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章 輔公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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害得我父親慘死于丹楊。

    我未找你複仇尚可,你還敢來找我?” 樹後那人朗聲笑道:“青山之戰,我父與爾父裨将陳正通相遇,我父不過脫下兜鍪,問了聲當年旗下子弟,‘不識我邪?何敢戰!’拍刀未動,陳正通麾下兵士已經逃散,這也能怪卻我父?” 說着他一咬牙:“可惜,輔公袥臨死之際,還反口誣我父與其同謀,讓家父落在與之不睦的李孝恭手中,蒙冤枉死!你我之間,這恩仇又怎生算?” 輔胤猛見對方勢強,也隻能哼了一聲道:“敵我俱死,也算扯平,就這麼算!” 卻聽樹後另有一人聲音道:“那我父親呢?” 這人想來是王雄誕的子弟。

     王雄誕當初在江東軍中,慷慨方正,極得軍心。

    杜伏威入唐時,以全軍之權歸屬雄誕,曾對他說:“我走後,唐如待我尚好,即萬勿舉兵。

    ” 可惜後來輔公袥欺之以方,僞造杜伏威信件騙其軍權。

    王雄誕發覺受騙後,不肯從其舉兵,輔公袥即遣左遊仙行刺,将他缢死于府中。

    此事後來令輔公袥于江東子弟中大失人心。

     輔胤沒想到大、小二将軍的後人也會趕來,遲疑了下,一咬牙,喝聲道:“此兒我必殺之,以為亡父血食!你們姓王的、姓阚的賬,殺此兒後,我也自殺以謝,何如?” 他這麼一說,隻見滿場噤口。

     ——孩子現在他手中,人人皆知,以輔胤的功夫,平白搶是搶他不來的。

     如果小孩兒救不得,反惹下此後綿延不絕的後患,那到底,還該不該救? 過了良久,樹後兩人不由也一聲輕歎。

     這一歎,讓卻奴一時覺得絕望已極! 他向火光邊望去,隻見輔胤也面色慘淡。

     卻奴低聲道:“這麼殺來殺去,究竟又有何益處?” 肩胛的手撫到了他的肩上,喟然道:“确實毫無益處。

    可仇恨最能蒙住人的眼睛。

    在那剛過去的滿眼殺伐與遍地烽火的年代,正是這些——所謂血性、所謂義氣、所謂恩與仇,是支持人活下去的唯一支柱。

    可是時代變了,但有些人,會永遠活在過去戰亂的記憶裡,他們不能接受忘卻,不能改變自己生命的支柱。

    而人活着的信念,不以繁文缛節消耗,就要以死為祭。

    他們不甘于承認那過往的時代、過往的壯烈、過往的生命都已經死了。

    這些,都是當年烽火留下來的餘韻。

    ” 事已決絕,輔胤再沒有心情去逗弄杜賓客了。

     隻見他回顧了身後輔家子弟一眼,一咬牙,疾快地把那孩子向火堆上送去。

     卻有一個婦人的哭聲響起,可那哭聲并不柔弱,而是夾帶着憤怒! 隻聽她怒喝道:“不要!” 肩胛長身而起,在那起身的一瞬間,他已聽到那婦人的哭聲與怒氣,看到一個婦人疾向火堆撲去。

     他的心中忽升起一點釋然:總是還有婦人,總是在最後,還有一個婦人會喊上這一句。

    那是王娘娘——當初他們都喊她王娘娘。

    她本為杜伏威副将西門君儀之妻,為人果決。

    當年杜伏威為李子通所敗,身負重創,身遭千軍萬馬的追殺,身邊僅有王雄誕趕來守護。

    就是這王娘娘,她一人背負着杜負威,殺出重圍,救了杜伏威一命。

     現在,她又來救杜伏威的孫兒了。

     肩胛心中想着,動作卻并未減慢,他相距遠較王娘娘為遠,又是後發,卻猶先至!卻奴隻覺得身邊的風聲忽起,那是肩胛扯了他一條臂膀,帶着他疾撲而出,電也似的掠向那火光。

     卻奴隻來得及見到那小兒正從輔胤手中墜落,然後就見到肩胛已抄住那小兒的腰,略一頓,已帶着自己從那火光上疾掠而過。

     卻奴隻覺得身上一燙,衣服下襟上已沾了火。

    肩胛的身上想來也着了火,那火猛地一炙,然後就被他們疾掠而生的風所撲滅,可火苗舔到的地方,猶是辣辣地一痛。

     卻奴卻隻一咧嘴,心中無比開心起來——肩胛、這個他仰慕的人從來不會讓他失望——他出手了,最終還是出手了! 肩胛在風中疾掠,他之所以遲遲出手,是為了,那林間場中,俱是他的故人及故人子弟。

     他隻想好好地看看他們,能久一點兒就久一點兒地看看他們,雖說他并不願與他們面對面相見。

     他也不明白自己這種心情是為了什麼。

    那場血與火的過去本來該不值得回想,可那是浸透了他、伏威與當年彼此交遊過的所有人的青春歲月、努力與掙紮、血性與熱望的過去。

    哪怕時至今天,一切平定,一切平淡得自己的骨頭都冷了,也還是會忍不住伸手向那曾燙着了自己的往日烽火取暖。

    人生,往往是苦痛于斯卻又快意于斯的。

    那樣的烽火,既經曆過,就總無法再忍受此生餘燼般的灰暗。

     他在疾掠中想起過去的那些面孔:輔公袥、知世郎、平山伯、王娘娘、阚棱、王雄誕……甚至包括左遊仙,但最多劃過的還是杜伏威的臉,那輕笑着的、仿佛一切不經意的、一切熱血都成遊戲的,那永遠少年、在血與火中還那麼健康、神氣,視危險有如兒戲的臉…… 風呼呼地在身邊吹。

    卻奴在離開火光時及時地回頭看了一眼。

    隻看到滿場人等都來不及反應,隻那個羽衣高冠之士——左遊仙卻反應最為快速,他即時而起,雙袖搏風,直尾随肩胛、直追上來! 他們足跑了有十餘裡路,一路隻見樹影在身邊疾閃。

     松樹盡了,身邊早都是些雜樹,卻奴不時回頭望去,隻見那個左遊仙還在身後不及兩丈遠處疾追着。

     他都可以就着月華清晰地看到左遊仙的臉。

    隻見到他那張原本脫塵的臉上滿是嫉忌之色,似是他已知道了奪人的是誰,恨的就是這個人! 他是肩胛的仇敵! 猛地肩胛一住身——左遊仙,這個與他同為羽門弟子的左遊仙!當年,就是他一直唆使,否則不會造成杜伏威與輔公袥之間的嫌隙;如不是他的唆使,想來也未見得有今天這個局面。

    接着他心中一痛,杜伏威歸唐以後,年不過三十許,得知輔公袥起兵再反,由此一意求仙,終至服丹中毒而死。

    肩胛他知道,那雲母之毒,其實就與這左遊仙有關! 肩胛一身輕身功夫簡直已至極境,于急掠中猛地回身。

    左遊仙疾撲而至,見肩胛停身,一驚之下,并不慌亂,望着肩胛手中拂塵就是一展。

     這把拂塵,是玉蠶金絲所吐之線,欺金裂石。

     肩胛要的就是這一刹那,他不欲與左遊仙那千變萬化的幻術多作糾纏。

    隻見他把右手那小孩兒向空中一抛,手肘一翻,已抽出了他那袖中之劍。

     肩胛的袖劍幾乎從未為人所見。

    他反手執柄,袖劍一出,就貼着肘後,竟一式倒翻地向左遊仙劈去。

     兩人同為羽門高弟,這一式,比的就是個快! 左遊仙喝了一聲:“小骨頭!” 肩胛怒叫道:“無賴漢!” ——他們雖是同門,卻從不曾交手。

    但兩人心中,都曾把對方掂量過千百遍。

    适才肩胛挾帶二童,左遊仙卻一直未能追近一步,已在輕功上輸了半籌。

     這時他手下更不容情。

    卻奴隻覺天上罩下了一片金針銀箭,晃人眼地花燦,肩胛出劍略後,隻把頭一偏,那一拂塵之擊,鐵帚留痕一般地掃到了他的頸上、肩上,在他的頰上都留下了一排細密的痕迹。

     可肩胛似乎有意讓他這樣做:他像是有意為伏威留下一點身體上不可消磨的印迹。

     這時,他屈肘出劍,劍在拂塵影裡劈出,直劈到左遊仙的喉間。

     左遊仙情急之下,一柄拂塵上的金絲銀線一時暴漲。

     可肩胛劍鋒已至! 他劍鋒其實未及左遊仙喉頭半寸,可劍氣已至。

     左遊仙面上的表情一時極為絕望。

     可這時,肩胛想起了杜伏威那他想象中的中毒時的眼——那眼笑笑的,依舊是那麼笑笑的,哪怕眼角細紋已出,可還是那個愛玩愛鬧的少年。

     那眼笑看着他,似在說:“其實我知道。

    ” ——我知道這丹中會有雲母之毒。

    但這場人生,這場時勢,連同那些過往,那些朋友,都已變得不再好玩。

     讓我在這關于“永恒”的玩笑中死去,這是我能找到的最好的歸宿了…… 殺左遊仙,他也不配償伏威的命于萬一啊! 肩胛的劍勢一頓。

     可那劍氣,已劈破了左遊仙身上遊走的羽門練氣的氣門。

    左遊仙氣息隻一頓一岔,心中荒荒一冷,知道自己以後就算再怎麼勤練一生,也修補不了今日這劍近喉頭、隔空破體之傷了。

     肩胛的眼冷冷地看着左遊仙的眼。

    被抛起的孩子這時落下,他手臂揮起,一把抄住。

    然後,挾帶着一大一小兩個童子,身形忽起,直從毫無再戰之力的左遊仙頭頂上躍過而走了。

     ——他恨恨地臨走也要給左遊仙這場侮辱,他要左遊仙永遠活在這侮辱的影子裡,再也爬不出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