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新豐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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兩人卻隻顧推杯碰酒,看都不看,對她略不一顧。

     那老媪等了會兒,歎一聲,才踽踽地向回轉。

     直到她與那兩個下人都走出門外,鄧遠公才沖謝衣笑道:“魯晉拍箱子就走了。

    ” 謝衣微微一笑。

     卻見此老忽夾眼一笑:“箱子拍得可痛快!” “可……鑰匙還在他手裡。

    ” 謝衣被他逗得也忍不住朗聲一笑。

     可二人說笑之餘,還是忍不住聳耳細聽那門外的形勢。

     ——隻聽到魯晉出了門,上了車,在車上略坐了不過一刻,就大笑酬别,又下了車。

     下車後頓了下,似在考慮要不要再進來,卻終于未再進屋,吩咐了聲什麼,即長驅而去。

     一時隻見适才擡箱的兩名壯漢走了進來,要擡那箱子。

     鄧遠公斜瞥一眼,随口問了句:“他不要?” 那壯漢悶聲道:“不,小的們這就給魯堡主送去。

    ” 說着,擡着箱子出了門。

     鄧遠公望着他們背影,一笑之下,與謝衣又碰了一杯,口中歎道:“潘十老最近可謂昏噩,連魯晉這樣的人居然也招進了消寒會裡。

    ” 說着含笑道:“不過是一箱寶貨,加上汲镂王家的聲勢,再加上蔔老姬這樣的人物……也不過如此如此……” 他手持一杯酒,似想藉這酒消消适才沾染的滿身濁氣。

     謝衣卻含笑道:“我看他們是有謀而來。

    ” 說着,他笑看向鄧遠公。

     “估計圖謀的該不隻是魯堡主而已。

    ” 鄧遠公聽着也笑了:“謝兄弟,我老了,年輕時可能還不敢說什麼是不熱衷的,但現在,形将就木,難道,這世上,還有什麼東西能打動我的?” 卻聽一聲清脆脆的童聲道:“那這個如何?” 門簾一掀,一個人影閃了進來。

     進來的卻是個十三四歲的小童。

     那童兒生得伶俐至極,白齒紅唇,笑嘻嘻的。

     他雖一身小厮妝扮,卻大大方方。

    一進來,連店中客人都覺得眼前一亮:哪兒找的這麼好看的小孩兒去! 隻見他身段快捷,不知怎麼一晃,已在鄧遠公桌上添了張單子,然後人就斂手而退,直退到離桌邊五尺遠處斂手侯着。

     他奉上的是一張禮單,那單上列的不多幾行字,多是古人字畫真迹。

     謝衣瞟了一眼,含笑道:“顧恺之的都在裡面,看得我都心動了。

    ” 鄧遠公冷眼瞟着,面色未變,可臉上也忍不住露出一點喜意。

    好半晌道:“好是好,可惜我老眼昏花,要之也無宜。

    ” 說着一推那單子。

     那小僮一笑,從靴掖子裡又掏出一張禮單來,身形一晃,送到桌上。

     這張禮單卻隻一行字。

     謝衣“咦”了一聲,奇道:“這是什麼?” 鄧遠公看了不由也是一愕,臉色卻變得肅穆起來,懷疑似的連連以指叩桌,喃喃道:“這本書……自先祖遺落之後,就未再見。

    當時是在西晉末年,那時,王家似乎有人在洛陽為令,也真有可能落在他們手裡。

    ” 說着沖謝衣一歎:“這是我遠祖鄧艾的手書真迹《蜀道幹戈志》。

    此書世人不曉,僅供家傳,可惜在我們祖輩手上,就遺失久矣。

    ” 謝衣不由沉靜下來。

     他擔心地看着鄧遠公: “看來,他們所謀不小。

    ” 鄧遠公微微一笑:“謝兄可是耽心老朽這把年紀還看不開,耽于外物,為此賠進一條老命去?” 他似也很難割舍,強忍着,把眼睛再都不肯看一眼那單子,輕輕推開,勉力自控地笑道: “回去告訴你家主人,鄧遠公雖性耽于此,又是遠祖手迹,本該盡力收回。

    ” “可惜,我現在已有一把年紀……” 說着又一推那單子:“失物複得,固然堪喜。

    但喪亂以來,家門不幸,姓鄧的除了老朽,再無多餘一個子弟。

    哪怕得了,卻又傳與誰去?就算是隋珠和璧,到如今,也于我這垂死之人無益了。

    ” 說到後來,他一頭白發蕭然,口氣裡滿是悲怆之意。

     謝衣也鄧遠公相識以來,一直隻見此老潇灑脫略之處,沒想今日他口氣會如此衰飒。

     他心中想到——鄧門一族,也曾鼎盛一時,數百年烽火後,當真僅餘此老? 卻聽下面那小僮歎道: “怪道我家小姐說,光憑這些,隻怕還求不到鄧爺爺賞臉的。

    ” 說着,他伶俐俐地靠近前,收起那兩張單子捅到靴子裡,微笑道:“可是,還有我呢?” “您老一直都不肯看我,難道全記不得我是誰了?” 鄧遠公終于扭臉向他望了一眼。

     然後,他臉色猛地一愕: “你是……” 那小僮笑道: “不錯——三年前,許昌……” 鄧遠公眼神一時悠遠。

     ……沒錯,三年前,許昌,他是見過這孩兒一面。

     當時就覺得他特别像誰,現在想來,可能是像他亡妻的一個侄子,但那侄子在那烽火中最後也喪了性命了。

     這倒還罷了,世上如此多人,兩人相像,也不足怪。

    可奇的是他當時一眼就覺得這孩子的根骨氣質,竟極合他的脾氣。

     鄧遠公出身鄧氏,所學的卻是莫幹一門的心法。

    他們這一門,收徒之時,“眼緣”極為重要。

    所以當時一見這孩子,就起了心動之意。

     ——要知道,他久經喪亂。

    鄧家本是淵源極遠的一戶大族,他師門莫幹一派也是立世數百年的名門。

    可喪亂以來,家門師門俱都零落,同姓族人,同門師弟,幾乎一個不剩。

    他垂老之年,也一直沒碰到投他緣法的弟子可收為徒弟。

    好容易遇到,大喜之下,怎容錯過? 可惜,當時跟着那孩子,那孩子雖不過十來歲,卻極為乖覺,發覺了自己的跟蹤,竟能借着鬧世之地,趁自己一不小心,逃了開去。

     正因為是跟丢了的,所以鄧遠公越加高看那孩子一眼,也越加地在心裡丢他不下。

     隻聽那孩子笑道:“那天我甩脫老爺爺後,一路狂奔回家,跟小姐描述了您的相貌。

    小姐開始還猜不準您是誰,後來忽然想起,用手摸了會兒我的頭,又掐了半天我全身骨頭,就說:‘沒錯,那是鄧遠公。

    你這一身根骨,如果不修習莫幹心法,就算不是你的損失,也是他莫幹一門的損失。

    良師難求,佳徒卻也更難得的。

    ’” 他笑嘻嘻的,口氣裡全無一絲自誇的意思,倒像為他家小姐得意。

     鄧遠公更不說話,一把把這孩子拉到自己身前,伸出一雙筋骨支離的手,在他身上從頭到腳摸下去。

     越摸下來,他臉上越是忍不住一絲喜意。

    甚至不惜彎下身子,去扣那孩子的踝骨。

     然後,一直身,猛地扣住那孩子的脈腕,探他的脈息,臉上詫異之色越來越濃。

     隻聽那孩子笑道:“老爺爺你不用驚奇。

    我家小姐從那天後,沒教我練尋常的入門功法,從家中藏書中找到貼近莫幹一門的吐納之法練了下去。

    這一練,也好有兩三年了……” 他笑看向鄧遠公:“不知我家小姐所教的,倒底對也不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