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人死去後是最美的

關燈
化或在火中轉化),最後還原為分子、原子飄蕩在這個世上。

     那麼靈魂呢?我問。

    他說沒有靈魂這個東西。

    他說你是搞寫作的,你們作家就喜歡玩靈魂這個字眼。

    他說你去過解剖室嗎,我以後帶你去看看,用鋒利的刀打開胸部,劃開腹部,用鋸、用鋼針打開頭部,你就不會再相信什麼靈魂了。

    當然你會說,靈魂飛了,靈魂是看不見的,哈哈,飛了!這時我知道他已經喝多了一點,紀醫生是個嚴肅的人,這種笑聲在我聽來像是另一個人發出的,我無端地感到一點害怕。

     酒裡面含有酒精,化學名乙醇,進入人的血液後,開始令人興奮,如濃度太高,則使人産生中毒反應。

    對一個醫生的血液來說,這種化學反應仍是“六親不認”。

    從這方面來看,紀醫生作為一個醫生仍有缺陷。

    當然,對一個長年工作在癌症病區的醫生來說,目睹接連不斷的死亡而深感自己無力回天之後,靜下來時喝點酒似乎也不算什麼。

     可憐的是我的表弟。

    一年多前在中學的足球場上還是一個漂亮的邊前鋒。

    突然感到頭暈,就在球場邊蹲下了。

    後來他給我講,在此之前他常常做一個夢:他在一條長長的走廊上走,前面是一個穿白罩衫的護士。

    他跟在她的背後走,四周有消毒水的氣味,那護士回過頭來,面孔變成了他的媽媽(他媽媽已死去好幾年了),媽媽對他說了一些話,他聽得不太清楚。

    這時他感到很冷,他擡頭四顧,發現自己站在一個很深很深的天井裡,周圍的高處都是欄杆和回廊。

    這樣隻剩下他一個人,他感到恐怖,想叫,這樣便醒來了。

    就這樣一個夢,他在生病前幾個月反複做。

    這是預兆,表弟躺在病床上肯定地說,預兆,這太可怕了。

     我将這事講給紀醫生聽過,他說人的夢是否含有預兆說不清楚,也許純屬一種偶然的巧合。

    但是,宋青知道這事後反應就不同了,她的眼睛瞪得大大的,她說,這太奇怪了,太奇怪了,你表弟事前就知道他要生大病,要住醫院,夢将什麼都告訴他了。

     想到這有可能真是預兆,我心裡就堵得發慌。

    我、醫生、護士都知道白血病的結局,可我的表弟才17歲呀,難道他真的要早早趕去與死去的媽媽、爸爸聚會嗎?他們分别三年多了,那是新年假期,我表弟一家三口外出度假。

    他爸爸開着小車,沒想到在高速路上出了車禍,足足有五輛車撞在了一起。

    當晚我在電視新聞中看到車禍現場時,我認出了那個我熟悉的車牌,我驚呆了,手腳發麻,臉上的肌肉也繃得緊緊的。

    我抓起電話撥到交管局事故處理大隊,然後滿腦暈乎乎地趕到醫院,看到了死裡逃生的表弟躺在病床上,我哭了,安慰着他。

    接着我去了太平間,看到了已撒手歸西的表弟的父母。

    我發誓要照看好表弟,讓他平安、幸福。

     命運對人有時是太殘酷了。

    如果真有神的存在,我願意每天為表弟祈禱。

    宋青也說,她作為護士進醫院以來,對死亡已見慣不驚了,但我表弟的身世還是使她驚駭。

    這不公平,她說,不公平,上帝不該這樣安排。

     這一切,我是十分不願意寫進這部小說的,我隻願永遠忘掉這段經曆,忘掉癌症病區,痛苦、呻吟和絕望,常對人存在的一切發出虛幻的疑問。

    如果不是在守護我表弟的漫長日夜裡,發生了如此多神秘莫測而又驚心動魄的事件,我這部小說也沒有任何寫作的必要了。

     現在,當我要重新叙述這一切的時候,我的頭腦并不比呆在醫院的日日夜夜更清醒。

    我看見手術室,紀醫生戴着手套的手上沾着血迹。

    我看見宋青的大口罩上沿,一雙專注的眼睛透出莊嚴之美。

    人隻有慎靜地參與一場生死搏鬥時,才有如此莊嚴的眼神。

    我表弟說過,宋青護士守在他身邊時,他感到平靜。

     嚴格地說,紀成醫生迷戀上酒,是從去年夏天開始的。

     那是很平常的一天。

    可是,最罕見最奇特的事件,都是在平常的日子發生的。

    對于一個人,那就成了一個刻骨銘心的日子。

     那一天早晨,紀醫生下了夜班後回家。

    他爬上了宿舍樓的最高一層,七樓。

    将鑰匙插進鎖孔,旋轉,門開了。

    他輕手輕腳走向卧室,平時他都這樣,輕輕地走到床邊,妻子董雪還在熟睡,她的一條光潔的手臂伸在毛巾被的外面,隻有從事過多年舞蹈專業的女人才有這樣美的手臂。

    通常,他會俯下身去,在這手臂上親吻一會兒,董雪就醒了,順勢摟住他的脖子,快睡吧,董雪會迷迷糊糊地說,同時半坐起來,替他脫長外套。

    他看見她睡衣也沒有穿,這使他陡生欲望。

     這就是紀醫生下了夜班後的幸福的早晨。

    可是這一天,當他輕輕走進卧室的時候,一張整整潔潔、空空蕩蕩的大床讓他吃了一驚。

     妻子昨夜沒回家,還是一大早就出去了?他各處看了看,沒有她回過家的迹象。

    他走進衛生間,妻子的洗臉毛巾是幹的,這證明她昨夜沒回來過。

     妻子在一家美容院工作,是他給安排的。

    董雪的原單位是市歌舞團,這麼多年來,這國家體制的歌舞團是完全癱瘓了,人員都閑着,每月發300多元工資。

    結婚以後,董雪堅持要找點事做,紀醫生便通過關系,把她安排在一家美容院做接待工作。

     沒回家過夜,這在董雪是從未發生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