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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屋,見上首端端正正地坐着身穿棗兒紅團花緞袍、慈眉善目的姑姥娘時,心裡一熱,未及說話,先跪在當門的一個蒲團上,端端正正地給姑姥娘磕了三個頭。

    被丫頭攙起後,依命緊偎着姑姥娘,在一個鋪了紅氈墊子的小杌子坐下了。

    姑姥娘便拉着手兒,問如茵的爹娘好,問如茵的大爺、二大爺和大娘們好。

    如茵這時把自己帶來的一個花包袱抖來,把娘給姑姥娘親手做的兩件衣裳和鞋襪拿了出來。

     姑姥娘撫着那些衣裳,一臉喜色地對左右誇獎道:"你們都瞧瞧,俺這個侄女的針線活怎樣!當年在俺項城老家,方圓幾十裡都沒有人能比的!" 衆人接過針線,一邊傳看,一邊啧啧地誇贊起來。

    姑姥娘笑呵呵地對妗子和衆人說:"我娘家隻有這麼一個親侄女!打小沒了親娘,兩歲抱到我身邊,直養她到十三四才接回去。

    嗳!那閨女,打小兒不僅針線活兒好,人也勤謹有眼色,比家裡的一大群閨女都懂得孝敬老人、謙讓嫂子。

    從出門子到這會兒,年年都記着給我做件布衫子、鞋子和襪子;冬裡夏裡,每季給她凱哥做一雙靴子!冬天的靴子,她會在靴子底上墊上葦毛纓子,靴臉子和靴腰子裡縫上寒羊絨,穿着又暖又輕!夏天的靴子呢,她在鞋底子上墊上壓瓷的絲瓜瓤子,穿着又抓腳,又不出腳汗!這些年,雖說她凱哥身邊做鞋的一大群了,她哥最好穿的還是她妹子做的靴子!" 衆人都跟着老太太誇贊了一番。

    又輪流傳看那兩雙靴子:見不僅針腳納得密實,活兒也做得精細,且繡着雲朵水浪之類,果然是一流的女工! 姑姥娘一邊又交待如茵的妗子:"記兒他娘!讓記兒跟他姑和他姑父寫一封信,說我說了,孩兒來一趟不容易,家裡不要急着催她回去!京城熱鬧,地方又大,讓孩兒多在我跟前住一陣子,也算是替她娘孝敬我了。

    再交待下去,多派人跟着,讓記帶着她妹子,各處都好好看看、好好逛逛。

    逛回來,過來和我說說老家和親戚門子裡的事兒。

    " 妗子忙答應了。

     姑姥娘又交待說:"記他娘,先領她到你那屋,讓她幾個姨娘和兄弟妹子都見見!" 如茵見說,便辭了姑姥娘來到妗子的院落。

     娘兒倆說了會兒話,妗子令丫頭們去後面叫大姨奶奶和幾位姨奶奶并少爺小姐們,都過來見見表小姐。

     早幾年,舅舅曾出任大清國任駐朝公使。

    丫頭去後,妗子一面拉着如茵的手,一面低聲交待:"待會兒,你也别露出什麼驚奇才是。

    除了恁大姨媽是恁舅從窯子裡贖出來的,恁舅從朝鮮回來時,又帶回了一堆的朝鮮國的小老婆兒。

    一會兒過來,你叫她們一聲大姨媽、二姨媽、三和四姨媽就可以了。

    你是小姐,她們是小婆。

    所以,你見了她們,雖不用太冷淡,卻也不用太親熱,大面上過得去就中。

    " 如茵聽了,忙點點頭。

    其實,舅舅娶了好幾房姨太太的事,早在老家時,她就曾聽娘說過。

    未及細問時,早已聽見外面傳來一片的說笑之聲。

    雖說妗子是那樣交待的,如茵仍舊按晚輩和做客之禮,趕忙出門迎了出去。

     一時,就見一大群花團錦簇的年輕女子,接踵而至地先後來到院子、湧進屋來。

    後面另還有三四個奶媽和丫頭們,領着四五個孩子,有抱着的、也有扯着的。

    那些孩子大的也不過十來歲,小的還在襁褓中的。

    衆人都親親熱熱圍了上來問長問短。

     妗子端端正在地坐在那裡,倒也壓得住陣腳。

    這些姨娘們,都是由妗子的一位大丫頭介紹。

    每介紹一位,如茵就喊一聲姨媽。

     如茵看得出來,這些妻妾們的等級和規矩是很嚴格的。

    而且,除了大姨媽,那三個朝鮮來的姨媽,因漢語說得不大流利。

    加上自己問的又是家鄉話,所以,她們是點頭笑的多、說話的少。

    因她們說的話如茵聽不大懂,她們說一句,大姨媽便笑着再給如茵學上一遍。

    如茵暗暗觀察,除了妗子,二、三、四姨媽的神情顧盼之間,對大姨媽也是很敬畏的。

     其中三姨媽很是引如茵的注意。

    她長得很好看,像是如茵想像中傳說中的那個洛神:一頭長而濃密黑發,梳着很别緻的發式,長長地垂在腰間。

    身穿一件寬大的白色羽緞長袍,皮膚白淨如玉,舉止看上去卓爾不俗,眼神也時含憂郁。

    後來在舅舅家住得日子久了,如茵才知道,原來三姨媽竟是朝鮮國闵王妃的表妹!當時。

    王妃為了攏絡大清駐朝公使的舅舅,竟把自己的表妹當做禮物送給了舅舅! 見過一群姨娘後,一群小表弟、小表妹們這才在各自娘的教導下,趕過來叫着"表姐"。

    如茵記起自己應該送他們些什麼做紀念的,于是便從箱子裡把自己帶來的各種繡活、絨花兒、手帕和香袋之類,分别送給了這些小弟和小妹們。

     大家說了會兒閑話,妗子便對衆人說:"表小姐也不是什麼外客,你們也不必拘禮了。

    改天再到你們屋裡去拜見罷。

    " 妗子的話倒有威嚴,衆位姨媽聽了,都點頭笑道:"表小姐明兒有空兒,請到後面各院兒去坐坐。

    "如茵一一答應了,她們就一面微笑着,一面相繼退出門去。

     見衆人去了,妗子又交待大丫頭:"吃罷飯,在浴室為小姐準備澡水。

    床鋪就鋪在我這院裡。

    這幾天,我得好好兒跟俺閨女說說話兒!" 妗子拉着如茵的手說:"你比你記哥小兩歲。

    小時候,恁舅所有的侄子外甥裡,我最喜歡的就你一個人。

    一大群的大小姑子和堂表姑子裡,也就數你娘和我最貼心、最說心裡話兒。

    早先,我和你娘商量過,要你做閨女的。

    你娘說等再生一個,立馬就把你給了我。

    可惜,讓我空等了好些年。

    我一輩子隻有你記哥這麼一個兒子,還讓恁舅帶走多年,叫俺母子常年不得見面!這會兒,娶了媳婦,越發沒有在娘跟前的時候啦!嗳!兒子不勝閨女跟娘近啊!閨女是娘的貼身小布衫!我跟前,若能有你這麼個閨女,常來陪陪我,娘兒倆說說話心裡兒,我也不孤單了!" 妗子一面說着,一面又眼淚汪汪起來。

    如茵趕忙掏出自己的絹子為妗子擦淚。

    一面握着她的手,一面說:"妗子,如今大表哥娶了媳婦兒,妗子和舅舅也夫妻團聚了,以後單等着抱孫子的好日子罷!" 妗子握着如茵的手道:"還是俺閨女會說話兒!嗳!這次你來了,這麼遠的路,可别急着回去!在京城隻管住下去!你也别看我面上沒什麼,其實這心裡,實在是空得很呢!你呢,在京城各處也好好兒地悠悠、看看,見識見識。

    " 如茵心裡有數,拉着妗子的手笑道:"妗子這麼疼我,我才不想回那窮山窩兒呢!我巴不得多在京城住些日子,巴不得一輩子也不回去。

    到老都跟在妗子身邊,也能享享福、見見大世面,也能跟着妗子學些大家的規矩和禮數,也算不枉活一生了!我倒怕妗子喜歡清靜、不肯多留我住哪!" 妗子笑了起來:"閨女!你既這般說,那趕明兒我可就讓恁記哥跟你爹娘寫信了:你幹脆就在這裡住下去!咱娘倆天天做伴說話兒多好!以後天也暖和了,讓恁大表哥帶着你,出去看看皇宮、看看熱鬧。

    回來,說說咱老家的人和事兒,多好!若依我,趕明兒,幹脆讓恁舅在京裡給你尋門兒好女婿妥啦!不強似窩在山溝裡做人?" 如茵一面和妗子說着閑話,一面已生出一計來…… 大表哥這些年一直跟在父親身邊,不管是為人還是做事,處處曆練得賢達而洞明。

    此時在前庭院裡,他一面陪着如松三人喝茶、說話兒,一面悄悄交待管事的,備好中午酒飯,安排三人和跟随的就在府中的西跨院住下,并交待派可靠的人侍候。

     三人推說在前門已經訂了客房,不用麻煩了。

    大表哥卻說:"嗳!已經到家了,家裡又不是沒有房子,住客棧做什麼?一邊就問明了客棧的名字,派了兩個家人,跟老家的家人一起,立即就去客棧退房并取了行李回來。

     如松、如桦和逸之三人見大表哥如此執意,也不再謙讓。

    說了會閑話,一時各自都有河南家鄉的土特産奉了上來。

    大表哥一面道了客氣,令下人接過禮物,一面道:"咱們既是同鄉,又是親戚。

    三位兄弟這次進京考試,無論需要幫什麼忙,盡管講來。

    能辦的我親自去辦;不能辦的,京裡咱們也頗有幾位朋友和老鄉,我可以再轉求他們幫助。

    " 如松乘勢抱拳道:"表兄,兄弟們此番進京,倒還真的有事求表兄幫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