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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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但你們是怎樣成了吸血鬼的呢?’他問道。

    克勞迪娅的一隻手從沒有過地輕輕地從大腿面上舉起來,兩眼的目光機械地從他的臉上移到我的臉上。

    我看見了這一切,而且我知道他一定也看到了,然而他沒有任何表示。

    我立刻明白了她想告訴我什麼。

    ‘你不想回答,’阿爾芒說道。

    他的聲音很低,而且甚至比克勞迪娅的聲音更有韻味,也遠不如我自己的聲音像人類。

    我發覺自己又走了神,陷入了對那種聲音和那雙眼睛的沉思之中。

    我得費很大的力氣才能從思緒中擺脫出來。

     “‘你是這夥人的頭兒嗎?’我問他。

     “‘不是你所說的那種“頭兒”,’他答道,‘可如果這兒有頭兒的話,我就是。

    ’ “‘我還沒到……請原諒……到講我是怎樣變來的時候。

    因為那對我一點也不神秘,并且絲毫不成問題,所以,如果你不具備我所尊敬的才能,我不想談起那些事情。

    ’ “‘如果我告訴你我的确有這種才能,你會尊崇它嗎?’他問。

     “我真希望能描繪出他說話的神态。

    他每次說話都那麼像是經過了那種極似我曾不知不覺陷入井且備受折磨的深思熟慮似的,然而他卻從沒動過而且仿佛總是那麼警覺。

    這使我心煩意亂但同時又強烈地吸引着我,正如我被這間屋子、它的簡樸、它的富有,以及書籍、書桌、壁爐旁的兩把椅子、棺材和那些畫等必需品的溫暖組合所吸引一樣。

    與這間屋子相比,飯店裡那些房間的奢華似乎粗俗不堪,但更主要的是毫無意義。

    我很清楚這間屋子裡的一切,除了那個凡人男孩,那個熟睡的男孩。

    對他我根本不了解。

     “‘我不能肯定。

    ’我說着,眼睛卻無法離開那可怕的中世紀的魔鬼。

    ‘我得弄清楚什麼……它由誰而來。

    它是否來自其他的吸血鬼……或者其他什麼地方?’ “‘其他什麼地方……’他說道,‘其他地方是什麼?’ “‘是那個!’我指着那幅中世紀的畫說。

     “‘那是幅畫,’他答道。

     “‘僅此而已嗎?’ “‘僅此而已。

    ’ “‘那麼魔鬼撒旦……某種魔鬼的魔力在此沒賦予你作為一個頭兒或吸血鬼的才能嗎?’ “‘沒有,’他平靜地回答道。

    他答得如此平靜,以至于我都沒辦法弄清楚他對我所提的那些問題的想法。

    他到底是不是以那種我所知道的思維方式去思考的? “‘那麼其他的吸血鬼呢?’ “‘沒有,’他答道。

     “‘那麼我們不是……’我向前移了移問道,‘魔鬼撒旦的孩子嗎?’ “‘我們怎麼可能是魔鬼撒旦的孩子呢?’他反問說,‘你相信是撒旦創造了你周圍的這個世界嗎?’ “‘不。

    我相信是上帝創造的,如果是有個人創造世界的話。

    但想必他也一定創造了魔鬼撒旦。

    我想知道的是,我們是不是他的孩子!’ “‘正是如此,所以,如果你相信上帝創造了撒旦,你就必須意識到撒旦的所有才能都來自上帝,而撒旦隻不過是上帝的孩子。

    我們也是上帝的孩子。

    沒有什麼撒旦的孩子,真的。

    ’ “我無法掩飾自己對這一切的種種情緒。

    我向後倚坐在皮椅上,看着那個木刻的小魔鬼,暫時從因阿爾芒的出現而産生的種種約束中解脫出來,沉浸在我自己的思緒中,沉浸在他那簡單邏輯的無可争辯的含義之中。

     “‘但這與你有什麼關系呢?毫無疑問,我說的你一點都不覺奇怪,’他說道,‘你幹嗎要讓這些想法影響你呢?’ “‘聽我解釋,’我開始說道,‘我知道你是個大吸血鬼。

    我尊敬你。

    但我不會你這種超脫、我知道那是什麼,可我做不到而且我懷疑以後也永遠做不到。

    我承認這一點。

    ’ “‘我懂了,’他點頭說道。

    ‘我看見你在劇院裡,看到你的痛苦、你對那女孩的同情。

    當我把丹巴斯給你時,我看到了你對他的同情。

    當你殺人時,你痛苦得要死。

    你仿佛覺得自己該死,而且你什麼都不在乎。

    可是為什麼,在這種激情和正義感之下,你卻希望稱自己為撒旦的孩子呢?’ “‘我有罪,和所有曾經存在過的任何吸血鬼一樣有罪!我曾一次又一次地殺人,而且還将繼續這樣做。

    當你将那個叫丹巴斯的男孩交給我時,我吸了他的血,盡管我無法得知他還能不能再活下去。

    ’ “‘那樣做為什麼會使你同其他任何一個吸血鬼一樣有罪呢?難道罪惡沒有等級之分嗎?難道罪惡就是一個巨大而危險的深淵,一個人隻要帶着初次的罪過墜入其中就會一下子跌入到底嗎?’ “‘是的,我想是這樣的,’我對他說。

    ‘這不符合邏輯,不是像你能自圓其說的那樣。

    但是,它是那樣黑暗,那樣空寂,沒有一絲安慰。

    ’ “‘可你這樣不公平,’他對我說道,聲音中第一次有了隐約的表情,‘你肯定把善良分成很多等級和種類。

    兒童的善是天真,接着便是那抛棄塵世凡俗的一切而過着一種刻薄自己替天行道的生活的僧人的善,還有聖人們的善、好主婦的善。

    這些善全都一樣嗎?’ “‘不一樣,可它們全都相似,而且極大地不同于惡,’我答道。

     “我不知道當時我能想到說這些話。

    那時我就像是自己想到的那樣把它們說了出來。

    這些話是我内心最深處種種情感的流露,如果不說出來,如果不是這樣在同另一個人對話時想出來也就絕不可能具體化。

    那時,我覺得自己是被某種消極的思想占據了。

    從某種意義上來說是這樣。

    我的意思是我的心靈隻能一個勁地從渴望和痛苦的一片混亂中形成某種想法,但突然間它受到另一個心靈的觸擊,被另一種思想所滋養而且深深激活起來,最後在這種思想的驅使下形成了種種的結論。

    那時,我才感受到那種極少有的、最強烈的孤獨感減輕的輕松感覺。

    我能很容易地想象到,并忍受另一個世紀的數年前當我站在巴貝特的樓梯下面的那個時刻的心情,我能感覺到和萊斯特在一起的那些年代無休止的令人難受的挫折感,還有後來對克勞迪娅那熱烈而執着的愛,那種愛曾使我們軟弱地沉溺于感官刺激,即那種渴望殺人吸血的感官刺激中而暫時忘記了孤獨。

    接着,我看到了東歐的那座荒涼的山,在那兒我曾遇到那個沒頭腦的吸血鬼并且在修道院的廢墟上殺了他。

    那似乎是我内心的一種很強烈的陰柔的渴望又被重新喚起而得到了滿足。

    我感覺到了這一點,盡管我自己仍在說:‘可它是那樣黑暗,那樣空寂,而且沒有一絲安慰。

    ’ “我看着阿爾芒,看着他那嚴峻的永恒不變的臉上大大的褐色眼睛。

    那雙眼睛正再次盯着我,一動不動像幅油畫似的。

    我又感覺到了那種在畫滿油畫的舞廳裡曾感受過的周圍世界的緩慢移動,那種以往的神志昏迷,以及那種某個需要的喚起。

    這種需要的感覺是那樣強烈,以至于正是這種對其實現的許諾包含着令人難以忍受的失望的可能性。

    而且還有個問題,那可怕的、古老而逼人的關于罪惡的問題仍然存在。

     “我想我是用兩隻手抱住了我的頭,就像凡人遇到深深的困擾時就本能地捂住臉絞盡腦汁一樣,似乎那兩隻手能透過顱骨,按摩裡面的活腦器官,使其解除痛苦似的。

     “‘那麼這種罪惡是怎樣形成的呢?’他問道,‘一個人怎麼會從體面一下子變得如同一群暴徒的法庭或最殘暴的羅馬君王一樣邪惡呢?是不是僅僅因為他沒參加禮拜日的彌撒或在聖餐的聖餅上咬下一口?或者是因為偷了一隻面包……或是因為與鄰人的妻子上床?’ “‘不,……’我搖搖頭說,‘不是。

    ’ “‘但是如果罪惡不存在等級,而罪惡又确實存在,那麼這種罪惡隻要一次罪孽便可構成。

    那難道不就是你所講的嗎?那個上帝存在而且……, “‘我不知道上帝是否存在,’我說,‘就我所知……他不存在。

    ’ “‘那麼就無所謂罪孽了,’他說,‘沒有罪孽能成為罪惡。

    ’ “‘那不對。

    因為如果上帝不存在,那麼我們就是世上最高級的有意識的動物了。

    唯有我們能理解時間的流逝以及人類生命每一分鐘的價值。

    而構成罪惡、真正罪惡的就是對每一個人類生命的剝奪。

    一個人是否明天、後天或最終死去……那無關緊要。

    因為如果上帝不存在,這個生命……它的每秒鐘……都是我們所擁有的。

    ’ “他向後倚坐着,似乎在我講完的刹那,他的那雙大眼睛眯縫起來了,盯着爐火的深處。

    這是自他找到我以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