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章 密謀

關燈
節骨眼上,輕重緩急要分清楚!” 杜明強忽然又不說話了,目光猶疑地看向杭文治身後。

    後者轉頭一瞥,卻見平哥和阿山坐在七八米開外的地方正盯着這邊看呢。

    杭文治忙又把頭轉回來,道:“我們聊我們的,表現正常一點,他們聽不見。

    ” 杜明強也把目光收回來,同時問道:“我關禁閉這些天,平哥怎麼說?” “沒說什麼啊……”杭文治撓撓頭,猜到對方在擔心什麼,又說,“你和上次黑子小順的情況不一樣。

    那次他們關禁閉,大家都受到連累,平哥也恨得牙癢癢;你公然和張海峰對着幹,沒人恨你,大家都佩服你的膽量呢!” 杜明強不置可否地搖搖頭,然後繼續悶聲吃飯。

     杭文治的心思卻始終不在吃飯上,他隻略略扒了幾口,便又擡頭道:“我搞到管道線路圖了。

    ” 杜明強“嗯?”了一聲。

     “監獄地下管道的線路圖。

    ”杭文治重申了一遍,語調雖低卻難掩興奮,“有了這份線路圖,我們的計劃就可以向前推動一大步了!” 杜明強往嘴裡塞了一口食物,一邊咀嚼一邊含糊不清地問:“你怎麼搞到的?”他心裡非常驚訝,但表面上卻一點也看不出來。

     對比杜明強的表現,杭文治意識到自己有些失态了。

    他穩住心緒,擺出很正常地用餐的姿态,邊吃邊說:“前兩天監區要清理煙囪,沒人願意去,我主動報名去了。

    ” 這事在杜明強關禁閉之前杭文治就提過,杜明強當時感覺到其中會有些玄機,但也沒細問。

    現在對方再次提起,他一下子便猜到些眉目,問:“你爬到煙囪上畫圖去了?” 杭文治笑而不語,有種默認的意思。

     站在煙囪頂上居高臨下,的确能把整個監獄的地形構造盡收眼底。

    杜明強也不得不對杭文治的思路深感贊賞。

    不過随即他又覺得有些問題:想畫出地下管道的線路圖,必須把地表的那些井蓋一個個找出來才行,而且還得分辨出不同管道的井蓋标記。

    站在一百多米的高空,這需要多好的眼力才能完成?就憑杭文治這個近視眼,怎麼也不可能啊! “煙囪那麼高,地面上的東西你能看得清楚?”杜明強把心中的質疑提了出來。

    說話的同時他把筷子頭插到自己脖領子後面撓起了癢癢,慵懶的神态與他的言辭内容完全不在一個調上。

     杭文治用筷子在菜盆裡扒拉着,眉頭深鎖,好像對飯菜的質量很不滿意。

    他嘴裡說的卻是:“你還記得我的另一副眼鏡嗎?” 這個杜明強倒是記得。

    杭文治入獄的當天就打碎了自己的眼鏡,後來他托朋友從監獄外捎眼鏡進來,那朋友一下子帶來了兩副。

    杭文治平時戴一副,另一副好像一直就在床頭邊放着。

     不過他們此刻讨論的事情和眼鏡會有什麼關系? 杭文治不待杜明強追問,又繼續說道:“那是一副老花眼鏡。

    ” 杜明強心中頓時明了。

    他把筷子從脖領裡抻出來,說道:“你自制了一個望遠鏡。

    ” 杭文治用筷子輕輕敲了下飯盆的邊緣,以此代替點頭的動作。

     杜明強的猜測完全正确,那天杭文治登上煙囪之前已經把眼鏡做了調整。

    他當時戴的眼鏡由兩個不同的鏡片組成:一個鏡片是他一直佩戴的正常近視眼鏡所用的凹透鏡片,另一個則是從老花眼鏡上摘下來的凸透鏡片。

    登上煙囪之後,杭文治用這兩個鏡片以及從車間裡帶出來的紙殼膠水做了一個望遠鏡。

     杜明強既然懂得望遠鏡的制作原理,對其中詳細的制作步驟就無需多問。

    他深知隻要有了那兩種鏡片,其他的制作環節對杭文治這個高材生來說根本不在話下。

    而杭文治既登上了煙囪,手中又有望遠鏡這樣的利器,整個監區的地容地貌還不是盡在掌握? 這一番的籌劃運作實在精彩。

    杜明強歎服之餘,微笑道:“原來你讓你朋友捎來眼鏡的時候,心中就已經有了越獄的計劃了。

    ” 杭文治吃着飯道:“當時确實有想法,不過還沒這麼詳細。

    那會我隻想偷偷做個望遠鏡,看看遠處的辦公樓那邊的情形。

    後來辦公樓那邊去的次數多了,越來越熟悉,已經不需要用望遠鏡偷窺了。

    我們定了從地下通道出去的策略之後,我才想到要去煙囪頂上看看。

    ” 杜明強沉默了一會,又說:“那麼高的煙囪,能看到不少東西吧?” 杭文治說:“不光是監獄裡面,監獄外面也能看見。

    現在我已經想出了一整套的計劃,包括怎麼從辦公樓逃到監區外面。

    我想和你讨論讨論。

    ” 杜明強能感受到對方那種躍躍欲試的心态。

    不過他此刻卻放下筷子,用衣袖擦了擦嘴說:“吃完啦,我們該走了。

    ” 杭文治擡頭看看四周,發現大部分犯人都已經用餐完畢,正在門口排隊交還餐具。

    這會如果他們倆人還坐着喋喋不休,難免會讓敏感的人有所猜忌。

    所以他雖然憋了一肚子的話也隻能先活着剩飯咽回去。

     杜明強等杭文治把飯吃完,倆人各自端盆加入了食堂門口的大部隊。

    途中閑聊幾句,與越獄相關的話題自然隻字不提。

     晚飯過後是一段自由活動時間。

    不過這個“自由”是有限度的,範圍僅限于那幢監室小樓之内。

    有興趣的囚犯可以去一樓活動室看看電視,那電視隻能收到中央一台,每天七點準時打開,播放的節目則是幾十年來雷打不動的新聞聯播。

     這些犯人以前在外面的時候有幾個會對新聞聯播感興趣?但進了監區之後娛樂生活實在貧乏,看電視便成了他們勞累一天之後的難得調劑,對播放什麼節目也沒得可挑。

    所以每天晚飯後活動室裡裡外外都能擠滿了觀衆。

     杜明強和杭文治卻和普通的犯人不一樣。

    他們在入監之前就關心各種時政新聞,現在失去自由,更不會放棄這唯一能獲得外界信息的機會。

    倆人每次都是早早來到活動室,占個好座位從開始一直看到結束。

     今天也不例外,雖然心中藏着心思,但看新聞的當兒倆人還是全神貫注的。

    到了八點鐘,新聞聯播和随後的焦點訪談都播完了,便有值班管教進來大喊一聲:“行了,晚活動時間結束,都回監舍裡呆着去吧。

    ” 雖不情願,犯人們也隻能各自散去。

    值班管教拿着一大串的鑰匙,從一樓開始,一個監舍一個監舍地查過去,先是晚點名,沒什麼異常就關門落鎖。

    監舍内的犯人們便隻能在封閉的環境中等待新一天的到來。

     杜明強和杭文治上到四樓,遠遠就看見四二四監舍亮着燈光。

    他們知道平哥和阿山都是不喜歡看電視的人:平哥愛玩紙牌,有的閑暇時間就在監舍内擺弄;阿山則是藏着案子,沒事很少往人多的地方紮。

    杜杭二人也沒在意,等走進監舍的時候才發現屋内的氣氛有些不對。

     平哥今天沒在玩牌,他手裡拿着張紙,正聚精會神地看着。

    他的姿态非常怪異,脖子僵硬地豎着,好像視線很不舒服似的。

    阿山則坐在平哥對面,一見杜杭二人進屋,他的視線立刻直直地射過來,臉上的神色陰郁不定。

     杭文治首先心一沉,暗暗叫了聲“不好”。

    他知道平哥的視線為什麼會不舒服,因為在對方的鼻梁上正破天荒地架着一副眼鏡。

     平哥何時戴過眼鏡?更加頭疼的是,那副眼鏡正是自己平時放在床頭的“備用品”。

     “眼鏡啊?你這是什麼玩意?才多大年紀你就老花眼了?”平哥這會轉過了頭,他把鼻梁上的眼鏡卸到右手把弄着,嘴角則挂着一絲譏諷的笑意。

     “平哥……”杭文治絞着腦汁解釋說,“這是我朋友弄錯啦。

    我讓他幫我帶兩副眼鏡,結果他把我父親的老花眼鏡也拿過來了。

    ” “哦,那你朋友可真夠糊塗的。

    ”平哥說完又晃了晃左手拿着的那張紙,問,“這是什麼?” 那紙約比半張試卷略大一點,從材質上看正是車間裡用來制作紙袋的原料。

    紙的一面被鉛筆完全塗滿了,烏黑烏黑的,另一面則亂七八糟的寫着很多算式,中間還用圓圈标标點點,像是一份計算草稿。

     杜明強注意到那紙向着烏黑的一面有明顯卷曲,心中一動,猜測那應該也是杭文治用來制作望遠鏡的原料。

    其用途便是卷曲起來當作望遠鏡的鏡筒,因為紙質過于潔白平滑,實際使用的時候會産生反光,對觀測效果影響很大。

    所以杭文治才用鉛筆把向内卷的那一面全給塗黑了。

     不過這樣的東西用完之後為什麼不及時處理掉,反而要留在監舍裡受人以柄?杜明強甫一困惑,随即便又釋然:杭文治在煙囪上觀測到監獄地形和管道布局,總得想辦法記錄下來。

    這張紙的另一面想必就藏着他繪制的地圖了,那些看似混亂的算式和标記中必然隐藏着相關的信息。

     事實也正如杜明強所料,杭文治的确是将監獄地形和管道圖繪在了那些算式和标記裡。

    也正因為有了這樣的掩飾,所以他才敢把這張地圖壓在監舍的床墊下面。

    而應對質疑的說辭他自然也早已想好,當下便對平哥說道:“這紙是我幹活的時候用來磨鉛筆的。

    後來張頭讓我輔導功課,我又在反面打了很多草稿。

    ” 平哥把眼皮一翻:“你在廠房裡算算不就行了,把這紙帶回監舍幹什麼?”他的言下之意:既然鉛筆不讓帶出廠房,把稿紙帶出來有什麼用? “這不是晚上有空了就可以看兩眼,理一理思路嘛。

    ”杭文治說得輕描淡寫的。

     平哥把那張紙又翻來覆去看了一通,明知有蹊跷卻又說不出個所以然。

    不過他也不着急,“嘿”地幹笑一聲說:“生産原料也不能随便往外帶啊!一會正好交給管教處理。

    還有這老花眼鏡你也用不着吧?也該上交了!” 這一招真是點到了杭文治的死穴。

    如果真把這些東西交給管教,他此前的努力可就付之東流了!而且管教之中不乏有知識有文憑的人,很有可能會看破地圖的玄機,後果不堪設想! 杭文治頭皮一陣陣發緊,倉促間又沒有好的對策,隻能用半勸半求的口吻說道:“平哥……你這又何必……” 平哥冷眼觀察着杭文治的情緒變化,道:“什麼何必不何必的?為了這些無關緊要的東西,犯不着壞了監區的規矩。

    ” 杭文治轉頭看看身旁的杜明強,眼神中似有求救的意思。

    杜明強也深感此事頗為棘手,他知道平哥既然已經嗅到了腥味,那不咬出一口血肉來是決不會罷休的。

    斟酌片刻之後,他上前一步說道:“平哥,這些東西最好留着,以後對大家都有用……” 杜明強這話說得含糊,表情卻神神秘秘的,令人充滿遐想。

    這其實是他故意營造的緩兵之計,先把對方的胃口調起來,隻要混過了迫在眉睫的晚點名這關,便有時間慢慢琢磨對策了。

     平哥追問:“有什麼用啊?說出來我聽聽。

    ” 杜明強皺起眉頭,向監舍外瞥了一眼,壓着聲音說:“現在不太方便,等管教過去了再細聊。

    ”在他們這番交鋒的當兒,值班管教已經來到了四樓,很快就會一路查到四二四監舍了。

     平哥閱曆深厚,略一品味便看破了杜明強的用意。

    他已占着上風,豈肯把主動權輕易交出去?無論如何今天都要把這倆人搞的秘密解開。

    現在管教漸漸迫近,正是給對方施壓的好機會。

     抱着這樣的想法,平哥冷笑一聲:“不方便說?這事門子還挺大啊?我更不能兜着了。

    阿山,去把管教叫來!” 阿山隻聽平哥的吩咐,當下便跑到監舍門口大喊了一聲:“報告!” 值班管教正在四五個監舍之外,有些不耐煩地應道:“什麼事?” 阿山不知該怎麼說,又回過頭來看平哥,平哥用眼睛掃着杜明強和杭文治,等待倆人最終的決定。

     杜明強和杭文治交換了一下眼神。

    事情到了這個地步已經難有緩和的可能。

    他們面臨着兩種選擇,要不死不開口,等平哥把東西交給管教,再另想辦法和管教周旋。

    這樣能不能蒙混過關且不說,至少他們越獄的計劃肯定是夭折了;要不就告訴平哥真相,賭平哥會站在自己這邊,真要越獄時也好多個幫手。

     在這瞬息之間實在是難以決斷。

    監舍内忽地靜默一片,四人都不說話,隻有目光在相互間流轉着,擦起陣陣火花! “問你什麼事,怎麼又不說話了?”屋外值班管教一邊喝問,一邊往四二四監舍步步走來。

     平哥悠然地搓着手中的那張紙,不管怎樣,他現在穩居不敗之地。

    而杭文治和杜明強已經不能再等了,終于,就在管教的身影出現在監舍門口的那一刻,杭文治咬牙說道:“這是監獄地圖,留着它,我們都有出去的機會!” 雖然杭文治說話的聲音極輕,平哥聽來卻禁不住一震。

    他早已料到這張紙裡必定藏着玄機,但決想不到竟是這樣一個天大的秘密。

    他無法像先前那般氣定神閑了,握着地圖的手緊張地攥了起來,目光則直直地盯住了杭文治。

     杭文治和平哥對視着,毫無躲閃之意。

    現在該是對方來做決斷的時候! 值班管教已經來到了阿山面前,阿山還是愣愣地不說話。

    管教納悶地喝了句:“你吃啞巴藥了啊?!”然後把阿山推開,沖着屋内喊道:“沈建平,怎麼回事?” 杜明強夾在這場漩渦之中,暗暗捏着把汗:杭文治策劃越獄的決心如此堅定,現在舍命一搏,而平哥又會做出怎樣的選擇呢? 和重監區大多數犯人不同,平哥曾經毫無出獄的欲望。

    不過如今時過境遷,外面那個可怕的對頭已經死了,他的人生目标會不會因此改變呢? 在令人窒息的壓抑氣氛中,平哥終于給出了答案。

    他站起身對着管教笑道:“我安排阿山晚上把廁所刷刷,他覺得分配不公,想讓管教幫着評理。

    ” 管教不滿地揮了揮手:“這點屁事也拿出來說!都是一個監舍的,多幹點少幹點有什麼關系?” 阿山咧着嘴見風使舵:“我現在想明白了,沒意見了。

    ” “那就好。

    你進去吧,我先給你們這屋把名點了。

    ” 阿山回到監舍内。

    管教拿着名冊開始點名,點到平哥的時候他問了句:“你手上拿的什麼東西?” 平哥回答:“眼鏡的草稿紙,他不是幫着張頭的公子輔導功課嗎?” 管教點點頭,便沒在意。

    等這四個人的名字都點完了,把監舍門一鎖,自去其他監舍例行公事。

     耳聽得管教走遠了。

    平哥冷冷說道:“你們想越獄?膽子不小啊。

    ” 阿山還不清楚發生了什麼,聽到這話猛然間吃了一驚,目光在杭文治和杜明強身上骨碌碌轉個不停。

     杭文治歎了口氣,這事本來至少還能瞞着阿山,現在也瞞不住了。

     平哥看出對方所想,冷笑道:“你們倆想做這事,瞞得過初一,還能瞞得過十五?大家都在一個監舍裡,還是早點把話說敞亮了吧。

    ” 杭文治無奈地看了杜明強一眼,卻見後者緩緩地點了點頭。

    平哥這話說得确有道理,大家在監舍内朝夕相處,有人想要越獄的話怎麼可能瞞過其他舍友?這四人之間如果不能達成同盟,那終有一天會走成生死之敵。

    這事早點暴露出來,也未必沒有好處。

     “那好吧。

    ”杭文治好像也想通了,“現在大家都是一根繩子上的螞蚱……” “誰跟你們一根繩子了?”平哥打斷了杭文治的話頭,他晃了晃手裡的那張紙,“我現在把地圖交給管教,照樣可以立功減刑,我憑什麼要趟這淌渾水?” 杭文治被噎住了,他開着平哥,不明白對方到底什麼意思。

     平哥這時卻看着阿山,問對方:“阿山,你說該怎麼辦?” 阿山沉默了片刻,說:“我被判了二十年,就算減刑,也得再呆個十多年才能出去。

    況且……”後半句話阿山欲言又止,在他看來減刑顯然沒有越獄的誘惑大,其中一個重要的原因是他身上還背着個命案,隻要在監獄呆着就得提心吊膽的。

     平哥“嗯”了一聲,不置可否。

    此人用心極深,他把越獄的事情透露給阿山,然後又拿着姿态,其實目的都是一個:就是要先摸清阿山的态度。

    别自己迫不及待地沖進去了,卻被阿山在背後來上一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