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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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次把視線從我身上離開,而我也是第一次覺得自己是不在被監視地看着他。

    他長時間地這樣坐着,而我幾乎可以感覺到他的思緒,就仿佛空中的煙霧一般明顯可見。

    你知道,不是讀它們,而是用心去感受它們的力量。

    他似乎有種預感,盡管他的臉很年輕,可我知道那并不意味着什麼,他顯露出的是極端的老練和智慧。

    我無法形容這一切,因為我無法解釋那臉上年輕的輪廓、他的雙眼是怎樣同時表現出他的天真以及這種年齡和閱曆感的。

     “這時他站了起來,看着克勞迪娅,雙手在背後松松地握着。

    我能理解克勞迪娅所有這段時間的沉默。

    這些問題不是她關心的。

    在他和我說話的所有這段時間裡,她深深地迷戀着他并且一直在等着他,毫無疑問地是等着向他學習。

    但此刻我明白了他們相對視時的某種其他的東西。

    他站起身時,身軀完全在自己的控制之下,沒有任何人類的動作手勢,沒有那種根植于必要性、禮儀以及思維的波動之中的動作手勢,他此刻的寂靜是超自然的。

    而她也表現出我從未見過的、同樣的寂靜。

    他們以一種超自然的、幾乎把我排斥在外的相互理解對視着。

     “我成了某種使他們頭暈和震顫的東西,就像凡人給我的感覺一樣。

    我知道,當他再轉向我時,他就會明白克勞迪娅并不相信或者不贊同我的有關罪惡的概念。

     “他的講話很突然地開始了。

    ‘這是所剩的唯一的真正罪惡,’他沖着爐火說道。

     “‘是的。

    ’我答道,覺得那幾乎要耗盡的爐火又跳躍起來了,全沒有像以往它一直給予我的那種種溫暖感覺。

     “‘是真的。

    ’他說着,令我震驚,使我更沮喪,更絕望。

     “‘那麼上帝不存在……你不知道他的存在嗎?’ “‘不知道,’他說。

     “‘不知道!’我重複道,并不害怕顯示我的無知和我那令人難受的人類痛苦。

     “不知道。

    ” “‘這裡沒有一個吸血鬼同上帝或魔鬼談過話!’ “‘就我所知沒有。

    ’他說着,沉思着,爐火在他的雙眸中呈現跳躍着。

    ‘而且就我所知,400年後的今天,我是世界上活着的最老的吸血鬼了。

    ’ “我盯着他,驚得目瞪口呆。

     “後來那說話聲開始漸漸變小,消失了。

    一切都如同我以前曾一直害怕發生的那樣,那樣孤獨寂寞,那樣毫無指望。

    一切都将像以往一樣繼續下去,繼續再繼續。

    我的搜尋結束了。

    我無精打采地向後倚坐着,看着那些舔動的火苗。

     “讓他再講下去是徒勞無益的,但再為聽到這樣一個相同的故事而去周遊世界也沒有意義了。

    ‘400年,’我想道,又重複了一遍,‘400年。

    ’我記得當時我是在盯着爐火者。

    爐火中有一根柴火正在很慢地塌落着,整個晚上都在一點一點地往下塌落。

    那木頭上面燒出了很多小凹孔,孔眼裡面填滿了一些已經很快燒掉的物質。

    在那些大火苗中間夾雜着每個小孔眼中閃動的小火星:所有這些小小的火苗連同它們那一個個黑洞口在我眼中似乎都成了張張合唱的臉,而那是一種無聲的合唱。

    那種合唱無需唱出聲,它一口氣在火中唱着它無聲的歌,不停地唱着。

     “突然,阿爾芒走動起來,衣服磨擦的聲音很大。

    隻見他的人影和那噼啪作響的燭光一低,他跪在了我的腳下,伸出兩隻手抱住我的頭。

    他的兩隻眼睛在放光。

     “‘這種罪惡感,這個概念,是來自失望,來自痛苦!難道你看不出來嗎?撒旦的孩子!上帝的孩子!這就是你帶給我的唯一的問題,這就是糾纏你的唯一的魔力嗎?所以當這唯一的魔力仍在我們内心時,你自己就一定要讓我們分出個上帝和魔鬼來嗎?你怎麼能相信這些古老荒謬的謊言、這些神話、這些超自然的典型呢?’他那樣迅捷地從克勞迪娅那呆滞的臉上方的牆上抓下那幅魔鬼畫,以至于我都看不見任何動作,隻看到眼前那斜眼的魔鬼,接着便聽見火焰中的噼啪聲。

     “當他說這番話時,我心中有某種東西破碎了,撕裂了,于是感情的狂潮彙成一股洪流,四肢的每塊肌肉都鼓凸起來。

    這時我站了起來,掙脫他,慢慢向後退去。

     “‘你瘋了嗎?’我問道。

    我被自己的怒火和絕望驚呆了。

    ‘我們站在這裡,我們兩個,不會死,不會老,每天夜裡起來用人類的血去喂養自己的長生不老;而那兒,在你的書桌上,背靠着世代的知識書籍,坐着一個和我們自己一樣的惡魔似的天真無瑕的孩子,而你卻要問我怎麼會相信,怎麼會在那超自然中尋找一種解釋!我告訴你,當我看清自己已經變成了什麼之後,我他媽的什麼也不信了!難道你信嗎?這樣相信,這樣該死地相信,我現在連最荒謬的事實都能接受:那就是,這一切絲毫沒有意義!’ “我退到門口,避開了他那張驚愕的臉。

    他的手在嘴唇前停着,手指彎曲着握入掌心。

    ‘别走!回來……’他低聲說。

     “‘不,現在不行。

    讓我走。

    就一會兒……讓我走……什麼也沒變,一切都和從前一樣。

    讓那一切都埋在我心裡……就讓我走吧。

    ’ “在我關上門之前,我回頭看了一下。

    克勞迪娅的臉轉向我,盡管她還像剛才那樣坐着,兩隻手抓着膝蓋。

    然後,她做了個手勢,就像她的微笑一樣難以捉摸,那氣勢帶着一絲淡淡的傷感,而我要走了。

     “那時我一心渴望逃離那個劇院,到巴黎的大街小巷去漫遊,讓胸中積聚的極大震動慢慢地消逝。

    可是,當我沿着低矮地下室的石闆路在黑暗中向前摸索時,我迷惑起來。

    恐怕我是無法控制自己的意志的。

    萊斯特應該是死掉了,對我來說,這種想法仿佛從未有過地荒唐。

    如果事實上他已經死了,那麼就像我一直是這樣做似的回過頭去再看看他,我覺得他要比以前好得多。

    他和我們其他的人一樣是絕望的。

    他所害怕分享的并非那要求絕對忠實和崇敬的無所不知的保護者。

    他什麼也不知道,也沒什麼要知道。

     “我漸漸明白的隻有這個,但又不完全是這個想法。

    我曾因所有錯誤的理由而憎恨過他,是的,一點兒沒錯。

    該死,我發覺自己最後竟坐在了那些黑暗的台階上面。

    舞廳裡的光将我自己的影子投射在那粗糙的地面上,我兩手抱住頭,精疲力竭。

    我的心裡說,睡覺。

    然而我心裡的更深處說,做夢。

    但我仍然沒動,沒回聖加布裡爾飯店。

    那個飯店此刻對我而言似乎是很安全而且很逍遙自在的地方,那裡有令凡人欣慰的精美和豪華。

    在那兒,我可以躺進紫褐色天鵝絨的椅子裡面,一隻腳擱在墊腳凳上,看那爐火舔着大理石貼磚,然後完全像個沉思的人一樣從那些長長的鏡子裡看着自己。

    快逃到那裡去,我想,逃離所有在糾纏你的一切。

    可那種想法又來了;我冤枉了萊斯特,我曾因為所有錯誤的理由憎恨過他。

    這時我小聲說着,試圖把這種想法從那黑暗的無法言喻的腦海中清除出去。

    這低語在樓梯的石頭拱頂中發出一種沙沙聲響。

     “可是後來,空中傳來一個輕柔的聲音,那聲音太輕了,凡人都無法聽見:‘怎麼會這樣?你是怎麼冤枉他的?’ “我猛地轉過身,呼吸一下子停止了。

    有個吸血鬼坐在我上邊,坐得那麼近,靴子尖都快擦到我的肩膀了。

    他兩條腿跷着,兩隻手抱着腿。

    刹那間我還以為是自己看花了眼。

    是那個騙子吸血鬼,那個被阿爾芒叫做聖地亞哥的吸血鬼。

     “可他此時的舉止絲毫都不像早些時候,甚至也就是僅僅幾個小時前,當他抓住我而阿爾芒打他時我看到過的那個他,兇暴可惡的他。

    他正盯着我,兩個膝蓋彎曲着,頭發亂蓬蓬的,嘴張着,一點都不狡猾。

     “‘這和其他任何人無關。

    ’我對他說,内心的恐懼慢慢消失了。

     “‘可你說了個名字,我聽見你說了個名字,’他說道。

     “‘一個我不想再說的名字。

    ’我答道,不再看他。

    這時我明白剛才他是怎樣捉弄我的了,明白了為什麼他的影子沒有落在我的影子上面,因為他是蜷曲在我的影子裡面的。

    看着他順着那些石階向下滑坐到我的後面有些眼花缭亂。

    他周圍的一切都眼花缭亂,我提醒自己無論如何不能相信他。

    那時,阿爾芒對我來說似乎有着能起催眠作用的魔力,他能通過某種方式去實現以他自身形象展示出的絕對真理:他不用開口就能引出我内心的想法。

    可這個吸血鬼是個說謊者。

    我能感受到他那幾乎同阿爾芒一樣強的魔力,粗魯而且兇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