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章 密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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會激起對方心底某種最原始的恐懼。

     根據張海峰以前的經驗,膽小的犯人會情不自禁地把身體往後縮,同時低下頭不敢看他;而膽大的犯人也會瞪起眼睛看着自己,可惜因為距離太近,他隻能看到自己的眼睛,卻無法把握自己面部的表情。

    這會讓對手有種踩在雲端之上、難踏虛實的感覺——這種感覺是最讓人受不了的。

    通常十幾秒鐘之後,對手或者會後撤,或者會躲開目光,而無論是那種結果,勝負已分。

     隻可惜杜明強卻與張海峰此前所有的對手都不一樣,他隻是站在原地,目光既沒有和後者對視,卻也沒有刻意躲閃。

    他那副悠然自得的神态,就好像對方根本就不存在一樣。

     這就像兩個高手在博命,一個人已經利劍出鞘,另一人卻視若無睹,甚至連最基本的防禦都不屑去做。

    他到底憑什麼這麼嚣張?當對手的劍鋒砍過來的時候,他又能如何? 旁觀者全都睜大了眼睛,他們在等待着張海峰将這一劍砍下去。

     但暴風驟雨卻并未如期而至。

    張海峰隻是伸手往杜明強上衣口袋裡一摸,掏出了一樣東西。

    而杜明強的臉色卻因此蓦然一變。

     “這是什麼?”張海峰把那東西高高舉在手中,同時回過頭來問自己的下屬們。

    立刻便有個小夥子起身答道:“這個便攜式cd機是刑警隊羅隊長帶來的,裡面應該還有張光盤……” “行了!”張海峰擺擺手,打斷了下屬的彙報,其實這cd機和光盤的事情他早就知道,光盤的内容他還親自審查過。

    此刻故意詢問,隻是要挑個話頭罷了。

    然後他再次轉頭看向杜明強,帶着絲貓捉老鼠般的笑意說道:“這是違禁物品,從今天開始,由監區管理方幫你保存。

    ” 杜明強無法像先前那樣氣定神閑了,他看着張海峰,目光中明顯燃起了憤怒的火焰。

    後者則暗自得意,知道自己這一擊果然是戳到了對手的痛處。

     雖然并不了解那盤小提琴曲有何背景,但張海峰早已猜到:這張音樂光盤對于杜明強肯定有着非常重要的精神意義。

    首先刑警隊的羅飛專門送了個cd機給杜明強,這已是很不尋常的事情;而杜明強有了cd機之後,一天恨不能二十四小時都挂着耳機——這些狀況都被張海峰看在眼裡,記在心中。

    他此前不加幹涉,也正是為今後可能發生的沖突留下後招。

     一件你鐘愛并且曾經擁有的東西,忽然被人奪走,那會是怎樣的痛苦感覺? 杜明強自恃小順之死跟他無關,于是便行事放蕩,以為張海峰拿自己也沒什麼辦法。

    他或許沒想到,張海峰早已吃準了他的死穴。

    人家根本不和你糾纏别的,直接打着監獄管理的旗号将你愛不釋手的東西收繳,你能有什麼辦法?說到底,這裡确實是人家的地盤。

    人在屋檐下,不得不低頭,難道這句古訓杜明強卻忘了嗎? 對方的擊打如此精準,杜明強不接招是不行了。

    他咬了咬牙,說道:“張隊,這是我最心愛的東西,你不能把它拿走。

    ” “哦?”現在張海峰反倒變得悠悠然了,他微笑着問對方,“你這話什麼意思呢?你是在請求我嗎?” 杜明強搖搖頭,目光變得愈發陰冷,然後他一字一句地說道:“不。

    我隻想告訴你。

    每個人都有最心愛的東西,你搶走了别人的,别人以後也會搶走你的。

    ” 這句話中的威脅意味已是昭然若揭。

    張海峰難以理喻地“嘿”了一聲,實在不明白對方到底憑什麼敢和自己這樣叫闆。

    他懶得再和對方多說什麼,直接把手中的cd機往地闆上一摔,然後撩起大皮鞋重重地踩了上去。

     杜明強發出一聲憤怒的低吼,沖上前想把張海峰撞開。

    後者早有防備,略一閃身的當兒已順勢将腰間的電棍抽了出來。

    隻聽一陣噼啪炸響,杜明強蜷縮着倒在了地上。

     “把他給我铐起來!铐成一隻蛤蟆!”張海峰用電棍指着杜明強,怒氣沖沖地喝道。

    立刻有兩個管教搶上前,各自掏出手铐對付杜明強。

    按照張海峰的授意,這兩隻手铐分别将杜明強的右手和右腳铐在一起,左手和左腳铐在一起,于是被铐者就隻能四肢向前蜷着,還真像是一隻蛤蟆。

     “還反了你了!”張海峰此刻一邊咒罵,一邊不間斷地用大皮鞋踩踏着那隻cd機。

    無辜的機器很快就變得稀爛,裡面的光盤也支離破碎了。

     杜明強發出困獸一般的陣陣低嗥,他掙紮着想要沖向張海峰,但無奈手腳都已受制,便有再好的身手也無法施展。

    旁邊的管教隻須輕輕一腳,他便像個沒有支點的陀螺似的滾倒在一邊了。

     張海峰已經完全掌控了這場争鬥的上風。

    他暗暗嘲笑杜明強不識時務,竟敢在四監區這塊地皮上和自己叫闆。

    現在鬧到這個局面,就算杜明強把小順之死的隐情捅出來張海峰也不怕了。

    他可以說這是對方故意挑釁誣告,隻要四二四監舍的其他人不開口,誰會相信一個在學習大會上睡覺,然後又公然頂撞管教的刺頭? 杜明強還在地闆上翻滾掙紮着。

    張海峰便把稀爛的cd機踢倒對方面前,然後他蹲下身,用電棍挑起對方的下劾問道:“跟我鬧?現在你滿意了嗎?” 杜明強瞪着兩隻眼睛,眼球因為憤怒而布滿了血絲。

    然後他沖着張海峰輕輕地說了一句話。

    那句話像電流一樣狠狠地擊中了對方,張海峰蓦地愣住,臉上露出難以掩飾的驚駭表情。

    短短的片刻之後,那驚駭又被令人恐懼的震怒所替代。

     張海峰一腳踢向杜明強的胸口,後者弓着背,在重擊下幾乎喘不過氣來。

    不過這還隻是開始,噼啪作響的電棍緊跟上來,令杜明強渾身的肌肉向篩糠一樣痙攣不止。

    他的大腦也在極度的痛苦之下變得一片空白,視覺和聽覺感觀都消失了,不知道接下來還發生了什麼。

     台上台下的旁觀者們則目瞪口呆地看着張海峰像瘋了一樣地折磨着杜明強,用腳踢,用電棍捅,幾乎沒有間歇。

    直到他的下屬們清醒過來,這才七擁八上把失去理智的隊長拉到了一邊。

     “張隊,你冷靜一點。

    這麼打會出人命的。

    ” “是啊,而且這公共場合的,要顧及影響。

    ” …… 在大家的勸解聲中,張海峰勉強平息下來,他指着在地闆上口吐白沫的杜明強,命令道:“給我帶到禁閉室去,就這麼铐着,先關十天!” 兩個管教上前,連拖帶架地把杜明強給弄走了。

    張海峰叉腰站在原地,胸口起伏不斷,兀自氣憤難平。

     台下坐着的囚犯們面面相觑,驚心不已。

    張海峰“鬼見愁”的名頭傳了十多年了,但衆人對他的畏懼多半還是精神層面上的。

    像這樣瘋狂地毆打一個犯人還真是從來沒有過的事情。

    大家一邊擔憂這可怕的怒火千萬别燒到自己身上,一邊又在暗暗猜測:這杜明強到底說了什麼,居然把張海峰氣成這樣? 杜明強說最後一句話的時候聲音不大,台下的人是聽不見的,但台上卻有一人聽得清楚。

    這人正是先前上台發言後還沒來得及撤走的杭文治。

     杭文治不僅聽到了杜明強的話語,更重要的是,他完全明白那句話中隐藏的可怕意義。

     每個人都有最心愛的東西,你搶走了别人的,别人以後也會搶走你的。

     張海峰踩碎了杜明強的cd機,他以為自己擊打到了對方最脆弱的地方。

    而杜明強卻要告訴告訴他,自己同樣也盯準了他的命門。

     杜明強說的那句話是:“芬河小學六二班,2号樓203房,張天揚。

    ” 即便是世界上脾氣最好的男人,作為一個父親,又怎能忍受這樣一種針對自己愛子的赤裸裸的威脅?張海峰的怒火熊熊燃起,讓遠在數米之外的杭文治都感受到了火苗的灼烈。

    同時後者亦不能理解,杜明強為何要一而再,再而三地挑戰張海峰的權威?最後那句導緻場面完全失控的話語更是毫無必要。

    唯一的解釋,便是那張cd對于杜明強實在太重要了,那種重要性甚至超出了他理性能夠掌控的範圍。

     确實,無論從哪個角度來看杜明強的行為都是不理性的。

    他的反抗和挑釁有何意義?其結果不僅失去了心愛之物,還要面臨極為嚴厲的懲罰。

     沒有人知道杜明強在禁閉室裡的那十天是怎麼熬過來的。

    他被铐着手腳,身體始終無法直立,而一些非常簡單的動作對他來說也變得無比艱難。

    他無法擡手,難以邁步,就像是一個失去了自理能力的廢人。

    吃飯喝水隻能像狗一樣用嘴去拱,想要拉屎拉尿時,褪穿褲子便成了一個天大的難題。

    這樣的禁閉生活不僅是對身體的折磨,對精神也是一種摧殘,而更重要的,則是對人格的徹底羞辱。

     當十天期滿的時候,張海峰親自帶人去給杜明強解禁。

    禁閉室的屋門打開之後,一股令人難以忍受的惡臭撲面而來。

    張海峰退到一邊,命令兩個手下進去清理。

    那兩個管教一手掩着鼻子,一手攥着水管沖洗。

    水流擊打着牆角那個難辨眉目的人形,将他身上的污穢以及地闆上的剩飯殘便沖入房間内的便池中。

    那人環肢而坐,任憑水柱的沖擊一動不動。

    隻有當水沖進鼻腔時,他才控制不住地嗆咳幾聲。

     “還有氣啊?我還以為你死了呢。

    ”一個管教奚落似地笑道。

     “沖一下就行了。

    ”張海峰這時走到門邊吩咐說,“把他的铐子解開吧。

    ” 兩個管教放下水管,上前解開了杜明強手腳上的铐子,其中一人輕輕踢了後者一腳:“起來活動活動吧。

    ” 杜明強身形晃了一晃,想要起身卻又氣力不濟。

     張海峰略一皺眉頭道:“你們兩個把他扶出來。

    ” 雖然已經沖洗過一番,但杜明強周身仍然肮髒難聞。

    兩個管教隻能硬着頭皮執行張頭的命令,他們一邊一個挾住杜明強的腋窩,同時發力将後者攙托起來。

    杜明強依然微微躬着背,十年的佝偻生活使他一時還難以适應正常的身體姿态。

     張海峰站在禁閉室外,等着兩個手下将杜明強扶到了自己面前。

    然後他沉着臉問道:“杜明強,你現在認識到自己的錯誤了嗎?” 杜明強艱難地擡起頭,他的目光盯在張海峰的臉上,一開始是空洞麻木的,然後慢慢有了些生氣,像一個剛剛從深度昏迷中蘇醒過來的病人。

     看着對方這副樣子,就連“鬼見愁”也禁不住起了些許恻隐之心,他的語氣略微柔和了:“關禁閉隻是教育你的手段,并不是最終的目的。

    最關鍵的是你要接受這次教訓,你明白嗎?” 張海峰相信對方不會不明白的。

    就連老虎都可以被馴服,杜明強作為一個有着辨析能力的人類,又怎會在一條思路上走到黑?先前在會場上他是一時沖動,現在經過十天的漫長折磨,他怎麼也該想明白了吧?” 杜明強沒有去接張海峰的話語,他忽地眯起眼睛,臉上露出一絲古怪的笑容,說道:“五年。

    ” 張海峰不明白對方的意思,下意識地反問:“什麼?” “我的刑期——”杜明強這口氣吸得太長,把剛才嗆進肚子裡的水又逼了上來,他劇烈地咳嗽一陣之後,笑着把話說完,“——不過隻有五年。

    ” 那笑容像帶着刃口似的,刮得張海峰的心一陣緊縮。

    他知道了,自己面前的這個家夥雖然連站立都很困難,但他卻根本沒有被擊倒。

    在承受了非人的摧殘和羞辱之後,那人沒有産生任何退讓的意思,所有曾淩駕在他身心上的壓力全都轉化成了更強烈的鬥志和仇恨。

     不過這樣的事情也并不可怕。

    在四監區的地盤上,張海峰何時曾忌諱過任何囚犯?他“鬼見愁”才是這裡的主宰。

    再兇頑的犯人也隻能在他的鞭子和鐐铐下苟且生存。

     隻是這一次張海峰忽略了一個問題,一個非常嚴重的問題。

     眼前這個家夥并不會在這裡呆一輩子。

    他不是一個重刑犯,他的刑期隻有五年。

     五年的時間不會很長,當那家夥出獄之後,他們之間的形勢又将怎樣維持? 毫無疑問,到時候那家夥會變成一隻不受任何約束的猛獸,即便自己不用怕他,可自己的兒子呢? 張天揚,這是張海峰最心愛的事物。

    而杜明強已經惡毒發誓要将這事物摧毀。

    到了猛虎歸山的時候,自己五年的優勢又有什麼意義?隻能成為進一步激化仇恨的砝碼而已。

     張海峰迎着杜明強的目光,雖然他的表情仍然強勢,但他的腦袋卻在陣陣隐痛。

    在他十多年的獄管生涯中,他第一次感覺對某種局面無法收拾。

    最終他隻能煩躁地揮了揮手,喝道:“把他帶回去,讓他自己再反省反省!” 此刻正是工作時間,兩個管教便直接把杜明強押回了生産廠房。

    看到杜明強被送回來了,原本埋頭幹活的犯人紛紛投來關注的目光。

    他們很想知道:這個敢在衆人面前頂撞“鬼見愁”的家夥現在會淪落到怎樣的下場。

     杜明強面色蒼白,眼窩内陷,下劾上則布滿了亂糟糟的胡子茬,說不出的落魄憔悴;他的身體則明顯發軟,要在管教的支撐下才能站穩;濕漉漉的衣服緊貼着他的皮膚,水分持蒸發持續帶走他體内的熱量,雖然在初夏季節也難免讓他瑟瑟發抖。

    這一切都證明了他剛剛經受了怎樣痛苦的十天煎熬。

    不過旁觀者同時也清楚,這個人的精神并未被壓跨。

     因為他的目光仍然明亮堅定,他的雙腿向前邁步的時候也沒有絲毫的猶豫。

    他看着前方直行,像是瞄準了某個既定的目标。

    這目标已經深深地紮根在他的心中,沒有任何情況可以讓他屈服放棄。

     犯人們不敢多言,隻能暗自用眼神交流着心中的贊歎。

    監獄裡是個非常現實的地方,強者永遠會得到尊重。

    不管杜明強以前如何,在經曆過這件事情之後再兇頑的犯人也得讓他三分面子。

     管教把杜明強送到他的工作台邊,對坐在不遠處的平哥說道:“沈建平,給他安排點生産任務。

    ” 平哥忙站起身道:“明白。

    ” “你們監舍是怎麼回事?盡出亂子!”管教埋怨了兩句,離開了。

     平哥分出一堆生産原料扔到杜明強的桌子上,不冷不熱地說:“回來了就好好幹活吧。

    甭管你多牛逼,在這裡也就是根雞毛。

    雞毛長再高能高得過肚臍眼?” 杜明強沒搭他的茬,自己坐在椅子上慢慢地調整生息。

    這時又有一人走上前道:“你剛剛出來,先休息休息,這些活我幫你做。

    ” 說話的人正是杭文治,他一邊說一邊把那堆原料抓在了手中。

    杜明強看着他點點頭,算是表了謝意。

    旁邊的平哥“哼”了一聲,倒也沒有幹涉。

    其實這會已經到了快收工的時候,剩餘的工作量已不太多。

     過了一個多小時,接近晚飯的點了。

    “大饅頭”開始催促各個小組交活。

    四二四監舍有杭文治這個能手坐鎮,生産任務自然不會拉下。

    交活驗收完畢,大家便排着隊去食堂用餐。

     杭文治本來想要扶杜明強行動的,但被後者婉拒了。

    經過這段時間的恢複,杜明強的衣服已經差不多幹透,身上慢慢聚起些熱氣,臉上也有了血色。

    行走之間已無大礙。

     抵達食堂之後,衆人打了飯菜各自找座就餐。

    因為杜明強身上仍然有一股異味,沒人願意和他坐在一起。

    這倒正和杜杭二人的心意,倆人遠遠找了個角落,可以不受打擾地聊上一陣。

     杭文治首先便道:“你怎麼那麼沖動?張海峰在這裡說一不二,你何必跟他頂真呢?頂來頂去有什麼好處?最後吃苦的還不是你自己?”口吻有三分責備,三分勸解。

     杜明強先大口吞了一陣飯菜,趁着稍稍歇口氣的當兒才冷笑道:“現在說最後還太早了吧?” 杭文治一愣:“你還不肯罷休?” 杜明強不回答,又開始埋頭吃飯。

    在禁閉室那十天可是把他餓壞了,他現在急需用熱騰騰的食物來補充自己的體力。

     “你也是個聰明人,怎麼就轉不過這個彎來?”杭文治有些毛了,“就算你要報複,又何必急在一時?” 杜明強擡起頭說:“我沒着急啊——一切等我出去之後再說。

    ” “這就好。

    我想你也不緻于一錯再錯。

    ”杭文治松了口氣,然後又壓低聲音說,“别忘了我們的大事,現在這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