背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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學的通告來了,我定在二十八走。

    二十六的晚上,阿河忽然不到廚房裡挈水了。

    韋小姐跑來低低地告訴我,“娘叫阿齊将阿河送回去了;我在樓上,都不知道呢。

    ”我應了一聲,一句話也沒有說。

    正如每日有三頓飽飯吃的人,忽然絕了糧;卻又不能告訴一個人!而且我覺得她的前面是黑洞洞的,此去不定有什麼好歹!那一夜我是沒有好好地睡,隻翻來覆去地做夢,醒來卻又一例茫然。

    這樣昏昏沉沉地到了二十八早上,懶懶地向韋君夫婦和韋小姐告别而行,韋君夫婦堅約春假再來住,我隻得含糊答應着。

    出門時,我很想回望廚房幾眼;但許多人都站在門口送我,我怎好回頭呢? 到校一打聽,老友陸已來了。

    我不及料理行李,便找着他,将阿河的事一五一十告訴他。

    他本是個好事的人;聽我說時,時而皺眉,時而歎氣,時而擦掌。

    聽到她隻十八歲時,他突然将舌頭一伸,跳起來道,“可惜我早有了我那太太!要不然,我準得想法子娶她!” “你娶她就好了;現在不知鹿死誰手呢?” 我倆默默相對了一會,陸忽然拍着桌子道,“有了,老汪不是去年失了戀麼?他現在還沒有主兒,何不給他倆撮合一下。

    ” 我正要答說,他已出去了。

    過了一會子,他和汪來了,進門就嚷着說: “我和他說,他不信;要問你呢!” “事是有的,人呢,也真不錯。

    隻是人家的事,我們憑什麼去管!”我說。

     “想法子呀!”陸嚷着。

     “什麼法子?你說!” “好,你們盡和我開玩笑,我才不理會你們呢!”汪笑了。

     我們幾乎每天都要談到阿河,但誰也不曾認真去“想法子”。

     一轉眼已到了春假。

    我再到韋君别墅的時候,水是綠綠的,桃腮柳眼,着意引人。

    我卻隻惦着阿河,不知她怎麼樣了。

    那時韋小姐已回來兩天。

     我背地裡問她,她說,“奇得很!阿齊告訴我,說她二月間來求娘來了。

    她說她男人已死了心,不想她回去;隻不肯白白地放掉她。

    他教她的爹拿出八十塊錢來,人就是她的爹的了;他自己也好另娶一房人。

    可是阿河說她的爹那有這些錢?她求娘可憐可憐她!娘的脾氣你知道。

    她是個古闆的人;她數說了阿河一頓,一個錢也不給!我現在和阿齊說,讓他上鎮去時,帶個信兒給她,我可以給她五塊錢。

    我想你也可以幫她些,我教阿齊一塊兒告訴她吧。

    隻可惜她未必肯再上我們這兒來啰!” “我拿十塊錢吧,你告訴阿齊就是。

    ” 我看阿齊空閑了,便又去問阿河的事。

    他說,“她的爹正給她東找西找地找主兒呢。

    隻怕難吧,八十塊大洋呢!” 我忽然覺得不自在起來,不願再問下去。

     過了兩天,阿齊從鎮上回來,說,“今天見着阿河了。

    娘的,齊整起來了。

    穿起了裙子,做老闆娘娘了!據說是自己揀中的;這種年頭!” 我立刻覺得,這一來全完了!隻怔怔地看着阿齊,似乎想在他臉上找出阿河的影子。

    咳,我說什麼好呢?願命運之神長遠庇護着她吧! 第二天我便托故離開了那别墅;我不願再見那湖光山色,更不願再見那間小小的廚房! 兒女 想到“隻為家貧成聚散” 一句無名的詩, 不禁有些凄然。

     我現在已是五個兒女的父親了。

    想起聖陶喜歡用的“蝸牛背了殼”的比喻,便覺得不自在。

    新近一位親戚嘲笑我說,“要剝層皮呢!”更有些悚然了。

    十年前剛結婚的時候,在胡适之先生的《藏晖室劄記》裡,見過一條,說世界上有許多偉大的人物是不結婚的;文中并引培根的話,“有妻子者,其命定矣。

    ”當時确吃了一驚,仿佛夢醒一般;但是家裡已是不由分說給娶了媳婦,又有甚麼可說?現在是一個媳婦,跟着來了五個孩子;兩個肩頭上,加上這麼重一副擔子,真不知怎樣走才好。

    “命定”是不用說了;從孩子們那一面說,他們該怎樣長大,也正是可以憂慮的事。

    我是個徹頭徹尾自私的人,做丈夫已是勉強,做父親更是不成。

    自然,“子孫崇拜”,“兒童本位”的哲理或倫理,我也有些知道;既做着父親,閉了眼抹殺孩子們的權利,知道是不行的。

    可惜這隻是理論,實際上我是仍舊按照古老的傳統,在野蠻地對付着,和普通的父親一樣。

    近來差不多是中年的人了,才漸漸覺得自己的殘酷;想着孩子們受過的體罰和叱責,始終不能辯解——像撫摩着舊創痕那樣,我的心酸溜溜的。

    有一回,讀了有島武郎《與幼小者》的譯文,對了那種偉大的,沉摯的态度,我竟流下淚來了。

    去年父親來信,問起阿九,那時阿九還在白馬湖呢;信上說,“我沒有耽誤你,你也不要耽誤他才好。

    ”我為這句話哭了一場;我為什麼不像父親的仁慈?我不該忘記,父親怎樣待我們來着!人性許真是二元的,我是這樣地矛盾;我的心像鐘擺似的來去。

     你讀過魯迅先生的《幸福的家庭》麼?我的便是那一類的“幸福的家庭”!每天午飯和晚飯,就如兩次潮水一般。

    先是孩子們你來他去地在廚房與飯間裡查看,一面催我或妻發“開飯”的命令。

    急促繁碎的腳步,夾着笑和嚷,一陣陣襲來,直到命令發出為止。

    他們一遞一個地跑着喊着,将命令傳給廚房裡的傭人;便立刻搶着回來搬凳子。

    于是這個說,“我坐這兒!”那個說,“大哥不讓我!”大哥卻說,“小妹打我!”我給他們調解,說好話。

    但是他們有時候很固執,我有時候也不耐煩,這便用着叱責了;叱責還不行,不由自主地,我的沉重的手掌便到他們身上了。

    于是哭的哭,坐的坐,局面才算定了。

    接着可又你要大碗,他要小碗,你說紅筷子好,他說黑筷子好;這個要幹飯,那個要稀飯,要茶要湯,要魚要肉,要豆腐,要蘿蔔;你說他菜多,他說你菜好。

    妻是照例安慰着他們,但這顯然是太迂緩了。

    我是個暴躁的人,怎麼等得及?不用說,用老法子将他們立刻征服了;雖然有哭的,不久也就抹着淚捧起碗了。

    吃完了,紛紛爬下凳子,桌上是飯粒呀,湯汁呀,骨頭呀,渣滓呀,加上縱橫的筷子,欹斜的匙子,就如一塊花花綠綠的地圖模型。

    吃飯而外,他們的大事便是遊戲。

    遊戲時,大的有大主意,小的有小主意,各自堅持不下,于是争執起來;或者大的欺負了小的,或者小的竟欺負了大的,被欺負的哭着嚷着,到我或妻的面前訴苦;我大抵仍舊要用老法子來判斷的,但不理的時候也有。

    最為難的,是争奪玩具的時候:這一個的與那一個的是同樣的東西,卻偏要那一個的;而那一個便偏不答應。

    在這種情形之下,不論如何,終于是非哭了不可的。

    這些事件自然不至于天天全有,但大緻總有好些起。

    我若坐在家裡看書或寫什麼東西,管保一點鐘裡要分幾回心,或站起來一兩次的。

    若是雨天或禮拜日,孩子們在家的多,那麼,攤開書竟看不下一行,提起筆也寫不出一個字的事,也有過的。

    我常和妻說,“我們家真是成日的千軍萬馬呀!”有時是不但“成日”,連夜裡也有兵馬在進行着,在有吃乳或生病的孩子的時候! 我結婚那一年,才十九歲。

    二十一歲,有了阿九;二十三歲,又有了阿菜。

    那時我正像一匹野馬,哪能容忍這些累贅的鞍鞯、辔頭,和缰繩?擺脫也知是不行的,但不自覺地時時在擺脫着。

    現在回想起來,那些日子,真苦了這兩個孩子;真是難以寬宥的種種暴行呢!阿九才兩歲半的樣子,我們住在杭州的學校裡。

    不知怎地,這孩子特别愛哭,又特别怕生人。

    一不見了母親,或來了客,就哇哇地哭起來了。

    學校裡住着許多人,我不能讓他擾着他們,而客人也總是常有的;我懊惱極了,有一回,特地騙出了妻,關了門,将他按在地下打了一頓。

    這件事,妻到現在說起來,還覺得有些不忍;她說我的手太辣了,到底還是兩歲半的孩子!我近年常想着那時的光景,也覺黯然。

    阿菜在台州,那是更小了;才過了周歲,還不大會走路。

    也是為了纏着母親的緣故吧,我将她緊緊地按在牆角裡,直哭喊了三四分鐘;因此生了好幾天病。

    妻說,那時真寒心呢!但我的苦痛也是真的。

    我曾給聖陶寫信,說孩子們的折磨,實在無法奈何;有時竟覺着還是自殺的好。

    這雖是氣憤的話,但這樣的心情,确也有過的。

    後來孩子是多起來了,磨折也磨折得久了,少年的鋒棱漸漸地鈍起來了;加以增長的年歲增長了理性的裁制力,我能夠忍耐了——覺得從前真是一個“不成材的父親”,如我給另一個朋友信裡所說。

    但我的孩子們在幼小時,确比别人的特别不安靜,我至今還覺如此。

    我想這大約還是由于我們撫育不得法;從前隻一味地責備孩子,讓他們代我們負起責任,卻未免是可恥的殘酷了! 正面意義的“幸福”,其實也未嘗沒有。

    正如誰所說,小的總是可愛,孩子們的小模樣,小心眼兒,确有些教人舍不得的。

    阿毛現在五個月了,你用手指去撥弄她的下巴,或向她做趣臉,她便會張開沒牙的嘴格格地笑,笑得像一朵正開的花。

    她不願在屋裡待着;待久了,便大聲兒嚷。

    妻常說,“姑娘又要出去溜達了。

    ”她說她像鳥兒般,每天總得到外面溜一些時候。

    閏兒上個月剛過了三歲,笨得很,話還沒有學好呢。

    他隻能說三四個字的短語或句子,文法錯誤,發音模糊,又得費氣力說出;我們老是要笑他的。

    他說“好”字,總變成“小”字;問他“好不好?”他便說“小”,或“不小”。

    我們常常逗着他說這個字玩兒;他似乎有些覺得,近來偶然也能說出正确的“好”字了——特别在我們故意說成“小”字的時候。

    他有一隻搪瓷碗,是一毛來錢買的;買來時,老媽子教給他,“這是一毛錢”。

    他便記住“一毛”兩個字,管那隻碗叫“一毛”,有時竟省稱為“毛”。

    這在新來的老媽子,是必需翻譯了才懂的。

    他不好意思,或見着生客時,便咧着嘴癡笑;我們常用了土話,叫他做“呆瓜”。

    他是個小胖子,短短的腿,走起路來,蹒跚可笑;若快走或跑,便更“好看”了。

    他有時學我,将兩手疊在背後,一搖一擺的;那是他自己和我們都要樂的。

    他的大姊便是阿菜,已是七歲多了,在小學校裡念着書。

    在飯桌上,一定得啰啰唆唆地報告些同學或他們父母的事情;氣喘喘地說着,不管你愛聽不愛聽。

    說完了總問我:“爸爸認識麼?”“爸爸知道麼?”妻常禁止她吃飯時說話,所以她總是問我。

    她的問題真多:看電影便問電影裡的是不是人?是不是真人?怎麼不說話?看照相也是一樣。

    不知誰告訴她,兵是要打人的。

    她回來便問,兵是人麼?為什麼打人?近來大約聽了先生的話,回來又問張作霖的兵是幫誰的?蔣介石的兵是不是幫我們的?諸如此類的問題,每天短不了,常常鬧得我不知怎樣答才行。

    她和閏兒在一處玩兒,一大一小,不很合式,老是吵着哭着。

    但合式的時候也有:譬如這個往床底下躲,那個便鑽進去追着;這個鑽出來,那個也跟着——從這個床到那個床,隻聽見笑着,嚷着,喘着,真如妻所說,像小狗似的。

    現在在京的,便隻有這三個孩子;阿九和轉兒是去年北來時,讓母親暫時帶回揚州去了。

     阿九是歡喜書的孩子。

    他愛看《水浒》《西遊記》《三俠五義》《小朋友》等;沒有事便捧着書坐着或躺着看。

    隻不歡喜《紅樓夢》,說是沒有味兒。

    是的,《紅樓夢》的味兒,一個十歲的孩子,哪裡能領略呢?去年我們事實上隻能帶兩個孩子來;因為他大些,而轉兒是一直跟着祖母的,便在上海将他倆丢下。

    我清清楚楚記得那分别的一個早上。

    我領着阿九從二洋泾橋的旅館出來,送他到母親和轉兒住着的親戚家去。

    妻囑咐說,“買點吃的給他們吧。

    ”我們走過四馬路,到一家茶食鋪裡。

    阿九說要熏魚,我給買了;又買了餅幹,是給轉兒的。

    便乘電車到海甯路。

    下車時,看着他的害怕與累贅,很覺恻然。

    到親戚家,因為就要回旅館收拾上船,隻說了一兩句話便出來;轉兒望望我,沒說什麼,阿九是和祖母說什麼去了。

    我回頭看了他們一眼,硬着頭皮走了。

    後來妻告訴我,阿九背地裡向她說:“我知道爸爸歡喜小妹,不帶我上北京去。

    ”其實這是冤枉的。

    他又曾和我們說,“暑假時一定來接我啊!”我們當時答應着;但現在已是第二個暑假了,他們還在迢迢的揚州待着。

    他們是恨着我們呢?還是惦着我們呢?妻是一年來老放不下這兩個,常常獨自暗中流淚;但我有什麼法子呢!想到“隻為家貧成聚散”一句無名的詩,不禁有些凄然。

    轉兒與我較生疏些。

    但去年離開白馬湖時,她也曾用了生硬的揚州話(那時她還沒有到過揚州呢),和那特别尖的小嗓子向着我:“我要到北京去。

    ”她曉得什麼北京,隻跟着大孩子們說罷了;但當時聽着,現在想着的我,卻真是抱歉呢。

    這兄妹倆離開我,原是常事,離開母親,雖也有過一回,這回可是太長了;小小的心兒,知道是怎樣忍耐那寂寞來着! 我的朋友大概都是愛孩子的。

    少谷有一回寫信責備我,說兒女的吵鬧,也是很有趣的,何至可厭到如我所說;他說他真不解。

    子恺為他家華瞻寫的文章,真是“藹然仁者之言”。

    聖陶也常常為孩子操心:小學畢業了,到什麼中學好呢?——這樣的話,他和我說過兩三回了。

    我對他們隻有慚愧!可是近來我也漸漸覺着自己的責任。

    我想,第一該将孩子們團聚起來,其次便該給他們些力量。

    我親眼見過一個愛兒女的人,因為不曾好好地教育他們,便将他們荒廢了。

    他并不是溺愛,隻是沒有耐心去料理他們,他們便不能成材了。

    我想我若照現在這樣下去,孩子們也便危險了。

    我得計劃着,讓他們漸漸知道怎樣去做人才行。

    但是要不要他們像我自己呢?這一層,我在白馬湖教初中學生時,也曾從師生的立場上問過丏尊,他毫不躊躇地說,“自然啰。

    ”近來與平伯談起教子,他卻答得妙,“總不希望比自己壞啰。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