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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日同僚家中。

     這位同僚家中頗有些田地财産,從軍多年,年歲大了些,家中父母妻兒早就盼着他解甲歸田呢。

    故而,國民政府下令遣散湖北新軍時,唯有他一人是滿心歡喜地準備回老家。

    因平時和逸之是無話不談的朋友,逸之專門為他擺了一桌餞行酒,又派了軍中的車馬送他回到鄉下家中。

    回鄉後,他每次進城采買貨物,都要拐到營中,和逸之聊聊鄉下桑麻之類的閑話。

     逸之躲在這位老兄的家中,暫且擔當起了他族中子弟的山長。

    每日裡,除了教習這位老兄的子弟們文化,同時也教習些少林武功。

     很長時間裡,民國政府都是不惜重兵查訪,四處捉拿二次革命的餘黨。

     逸之隻好蜇伏于這位袍澤老兄的老家,暫時隐姓埋名起來。

    這裡山青水秀,加上天高皇帝遠,民風淳厚。

    逸之有驚無險地躲了一年多的日子。

    直到這位老兄打探得官府捉拿松懈了一些、城裡的局勢也緩和一些時,逸之才潛回了山城老家。

     他先是在蘆店姑媽家住了一段日子。

    因見老家白坪并無動靜,這才回到老家看望久别的二老爹娘,同時打算接妻兒團聚。

     這天傍晚,如茵的奶娘打山城來吳家看望小姐。

     從奶娘的臉色上,如茵一眼看出來:逸之又有消息來了! 果然,奶娘捎來了逸之的一封信:眼下,他已回到山城。

    因他一位本家的爺爺在後山的玄中廟做主事,眼下他也借住在廟裡,單等如茵見信後,到廟中一見,商定團聚之事。

     奶娘走後,如茵把自己關在屋内,整整一天都輾轉不安。

     天井裡,一勾銀簪似的新月,早早地挂在了前庭的挑檐,星星一顆又一顆地躍上了夜幕。

    帶着醉意的晚風,把院中月季、茉莉和鳳仙花的清馨不時吹進窗來。

     如茵坐在鏡前,細細地梳好頭,換上一件暮青撒花的绉綢夾襖,照了照鏡子:呀!太豔!這要萬一撞上人,人家會怎麼看自己啊? 她一把拉下,另換了一件家常暮藍夾襖。

    再看看鏡子裡,一張臉,兩頰怎麼像是染了胭脂一般?怎麼還是顯得這般绯紅嬌豔的?天哪,若是路上碰見熟人,人家一定會疑心自己心思不靜! 她趕緊拿來毛巾沾了涼水,敷在臉上鎮了又鎮。

    再看看鏡子,才略略嫌得蒼白了一些。

     收拾完畢,她的心咚咚地跳着。

    輕掩了院門,對丫頭說要一個人到園子裡透透風,便獨自來到後園,去赴這一别又是幾年的重逢之約!這幾年裡,她天天都在盼着這一天,卻也天天都怕這一天的來臨!天天祈禱佛祖保佑逸之能平安歸來,可是他平安歸來後,自己又如何面對? 園子裡靜悄悄地,沒有一個人。

    風送來月季花迷人的香氣。

     她穿過紫藤架,過了竹林,徑直來到園子後角。

    手腳發顫地從衣袋裡取出開園子角門的鑰匙——這還是宗岩從管家那裡要來的一把備用鑰匙。

    他因老愛從這後園子出去,到後面去上山、看水、射箭,嫌天天跟管家要太費事,便要了一把備用的。

     正要開鎖那時,突然,從後山吹來的一股子冷風一下子撲到了她身上。

     她蓦地打了一個寒噤,心内一驚:天哪!我,我這是去做什麼事的啊?! 她急忙轉回身來,緊走幾步,靠在一處假山上,撫着自己狂跳而灼熱的心,強令自己鎮定了一會兒。

     天哪!這算是做什麼?偷偷摸摸、鬼鬼祟祟地!一個三十多歲的寡婦,一個兒子比自己還要高的母親,竟然要去和人私會…… 天哪!這若讓人知道如何了得?自己丢人事小,孩子宗岩站不得人前也事小,可是,自己的恩人吳家和子霖,從此将會因為自己蒙上多大的羞辱啊?! 再說,自己可是一位有名的節婦!是被人建了碩大無朋一座節烈碑坊的節婦呵!醜事一旦傳揚開來,可憐子霖那般寬厚、深情的一個人兒!為了自己,他一生竟沒有自己的親生骨肉,卻又始終不肯納妾娶小,至死關愛宗岩都一如親生。

    當初自己堅持苟活下來,隻是為了要保住逸之的骨血,才甯可忍辱負重、嫁了子霖的。

    可是如果沒有子霖的這份情義,自己和兒子早就骨朽荒野了。

    憑什麼會有今天? 如今,自己怎能夠忘恩負義,做下不明不白的尴尬之事,以緻吳家蒙羞,讓族人笑罵,使子霖從此亡靈不安麼? 她一時淚如雨下,萬千滋味。

    在園中徘徊了一個多時辰,終于沒有勇氣再去打開那扇通往後山的小門了…… 逸之萬沒有料到:此番歸來,自己日思夜盼的如茵,竟然連見自己一面都不肯了! 那天晚上,他一直等如茵到月墜西山,卻始終沒有見到她的影子!後來,隻從如茵奶娘那裡見到了如茵給自己的一封信: 逸之: 請忘掉如茵罷!她是再不能夠見你了。

     這個世上的好女子太多了。

    如茵從踏進吳家門的那一天起,已前世注定今生今世生是吳家人、死是吳家鬼了。

     并非如茵無情無義——子霖臨終前,如茵曾答應過他:此生此世,永遠不告訴宗岩的真實身世。

    如今,豈能對一個死者食言?此其一。

    其二,子霖活着時,如茵數年竟未能為他生一親子!且如茵原以為你已亡故,心内始終為你留着一席之地。

    故而始終對子霖清清淡淡。

    子霖不僅從未有過半點憾怨之意,且始終視宗岩如己出,對如茵亦寬厚憐惜依舊。

    如茵曾多次勸說催促子霖納妾,子霖終不肯有負如茵!如茵常感欠子霖甚深! 如是,如茵有何理由負于子霖?想子霖去時,最放心不下的就是年幼宗岩。

    臨終隻有一個囑托:并不要如茵做什麼節烈之婦,隻希望兒子永不離開吳家,希望兒子能為他續一脈香火。

    年年清明時節,能有人為他的墳頭添一捧新土,灑數點冷淚。

    便在九泉之下足矣!今如茵即令敢冒天下之不韪随君而去,又怎忍丢下吾兒宗岩形影孤單于吳家? 如茵思慮再三,無論如何皆有腸折肝碎之痛!故請君為如茵謀:如茵目下已是衆目睽睽之節婦。

    一旦随你而去,不僅梁家一門老少從今為鄉裡譏笑,吳門因如茵而蒙羞,吳家坪亦必将引發地崩天裂之是非!子霖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