青黃之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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端望齡無暇去欣賞沿途的景緻,盡管這片蒼勁十足的土地與他自幼生長的南國是如此大相徑庭。

     可是,端望齡全然不去理會。

    不是不想,是不能。

    因為他深知此行的意義所在——這或許關乎到一個即将坍塌的帝國的命運;又或許,這僅僅隻是自己聳人聽聞的妄斷,而他在意的,不過是自己的身家性命而已。

    數日的風餐露宿之後,端望齡終于帶領諸人來到了他們的第一個目的地。

    在這片遠離皇城的邊陲之境,樹木參天,遮天蔽日,統治着這個國家的先民們用“窩集”來稱呼滿眼的壯闊。

     端望齡在面向這片土地時感到了前所未有的失落,因為他即将深入其中去尋找一種俗稱“爆馬子”的珍稀木材,而且,這些木材要足夠建造一艘巨型沙船。

     端望齡無法獲知想象中的沙船将要承載何物,他隻能憑職業的敏銳依稀推斷出被承載之物的某些屬性:碩大、見不得光、易潰腐……——它究竟會是什麼呢?答案,寫在另外一封密诏之内。

    此刻,這封密诏近在咫尺,它被拆開時發出的輕微響動早在數日前的那個夜晚他就感受過,隻不過,眼下正有另外一雙手展開閱讀着。

    這雙張開的手結實而寬闊,手指粗短,手掌糙砺。

     端望齡不由得甩了甩寬大的袍袖,自己那雙修長如竹的手随即隐入衣袖。

    端望齡無法理解自己的孱弱,他隻是隐約感覺到了一種弱不禁風的歎息,尤其在風雨飄搖的動蕩時局之下,沒有人不會對一位戎馬倥偬的夯漢飽含欽羨。

     夯漢閱畢密诏之後的表情與端望齡如出一轍,但是他沒有去控制自己噴湧的情緒,放任使得夯漢怒目圓睜,就連兩腮上的虬髯裡都蓬動着怒火。

    這讓端望齡的呼吸陡然變得阻滞起來。

    然而,皇命終究是皇命,不可違,不可逆,逆者死。

    于是,夯漢撿起被撕成一團碎紙的密诏,漠然地自言自語道:“那個東西會弄碎所有人的腦殼。

    ”然後,被喚進帳中的八旗傳令兵,聽到夯漢以副都統的名義下發了一道指令:遣船入海! 副都統走出軍帳時提起一把懸挂已久的短刀,他抛給端望齡時并無一言。

     在接下來的十天之内,端望齡揣着這把短刀撲進泥沼潦潦的大窩集之内。

    那些生長在窩集深處的爆馬子木被連連砍伐,暗無天日的勞作不可遏制地消耗着工匠們的氣力,他們在枯燥的“吱嘎”聲中看到自己正在魂飛魄散。

    于是端望齡不得不用自己飽滿的學識來充當食糧,然而,對于這些目不識丁的工匠來說,殚思極慮的慰藉根本無法抵禦一聲滿洲虎的骁嘯。

    當然,窩集之内并不僅僅隻有猛虎,黑花烏蟲,白腰熊罴,豺狼出沒,瘴氣毒草,每一樣都足以吞噬砍伐者的性命,然後,将他們化作一堆森森白骨。

     第五天的時候,端望齡在一片令人眼花缭亂的草叢之中陷入迷途。

    前途未蔔不遺餘力地損傷着他的意志,他終于在越發遲緩的行走之間跌翻在地。

    可是,短暫的睡眠并沒有想象中那樣平靜,他在虛浮的境界裡看到數位工匠提着頭顱向他走來,他們以乳為眼,流下的不是淚水,而是汪汪鮮血。

     端望齡試圖用驚呼聲震碎夢境,隻是當他躍身而起時,卻沒有聽到自己發出的聲音刺入耳際——仿佛有什麼東西在控制着他的器官,是何物?端望齡伸出手來摸向喉間,指甲先是涼了一下。

    冰涼。

    但他卻熱得無法喘息。

    而更讓他感到詫異不止的是,夢境并沒有随着他的站立而彌散,他分明看到那些工匠的腳掌緩緩脫離地面,猶如皮影人般騰空而起。

    端望齡想扯開喉間的冰涼,窒息讓他的雙眼模糊不清,臂膀上的氣力正在緩緩奔至手指,而這次他摸到了一片尖利的甲鱗……——不是夢境!端望齡倏然驚醒的瞬間,突然聞到一股冰冷的腥氣;與此同時,他看到自己消瘦的身體也在飄蕩。

    他不清楚自己将要被帶向何處;接着,他在拼命的手舞足蹈間摸到了懷中的一個硬物,他抽出硬物割向自己的喉間,連續數次之後,他聽到了兩聲凄慘的鵝叫……墜地。

    硬生生地墜地。

    端望齡再次聽到了熟悉的聲音,它們正聲嘶力竭地由他的喉間奔瀉開來。

     臉頰脹得厲害,像是有鮮活的麥芒在刺紮。

    端望齡擡起袖口擦拭,沁入棉布紋理的鮮血讓他汗流不止。

    這時,他才看清了那生着甲鱗的冰涼之物——碗口粗的花斑蟒蛇。

     端望齡不敢擡頭去看那些死掉的匠人。

    在過往的仕途生涯裡,殘殺之事對于這位溫文爾雅的文官來說,幾乎等同于遙不可及。

    他對于此的理解,僅僅限于浩瀚古籍裡那些儒者的一家之言。

    甚至他那雙修長如竹的手指,就連一隻将要烹煮的食雞都未曾觸碰過。

     短刀的刀尖還在流淌着蛇血。

     端望齡突然從那些滴流不止的液體想到了副都統當日抛給他短刀時的情景。

    此刻,副都統嚴峻的表情像一道明亮的日光般徐徐掠過,樹木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