或“白”。

     陳青叫陳墨為“哥”,馬每文卻不是這樣。

    馬每文比陳墨年長一些,除了年齡的差距使他不能随着陳青稱他為兄,陳墨的愚鈍大概也是其中一個不可言說的緣由吧。

    似乎一個智力欠缺的人是不配做别人的哥哥似的。

    馬每文對陳墨直呼其名,陳墨呢,他用字儉省慣了,叫馬每文為“馬”。

     馬呢?陳墨接過陳青提着的東西,一邊朝家走,一邊問她。

     陳青說,馬有事外出了。

     陳墨“噢”了一聲,對陳青說,紅在家。

     張紅是陳墨的老婆。

    由于陳墨輕微智障,所以當年介紹給他的三個女人各有缺陷。

    一個是因出天花而落得滿臉麻子的姑娘,一個是連褲腰帶都要由人幫着系的癡呆,還有一個就是因小兒麻痹落下後遺症的跛腳的張紅。

    陳墨說看着滿臉麻子的人,他吃不下飯;而那個癡呆老沖她笑,他嫌不會哭的女人,男人就沒法疼她;反倒是一歪一斜走路的張紅,讓陳墨動了心。

    他對陳師母說:她是個需要男人攙扶的姑娘。

    而陳青的父母,相中的也是張紅。

    她雖然不漂亮,但腦子沒毛病,善良而勤懇。

    最關鍵的,是她的名字中有個“紅”字,合該是陳家的媳婦。

     陳青走進土樓時,張紅正坐在院落的樹陰下擇菜。

    她顯然也對陳青的獨自回來感到意外,她站起來,洗了手,一邊給陳青泡茶,一邊問她:俺妹夫呢? 陳青說,他生意上有事情,外出了。

     張紅對陳青說,媽出去看人宰羊去了。

     張紅把一隻空醬油瓶子遞給陳墨,差他去食雜店打醬油。

    将陳墨打發走後,張紅歎了一口氣,對陳青說,樓上的王卷毛又來勾搭爸了。

    别人偷着告訴我,王卷毛在爐具廠那兒開了個裁縫鋪子,爸常去那兒和她見面。

    他們回曼蘇裡,前腳一個,後腳一個,還以為别人不知道呢。

     王卷毛是個五十多歲的胖女人,住在陳家樓上。

    由于土樓的上層不像下層有院子,能栽種個花草、蔥蒜什麼的,所以上層的人往往利用探出的陽台,養些盆花。

    王卷毛家在陽台養的卻不是能散發出香氣的花,而是一群鴿子。

    鴿子長着翅膀,你不能不叫它飛,所以她家陽台有一扇窗始終是敞開的。

    鴿子裡出外進的時候常常将陳家剛晾曬出去的衣服遺落上屎,而王卷毛在打掃脫落的鴿毛的時候,喜歡把它們順着陽台往下撒,全都揚在陳家的院子裡,嗆得人直咳嗽。

    陳大柱為此和王卷毛拌過幾次嘴,兩家為此傷了和氣,見面連招呼都不打。

     王卷毛的男人是個蔫頭蔫腦的菜農,春夏秋三季他喜歡待在農田裡,風雨不誤。

    到了冬天,他就悶在家裡,一天到晚地抽着旱煙。

    王卷毛罵她男人“大煙筒”的吼聲,就時常在冬天時一聲聲地響起了。

     王卷毛在曼蘇裡做小本生意。

    夏天賣涼糕,冬天賣糖葫蘆。

    他們有兩個兒子,一個在寒市殡儀館當火化工,一個在曼蘇裡當菜農。

    他們都是年紀輕輕就結婚生子了。

    也許是因為王卷毛飛揚跋扈的個性,兩個兒子都不常回來。

    所以王卷毛罵她男人的時候,常把兩個兒子也捎帶上,聲稱如果他們父子三人是三隻鴿子的話,她會全部殺掉,一隻調湯喝,一隻用辣椒爆炒,另一隻紅燒。

    王卷毛的男人這時就會眨巴着眼睛,“啧啧”贊歎着,說,真會吃! 王卷毛和陳大柱的私通,始于六年前她家下水管道的堵塞。

    上層堵,下層就跟着遭殃。

    那時正值酷暑,王卷毛家廚房漫出的刺鼻的污水順着陽台淋漓到陳家的窗戶上。

    陳大柱在社區服務站就是幹這一行的,盡管他滿心不樂意幫助王卷毛,但為了自家的安甯,他還是帶着工具主動上樓幫忙了。

    這次管道疏通的結果是,王卷毛家的管道從此以後經常性地堵塞,而且都是在她男人下田的時候。

    她每次都會站在二樓的陽台上,高聲大氣地沖樓下的陳大柱吆喝:老陳,管道堵了,來通通啊!陳大柱嘴上嘟囔着,怎麼又堵了?可他唇角泛起的卻是喜悅。

    次數多了,陳師母就起了疑心。

    有一回,陳大柱疏通管道回來,白棉汗衫上沾着兩根微黃的卷毛,隻有王卷毛才有這樣的頭發,陳師母冷冷地對丈夫說,以後她再吆喝堵了,你不能去通了! 陳青那年正要和馬每文結婚,每天都出入家具城和百貨商城,打扮着家和她自己,根本沒有察覺到父母間的不和。

    隻是到了出嫁前夜,陳黃悄悄對她說,父母鋪兩床褥子睡了,一個炕頭,一個炕梢。

    陳青問為什麼?陳黃就把父親隔三差五上王卷毛家疏通管道的事對陳青講了。

    還說王卷毛常常宰殺鴿子犒勞父親。

    陳青氣得眼眶漲疼。

    到了婚後第三天回門的日子,陳青走進竈房,看見母親花白着頭發站在水池旁,用惟一的手洗着杯盤碗盞的時候,她不由得抱着母親的肩膀哭了。

    陳師母明白女兒為什麼哭,她對陳青說,你爸說了,以後再不上樓了。

    唉,他跟我說,他從來沒有被一個女人用兩條胳膊緊緊摟過,那滋味太好了,他抵擋不了啊。

    我從來沒有摟過你爸,也沒法摟啊。

    他做那事也就做了吧,他不該責怪我,說我像根木頭!他得知道,就是這根木頭給他養活了四個孩子!母親哭了,陳青卻止住了淚水。

    她用母親剛洗刷好的一隻酒杯倒了滿杯的高粱燒酒,端着它走進客廳,酒足飯飽的陳大柱正跷着二郎腿和新姑爺舒服地聊着天呢。

    陳青鎮定地走向父親,将酒從容不迫地從父親的頭上澆下去,然後将杯子摔在地上。

    杯子發出一聲沉重的歎息,粉身碎骨了。

    從那以後,陳大柱果然變得規矩起來了。

     男女一旦有了私情,要求對方做什麼事情時總是理直氣壯的。

    陳大柱不理睬王卷毛了,可她卻找上門來理他。

    她是個聰明人,不再提疏通管道的事,她會吆喝陳大柱:哎,老陳,我家的窗玻璃碎了一塊,你幫着我鑲塊新的?再不就是:老陳,我要把衣櫃挪個地方,你幫着我搬搬吧?陳大柱當着家人的面一臉尴尬,回絕不是,不回絕也不是。

    陳黃就對王卷毛說:你又不是沒有男人,讓你家男人幹你的活不是更對路嗎!王卷毛聽出了弦外之音,她急赤白臉地說:我家男人下田去了,再說他不懂怎麼幹活。

    陳黃更加直白地說:他不會幹活,不是還在你身上幹出了兩個兒子嗎?雖說有一個在殡儀館天天跟鬼打交道,可他總歸是個能撒尿會吐痰的人啊!陳黃的惡語,帶給王卷毛的羞辱可想而知了。

    她被氣回了家,站在樓上跺腳,将樓闆震得嗡嗡響。

    她罵陳黃是個醜八怪,這輩子别指望嫁出去了。

    從那以後,但凡陳家有點什麼不順的事,被她知道了,譬如陳黃談崩了對象,陳大柱丢了錢包,陳白暑假回來時不慎摔碎了眼鏡,陳師母在雪中跌斷了一根腿骨等等,王卷毛總要宰上一隻鴿子,用辣椒爆炒了慶祝。

    這時會有兩種東西飛旋而出,一個是王卷毛幸災樂禍的粗啞的歌聲,一個是辣椒竄出的辛辣的氣味。

    辣椒是生性風騷的調料,東竄西跳的,最能挑動人的欲望。

    它每次跑下樓,都會熏出陳家人的眼淚。

    幾年來陳家不如意的事情是不斷的,所以王卷毛把那一群鴿子都宰光了。

     陳黃在曼蘇裡敬老院當服務員。

    它是寒市民政局下屬的一個單位,裡面收留了二十多名鳏寡孤獨的老人。

    财政撥款的事業單位,人員工資有保障,待遇也高。

    所以敬老院是最令曼蘇裡人眼紅的一個單位。

    而陳黃在此之前一直在獸醫站當獸醫,由于生意清冷,每年隻能開一、兩個季度的工資。

    陳青和馬每文戀愛後,馬每文靠着他的社會關系和金錢,把陳黃調到敬老院,讓她由侍候牲畜改為侍候人。

    婚後不久,他又把在廢品收購站打雜的陳墨塞進曼蘇裡郵政局,使他穿上了制服,讓陳墨成為了一名正式工人。

    郵政局配發給陳墨一輛自行車,車後座兒的一左一右吊着兩個方形的墨綠色帆布信袋。

    每當曼蘇裡人看見陳墨馱着兩個鼓鼓囊囊的信袋走街串巷投送信報,或者是陳黃穿着白棉布工作服去菜市場為敬老院采買東西時,人們會發出“啧啧”的叫聲,說,看人家老陳家,大閨女嫁了個好主兒,把一家子都帶起來了!劁豬的給人喂飯去了,摸髒瓶子的手摸幹淨紙去了,這世道,媽媽的! 陳黃在獸醫站,劁過無數的豬。

    每當她聽到這樣的議論時,氣得臉都扭歪了。

    陳墨呢,他到底生性愚鈍些,從不把别人的話往壞處想,他嘿嘿笑着,于是路人就逗引他:你小子行啊,家裡有個紅,奶子大;家外還馱着個綠,也是一對大奶子,裡裡外外都有你啃的!陳墨知道人們在拿那兩個大信袋和他開玩笑,他說:家裡的是肉的,家外的是紙的!陳墨的話帶給人的快樂可想而知了。

     馬每文為陳家兄妹安排了可心的工作,嶽父嶽母也就格外看中他。

    馬每文每次駕車帶陳青回來,總會成為陳家的節日。

    陳師母會從菜市場提回現宰的雞和魚,陳師傅也會幫着淘米擇菜、擺筷置盞,馬每文被恭敬得春風滿面的。

    每次他們離開曼蘇裡,家人在送行時總要跟着車走上幾百米,那時馬每文就會把車開得像牛車一樣慢。

    陳青最受不了這情景,感覺是看一群乞丐在可憐巴巴地跟着一個富人,等待施舍。

    這時她會屈辱地呵斥馬每文:擺什麼譜兒,快開呀!馬每文加大油門,車速驟然而起後騰起的滾滾塵土把家人罩在黃色的迷霧中,陳青的心會撕裂般地痛起來。

    所以,最近兩年,她很不情願回到曼蘇裡。

     陳師母的美貌遺傳給了陳青,而陳黃繼承的則是父親的醜陋。

    陳黃身高隻有一米五,小眼睛,塌鼻子,皮膚黑而粗糙。

    陳青和陳黃站在一起,很難有人相信他們是親姐妹。

    陳黃常常抱怨母親:你懷我姐的時候一定天天喝牛奶、看美景;懷我的時候一定是天天吃粗糧、捅爐灰! 陳師母是不愛笑的,陳黃這麼一說,她往往就會笑了。

    她笑的時候是不出聲的,就像她有了委屈也不出聲一樣。

     陳墨打回了醬油,張紅就不再講公公和王卷毛的事了,她開始說陳黃的事情了。

    陳黃嫌自己個頭太矮,服用了一種增高劑。

    誰知吃了一個月,身高毫厘未長,唇上卻生出了毛茸茸的黑胡子。

    她悄悄剃光了胡子,誰想到它們就跟割過的春韭一樣,又不屈不撓地長了出來。

    陳黃長了胡子後,人們都說她要變成男人了,她為此哭了好幾場。

    以前她喜歡在周末回家住上一宿的,現在已經有半個多月不回來了。

     張紅歎息了一聲,陳青也跟着歎息了一聲。

    她在歎息聲中去尋母親。

     張紅說,最近一個月,在曼蘇裡的南頭,也就是廢棄的磚窯廠前,有人現宰現賣活羊。

    宰羊人是三一屯的養羊戶,他每次行二十裡路,蹬着三輪車載來一隻羊。

    曼蘇裡的清真飯館很得意他的羊。

    這個人很怪,明明一天可以賣兩、三隻羊的,可他偏偏隻馱來一隻,所以想買鮮肉的人就得提前候着。

    宰羊人大抵中午到,抽上一支煙後,他會把羊綁在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