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章 暴戾恣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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常春園因款項不足,直拖到來年春天才落成。

    它建在城東五裡處,占地百十畝,江南風光,盡在園中。

     一進大門,右邊是演武場,演武場之側又砌了一道圍牆,馬廄、廚房、仆役住屋盡收其中,沿牆三面,開着三道小門以供出入。

     左邊是種滿奇花異草的翠華園,中有一座精巧的小樓,名曰翠華樓。

    翠華園之側,是一片假山和竹林。

    在江南園林中,竹是最最緊要之物,宋時蘇東坡曾寫下這樣的詞:“甯願食無肉,不可居無竹。

    ”無竹,園林則不秀不美,園也就不成其為園。

    所以,建造園林第一要緊的就是要栽上竹子。

     程瑞彩自然不懂得什麼叫園林之美,但總是見過聽過,而且他要的是排揚,是面子,所以下令園林中不僅有竹,而且要有奇竹、怪竹,讓人不但見竹,還要看個稀奇。

     因此,這片竹林中就有毛竹、綠竹、麻竹、桂竹、石竹這些常見竹種,還有葫蘆竹、人面竹、四方竹等稀少竹種。

     葫蘆竹根大尾小,每節竹筒都像葫蘆;人面竹竹身上的花紋酷似人臉,甚至還瞧得出是男是女,是喜是悲,十分有趣。

    四方竹乍看是圓形,以手觸之,則有楞,是方形,根部尤為明顯,甚是特殊。

     這幾處地方大緻構成了常春園前半部風光,石竹園之後是一大池塘,建有九曲石橋,直通水榭。

    水榭立于池中,旁泊小船。

     翠華園之後是兩座樓房,有長廊相連。

    第一座樓叫“彩禮樓”,凡一應地方士紳官吏,送禮就送到這兒。

    第二座樓名曰“卧鳳樓”,是程瑞彩的卧房。

    皇帝稱龍,他自稱鳳,比皇帝老子低一格,他曾對左右說過:“滄海桑田,時光輪回。

    說不定有朝一日,這鳳字換成龍字說不定!” 兩座樓雕龍畫鳳,豪華無比。

     卧鳳樓之後又是一片花木,靠圍牆處則是衛士侍從的住房。

    樓之右側是池水,左側是果林。

    果林之後是一片原有的雜樹林。

    雜樹林中也蓋有衛士住屋,林後是“講武閣”,據說程太監從皇宮從各地搜羅來的武功秘籍就藏在這裡。

    最後又是一幢砌有圍牆的小樓,被稱為“禁屋”,所有人等,不得允許不能人内。

    而有這種權限的,隻是程瑞彩本人。

    因此,那“禁屋”裡到底是怎麼回事兒,恐怕隻有少數親信知道。

     上述不過是常春園的大緻情形,至于房屋造得如何堂皇,室内家俱擺設又是多麼名貴,自是不必多說。

    總之,常春園就是富貴園,凡人間昂貴珍奇、價值連城的珠寶古玩,可以說是應有盡有。

    就是當今皇親國戚,隻怕也不敢與之攀比。

     常春園既然完了工,程瑞彩立即擇了個黃道吉日,大舉搬遷。

     這天,整個園林張燈結彩,凡福州城内七品以上官兒和富商巨賈都接到了稅監大人的請帖,人人都知道稅監要從自己身上拔毛,但有誰敢不識擡舉拒不受請?可是,這禮兒沒有個數,送多少才算交代得過去?早在兩三個月以前,許多人為此焦慮萬分,送少了無異要把腦袋搭上,送多了實在是心有餘而力不足。

    這是常春園快要完工時衆人的心情,天天都得派人打探修建情形,掐指計算大約何時就該送禮,得早早就有準備。

    一時間,城内古玩珍寶大漲其價,使達官貴人叫苦不疊。

    有的則派專人到廣州、杭州、京師去采購。

    總之煞費心機、窮搜才智。

    稅監大人隻要金口裡吐幾個字,你要麼升官要麼下地獄! 終于,稅監府的帖子下來了,一共分為三等。

    第一等用的是大紅紙,書燙金字;第二等是大紅紙書墨迹;第三等是粉紅紙書墨迹。

    至于衆人擔心送禮之數,那算是白擔了,因為請帖上已經标有送禮的價碼,你隻要按帖上所書數目如數奉上就是了。

    接到第一等帖子的人,面子自然也比别人大。

    那可是稅監大人瞧得起你,你活該奉送五千兩銀子。

    第二等是三千兩;第三等是二千兩。

     至于你送金子還是銀子乃至珠寶、玉器不等,反正價值隻要超過五千兩、三千兩、二千兩的等級就成。

     古往今來的貪官們敲詐勒索本也不是稀罕事,但像程瑞彩這般明目張膽、明碼實價開列在請柬上的,除了這些太監,又有誰敢如此猖狂如此霸道嚣張?而且,在程瑞彩之前已有了先例。

    在上一代皇上手下就有一個大宦官,公然在京師敞開大門受禮,這道門晝夜十二個時辰不關,方便送禮的什麼時候來孝敬都成。

    此門一開,上至京中朝官,下至各省地方官吏,絡繹不絕趕來送禮。

    這個大宦官允諾,送禮百金以上的,夠格到他官邸客室坐一坐,由下人奉送一杯清茗。

    送千金以上者,則以酒食款待。

    那些窮兮兮連百金都送不足的小吏,就連進門的資格都沒有。

    試想京師中宦官都敢如此胡作非為,這程瑞彩遠在閩省獨攬軍政大權,他還能有什麼顧忌? 這段時期裡的太監們,當真是權傾朝野。

     有兩句詩,正好道出這些奸宦的威風。

    詩雲:“尚書叩頭如搗蒜,侍郎折服似栽蔥。

    ” 一部之長官副長官尚且如此,其餘官員還能在他們眼中麼? 且說這日酉時正,數十名吹鼓手在常春園大門外吹吹打燈、鑼鼓喧天,迎接前來賀喜送禮的官員士紳。

     大門上,張挂了兩條巨大醒目的喜聯。

     上聯曰:“玉堂盡畫錦。

    ” 下聯曰:“華屋滿春晖。

    ” 賀客們或騎馬或乘車,絡驿不絕前來,一個個錦衣華服,臉上強裝笑臉,準時而來。

     大管家段升,帶着二十多名手下,代主人站在大門迎客。

    段升的前面有兩排衛士檢驗客人請帖,驗畢放行才能到達段升跟前。

    進門後,自有人引路,直達彩禮樓獻禮,然後才可以在園中漫步觀光。

    當然,到處都有侍衛的目光盯着你,不管你來頭有多大。

     那些搜刮有術能送重禮的官紳,都帶有一名或幾名挑夫或是随員,這些人隻有跟着主人才能進園,把禮物送到彩禮樓,然後有人把這些下人帶走,到廚房賞頓酒飯。

     送了禮的爺們,雖驚歎園中的豪華,但園中到處都是手持兵刃的衛士,就像進了座兵營,又像自己突然變成了小賊,被許多雙犀利的目光盯着,心中實是大不自在,因此許多人甯願滞留在大門口看熱鬧,須知這是一次難得的盛會,一些平日難得照面的大人物,今日定會到來,可以一見各人風采,還可以瞧瞧何人的禮物最多最精也最闊。

     不久,新任巡撫張元張大人、新任右布政使孫育才孫大人駕到。

    這位巡撫原任右布政使,因送了不知多少珍重古玩,被稅監大人薦到京師,擢升為一統閩省三司的主官。

    而孫育才原是布政使司中的一名參政,同樣是送了重禮,被程瑞彩薦升為右布政使。

    兩位大人由管家帶着挑夫各二十名,浩浩蕩蕩而來,看得衆人瞠目結舌。

    雖說箱裡盒裡裝些什麼不知,但決不是等閑之物,試看今日的朝賀者,還有誰能有這般大的氣派? 管家段升一見,連忙迎了上去,不讓衛士再檢查請柬,并和兩位大人寒喧了—番。

    後緊接着又來了四位大人,段升一看,臉也闆了起來,張元、孫育才回頭一看,不禁啞然失笑,兩人對視一眼,心意相通,故意不進園子,要等着和那四位仁兄在禮物上一較高下。

     來的四位大人是:左布政使林儒賢、都指揮使盛彤、按察使項長林、福建道監察禦史經文亮。

    四位中以經文亮品極最低,不過是個正七品官兒,而布政使、都指揮使都是正二品等級大官,按察使至少也是個正三品。

    按品級說,他最多隻能得一張三等請帖,可是在衛士檢驗請柬時,衆人發現他持的居然也是一等大紅金字帖,想來大概是他的官職權限不容輕視的原因。

    京城都察院轄下的監察禦史職務是監察百官,是皇上派到各地的耳目,僅閩省就有七名之多,分駐各府,各有監察範圍。

    經文亮專駐福州府,地方官對他一向優禮有加。

     那麼,這四位官兒帶來了多少禮品呢? 隻見他們身後都帶有兩名随員,八個随員中隻有一個提着個小錦盒。

    這一來,衆人不禁納悶,小錦盒是經禦史的禮品,難道盒中之物是件稀世珍寶麼?可另外三位大人呢?他們可是掌地方行政、刑名、軍事的三司主腦,難道敢一份禮品也不孝敬稅監大人麼?看來還不至于吧,也許他們送的是銀票呢…… 人們猜測着議論着,但隻有知内情的人明白,這四位大人是程瑞彩心目中的刺頭兒,他們為宦清廉正直,隻怕送不起五千兩的禮,而且也不會送。

    自稅監大人上任後,這幾位大人并不常到稅監府走動,偶有往來也隻是為公事而已。

    還聽說林大人、項大人、經大人還合寫了表章上京,彈劾程瑞彩貪贓枉法。

    因此,稅監大人恨透了他們。

     此時,驗完了請柬,段升請六位大人進園。

    張巡撫昂首挺胸、滿臉得意,大搖大擺和右布政使孫育才率領四十名挑夫直往前闖,左布政使林大人等四人卻落在後面跟着。

    衆人注意到,他們彼此間連個招呼也不打。

     彩禮樓樓下有五間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