青黃之瞳

關燈
“——不!絕不!絕不!”我再次蘇醒過來的時候,聽到了數聲戰栗不已的尖叫,它們的聲嘶力竭讓我感到自己的喉頭發麻,胸腔之内無法遏制地沖出了一道濁氣。

    劇烈的咳嗽聲震蕩着我的腦漿,那裡邊像是有一顆炙熱的太陽在跳躍,又像是無數的豆子在炸裂。

     隻是,它們傳遞給我的聲音卻像是“嘩嘩”的雨水聲……雨水聲?——我沒有死!雨水聲……魁嶺?我霍地睜開雙眼,一盞昏黃的麻油燈先是戳入了我的眼簾,緊接着,我模糊地看到兩支黑漆漆的槍管在燈光之下搖搖晃晃——兩名持槍之人正在緩慢地踱着腳步,他們穿着整潔幹淨的軍裝,顯然是兩名士兵。

    我試着卧起身子,用焦幹的聲音問他們:“我……我這是在哪裡?” 兩名士兵的表情極為嚴峻,他們見我蘇醒,不發一言走上前來将我扶起,然後推開房門走出屋外。

    濕冷的雨水打在我的臉頰之上,夜黑得發慌。

    我邊走邊四下觀望,最後用記憶确認了這個地方——躍進旅館。

    穿過茂密的榆林就是廳堂,我不知道他們要帶我去幹什麼,我渾身無力,隻得任由他們擺布。

    廳堂近在咫尺,透過花窗,我看到廳堂之内人影閃動——難道……難道這才是我真正的葬身之地?門被扯開了,兩名全副武裝的士兵随即分列兩旁。

    我擡起頭來依次掃過落座在圓桌邊的人:老崔、李桐、胡建設、陳連長,還有……獠牙剃刀!直到我把目光停留在最後一個人的身上,我這才感到了自己的顫抖——杜少謙?杜少謙!他不是葬身于鴨綠江的滾滾洪流……我突然想要對他說些什麼,可是無論如何我都張不開嘴,隻聽得自己的牙齒在叮叮當當作響。

    杜少謙整潔幹淨的面龐上帶着一抹微笑,他示意我坐下身來。

    這個時候,我才恍然記起了所有的一切,繼而目光如炬地盯向了獠牙剃刀——在他的身後,正有兩名荷槍實彈的士兵持槍頂在他的腰間;與此相同的,還有被看管起來的胡建設。

    我再四下觀望,但見不遠處的地面上放着數具擔架,擔架上蒙着白布,我猜測被覆蓋起來的必然是屍體無疑。

    ——我究竟昏迷了多久?這期間都發生了什麼事情?就在我絞盡腦汁拼湊各種影像片段的時候,忽聽得陳連長有些不耐煩地對杜少謙說道:“杜科長,按照你的要求,所有的人都已經到齊了。

    現在,你是不是可以開始啦?” 杜少謙緩緩站起身來,言語之間充斥着那股熟悉的自信:“好!現在,就讓我把所有的謎底盡數揭曉吧!不過,在此之前,請允許我先講述一段百年之前的舊事情。

    然後,你們就會看到,它将帶着你們将這樁複雜透頂的案件一點點剝繭抽絲。

    諸位,請少安毋躁。

    ”——所有的事情,都始于百年以前那個阒靜無比的夜晚。

    時任清宮内務府營造司主事的端望齡,在熟睡之時被一陣飄忽的嘈雜聲響驚醒。

     不久之後,府上的仆役躬身前來禀報,言說宮中遣人傳喚,命其即刻啟程前往觐見。

    年近不惑的端望齡頓覺誠惶誠恐,經年的仕途生涯已然将這位耿正的書生變成了驚弓之鳥,一旦有任何風吹草動,都會讓他噤若寒蟬。

     端望齡系出名門,端家一族在浙江金華盛名在外,祖上共有五人入值翰林院,進士及第者更是不勝枚舉。

    因此,考取功名幾乎成了端家子孫無法擺脫的淵薮。

    然而,端望齡自幼便深喜營造之學,凡此與之相關的事物無不涉獵,年至弱冠便已精進非凡。

    須知這“營造”之事并非容易,大興土木,廟堂建築,皆需匠心。

     尤其是身處内務府,掌事宮廷繕修,任何差池都意味着身首異處,根本就是實實在在的如履薄冰。

     為此,端望齡在随來人赴宮的道路上思緒蓬勃,他開始對自己的命運感到隐隐不安:眼下正值天降喪亂,就連皇帝鹹豐爺都為躲外夷聯軍之鋒芒暫避熱河,各路滋事匪逆更是此起彼落,如此關頭,急招他一個小小的營造司主事作何差遣? 在接下來的路途中,這般難以抗拒的猜測讓端望齡身陷其中,它們如同一叢野草般在他的頭顱之中茁壯生長開來,以至于在面見内務府總管時,繁缛不堪的朝服下擺差一點就将他絆倒在地。

     然後,端望齡看到了一張眉頭緊蹙的臉頰,而總管大人遞給他廷寄時雙手所展現的顫抖,更是讓他心神不甯。

     密诏。

    六百裡加急。

     端望齡從函件表皮沾染的風塵中感受到了緊急,于是他的胸口開始跳動得厲害,似乎正有數匹精壯的驿馬奔騰而過。

     端望齡戰戰兢兢地展開密诏,逐字逐句地閱讀。

    待将信箋重新疊合之後,他知道自己即将踏上一條陌生而遙遠的路途,這條路途沒有确切的終點,隻能含糊其詞地用兩個字來概括——遼東。

     是夜,端望齡就點齊所轄人員開始了馬不停蹄的跋涉,出喜峰口,渡灤水,過撫甯,越山海關,一路塵土飛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