背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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得一個人。

    太太便讓這工人幫幫忙,每天給點錢。

    這原是一舉兩得,各廂情願的。

    不料女仆卻當面說太太揩了窮小子的油。

    太太聽說,簡直有點莫名其妙。

     太太不上教堂去,可是迷信。

    她雖是新教徒,可是有一回丢了東西,卻照人家傳給的法子,在家點上一支蠟,一條腿跪着,口誦安東尼聖名,說是這麼着東西就出來了。

    拜聖者是舊教的花樣,她卻不管。

    每回作夢,早餐時總翻翻占夢書。

    她有三本占夢書;有時她笑自己;三本書說的都不一樣,甚至還相反呢。

    喝碗茶,碗裡的茶葉,她也愛看;看像什麼字頭,便知是姓什麼的來了。

    她并不盼望訪客,她是在盼望住客啊。

    到金樹台時,前任房東太太介紹一位英國住客繼續住下。

    但這位半老的住客卻嫌客人太少,女客更少,又嫌飯桌上沒有笑,沒有笑話,隻看歇蔔士太太的獨角戲,老母親似的唠唠叨叨,總是那一套。

    他終于托故走了,搬到别處去了。

    我們不久也離開英國,房子于是乎空空的。

    去年接到歇蔔士太太來信,她和女兒已經作了人家管家老媽了;“維多利亞時代”的上流婦人,這世界已經不是她的了。

     我是揚州人 我家跟揚州的關系, 大概夠得上古人說的 “生于斯,死于斯,歌哭于斯”了。

     有些國語教科書裡選得有我的文章,注解裡或說我是浙江紹興人,或說我是江蘇江都人——就是揚州人。

    有人疑心江蘇江都人是錯了,特地老遠的寫信托人來問我。

    我說兩個籍貫都不算錯,但是若打官話,我得算浙江紹興人。

    浙江紹興是我的祖籍或原籍,我從進小學就填的這個籍貫;直到現在,在學校裡服務快三十年了,還是報的這個籍貫。

    不過紹興我隻去過兩回,每回隻住了一天;而我家裡除先母外,沒一個人會說紹興話。

     我家是從先祖才到江蘇東海做小官。

    東海就是海州,現在是隴海路的終點。

    我就生在海州。

    四歲的時候先父又到邵伯鎮做小官,将我們接到那裡。

    海州的情形我全不記得了,隻對海州話還有親熱感,因為父親的揚州話裡夾着不少海州口音。

    在邵伯住了差不多兩年,是住在萬壽宮裡。

    萬壽宮的院子很大,很靜;門口就是運河。

    河坎很高,我常向河裡扔瓦片玩兒。

    邵伯有個鐵牛灣,那兒有一條鐵牛鎮壓着。

    父親的當差常抱我去看它,騎它,撫摩它。

    鎮裡的情形我也差不多忘記了。

    隻記住在鎮裡一家人家的私塾裡讀過書,在那裡認識了一個好朋友叫江家振。

    我常到他家玩兒,傍晚和他坐在他家荒園裡一根橫倒的枯樹幹上說着話,依依不舍,不想回家。

    這是我第一個好朋友,可惜他未成年就死了;記得他瘦得很,也許是肺病罷? 六歲那一年父親将全家搬到揚州。

    後來又迎養先祖父和先祖母。

    父親曾到江西做過幾年官,我和二弟也曾去過江西一年;但是老家一直在揚州住着。

    我在揚州讀初等小學,沒畢業;讀高等小學,畢了業;讀中學,也畢了業。

    我的英文得力于高等小學裡一位黃先生,他已經過世了。

    還有陳春台先生,他現在是北平著名的數學教師。

    這兩位先生講解英文真清楚,啟發了我學習的興趣;隻恨我始終沒有将英文學好,愧對這兩位老師。

    還有一位戴子秋先生,也早過世了,我的國文是跟他老人家學着做通了的。

    那是辛亥革命之後在他家夜塾裡的時候。

    中學畢業,我是十八歲,那年就考進了北京大學預科,從此就不常在揚州了。

     就在十八歲那天冬天,父親母親給我在揚州完了婚。

    内人武鐘謙女士是杭州籍,其實也是在揚州長成的。

    她從不曾去過杭州;後來同我去是第一次。

    她後來因為肺病死在揚州,我曾為她寫過一篇《給亡婦》。

    我和她結婚的時候,祖父已死了好幾年了。

    結婚後一年祖母也死了。

    他們兩老都葬在揚州,我家于是有祖茔在揚州了。

    後來亡婦也葬在這祖茔裡。

    母親在抗戰前兩年過去,父親在勝利前四個月過去,遺憾的是我都不在揚州;他們也葬在那祖茔裡。

    這中間叫我痛心的是死了第二個女兒!她性情好,愛讀書,做事負責任,待朋友最好。

    已經成人了,不知什麼病,一天半就完了!她也葬在祖茔裡。

    我有九個孩子。

    除第二個女兒外,還有一個男孩不到一歲就死在揚州;其餘亡妻生的四個孩子都曾在揚州老家住過多少年。

    這個老家直到今天夏初才解散了,但是還留着一位老年的庶母在那裡。

     我家跟揚州的關系,大概夠得上古人說的“生于斯,死于斯,歌哭于斯”了。

    現在亡妻生的四個孩子都已自稱為揚州人了;我比起他們更算是在揚州長成的,天然更該算是揚州人了。

    但是從前一直馬馬虎虎的騎在牆上,并且自稱浙江人的時候還多些,又為了什麼呢?這一半因為報的是浙江籍,求其一緻;一半也還有些别的道理。

    這些道理第一樁就是籍貫是無所謂的。

    那時要做一個世界人,連國籍都覺得狹小,不用說省籍和縣籍了。

    那時在大學裡覺得同鄉會最沒有意思。

    我同住的和我來往的自然差不多都是揚州人,自己卻因為浙江籍,不去參加江蘇或揚州同鄉會。

    可是雖然是浙江紹興籍,卻又沒跟一個道地浙江人來往,因此也就沒人拉我去開浙江同鄉會,更不用說紹興同鄉會了。

    這也許是兩栖或騎牆的好處罷?然而出了學校以後到底常常會到道地紹興人了。

    我既然不會說紹興話,并且除了花雕和蘭亭外幾乎不知道紹興的别的情形,于是乎往往隻好自己承認是假紹興人。

    那雖然一半是玩笑,可也有點兒窘的。

     還有一樁道理就是我有些讨厭揚州人;我讨厭揚州人的小氣和虛氣。

    小是眼光如豆,虛是虛張聲勢,小氣無須舉例。

    虛氣例如已故的揚州某中央委員,坐包車在街上走,除拉車的外,又跟上四個人在車子邊推着跑着。

    我曾經寫過一篇短文,指出揚州人這些毛病。

    後來要将這篇文收入散文集《你我》裡,商務印書館不肯,怕再鬧出“閑話揚州”的案子。

    這當然也因為他們總以為我是浙江人,而浙江人罵揚州人是會得罪揚州人的。

    但是我也并不抹煞揚州的好處,曾經寫過一篇《揚州的夏日》,還有在《看花》裡也提起揚州福緣庵的桃花。

    再說現在年紀大些了,覺得小氣和虛氣都可以算是地方氣,絕不止是揚州人如此。

    從前自己常答應人說自己是紹興人,一半又因為紹興人有些戆氣,而揚州人似乎太聰明。

    其實揚州人也未嘗沒戆氣,我的朋友任中敏(二北)先生,辦了這麼多年漢民中學,不管人家理會不理會,難道還不夠“戆”的!紹興人固然有戆氣,但是也許還有别的氣我讨厭的,不過我不深知罷了。

    這也許是阿Q的想法罷?然而我對于揚州的确漸漸親熱起來了。

     揚州真像有些人說的,不折不扣是個有名的地方。

    不用遠說,李鬥《揚州畫舫錄》裡的揚州就夠羨慕的。

    可是現在衰落了,經濟上是一日千丈的衰落了,隻看那些沒精打彩的鹽商家就知道。

    揚州人在上海被稱為江北佬,這名字總而言之表示低等的人。

    江北佬在上海是受欺負的,他們于是學些不三不四的上海話來冒充上海人。

    到了這地步他們可竟會忘其所以的欺負起那些新來的江北佬了。

    這就養成了揚州人的自卑心理。

    抗戰以來許多揚州人來到西南,大半都自稱為上海人,就靠着那一點不三不四的上海話;甚至連這一點都沒有,也還自稱為上海人。

    其實揚州人在本地也有他們的驕傲的。

    他們稱徐州以北的人為侉子,那些人說的是侉話。

    他們笑鎮江人說話土氣,南京人說話大舌頭,盡管這兩個地方都在江南。

    英語他們稱為蠻話,說這種話的當然是蠻子了。

    然而這些話隻好關着門在家裡說,到上海一看,立即就會矮上半截,縮起舌頭不敢啧一聲了。

    揚州真是衰落得可以啊! 我也是一個江北佬,一大堆揚州口音就是招牌,但是我卻不願做上海人;上海人太狡猾了。

    況且上海對我太生疏,生疏的程度跟紹興對我也差不多;因為我知道上海雖然也許比知道紹興多些,但是紹興究竟是我的祖籍,上海是和我水米無幹的。

    然而年紀大起來了,世界人到底做不成,我要一個故鄉。

    俞平伯先生有一行詩,說“把故鄉掉了”。

    其實他掉了故鄉又找到了一個故鄉;他詩文裡提到蘇州那一股親熱,是可羨慕的,蘇州就算是他的故鄉了。

    他在蘇州度過他的童年,所以提起來一點一滴都親親熱熱的,童年的記憶最單純最真切,影響最深最久;種種悲歡離合,回想起來最有意思。

    “青燈有味是兒時”,其實不止青燈,兒時的一切都是有味的。

    這樣看,在那兒度過童年,就算那兒是故鄉,大概差不多罷?這樣看,就隻有揚州可以算是我的故鄉了。

    何況我的家又是“生于斯,死于斯,歌哭于斯”呢?所以揚州好也罷,歹也罷,我總該算是揚州人的。

     飄零 “W到美國後 有信來麼?” “長遠了,沒有信。

    ” 一個秋夜,我和P坐在他的小書房裡,在暈黃的電燈光下,談到W的小說。

     “他還在河南吧?C大學那邊很好吧?”我随便問着。

     “不,他上美國去了。

    ” “美國?做什麼去?” “你覺得很奇怪吧?——波定谟約翰郝勃金醫院打電報約他做助手去。

    ” “哦!就是他研究心理學的地方!他在那邊成績總很好?——這回去他很願意吧?” “不見得願意。

    他動身前到北京來過,我請他在啟新吃飯;他很不高興的樣子。

    ” “這又為什麼呢?” “他覺得中國沒有他做事的地方。

    ” “他回來才一年呢。

    C大學那邊沒有錢吧?” “不但沒有錢,他們說他是瘋子!” “瘋子!” 我們默然相對,暫時無話可說。

     我想起第一回認識W的名字,是在《新生》雜志上。

    那時我在P大學讀書,W也在那裡。

    我在《新生》上看見的是他的小說;但一個朋友告訴我,他心理學的書讀得真多;P大學圖書館裡所有的,他都讀了。

    文學書他也讀得不少。

    他說他是無一刻不讀書的。

    我第一次見他的面,是在P大學宿舍的走道上;他正和朋友走着。

    有人告訴我,這就是W了。

    微曲的背,小而黑的臉,長頭發和近視眼,這就是W了。

    以後我常常看他的文字,記起他這樣一個人。

    有一回我拿一篇心理學的譯文,托一個朋友請他看看。

    他逐一給我改正了好幾十條,不曾放松一個字。

    永遠的慚愧和感謝留在我心裡。

     我又想到杭州那一晚上。

    他突然來看我了。

    他說和P遊了三日,明早就要到上海去。

    他原是山東人;這回來上海,是要上美國去的。

    我問起哥侖比亞大學的《心理學,哲學,與科學方法》雜志,我知道那是有名的雜志。

    但他說裡面往往一年沒有一篇好文章,沒有什麼意思。

    他說近來各心理學家在英國開了一個會,有幾個人的話有味。

    他又用鉛筆随便的在桌上一本簿子的後面,寫了《哲學的科學》一個書名與其出版處,說是新書,可以看看。

    他說要走了。

    我送他到旅館裡。

    見他床上攤着一本《人生與地理》,随便拿過來翻着。

    他說這本小書很著名,很好的。

    我們在暈黃的電燈光下,默然相對了一會,又問答了幾句簡單的話;我就走了。

    直到現在,還不曾見過他。

     他到美國去後,初時還寫了些文字,後來就沒有了。

    他的名字,在一般人心裡,已如遠處的雲煙了。

    我倒還記着他。

    兩三年以後,才又在《文學日報》上見到他一篇詩,是寫一種清趣的。

    我隻念過他這一篇詩。

    他的小說我卻念過不少;最使我不能忘記的是那篇《雨夜》,是寫北京人力車夫的生活的。

    W是學科學的人,應該很冷靜,但他的小說卻又很熱很熱的。

     這就是W了。

     P也上美國去,但不久就回來了。

    他在波定谟住了些日子,W是常常見着的。

    他回國後,有一個熱天,和我在南京清涼山上談起W的事。

    他說W在研究行為派的心理學。

    他幾乎終日在實驗室裡;他解剖過許多老鼠,研究它們的行為。

    P說自己本來也願意學心理學的;但看了老鼠臨終的顫動,他執刀的手便戰戰的放不下去了。

    因此隻好改行。

    而W是“奏刀騞然”,“躊躇滿志”,P覺得那是不可及的。

    P又說W研究動物行為既久,看明它們所有的生活,隻是那幾種生理的欲望,如食欲,性欲,所玩的把戲,毫無什麼大道理存乎其間。

    因而推想人的生活,也未必别有何種高貴的動機;我們第一要承認我們是動物,這便是真人。

    W的确是如此做人的。

    P說他也相信W的話;真的,P回國後的态度是大大的不同了。

    W隻管做他自己的人,卻得着P這樣一個信徒,他自己也未必料得着的。

     P又告訴我W戀愛的故事。

    是的,戀愛的故事!P說這是一個日本人,和W一同研究的,但後來走了,這件事也就完了。

    P說得如此冷淡,毫不像我們所想的戀愛的故事!P又曾指出《來日》上W的一篇《月光》給我看。

    這是一篇小說,叙述一對男女趁着月光在河邊一隻空船裡密談。

    那女的是個有夫之婦。

    這時四無人迹,他倆談得親熱極了。

    但P說W的膽子太小了,所以這一回密談之後,便撒了手。

    這篇文字是W自己寫的,雖沒有如火如荼的熱鬧,但卻别有一種意思。

    科學與文學,科學與戀愛,這就是W了。

     “‘瘋子’!”我這時忽然似乎徹悟了說,“也許是的吧?我想。

    一個人冷而又熱,是會變瘋子的。

    ” “唔。

    ”P點頭。

     “他其實大可以不必管什麼中國不中國了;偏偏又戀戀不舍的!” “是啰。

    W這回真不高興。

    K在美國借了他的錢。

    這回他到北京,特地老遠的跑去和K要錢。

    K的沒錢,他也知道;他也并不指望這筆錢用。

    隻想借此去罵他一頓罷了,據說拍了桌子大罵呢!” “這與他的寫小說一樣的道理呀!唉,這就是W了。

    ” P無語,我卻想起一件事: “W到美國後有信來麼?” “長遠了,沒有信。

    ” 我們于是都又默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