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六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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中約下,三人在中嶽廟西的九龍宮門外會面。

    這兩位朋友是南方的革命黨,受上司之托,專程和逸之聯絡反清大計的。

     為避免惹出不必要的麻煩,逸之特意扮成一位外地的客商:戴了一副大墨鏡,濃密的連腮胡子,頭戴一頂壓得遮住半個臉的涼帽兒。

    肩上背着一個褡裢,身穿隐花藍緞的直綴長袍,外罩着一件元色坎肩,腳踏一雙雙梁的軟底靴子。

    因見時間還早,便混迹于人群中四處閑逛着看景緻。

     蓦地,在人群當中,他覺得眼前一熱:天哪!是如茵——她身邊跟着一身富家公子打扮、滿臉春風的吳子霖,子霖背上馱着一個四五歲的小男孩兒!那肯定是他們的孩子啦!驟然之間,逸之覺着自己的心一下子狂跳起來!一張臉兒頓時熱漲熱漲的,胸口也被什麼東西狠狠地撞了一下!他立時捂着作痛的胸口,急忙轉過臉去,裝做觀看身邊的一塊石碑。

    可是,他發現自己此時全身顫抖着,牙齒也咯咯地響個不停!實在忍不住,再次轉過臉時,如茵和子霖兩人剛好從他身邊高首闊步地徑直去了! 她根本就沒有注意到離她隻有四五尺遠的自己! 憑着一枝冬青樹枝的遮掩,他大口地喘着氣,目不轉睛地望着他們一家人越去越遠了…… 他把頭抵在石碑上,再也抑止不住滿眼的淚水滾滾而下! 她看上去好像很快活、也很幸福罷?她早就把自己忘了個幹幹淨淨?! 那一瞬間,他幾乎就要管不住自己啦!他想追上去、再看看她,再聽聽她說話的聲音!他甚至湧出想要堵住她,攔住她,告訴她自己還沒有死!甚至湧出想要把她搶走的強烈渴念……可是,他抑制住了自己的沖動。

     這時,他想起了當年在南方時,當他從大表哥的信上得知如茵竟在自己“暴斃”不足一個月的日子裡,就熱熱鬧鬧地嫁給了吳子霖時,曾經度過了怎樣的一段日子!整整十幾天的日子裡,他都是沉溺在酒醉中,幾乎沒有清醒的時光。

    男兒有淚不輕彈啊!他記得,那時的他沒有怎麼流淚。

    但沒有想到,六年後的今天,當他重新見到如茵時,竟然會流下這源源不盡的男兒淚! 當年,當他從痛苦的沉醉中醒來之後,曾回信告訴大表哥:既然事已至此,自己“死而複生”的消息,就沒有必要再告訴劉小姐知道了!也正是從那時起,在山城,除了杜鴻飛之外,自己依舊還活在人世的真相,甚至連如松和如桦堂兄弟都不知道。

    及到後來,他真正成了朝廷捕捉的亂黨後,他一直沿用的都是堂弟梁迅之的名字。

     既然過了這麼多年,既然她活得好好的,自己為什麼還要再去擾亂她生活和心靈的甯靜呢?難道,自己不希望她幸福和甯靜麼?難道,自己甯願她悲悲戚戚、尋尋覓覓地,為自己守節一生、清冷一世麼? 他緊緊地抓住身邊的冬青樹枝,覺得自己虛弱得快要站不住了!他跑到禅林的深處,平生第一次這般盡情地流起淚來!這樣過了好一陣子,畢竟覺得心内好受了一些。

     遠處,廟會戲班子的鑼鼓聲和鼎沸的人聲隐隐傳來。

    他覺得有一種孤獨和怆涼感襲上心來!稍頃,倒也長噓一口氣,生出一些欣慰來:畢竟,看上去,如茵眼下的日子好像還算開心。

    而且,當初她若真的跟了自己,這幾年來,自己又是這般的一副境地,随時都面臨着動蕩和兇險,又如何能保證她的甯靜和安定呢? 當初若不是她傾其所有,恐怕那胡知縣也不會那般輕易就放了自己!而她聽說自己突然“暴死”的消息後,也不知怎樣地痛心和絕望呢!難道,自己甯可她為自己殉情而死麼?難道自己就願意她一生痛苦、滿面淚水、永無開心之日麼?既然她活得還算如意,自己何必還重新擾亂她的心靈,再去撕裂她已經平複的創傷呢? 而且,眼下正有一樁天大的重任等着自己呢!又如何能夠被兒女私情所羁絆、所耽擱?吳子霖畢竟是滿清命官,自己若真的造次起來,說不定就會連累了南方同盟會的幾位同志,豈不壞了整個大計? 想到此,逸之摘下眼鏡,拭幹淚水,昂頭大步地向和朋友約見的地方走去。

     這兩年,逸之和鴻飛二人,雖說一直隐伏在偏遠的鎮子裡,興辦新式學校,教育啟蒙學生,可與南方的朋友始終沒有斷了往來。

     自從自立軍起義失敗以後,改良派的一些朋友認為:這次自立軍起義失敗,幾百位同仁送命的根本原因,就是因為康有為的言而無信所導緻的!因此,改良派的朋友之間,漸漸生出了隔隙,最終分裂成了兩部分:一部分仍舊追随康有為,繼續君主立憲的努力。

     逸之和另一部分朋友,和改良派分道揚镳,毅然開始了追求西方自由、平等、民主的共和制。

    這幾年裡,因逸之親眼目曆了民間百姓的困苦,一天天地看清了清廷的腐敗和專制的暴虐……這已經是一個腐朽透頂了的政府!無論如何改良,無論怎樣努力,也不過隻是在一面破麻袋片上繡花,沒有人能夠再挽救它搖搖欲墜的命運了。

     年前寒假,他和鴻飛一齊趕到湖北,和幾個會黨朋友秘密宣誓并聚議“驅除鞑虜,恢複中華”大計。

    回鄉之後,便宣傳革命、聯絡發展會黨成員,并多次秘密聚會,醞釀推翻大清王朝、建立民主共和的革命活動。

     在中嶽廟九龍宮的客房裡,逸之受革命黨指派:乘湖北眼下大力募練新軍之際,令逸之前往,争取在軍中立住腳,配合同仁志士,在士兵中宣傳反清,發展會黨! 逸之得命後,迅速趕回颍陽,辭别杜鴻飛之後,立馬動身趕往湖北。

     在朋友的引見下,逸之見到了負責督練湖北新軍的一位幫辦。

     當這位幫辦得知逸之曾在小站新軍做過事,并且已是武七品官職的實情時,感到十分詫異,問他當年為何離開小站新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