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地晚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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灰色的水泥柱子上,麻利地将刀子伸向羊的頸窩。

    羊血咕嘟咕嘟地流向盆子,泛着血沫子,冒着熱氣,飯館的店主就能做他最拿手的羊血湯了。

    他宰羊從來不用第二刀。

    賣了羊後,宰羊人會踅進一家小酒館,要上兩個小菜,喝上半壺燒酒,然後馱着張羊皮回去。

    如果他有兩天不來,人們便不往好處猜想,以為他喝得醉醺醺地蹬着三輪車,被沿途的車馬給磕碰着了。

    然而不出第三天,他又載着隻咩咩叫着的羊來了。

     陳青走到磚窯廠時,聽見了羊絕命的叫喊:咩咩咩咩——咩咩咩——咩咩——咩——,一聲比一聲凄厲,一聲比一聲微弱和短促。

    陳青想起了那個正午在紅藍巷看到的驢,眼睛不由得濕了。

     水泥電線杆子下圍了一圈的人。

    人們大都衣着暗淡、破舊。

    熾烈的陽光把人曬得耷拉着腦袋,好像一隻隻軟化了的蠟燭。

    羊不叫了,空氣中洋溢着濃郁的血腥氣,看來宰羊人已經開始剝羊皮了。

    陳青走到母親身後,悄悄地拉了一下她的衣襟。

    母親回過頭,她們彼此吃驚地張大了嘴,說不出一句話來,因為她們都從對方的眼裡看見了淚花! 枯瘦的宰羊人已經把羊皮剝了一半,刀子在皮肉之間的白色薄膜中飛快地遊走着,發出“嚓嚓”的聲響。

    那根綁過羊的水泥電杆的下端,污血斑斑。

    血迹看上去深淺不同,看來有的是已經凝固的,有的則是剛濺上去的。

    陳青想這根電杆上的燈,一定因為目睹了這樣的情景,而在夜晚發出寒冷的光來。

     兩張白底印着粉紅色字迹的機票的底聯,相挨着擺在馬每文房間的床頭櫃上。

    它們就像一封言簡意赅的公開信一樣,昭示着馬每文雙休日的行蹤。

     那是兩張剛剛用過的機票,一張是星期五由寒市飛往大連的,另一張則是本周一早晨由大連返回寒市的。

    機票的姓名欄中清晰地打印着馬每文的名字。

     馬每文去大連了,那是他和陳青談到“第三地”這個話題時,他曾用玩笑的方式流露過的一個向往之地。

     第三地,也就是“他地”之意,這是近些年情人們幽會最喜歡用的一個隐秘用語。

    有一個民間詩人曾這樣描述過第三地: 第三地,第三地, 我們的浪漫之地,狂野之地; 第三地,第三地, 我們的真我之地,銷魂之地。

     陳青既看到了周圍的朋友奔赴第三地的那種神秘的喜悅,也看到了他人因第三地的存在而傷心欲絕的淚水。

    她套用這首詩的格式,抒發了這樣的感受: 第三地,第三地, 别人的哀愁,我們的歡樂; 第三地,第三地, 自己的天堂,他人的地獄。

     陳青最好的女友、《寒市早報》新聞部的首席記者張靈看到陳青這樣描述第三地,便用悲天憫人的口吻叫了她一聲“青妹”,說,你也太老土了,就你這想法,隻配在“菜瓜飯”吃點粗茶淡飯了! 粗茶淡飯有何不好?陳青說。

     張靈不是報社中最漂亮的女記者,但她的氣質卻是最動人的。

    她有一米七二的身高,肩削、臂長、腰細、胯寬、腿直,天生就是一副衣裳架子。

    除了身材,她豐盈的脖頸,圓臉上濃密、漆黑的眉毛和那雙顧盼生輝的笑眼,以及寬闊、潤澤、唇角微微上翹的嘴巴,都是攝人魂魄的。

    如果說不足,她的鼻子有些塌,耳朵小了些,與她大氣的五官有點不太協調。

     張靈喜歡穿純色的衣服,黑、白、紫或橘黃,她的發式會随着衣着的不同而變化。

    若是穿黑衣白褲,她會讓烏黑油亮的發絲自然披散着;如果是一襲紫裙裹身,她會把長發高高绾起,露出光潔、明淨的額頭;而如果是橘黃的短衫配上一條黑色長裙,她會用純棉的白手帕束上一條馬尾辮,看上去帥氣而奔放。

     張靈比陳青大兩歲,已經四十了,可她至今未婚。

    她聲稱哪一年絕經了,才會考慮婚姻。

     如果問寒市報業集團中哪個記者換房換車最頻繁,那一定非張靈莫屬了。

    沒人問她哪來那麼多錢購置家産,張靈對錢的來源也秘而不宣,但大家也能猜個八九不離十。

    張靈在新聞部主持每周一版的“企業家風采”,這是個有廣告性質的版面。

    被采寫的企業付給報社五、六萬不等的錢,然後由張靈執筆寫上三、四千字的宣傳文稿,配上企業家的照片,整版推出。

    張靈在為報社帶來效益的同時,大概也給自己帶來了效益。

    她的房子由東郊的兩室一廳換成了市中心的三室一廳,兩年前又由三室一廳換成了開發區的一套擁有大片綠地的複式結構的單元房。

    在汽車上,她更是不肯落伍,一路更新,如今駕駛的是一輛雪青色的四輪驅動的進口大吉普,她常在假日時開着它去附近的旅遊點,冬季滑雪,夏季漂流。

    坐在她身旁的,總歸是男人。

    她換男人比換房換車要頻繁多了。

    那些男人大都是已有家室的成功人士,這類人跟張靈在一起,多數是圖個新鮮刺激,所以相互厭倦也快。

     陳青最早聽說“第三地”這個詞,就是從張靈那裡,那大約是八年前吧。

    在一個雪花飄飛的周一的上午,張靈穿着一條黑色薄呢褲,一件寬松的咖啡色棒線毛衣,腳蹬一雙棕色休閑牛皮鞋,風姿灼灼地出現在陳青面前。

    張靈笑微微地将一個長條形的藍色絲絨首飾盒放在陳青的桌前,小聲說:送你的。

    陳青打開一看,那裡面躺着一串銀白色的珍珠項鍊,它們看上去像是一行凫遊在碧藍海面上的天鵝。

    接着,張靈又把一張機票悄悄展覽給陳青看,是由海南島的三亞飛往寒市的打印着張靈名字的機票。

    陳青迷惑不解時,張靈扯過一張紙,在上面寫了一行字:我去第三地了。

     陳青不明白什麼叫第三地,她在“第三地”下畫了道橫線,墜上一個問号。

    張靈的臉上還泛着熱帶陽光照拂後留下的印痕,她撇了撇嘴,帶着半是輕蔑半是同情的神色看着陳青,然後趴在她耳邊輕聲說:傻瓜,第三地就是魚水之歡之地啊。

     陳青還記得,她當時覺得臉頰發燙了,好像去第三地與人幽會的不是張靈,而是她自己。

     張靈對陳青說,第三地雖然指的是“他地”,但不一定是遠離自己生活的地方。

    比如兩個同在一座城市的情人,也可以在這座城市不為人知的地方開辟一處“第三地”。

     在陳青的心目中,“第三地”就是家庭這個安樂窩以外的“野窩”,所以從一開始,她就不喜歡這樣一處縱容人欲望的地方。

     可是誰又能想到,陳青最熱烈的一次戀愛,卻與她内心最為隔膜的第三地有關呢? 七年前的秋天,寒市開發區新建的紫雲劇場竣工了。

    在劇場首次接納觀衆的日子裡,将上演柴可夫斯基的芭蕾舞劇《天鵝湖》,由俄羅斯的一個著名的芭蕾舞劇團演出。

    陳青提前跟張靈打了招呼,讓她去搞兩張票來。

    一般來說,報社派發給記者的觀摩票,都流入了新聞部或是文體部的田地。

    副刊部呢,它就是一塊地處偏遠而又貧瘠的土地,很難有肥水流到這樣的地方。

     張靈拿給陳青的票,是第三排居中的,這是觀賞效果極佳的一個位置。

     陳青那時還住報社的集體宿舍,與她同室的是文體部娛樂版的杜雅鵑。

    杜雅鵑比陳青小七歲,天性活潑,每天以追蹤國内外娛樂人物的花邊新聞為樂事。

    她身邊的男友多,每逢陳青周末回曼蘇裡,杜雅鵑都會帶男友回宿舍過夜。

    有一回陳青從曼蘇裡回來,發現自己的床單被弄得皺皺巴巴的,上面還濺了一片水色的污痕,陳青為此和杜雅鵑發了脾氣,說你們幹嗎要在别人的床上做那事?杜雅鵑理直氣壯地說,我男友說你的被子裡有股香氣,他往那裡鑽,我能不跟着上那張床嗎? 陳青無言以對。

    她就是在和杜雅鵑鬧了不和的那天傍晚去紫雲劇場的。

    路上她把此事說給張靈,非但沒有得到她的同情,反而招緻一頓奚落:你如果周末不回曼蘇裡,也找一個男友來住,你的床單就不會弄上别的男人的髒東西了!真可惜你媽給了你一副好皮囊,簡直是在浪費青春!你說說看,你是不是都沒接觸過男人? 張靈的話,讓陳青想起了埋藏在心底的一個人,她的眼淚刷刷地流了下來。

     陳青初戀的朋友,是她的大學同學。

    不過不是一個系的,陳青學的是中文,而他是地質系學考古的。

    他是個膚色黝黑,性情開朗的人。

    大四實習的時候,陳青去了廣播電台,而男友去了内蒙古。

    他們分别的前夜,兩個人來到校園的東草坪,像許多戀人一樣躺上去。

    夜深了,草坪上的人越來越少了。

    他們仰望夜空的時候,發現一顆流星閃過。

    它劃出一道妖娆而美麗的弧線後,瞬間就寂滅了。

    流星的消逝讓陳青覺得寒冷,她鑽進了男友懷中。

    男友緊緊地擁抱着她,貼着她的耳朵急促而熱切地說:明天我們就要分别三個月了,我想要你。

    陳青明白他說的這個“要”指的是什麼。

    他們來到草坪北側的一片柳樹林,婆娑的柳絲為他們垂下天然的綠色帷幔,他們在那裡成為了男人和女人。

    實習結束後,陳青回到了校園,但男友沒有回來,他在考古途中墜下山崖死了。

    一個年輕的生命那麼猝然地離去,使剛踏入社會的陳青覺得前途一片暗淡。

    原來生命可以像休止符一樣驟停!不過音樂的休止符後往往會出現抒情的華麗樂章,而男友帶給她的情感的休止符的背後,卻是無邊無際的落寞和空寂。

    她對他談不上刻骨銘心的愛,甚至她能那麼自然地把處女的貞操交給他,也完全由于那顆流星帶給她的寒冷使然。

    她沒有想到,她得到的,是更深的寒冷。

     陳青是那種感情内斂的人,所以即使對自己最好的女友張靈,她也沒有透露過這段隐秘的情感。

    但她知道張靈是聰明人,她的淚水如同文字,讓張靈感知了她曾經曆的風雲。

     紫雲劇場的外觀看上去像是一架豎琴,銀灰和青藍是它的主色調,這正是陳青所喜歡的。

    雖然工作在城市,但陳青很少出來閑逛,她下班後最樂意做的事情就是偎在宿舍的床上一邊吃零食,一邊看書。

    張靈說,人身上無外乎兩大欲望:“性欲”和“食欲”。

    如果一種欲望寡淡,另一種欲望一定就強烈。

    她說陳青顯然是因為“性欲”不旺,才淪為“食欲”的奴隸。

    陳青不愛外出,所以像開發區興建的紫雲劇場,盡管從工程設計招标到竣工曆經了四年時光,她也隻是到了看演出的那天才一睹它的風采。

    雖然她在和張靈步入劇場時臉上淚痕未幹,還是在心裡贊歎着這個設計師手筆的大膽和細膩。

     在芭蕾舞劇開場前,是市委領導的祝詞。

    之後,劇場的設計師徐一加被請上台來。

    他中等個,也許是舞台燈光的映照,他的臉色看上去有些發青。

    他隻說了一句話:你們坐在豎琴中,你們就是音符!他的話博得了觀衆熱烈的掌聲。

     徐一加走下舞台,沒有坐在首排和第二排,而是信步走到陳青旁邊的空位。

    張靈将手越過陳青,跟徐一加打過招呼,然後才把陳青介紹給他。

    陳青和徐一加沒有握手,他們在劇場柔和的燈光下四目對視的時候,都有驚悚的感覺。

    徐一加看見的是一個女人浸潤着柔情的憂傷,而陳青看見的則是一個男人剛毅中的溫情。

    當《天鵝湖》的序曲奏響的時候,陳青卻仿佛什麼也沒聽到,她感受到的隻是自己劇烈的心跳聲。

    那些輕盈旋轉着的舞蹈演員,在她眼裡隻是一朵朵掠去的浮雲。

    舞劇尚未結束,徐一加起身離開。

    他走前悄悄把一張名片遞到陳青手上。

    陳青覺得拿到手中的就是一扇朝她打開的門。

     在是否與徐一加聯系的問題上,陳青躊躇了近半個月。

    最初的一周,她每天一次地乘車到紫雲劇場,就像要接近一個人一樣,先是遠遠地看,然後才走近了細細打量。

    每當她觸摸着那座豎琴風格的建築時,都會怦然心動。

    手觸之處明明是堅硬的石材,可她卻有撫摩到了富有彈性的肌膚的感覺。

    第二周,她每天下班就回到宿舍,吃了睡,睡了吃,一頁書都不讀。

    她吃東西的時候眼前有徐一加的影子,而她睡着了的時候,徐一加又跑到她的夢境中去。

    兩周以後,陳青終于在周末撥通了徐一加的電話。

     那個周末,陳青沒有回曼蘇裡。

    她和徐一加在一家西餐店吃過晚餐後,徐一加對她說,我有一間工作室就在這附近,想去喝杯茶嗎?陳青明白這個夜晚他們将成為彼此的一杯茶。

    她去了。

    徐一加打開工作室的門後并沒有開燈,而是直接把她抱到了床上。

    窗外漫進來的鄰家燈火和路燈的微光給他們的裸體鍍上一層乳黃的光澤,他們實在是太渴了,狂熱地啜飲着對方。

    陳青覺得自己以前身上的每一個毛孔都是堵塞的,如今它們卻如遇到了春風的花朵,狂放地開了。

    當他們安靜下來的時候,徐一加對她說,有的女人雖然年輕,但卻好像是放在了樟腦箱子中幾十年的衣服一樣,身上總有股俗氣和舊氣;你呢,我一眼就看出是能把一潭濁水淨化了的可愛的小石頭! 從那以後,陳青很少回曼蘇裡了。

    整整一年的時間,隻要徐一加沒有出差,他們經常會在周末的夜晚在他的工作室幽會。

    有兩次淩晨起來,她發現徐一加不在,他一定是趁她午夜熟睡時,悄悄溜回家了。

    陳青知道他有一個做中學語文教師的妻子和一個六歲的兒子。

    那兩次,她有受到羞辱的感覺,很想在走的時候将工作室的門大敞四開着,讓狂風進來吹亂他桌上的圖紙,讓塵土飛進來撲向他那張床。

    可她真正離開時,還是忍不住為徐一加把門安全地關上了。

     他們徹底分開,緣自徐一加的一句話。

    他們最開始在一起的時候,兩個人總是摟在一起,有說不完的情話。

    可後期在一起時,當那個節目上演完之後,兩個人就像看過了一場乏味的戲,無精打采地各自像僵屍一樣平躺着。

    就在那個令人壓抑的時刻,徐一加突然對陳青說,其實我覺得你可以考慮嫁給一個律師,這職業如今很吃香;或者是嫁個醫生,健康有保障。

     陳青從來沒有要求徐一加為了自己而抛妻棄子,她明白他這樣跟她說話,等于告誡她:我是不可能娶你的!陳青故作輕松地說,啊,比起律師和醫生,我更樂意嫁個廚子!徐一加說,貪嘴!陳青接着說,我出來時匆忙,可能忘了關電爐子,我得回去看看,不然引起火災可就麻煩了。

    徐一加動也沒動地說,好的,你打個車回去吧,我褲兜裡有打車的零錢。

    這是徐一加留給她的最後的話了。

     陳青一關上工作室的門,便淚水橫流。

    她明白,她再也不會進這樣的門了。

     那其實就是一扇第三地的門。

     陳青永遠不會忘記那個雪花飄飄的冬夜,她沒有回宿舍,周末的夜晚,杜雅鵑一定是和男友相擁在小屋的床上。

    她獨自在街上走來走去,沒有可去之處了。

    那時她是多麼渴望擁有一個真正的家啊!那樣的家門可以在白天時大大方方地向外敞開着,門上跳躍着活潑的光影;那樣的家門還可以請親友們來談天說地,而不像第三地的門隻為兩個人而設。

    夜深了,雪大了。

    陳青站在一盞路燈下,看着雪花像飛蛾一樣,毛茸茸地撲在燈罩四周,她覺得世界是如此的寂靜和寒冷。

    她就這樣瑟縮着在路燈下徘徊,直至黎明。

     這個冬夜的遭遇使她感染了風寒,高燒成肺炎,病休了半個月。

    這期間徐一加沒有給她打一個電話,而她也不想再聽到他的聲音了。

    那曾在她耳邊留下的溫存的求愛聲、那曾印在她額頭的熱吻以及他們水乳交融時激蕩起的動人的波濤聲,都在那個寒冷的冬夜凝固了。

    陳青在一種近于麻木的狀态中捱過了冬天。

    轉年春天,她認識了馬每文。

     馬每文那年四十歲,而她三十二歲。

    陳青與馬每文相識時,他的前妻已經去世六年了。

    那天他帶着十五歲的女兒,去醫院為她矯正牙齒,而陳青是去治療齲齒的。

    口腔科診室外走廊的長椅上,坐滿了候診的人。

    陳青正好坐在馬每文身邊,他正神色怡然地翻閱着一份《寒市早報》。

    一般的讀者隻喜歡浏覽社會新聞和文體新聞,但馬每文卻把目光停留在“菜瓜飯”版面上,這讓陳青很感動。

    馬每文看着看着,竟然兀自笑了起來。

    那天刊登了一篇诙諧的文章,題目叫《海苔窗》,說是有位畫家畫了二十多年的畫兒,其作品雖然功力深厚,但一直得不到美術界的承認。

    畫家郁郁不得志,以酒解憂。

    有一日他飲酒時以海苔做下酒菜,酒至半酣,一時興起,揭起一片薄如蟬翼的海苔,對着窗外的陽光照着。

    結果,他發現了一個充滿生機的世界,是那種滿眼的綠:墨綠、油綠、翠綠、黃綠,它們深淺不一地錯落呈現,他在裡面看見了山巒、湖水、飛鳥和行人的影子。

    畫家從中獲得靈感,把家中的牆壁打掉,安上一扇又一扇窗,把大塊小塊的海苔拼貼在窗子上,将其居室命名為“海苔舍”,一時名聲大振,追捧者趨之若鹜。

    《海苔窗》的故事,在藝術越來越符号化的今天,其寓意之深刻不言而喻。

    陳青在自然來稿中發現它後,如獲至寶,當即發排。

    這篇文章能引起讀者共鳴,使她很受安慰。

    她正想跟馬每文打個招呼的時候,他的女兒戴着銀光閃爍的牙套從裡面出來了。

    那是個又高又瘦的女孩,細眉細眼,鼻子嬌俏,櫻桃小嘴,披着中分式的長發,穿一件黑白格子相間的蝙蝠衫。

    她相貌上的古典與氣質上的現代讓陳青眼前一亮。

    馬每文抖擻着那份報紙大笑着對女兒說:宜雲,爸爸投的《海苔窗》登出來了,看看吧,你爸現在是個作家了!我怎麼跟你說的,你爸想做的事情,沒有成不了的! 就這樣,在候診的走廊上,陳青像一個垂釣者終于釣到了一條大魚一樣,滿懷欣喜地向馬每文伸過手去:認識一下吧,我就是“菜瓜飯”的編輯,叫陳青。

    馬每文怔了一下,先用手拍了一下自己的腦門,然後才去握陳青伸過來的那隻手。

    陳青注意到,馬每文的灰色棉絨衫的胸口處濺着幾點油污,她暗想這個需要下廚的男人也許已沒有老婆了。

     這次握手把他們的生命聯系到了一起。

    交往兩次後,陳青知道了馬每文的妻子已經亡故,這使她與他的接觸更為自然了。

    那是一種不需掩飾的、自由自在的陽光下的交往,那種心靈的舒展感令她陶醉。

    那段日子中,她在徐一加的工作室感染的陰郁之氣被一掃而空。

     他們頻繁地約會,一起下館子、看電影、郊遊、健身。

    馬每文那時已擁有一家為中學生提供營養午餐的盒飯廠、一個煙酒專賣的超市,而且貸了一大筆款,準備在機場路上開設塑鋼窗廠。

    他是市人大代表,受表彰的民營企業家,事業可謂蒸蒸日上。

    陳青覺得馬每文有些俗,但她想俗人能疼人就好,因為不俗之人往往疼的是自己或上帝。

     他們在相識半年後的一個冬天的日子結婚了,陳青終于從蝸居了十年之久的單身宿舍搬了出來,讓她有沖出牢籠的感覺。

    盡管馬每文上初三的女兒馬宜雲百般抵觸他們的婚姻,并且把自己的姓更改了,随了亡母的姓,叫蔣宜雲了,也沒有破壞她結婚的興緻。

     新婚之夜,當馬每文擁抱着她時,陳青悄聲問,你是結過婚的人,我們又交往了這麼久,怎麼沒見你對我沖動過,是我不性感嗎?馬每文說,你當然性感了,我所以忍着,就是為了等今天這個日子,這才是最莊嚴的時刻啊。

    陳青以為馬每文把她當做了處女,就委婉地提醒他說,你可能不知道,我在大學裡談過戀愛。

    她想如果馬每文追問,她會把初戀男友的事情告訴他,至于徐一加,她隻想把他遺忘,因為那段感情在她看來是罪惡的。

    馬每文當然明白陳青那句話的含義,他吻着她的眼睛,說,你的過去與我無關,從現在開始,你就是我的新娘了。

    陳青很感動,她正想說一句表達愛意的話,但馬每文用熱吻堵住了她的嘴。

    盡管她回應着他的吻,但當他真的一頭撞入她的隐秘小屋時,她卻像一個局外人一樣不安。

    她主動吻着丈夫,想激蕩起自己的欲望,然而無濟于事。

    她的小屋中,似乎還有徐一加留下的袅袅炊煙。

    那一刻她非常恐慌,心底明白她對馬每文是不愛的。

    這種負罪感使她對馬每文産生了哀憐之情,她更加溫柔地待他,馬每文似乎毫無察覺,他就像一匹找到了一片青草地的馬兒一樣,一門心思地撒着歡兒。

    那個夜晚,馬每文睡得很沉,陳青卻一夜無眠。

    她很早就起床去廚房了。

    那是個有雪的早晨,透過玻璃窗,可以看見翩跹飄舞的雪花,陳青想起了她與徐一加分手時,在街頭度過的那個寒冷的長夜,她在煎雞蛋時,淚水忍不住落了下來。

    淚水濺在油鍋上,“噼啪噼啪”地響,她的婚姻生活就在這樣的響聲中開始了。

     馬每文很知足地忙着生意上的事情,陳青在報社懶散地種着“菜瓜飯”。

    雖然蔣宜雲不斷刺激陳青,譬如她把生母的照片擺出來;譬如她不斷地挑剔陳青煎的蛋,說她要吃七分熟的,蛋黃的中心要有微微的汁液。

    炒菜中不能擱花椒,魚湯中不可放香菜;譬如她常當着陳青的面,鑽入馬每文的懷中,“爸爸爸爸”地叫着撒嬌,這所有的一切,都沒有動搖陳青對馬每文的态度。

    在彼此的信賴中,她已經逐漸培養出了對丈夫的好感,他們的家不乏溫馨情調。

    每到周末,陳青會去菜市場買上馬每文最愛吃的排骨和鲫魚,把筍幹和排骨放在一起紅燒,用沙鍋慢工細火地熬鲫魚豆腐。

    馬每文呢,他無論多麼忙,也會開車去花店買上一束玫瑰或百合,先是把它們放在晚餐桌上,陪着他們一起吃飯。

    然後在入睡前,為着周末夜晚卧室中必然上演的節目,馬每文會把花挪到床頭櫃上。

    有一回他在激動時碰翻了花瓶,水流到床頭,一束帶刺的玫瑰劃傷了他的臉,事畢馬每文說她應該授予他一個“英雄”稱号,因為他是“帶傷作戰”,把陳青笑得難以入眠。

    他們夫妻間的感情,就在這柴米油鹽的浸潤和熏染中,在調侃而又透着浪漫的話語聲中,一天天地加深起來。

    他們已不可分離了。

     陳青記得第一次跟丈夫談起第三地的話題就是在一個周末的夜晚。

    她說張靈又去第三地了,這次是跟一個京城的音樂人到洛陽去幽會。

    馬每文說,流浪的人才去第三地呢!陳青問他,你不想有第三地生活?馬每文吻了一下妻子,将手探向她的私密處,輕聲說,這就是我永遠的第三地啊。

    陳青濕了眼睛,她對丈夫愧疚地說,我的第三地不夠好。

    馬每文說,我覺得它越來越好了,過去它是幹燥的塔裡木盆地,現在可是海風濕潤的大連港的碼頭啊!陳青捏着丈夫的鼻子說:好啊,你一定在大連有過風流豔史,一想美事就想到了那裡!以後我不準你去那兒!馬每文笑着說,好,一言為定,哪怕大連港的碼頭擺着一摞金磚,上面刻着我馬每文的名字,我也不動心! 他們分居了,但未分餐。

     馬每文雖然不在家吃早飯了,但他晚餐時會準時回來。

    他還像過去一樣風風火火地走進屋子,隻是見到陳青時會愣一下,好像見到了陌生人似的。

    他坐在餐桌前也不像過去那麼談笑風生了,他吃東西很矜持,夾菜時小心翼翼的,喝湯也不敢弄出響聲了。

    他們也談話,話語的内容多是媒體報道的近期發生的國内外的災難性新聞:礦難、水災、山體滑坡、地震、龍卷風或是由宗教信仰不同而引起的流血沖突。

    他們冷靜客觀地評判着這一切,如兩個訓練有素的新聞評論員。

     很奇怪,分居後,盡管陳青還像過去一樣精心地做飯,可端到桌上的晚餐連她自己吃了都會蹙眉頭。

    筍幹會燒老了,吃起來發柴;海米冬瓜湯滋味寡淡,雖然說調料放得一樣不差;她最為拿手的鲫魚豆腐也煲出了腥氣,大概是魚鰓忘了掏出的緣故。

    總之,菜的味道大不如從前,火候掌握得不對,熟的熟過了頭,生的生得發愣。

    而且菜的品相也變了,顔色暗淡、陳舊不說,形态一派萎靡,像被老鼠給糟蹋過了似的,筷子觸着時有碰着了垃圾的感覺。

    馬每文常吃得發出歎息聲。

    不過飯畢,他還是像以前一樣忠于職守地幫着陳青把油膩的碗筷拾進廚房,用清水沖刷了,各就各位地放在洗碗機裡。

    做完這一切,他就回自己的卧室了,而陳青則走向她的卧室。

     他們這套房子共有四間卧室。

    一間大卧室,是她和馬每文同床共眠時用的。

    三間小的:陳青、馬每文和蔣宜雲各一間。

    蔣宜雲如今是寒市有名的螞蟻裝飾有限公司最年輕的首席設計師,她在外有了自己的單元房,一年回不了幾次,她的房間多半閑着。

    馬每文和陳青沒有分居前,他們各自的卧室也基本空着,除非馬每文因為生意上的應酬回來得特别晚,且又沾染了一身的酒氣,他怕影響陳青休息,又怕酒氣熏着了她,才會悄悄到自己的卧室湊合一夜。

    不過到了天色微明時,他會像小孩子一樣赤着腳,跑進他們的卧室,鑽進陳青的被窩求溫存。

    陳青的卧室呢,她隻住了兩次。

    一次是患了重感冒,晝夜咳嗽,他怕把病菌傳染給丈夫,說要把自己給隔離起來。

    結果到了夜半時分,當劇咳把她折騰得一陣幹嘔時,馬每文在黑暗中光着腳“啪嗒啪嗒”地跑進來,說,你都把我咳嗽醒了,我可不能把你一個人放在這兒,聽到你的咳嗽我的心直哆嗦!陳青發着高燒,馬每文就像捧着一塊剛出爐的點心似的,小心翼翼地把她抱回大床上。

    還有一次,是他們婚後的第三年,曼蘇裡的娘家人在元宵節時進市裡看花燈,晚上就住在了這裡。

    陳黃睡在蔣宜雲的屋子裡,陳青父母主動要求睡在客廳的長沙發上。

    本來是讓陳墨住馬每文的屋子,張紅住陳青的,可馬每文看到陳墨扯着老婆的衣襟,一副舍不得的樣子,就讓他們睡了大床,而他們各去各的卧室。

    第二天早晨,陳青在廚房忙活早飯時,馬每文神秘地笑着進來了,他趴在妻子耳邊說,陳墨和你嫂子在床上可真纏綿啊,兩個人哼哼唧唧地叫了小半宿,聽得我心裡這個癢啊,直想過來找你,又怕把你弄醒了。

    馬每文的卧室與大卧室一壁之隔,他自然聽得真切了。

    陳青紅了臉,她搶白馬每文,你又不是小孩子,還做聽窗的事兒,也不嫌臊得慌! 那個正午的事件發生後,馬每文主動去他的卧室獨睡。

    最初的時候,陳青還是住在老地方,心想床上隻她一人,也算分居。

    然而過了幾天,她也搬到自己的卧室。

    她怕馬每文以為她睡在大床上,是在期待他回去。

    她要用行動告訴他:她并不在意分居!他們在各自的卧室中時,門窗緊閉,就像固守堡壘一樣,而他們那間大卧室則像戰時的中立國一樣,雖然向兩方的人都敞開了大門,但因為他們心中戰事正酣,所以盡管它安甯舒适、風光無限,他們都不肯踏入這個領地了。

     分居帶來的生活細節上的變化,也一波一波地呈現了。

    比如洗衣,公用衛生間是他們的洗衣房,以往馬每文會把換下來的内衣内褲丢在那裡,由陳青一并洗了,可他現在放在洗衣桶旁的隻是外衣外褲,他自己洗内衣内褲,然後吊在曬衣架上。

    陳青看到丈夫晾出來的濕漉漉的内衣内褲,會在心中不屑地“哼”一聲,對自己說,他這是在洗刷罪惡,他在周末穿着它去第三地作了孽!所以她在幫他洗外衣外褲時,就沒有好聲氣,覺得馬每文讓她對付的,是兩個光明正大的傻瓜,而老謀深算的騙子卻在馬每文的掩護下,逃之夭夭了。

    她在晾他的外衣外褲時,連褶痕也不抖,順手一搭,就像打發兩條癞皮狗一樣,罵一聲,去你們的吧! 還有電話。

    以往電話鈴聲一響,誰離着近誰就自然而然去接了。

    現在呢,鈴聲響了,兩個人卻都待在自己的卧室中按兵不動,由着它任性地叫到底,無人搭理,好像誰接了電話誰就由皇帝堕為了奴仆。

    陳青的社交圈子窄,她明白打電話的十有八九是找馬每文的,所以鈴聲頻頻作響時,她怡然自得地翻着閑書。

    馬每文呢,他似乎也并不介意可能錯過的重要電話,連頭也不探一下。

    固定電話成了被他們遺棄的孤兒,而手機在此時成了各自的私生子,小心呵護着。

    陳青常常聽見丈夫或高或低地在手機中與人講話。

    他聲音高時,她能聽個大概,大抵都是生意上的一些事情。

    而他聲音壓得低、她什麼也聽不清時,便認定他這是和一起去第三地的女友通電話,心就會煩亂起來。

     陳青手機接聽的電話,除了曼蘇裡的家人,就是單位幾個有限的同事。

    張靈找她的時候最多。

    她一旦問陳青為什麼不接家裡的電話,陳青就會撒謊說,她在洗手間,或是在廚房。

    張靈說,不是和馬每文鬧别扭了吧?陳青說,哪能呢!陳師母一年給女兒打不上三次電話,但有一天她突然把電話打到陳青的手機,問她,你去哪兒了,怎麼不在家?陳青說在家裡,不過電話壞了。

    誰知家中的電話鈴聲突然底氣十足地叫起來,戳穿了她的謊言。

    陳師母憂心忡忡地問,你和每文沒事吧?陳青說當然沒事了。

    陳師母打電話是想讓陳青抽空回去勸勸陳黃,這一陣子她和蔣八兩混在了一起,曼蘇裡人看見他們倆一起下館子,一起去買鞋。

    陳師母說,她就是長了胡子的話,也不能破罐子破摔,跟蔣八兩這樣的人吧?你說蔣八兩還是個男人嗎?把老婆給喝跑了,兒子喝丢了,剩下他一個,照舊喝!他開車掙那倆錢,不夠填酒壺的!陳黃跟了他,不是自讨苦吃嗎?陳青答應着周末回去,然後她勸母親不要再看宰羊去了。

    陳師母停頓片刻,突然說,要下雨了,我得收衣服去了,就把電話挂了。

    陳青見窗外陽光燦爛,她不相信城郊的曼蘇裡會是烏雲滿天。

     陳青最怕接到老于的電話,現在“菜瓜飯”隻剩下他們倆了。

    老于五十七了,按照規定,轉年就該退休了。

    他平素是個好好先生,從不反駁什麼事情,本不該對壓縮版面的事情大動肝火的。

    誰知他一反常态,到總編室罵編委們是草莽之徒,竟然讓“再婚堂”這樣的版面擠壓高雅的“菜瓜飯”,實在是可惡!他稱如今這個世道是逼良為娼的時代,報社的領導炮制“再婚堂”出爐,是為虎作伥!而事實是,“再婚堂”亮相僅僅兩周,就吸引了衆多讀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