背影

關燈
界上隻你一個人真關心我,真同情我。

    你不但為我吃苦,更為我分苦;我之有我現在的精神,大半是你給我培養着的。

    這些年來我很少生病。

    但我最不耐煩生病,生了病就呻吟不絕,鬧那伺候病的人。

    你是領教過一回的,那回隻一兩點鐘,可是也夠麻煩了。

    你常生病,卻總不開口,掙紮着起來;一來怕攪我,二來怕沒人做你那份兒事。

    我有一個壞脾氣,怕聽人生病,也是真的。

    後來你天天發燒,自己還以為南方帶來的瘧疾,一直瞞着我。

    明明躺着,聽見我的腳步,一骨碌就坐起來。

    我漸漸有些奇怪,讓大夫一瞧,這可糟了,你的一個肺已爛了一個大窟窿了!大夫勸你到西山去靜養,你丢不下孩子,又舍不得錢;勸你在家裡躺着,你也丢不下那份兒家務。

    越看越不行了,這才送你回去。

    明知兇多吉少,想不到隻一個月工夫你就完了!本來盼望還見得着你,這一來可拉倒了。

    你也何嘗想到這個?父親告訴我,你回家獨住着一所小住宅,還嫌沒有客廳,怕我回去不便哪。

     前年夏天回家,上你墳上去了。

    你睡在祖父母的下首,想來還不孤單的。

    隻是當年祖父母的墳太小了,你正睡在圹底下。

    這叫做“抗圹”,在生人看來是不安心的;等着想辦法哪。

    那時圹上圹下密密地長着青草,朝露浸濕了我的布鞋。

    你剛埋了半年多,隻有圹下多出一塊土,别的全然看不出新墳的樣子。

    我和隐今夏回去,本想到你的墳上來;因為她病了沒來成。

    我們想告訴你,五個孩子都好,我們一定盡心教養他們,讓他們對得起死了的母親——你!謙,好好兒放心安睡吧,你。

     擇偶記 他們偶然也和家裡人提到那位小姐, 大概比我大四歲, 個兒高,小腳; 但是那時我熱心的其實還是那些 大麥粉和白薯幹兒。

     自己是長子長孫,所以不到十一歲就說起媳婦來了。

    那時對于媳婦這件事簡直茫然,不知怎麼一來,就已經說上了。

    是曾祖母娘家人,在江蘇北部一個小縣份的鄉下住着。

    家裡人都在那裡住過很久,大概也帶着我;隻是太笨了,記憶裡沒有留下一點影子。

    祖母常常躺在煙榻上講那邊的事,提着這個那個鄉下人的名字。

    起初一切都像隻在那白騰騰的煙氣裡。

    日子久了,不知不覺熟悉起來了,親昵起來了。

    除了住的地方,當時覺得那叫做“花園莊”的鄉下實在是最有趣的地方了。

    因此聽說媳婦就定在那裡,倒也仿佛理所當然,毫無意見。

    每年那邊田上有人來,藍布短打扮,銜着旱煙管,帶好些大麥粉,白薯幹兒之類。

    他們偶然也和家裡人提到那位小姐,大概比我大四歲,個兒高,小腳;但是那時我熱心的其實還是那些大麥粉和白薯幹兒。

     記得是十二歲上,那邊捎信來,說小姐痨病死了。

    家裡并沒有人歎惜;大約他們看見她時她還小,年代一多,也就想不清是怎樣一個人了。

    父親其時在外省做官,母親頗為我親事着急,便托了常來做衣服的裁縫做媒。

    為的是裁縫走的人家多,而且可以看見太太小姐。

    主意并沒有錯,裁縫來說一家人家,有錢,兩位小姐,一位是姨太太生的;他給說的是正太太生的大小姐。

    他說那邊要相親。

    母親答應了,定下日子,由裁縫帶我上茶館。

    記得那是冬天,到日子母親讓我穿上棗紅甯綢袍子,黑甯綢馬褂,戴上紅帽結兒的黑緞瓜皮小帽,又叮囑自己留心些。

    茶館裡遇見那位相親的先生,方面大耳,同我現在年紀差不多,布袍布馬褂,像是給誰穿着孝。

    這個人倒是慈祥的樣子,不住地打量我,也問了些念什麼書一類的話。

    回來裁縫說人家看得很細:說我的“人中”長,不是短壽的樣子,又看我走路,怕腳上有毛病。

    總算讓人家看中了,該我們看人家了。

    母親派親信的老媽子去。

    老媽子的報告是,大小姐個兒比我大得多,坐下去滿滿一圈椅;二小姐倒苗苗條條的,母親說胖了不能生育,像親戚裡誰誰誰;教裁縫說二小姐。

    那邊似乎生了氣,不答應,事情就摧了。

     母親在牌桌上遇見一位太太,她有個女兒,透着聰明伶俐。

    母親有了心,回家說那姑娘和我同年,跳來跳去的,還是個孩子。

    隔了些日子,便托人探探那邊口氣。

    那邊做的官似乎比父親的更小,那時正是光複的前年,還講究這些,所以他們樂意做這門親。

    事情已到九成九,忽然出了岔子。

    本家叔祖母用的一個寡婦老媽子熟悉這家子的事,不知怎麼教母親打聽着了。

    叫她來問,她的話遮遮掩掩的。

    到底問出來了,原來那小姑娘是抱來的,可是她一家很寵她,和親生的一樣。

    母親心冷了。

    過了兩年,聽說她已生了痨病,吸上鴉片煙了。

    母親說,幸虧當時沒有定下來。

    我已懂得一些事了,也這末想着。

     光複那年,父親生傷寒病,請了許多醫生看。

    最後請着一位武先生,那便是我後來的嶽父。

    有一天,常去請醫生的聽差回來說,醫生家有位小姐。

    父親既然病着,母親自然更該擔心我的事。

    一聽這話,便追問下去。

    聽差原隻順口談天,也說不出個所以然。

    母親便在醫生來時,教人問他轎夫,那位小姐是不是他家的。

    轎夫說是的。

    母親便和父親商量,托舅舅問醫生的意思。

    那天我正在父親病榻旁,聽見他們的對話。

    舅舅問明了小姐還沒有人家,便說,像×翁這樣人家怎末樣?醫生說,很好呀。

    話到此為止,接着便是相親;還是母親那個親信的老媽子去。

    這回報告不壞,說就是腳大些。

    事情這樣定局,母親教轎夫回去說,讓小姐裹上點兒腳。

    妻嫁過來後,說相親的時候早躲開了,看見的是另一個人。

    至于轎夫捎的信兒,卻引起了一段小小風波。

    嶽父對嶽母說,早教你給她裹腳,你不信;瞧,人家怎末說來着!嶽母說,偏偏不裹,看他家怎末樣!可是到底采取了折衷的辦法,直到妻嫁過來的時候。

     房東太太 “維多利亞時代”的上流婦人, 這世界已經不是她的了。

     歇蔔士太太(Mrs.Hibbs)沒有來過中國,也并不怎樣喜歡中國,可是我們看,她有中國那老味兒。

    她說人家笑她母女是維多利亞時代的人,那是老古闆的意思;但她承認她們是的,她不在乎這個。

     真的,聖誕節下午到了她那間黯淡的飯廳裡,那家具,那人物,那談話,都是古氣盎然,不像在現代。

    這時候她還住在倫敦北郊芬乞來路(FinchleyRoad)。

    那是一條闊人家的路;可是她的房子已經抵押滿期,經理人已經在她門口路邊上立了一座木牌,标價招買,不過半年多還沒人過問罷了。

    那座木牌,和籃球架子差不多大,隻是低些;一走到門前,準看見。

    晚餐桌上,聽見廚房裡尖叫了一聲,她忙去看了,回來說,火雞烤枯了一點,可惜,二十二磅重,還是賣了幾件家具買的呢。

    她可惜的是火雞,倒不是家具;但我們一點沒吃着那烤枯了的地方。

     她愛說話,也會說話,一開口滔滔不絕;押房子,賣家具等等,都會告訴你。

    但是隻高高興興地告訴你,至少也平平淡淡地告訴你,決不垂頭喪氣,決不唉聲歎氣。

    她說話是個趣味,我們聽話也是個趣味(在她的話裡,她死了的丈夫和兒子都是活的,她的一些住客也是活的);所以後來雖然聽了四個多月,倒并不覺得厭倦。

    有一回早餐時候,她說有一首詩,忘記是誰的,可以作她的墓銘,詩雲: 這兒一個可憐的女人, 她在世永沒有住過嘴。

     上帝說她會複活, 我們希望她永不會。

     其實我們倒是希望她會的。

     道地的賢妻良母,她是;這裡可以看見中國那老味兒。

    她原是個闊小姐,從小送到比利時受教育,學法文,學鋼琴。

    鋼琴大約還熟,法文可生疏了。

    她說街上如有法國人向她問話,她想起答話的時候,那人怕已經拐了彎兒了。

    結婚時得着她姑母一大筆遺産;靠着這筆遺産,她支持了這個家庭二十多年。

    歇蔔士先生在劍橋大學畢業,一心想作詩人,成天住在雲裡霧裡。

    他二十年隻在家裡待着,偶然教幾個學生。

    他的詩送到劍橋的刊物上去,原稿卻寄回了,附着一封客氣的信。

    他又自己花錢印了一小本詩集,封面上注明,希望出版家采納印行,但是并沒有什麼回響。

    太太常勸先生删詩行,譬如說,四行中可以删去三行罷;但是他不肯割愛,于是乎隻好敝帚自珍了。

     歇蔔士先生卻會說好幾國話。

    大戰後太太帶了先生小姐,還有一個朋友去逛意大利;住旅館雇船等等,全交給詩人的先生辦,因為他會說意大利話。

    幸而沒出錯兒。

    臨上火車,到了站台上,他卻不見了。

    眼見車就要開了,太太這一急非同小可,又不會說給别人,隻好教小姐去張看,卻不許她遠走。

    好容易先生鑽出來了,從從容容的,原來他上“更衣室”來着。

     太太最傷心她的兒子。

    他也是大學生,長的一表人才。

    大戰時去從軍;訓練的時候偶然回家,非常愛惜那莊嚴的制服,從不教它有一個褶兒。

    大戰快完的時候,卻來了惡消息,他盡了他的職務了。

    太太最傷心的是這個時候的這種消息,她在舉世慶祝休戰聲中,迷迷糊糊過了好些日子。

    後來逛意大利,便是解悶兒去的。

    她那時甚至于該領的恤金,無心也不忍去領——等到限期已過,即使要領,可也不成了。

     小姐現在是她唯一的親人;她就為這個女孩子活着。

    早晨一塊兒拾掇拾掇屋子,吃完了早飯,一塊兒上街散步,回來便坐在飯廳裡,說說話,看看通俗小說,就過了一天。

    晚上睡在一屋裡。

    一星期也同出去看一兩回電影。

    小姐大約有二十四五了,高個兒,總在五英尺十寸左右;蟹殼臉,露牙齒,臉上倒是和和氣氣的。

    愛笑,說話也天真得像個十二三歲小姑娘。

    先生死後,他的學生愛利斯(Ellis)很愛歇蔔士太太,幾次想和她結婚,她不肯。

    愛利斯是個傳記家,有點小名氣。

    那回詩人德拉梅在倫敦大學院講文學的創造,曾經提到他的書。

    他很高興,在歇蔔士太太晚餐桌上特意說起這個。

    但是太太說他的書幹燥無味,他送來,她們隻翻了三五頁就擱在一邊兒了。

    她說最恨貓怕狗,連書上印的狗都怕,愛利斯卻養着一大堆。

    她女兒最愛電影,愛利斯卻瞧不起電影。

    她的不嫁,怎麼窮也不嫁,一半為了女兒。

     這房子招徕住客,遠在歇蔔士先生在世時候。

    那時隻收一個人,每日供早晚兩餐,連宿費每星期五鎊錢,合八九十元,夠貴的。

    廣告登出了,第一個來的是日本人,他們答應下了。

    第二天又來了個西班牙人,卻隻好謝絕了。

    從此住這所房的總是日本人多;先生死了,住客多了,後來竟有“日本房”的名字。

    這些日本人有一兩個在外邊有女人,有一個還讓女人騙了,他們都回來在飯桌上報告,太太也同情的聽着。

    有一回,一個人忽然在飯桌上談論自由戀愛,而且似乎是沖着小姐說的。

    這一來太太可動了氣。

    飯後就告訴那個人,請他另外找房住。

    這個人走了,可是日本人有個俱樂部,他大約在俱樂部裡報告了些什麼,以後日本人來住的便越過越少了。

    房間老是空着,太太的積蓄早完了;還隻能在房子上打主意,這才抵押了出去。

    那時自然盼望贖回來,可是日子一天一天過去,情形并不見好。

    房子終于标賣,而且聖誕節後不久,便賣給一個猶太人了。

    她想着年頭不景氣,房子且沒人要呢,哪知猶太人到底有錢,竟要了去,經理人限期讓房。

    快到期了,她直說來不及。

    經理人又向法院告訴,法院出傳票教她去。

    她去了,女兒攙扶着;她從來沒上過堂,法官說欠錢不讓房,是要坐牢的。

    她又氣又怕,幾乎昏倒在堂上;結果隻得答應了加緊找房。

    這種種也都是為了女兒,她可一點兒不悔。

     她家裡先後也住過一個意大利人,一個西班牙人,都和小姐做過愛;那西班牙人并且和小姐定過婚,後來不知怎樣解了約。

    小姐倒還惦着他,說是“身架真好看!”太太卻說,“那是個壞家夥!”後來似乎還有個“壞家夥”,那是太太搬到金樹台的房子裡才來住的。

    他是英國人,叫凱德,四十多了。

    先是作公司兜售員,沿門兜售電氣掃除器為生。

    有一天撞到太太舊宅裡去了,他要表演掃除器給太太看,太太攔住他,說不必,她沒有錢;她正要賣一批家具,老賣不出去,煩着呢。

    凱德說可以介紹一家公司來買;那一晚太太很高興,想着他定是個大學畢業生。

    沒兩天,果然介紹了一家公司,将家具買去了。

    他本來住在他姊姊家,卻搬到太太家來了。

    他沒有薪水,全靠兜售的傭金;而電氣掃除器那東西價錢很大,不容易脫手。

    所以便幹擱起來了。

    這個人隻是個買賣人,不是大學畢業生。

    大約窮了不止一天,他有個太太,在法國給人家看孩子,沒錢,接不回來;住在姊姊家,也因為窮,讓人家給請出來了。

    搬到金樹台來,起初整付了一回房飯錢,後來便零碎的半欠半付,後來索性付不出了。

    不但不付錢,有時連午飯也要叨光。

    如是者兩個多月,太太隻得将他趕了出去。

    回國後接着太太的信,才知道小姐卻有點喜歡凱德這個“壞蛋”,大約還跟他來往着。

    太太最提心這件事,小姐是她的命,她的命決不能交在一個“壞蛋”手裡。

     小姐在芬乞來路時,教着一個日本太太英文。

    那時這位日本太太似乎非常關心歇蔔士家住着的日本先生們,老是問這個問那個的;見了他們,也很親熱似的。

    歇蔔士太太瞧着不大順眼,她想着這女人有點兒輕狂。

    凱德的外甥女有一回來了,一個摩登少女。

    她照例将手絹掖在襪帶子上,拿出來用時,讓太太看在眼裡。

    後來背地裡議論道,“這多不雅相!”太太在小事情上是很敏銳的。

    有一晚那愛爾蘭女仆端菜到飯廳,沒有戴白帽檐兒。

    太太很不高興,告訴我們,這個侮辱了主人,也侮辱了客人。

    但那女仆是個“社會主義”的貪婪的人,也許匆忙中沒想起戴帽檐兒;壓根兒她怕就覺得戴不戴都是無所謂的。

    記得那回這女仆帶了男朋友到金樹台來,是個失業的工人。

    當時剛搬了家,好些零碎事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