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東西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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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雖隻是臨時由東市商戶專為賀昆侖而搭建的,卻搭得骨架勁健,極為樸實。

    光看這樓,就足以吊起人們的興緻了。

     隻見那人懷抱一把琵琶,個兒不高,才過五尺,卻虬髯廣鬓,一頭毛發把他的面孔遮去大半。

     他本是胡人,一雙瞳子是綠的,雙手上的十指極為粗大,整個人顯得極不協調。

    可他抱着一把琵琶。

    那琵琶在手,他似乎就足以自信了,也足以讓他的整個人都顯得協調了。

     他矮小的身子把那把琵琶襯得極為醒目。

    衆人看着他,隻覺得他與那琵琶似乎都長成了一體。

     天門街上人聲鼎沸,人人吵嚷着,互相說話,幾乎誰都聽不清誰的了。

    那木樓頂上的人卻不慌不忙,解下琵琶,盤坐于地,調整了下氣息,先把那琵琶自上而下來了一番輪指,又将弦索自下而上彈弄上去。

     那琵琶金聲玉振,不覺就把天門街上的人聲壓了下去。

    直待人聲靜了,天門街上人個個仰首,一張張金黃的面孔朝上開着,這時那人重整弦索,就把一串樂聲向衆人的期盼上擲了下來。

     那是一串流宕華麗的樂聲,像筵席将開始時抖開了茵褥,無數佳肴珍馔就等在後面;也像才開張的綢緞鋪裡,展出的一整匹一整匹的綢緞,那綢上的花一朵一朵張紅叱豔地開着,開向人人翹首的仰望。

     天門街上不由人聲大寂,就是驢兒馬兒一時也似噤了聲。

    随着這一串華麗麗樂聲的開場,那接下來的調子猛地就凸揚出來,那是一連串的生之快樂:像人生中最好的年華;像突然而來的急踏的舞步;像酷暑中的驟雨,把衆人心底都觸得昂揚了。

    接下來一陣驟響,更把衆人心中的快樂吊了起來,吊得那快樂直升到天上,聚到一起,再以疊加的方式,自上而下,砸至衆人耳中。

     ——人人至此,已是傾倒。

     賀昆侖的琵琶果非尋常,彈至極處,簡直不是他一把琵琶在響,而是調動起了無數琵琶一起在響。

    人人心中都被他安了一把琵琶,那麼多、成千論萬地随着他的輪指一齊轟響。

     天門街似被整個引爆了一般,引爆出一片沸騰的歡樂,那快樂把衆人從平日寡淡樸拙的生,勤苦難耐的勞作中解脫出來,快樂得都要洶湧了。

     隻見琵琶一曲未竟,人群中早已歡聲雷動。

    再擡首看去,木樓頂上那彈琵琶的人依舊那麼小小的個子,幾乎望不清的,抱着個碩大的琵琶,在五丈高樓上危坐着。

     樂聲稍停,樓下看客知道賀昆侖是要暫歇一下了。

    渴了的就去找水,餓了的就去買吃食。

    好多人卻還露着咂嘴舔舌的神情,如飲醇醪,還在那兒品味着适才的滋味。

     卻有人驚“咦”一聲,為這聲音傳染,不少人就向那樓底下看去。

     卻見一個皂衣小孩兒,一身小厮的打扮,不知何時竟已溜到了那木樓底下。

    他雙手一手挽着一條做裝飾用的長綢——那是從木樓頂上垂下來的,正将之纏在臂上。

    發覺有人在看他,他神情中略微顯得有些慌亂,卻把那綢子纏得更快了。

    然後他身子猛地騰起,接着就翻滾着,藉那雙臂之力,緣着那綢,竟直向木樓頂上翻騰而去。

     懸着的綢在他臂上密匝着,越來越緊,不一時他已翻到了丈許高處。

     那樓極高,孩子又如許地小,看得人人心驚。

     隻見那小孩兒一匹小馬兒似的,瘦瘦的,身上隻見筋骨,卻偏偏腰腿便捷,細溜溜的肩膀讓人看着還說不出的稚嫩,卻又說不出的執拗。

     衆人一時琢磨不清:這孩子到底是東市請來在賀昆侖彈奏間隙為大家雜耍助興的,還是就是一個突然岔出來的頑皮孩子? 那孩子轉眼就已翻到兩丈來高,将及木樓一半處。

     有婦女好心,雜聲叫道:“快下來,危險!” 旁邊有人笑道:“你亂叫什麼,這孩子這麼靈巧,多半是東市找來助興的番兒。

    ” 卻有人道:“不是,你看他穿得就不像。

    ” 另有認得他的人回道:“我說是的。

    這孩子我認得,他是右教坊談容娘的兒子。

    談容娘你知道吧?你别看他翻得好,那是從小練過的,多半是東市給了他錢讓他趁空兒來雜耍做戲的。

    ” 那孩子翻到兩丈餘處歇了歇,然後一倒身,竟把兩腿也纏入那綢中,然後手足并用,竟一個轱辘般地直向上翻去。

     他這一下可大是好看,真的腰是腰,腿是腿,身如轱辘,翻得雖無一般雜耍小番兒們那般的花巧,也沒什麼特意賣弄,卻顯出一個小男孩剛剛長出的勁健之趣來。

     不顧衆人一邊擔心一邊得趣地望他,那孩子隻管一心一意地翻上去。

    兩條綢子水一樣地流過他的臂膀,又在他腋窩裡洩下。

    他似綴着兩條彩帶的天童,身上滿溢了一個小男孩升騰的願望。

     頭頂上,就是那瓦藍瓦藍的天,金色的陽光被他忽上忽下的頭足翻出一片蕩漾,像一匹小馬催着嶄新的車輪、碾過金色的陽光麥浪。

     直到四丈有奇,眼看就要到樓頂了,衆人期待着要看他登樓,以為他總要找賀昆侖做點什麼。

    卻見他突然歇住,頓了下,腰一彈,雙臂一撐,小腿後蹬,蕩得那綢子懸風飄晃,他人卻如乳燕憑風地橫挂起來。

     這一下腰勁兒可非尋常,底下就有人喝了一聲彩。

     卻見他把一個頭盡向前探着,一張小臉上滿布汗珠,那雙被頭巾吊着的眉梢因為吃力,卻吊得更緊了,吊得他的神情又憂煩、又急切。

    他把一雙眼急切地向樓底下人群中望去——天門街密匝的人群好有裡許長,他一對眼珠兒轉動着在人群中亟亟地搜索着,似要在沙裡淘出金子來。

     樓下就有人叫道:“卻奴,卻奴!” ——那孩子名叫“卻奴”。

     他卻理都不理。

    樓頂上賀昆侖的琵琶聲又響起了,可他也全沒在意。

    他隻眼望着天門街兩旁那鱗次栉比的房屋,十分認真地一塊瓦一塊瓦地搜尋起來。

     他看到了賣湯餅的,淘槐芽的,炊黃米的,漉酒水的……一個個小攤子掩映在人群裡,種種香氣伴着煙氣升上來,更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