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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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然而,我們全都在那兒。

    一個溫柔的凡人婦女在無休止地哭泣,她用溫暖的臂膀懷抱着那個她不可能明白但卻自信很疼愛的、白白的、兇暴的、像孩子模樣的超自然的東西。

    如果我不替她着想,如果我不考慮到這個瘋狂而魯莽地挑逗我——一個被罰入地獄的靈魂的婦人的所有痛苦,那種我作為凡人自我時感覺到的痛苦,我就會從她懷抱中把克勞迪娅那個小搗蛋鬼搶過來了。

    我會緊緊抱住她,一遍又一遍地否認我剛才聽到的那些話。

    可我仍然跪在那兒沒動,隻是在想,愛就是恨。

    我仰靠着床,自私地想将那愛恨都積聚在自己心中并緊緊抓住它。

     “馬德琳過了很長時間才發現,克勞迪娅早就不哭了。

    她一動不動像雕塑似的坐在馬德琳的膝上,兩隻淚汪汪的眼睛盯着我,絲毫沒感覺到披垂在她周圍的那柔軟的紅頭發或者那婦人的那隻仍在撫弄她的手。

    我癱靠着床柱坐着,回頭凝視着那兩隻吸血鬼的眼睛,無法、也不願說什麼來替自己辯解。

    馬德琳正對着克勞迪娅耳邊低語,任憑她的淚水滴進克勞迪娅的長發裡面。

    接着,克勞迪娅輕輕地對她說:‘你走吧。

    ’ “‘不。

    ’她搖搖頭,緊緊地抱着克勞迪娅。

    接着,她閉上了雙眼,帶着某種可怕的煩惱和痛苦而渾身發抖。

    但克勞迪娅把她從椅子上領開了。

    這時的馬德琳很順從。

    她驚得臉色煞白,綠色的塔夫綢衣裙在克勞迪娅那小小的黃絲綢衣裙旁像汽球似的鼓脹着。

     “在客廳的拱門處她們停了下來。

    馬德琳站在那裡似乎很迷惑,一隻手摸着喉嚨,像隻翅膀似的拍着,然後又不動了。

    她環顧四周,樣子就像那個不知自己身處何地的吸血鬼劇院舞台上的不幸受害者。

    但克勞迪娅已去找什麼東西了。

    我看見她從那些陰影中冒出來,手裡拿着個看上去像大玩偶的東西。

    我直起身跪着看那東西。

    那是隻玩偶,一個女的玩具娃娃,烏亮亮的頭發,綠色的眼睛,身上裝飾着花邊和彩帶,臉蛋甜甜的,眼睛大大的。

    當克勞迪娅把它放進馬德琳懷中時,它那瓷做的腳還叮當作響。

    馬德琳抱着那個玩偶,兩眼似乎都直了。

    當她撫弄玩偶的頭發時,她龇牙咧嘴地做了個鬼臉。

    她低聲輕輕地笑着。

    ‘躺下,’克勞迪娅對她說,然後她們一起躺了下去,像是陷進了那長沙發的坐墊裡面,塔夫綢衣裙在沙沙作響。

    但後來當克勞迪娅和她一起躺下并用胳膊摟着她的脖子時,那沙沙産消失了。

    我看見那玩偶滑落下來,掉在地上,可馬德琳的手仍在摸索着。

    她又抓住了它并且拎在那兒懸蕩着。

    馬德琳自己的頭向後仰着,兩眼緊閉,克勞迪娅的鬈發撫弄着她的臉。

     “我仰靠着柔軟的床沿坐在地上。

    克勞迪娅正用一種幾乎不高于耳語的低低的聲音告訴馬德琳要耐心,不要動。

    我害怕聽到她在地毯上走動的聲音,害怕那将馬德琳關在門外的慢慢關門的聲響。

    我們之間的仇恨就像殺人的毒氣那樣可怕。

     “可當我擡起頭來看克勞迪娅時,她像是被釘住了似的站在那兒沉思着,所有的積怨和痛苦都從她臉上消失了,所以她的神情就像那個玩偶似的一片茫然。

     “‘你對我所說的都是事實,’我對她說,‘我該被你恨。

    從萊斯特将你推入我懷抱的最初時光起我就該着如此了。

    ’ “她似乎沒注意到我,兩眼充滿了溫柔的眼神。

    她的美使我熱血沸騰,幾難自持。

    接着她用驚訝的口吻說:‘那時你完全可以殺死我的,不用管他。

    你完全可以這樣做。

    ’她很平靜地看着我。

    ‘現在你還想殺死我嗎?’ “‘現在殺死你!’我用胳膊摟着她,把她拉近我。

    她那溫柔的聲音令我興奮不已。

    ‘你瘋了嗎?和我說這些?我現在會想殺死你嗎?’ “‘我想讓你這樣做,’她說。

    ‘現在,你彎下腰來,就像你過去那樣,把我的血一滴滴地吸幹。

    你有的是力氣,不要管我怎麼想。

    我很小,你能殺死我的。

    我不會反抗你,我脆弱得就像朵花,你一捏就碎了。

    ’ “‘你說的這些當真?你對我說的當真嗎?’我問道,‘那你為什麼不把刀對着這兒,你為什麼不轉動刀柄?’ “‘你會和我一起死嗎?’她問道,臉上露出一種狡黠的嘲笑。

    ‘你真的會和我一起死嗎?’她強調道,‘難道你不明白我出了什麼事嗎?那就是他要殺死我。

    難道你不明白那個已經奴役了你的吸血鬼頭兒,他不會和我一起分享你的愛,哪怕一點點也不行嗎?我在你眼中看見了他的魔力。

    我看出了你的痛苦、你的苦惱,還有你對他那無法掩飾的愛。

    轉過臉來,我要讓你用那雙想要他的眼睛看着我,我要讓你聽着。

    ’ “‘别再說了,别……我不會離開你的。

    我對你發過誓,難道你不明白嗎?我不能把那個婦人變給你。

    ’ “‘但我要為自己的生活奮鬥!把她變給我,那樣她就能照顧我,她就能使我必須活着的借口更圓滿!那麼他就能擁有你了!我在為我自己的生活奮鬥!’ “我幾乎要将她推開了。

    ‘不,不,真是瘋了,着魔了。

    ’我說着,試圖要反抗她,‘是你不想和他分享我的愛,是你想要每一點每一滴全部的愛。

    如果那愛不是來自我,就是來自她。

    他制伏了你、漠視你,是你想用你殺死萊斯特的方式要他死。

    當然,你不會讓我參與其中,我告訴你,這一次我不願參與!我不會使她成為我們當中的一員,我不要因此讓大批的凡人死在她的手上!你對我的壓力被打破了,我不會那樣做的!’ “‘喔,如果她能懂就好了!’ “我一刻也沒真正相信過她那些反對阿爾芒的話,說阿爾芒完全可以以一種遠勝過複仇的超然自私地希望她死的。

    但此時那對我已沒有任何意義了,而遠比我所能把握的某種可怕得多的事情正在發生。

    我剛剛開始明白,我的憤怒與這種事相比除了是一種嘲弄、一種反抗她固執意願的無望企圖外什麼也不是。

    正如她自己所說的,她恨我,她讨厭我。

    我的心在顫抖,仿佛她在剝奪那種已維系了我一生的愛時,給了我那凡俗的一擊。

    刀子就對着那兒。

    我要為她死,為那種在萊斯特把她交給我的第一個夜晚,将她的目光對着我并告訴她我的名字時就有的,那種使我在自我憎恨中感到溫暖并使我活下去的對她的愛而死。

    喔,萊斯特是多麼理解這一點,但他的計劃最終還是沒能實現。

     “然而,當我在某些令我畏縮的區域猶豫徘徊時,這種愛便走向了極端。

    我會來回踱步,雙手在兩側腰間張開又合上,覺得她那淚汪汪的眼中有的不僅僅是仇恨:那是一種痛苦。

    她已向我表明了她的痛苦!‘讓我在這種絕望的裝束、無奈的外形下長生不老!’我用手捂住耳朵,仿佛她仍在說這些話似的。

    淚水流淌了下來。

    因為所有這些年來,我一直完全相信她是冷酷無情、絕沒有痛苦的!而痛苦正是她向我表明的、無法否認的。

    喔,萊斯特一定會怎樣地嘲笑我們。

    那就是她曾把刀子擺在他面前的緣故,因為他一定是笑過我們的。

    要想徹底毀掉我,她隻需表明那種痛苦。

    這個被我變成吸血鬼的孩子忍受了痛苦。

    她的痛苦和我自己的一樣。

     “在另一個房間裡有具棺材,那是給馬德琳睡的一張床。

    克勞迪娅躲到了那裡而讓我和我所不能忍受的孤獨呆在一起。

    我很喜歡那種寂靜。

    在那晚剩下的不多的幾個小時時間裡,我不知不覺地站在敞開的窗前,感受着那雨夜中沉悶的霧氣。

    雨霧蒙蒙,水珠在那些蕨類植物的葉子上,在那些成排低垂的最終從枝梗上垂落下來的可愛的白色花朵上面閃爍着。

    小小的陽台上栽滿了亂七八糟的一大片花,雨點輕輕地敲打着花瓣。

    這時我感到很虛弱,而且非常孤單。

    今晚在我們中間發生過的事絕不會就此完結,而我對克勞迪娅所做的一切也絕不會這樣結束的。

     “可令我自己迷惑不解的是我不知怎麼的卻完全沒有一點後悔之意。

    也許因為這是在晚上,天上沒有星星。

    在雨霧中凝固的煤氣燈給了我某種奇怪的安慰,而這是我從未要求過而旦在這種空虛和孤單中也不知如何去接受的安慰。

    我孤單一人,我在想,我孤單一人。

    我擁有這樣一種令人高興的無法避免的形式似乎正是好極了。

    那時我想象着自己将永遠孤單一人,仿佛在我死去的那個夜晚我就獲得了那種吸血鬼的力量似的,我離開了萊斯特而且從沒回去找過他,就像我離開他是他和任何其他人的需要所不能左右的那樣。

    黑夜似乎已經告訴了我,‘你就是這黑夜,隻有黑夜能理解你并擁抱你’。

    一個帶着陰影的人。

    沒有噩夢。

    一種莫名的平靜。

     “但當我肯定地感覺到自己暫時的放棄時,我就能毫無疑問地感覺到這種平靜的結束,它就像烏雲散去似的被打破了。

    克勞迪娅那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