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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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路易……’他聲息微弱,終于擡起了一下頭,随即又落回到沙發上。

    ‘路易……是苦艾。

    苦艾太多了!’他喘着粗氣說道,‘她用苦艾給他們下了毒。

    她給我下了毒。

    路易……’他試圖舉起他的手。

    我走近了些,中間隔着桌子。

     “‘回去!’她又說了一遍。

    這時她從沙發上滑了下來,向他靠攏過去,像他看那個孩子一樣凝視着他的臉。

    ‘苦艾,父親,’她說,‘還有鴉片酊。

    ’ “‘魔鬼!’他對她說道。

    ‘路易……把我放到我的棺材裡去。

    ’他掙紮着要起身。

    ‘把我放到棺材裡去!’他聲音嘶啞,幾乎聽不到;雙手顫抖着舉了起來,然後又落回原位。

     “‘我會把你放到你的棺材裡去的,父親,’她說着,好像正在安慰他,‘我會把你永遠地放在那兒的。

    ’說完,她從沙發墊子下面抽出一把廚房裡用的大餐刀。

     “‘克勞迪娅,别這麼幹!’我對她說道。

    但是她臉上閃現出一種我從未見過的惡毒表情。

    我定定地站在那兒。

    她切開了他的喉嚨。

    他發出了一聲尖利、窒息的喊聲。

    ‘上帝!’他喊叫着,‘上帝!’ “血從傷口噴湧而出,順着襯衫前襟、外衣流下來。

    從人的身上血是根本不會像那樣噴流出來的。

    所有的血,他從那個男孩身上吸來的,還有在那個男孩之前吸來的血,都噴射出來。

    他不停地晃動着腦袋,扭曲着,使得冒着血泡的傷口大張開來。

    她現在把刀子插入了他的胸口。

    他的身體向前倒下,嘴大張着,犬牙露了出來,兩隻手狂亂地伸向刀子,顫動着想握住把手,卻又滑開了。

    他擡頭看着我,頭發垂落在眼睛裡。

    ‘路易,路易!’他又大聲喘息着說,然後歪向一邊,倒在地毯上。

    她站在一旁俯視着他。

    血像水一樣,流淌得到處都是。

    他呻吟着,一隻膀子按在胸口下面,另一隻胳膊在地闆上亂推,試圖擡起自己的身子。

    而此刻,她突然撲到他的身上,兩隻胳膊緊緊鉗住他的脖子。

    他掙紮着,而她死命地咬了進去。

    ‘路易!路易!’他一遍一遍喘着粗氣叫喊着,抗拒着,拼命地想把她甩掉。

    但是她騎在他身上,身體被他的肩膀抵得上下搖動,抛起來又掉下去,直到她撤開身子。

    她迅速站穩在地上,退離開他,雙手放在嘴唇上,眼中似有雲翳,但旋即散去。

    我轉過身子不去看她。

    看到的這一切使我猛烈抽搐起來,不忍再看。

    ‘路易!’她喊道,但是我隻是搖搖頭。

    一時之間,整個房子都好像在搖晃。

    但是她又說:‘看看他怎麼了吧!’ “他靜止不動了。

    此刻他仰面躺着,整個身體開始縮攏、變幹,皮膚粗厚、遍布皺紋,而且非常蒼白,所有細微的血管都顯露出來。

    我大口喘着氣,但是無法把視線移開。

    他骨架的輪廓開始顯現出來,嘴唇向後翻退過去,露出了牙齒,鼻子上的肉枯幹了,隻剩下兩個深深的洞眼。

    但是他的眼睛依然保持原樣,瘋狂地盯着屋頂,眼珠上下翻動着,而其他部分的肉都塌陷了下去,成了包着骨頭的一張皮。

    衣服空蕩蕩輕塌塌地貼在了骷髅上。

    最後,他那瞳孔翻向頭頂,眼白變黯淡了。

    那堆東西躺在那兒,靜止不動了。

    一大蓬波浪形的金發、一件大衣、一雙閃亮的靴子;而這就是那曾經是萊斯特的一堆令人恐怖的東西。

    我無助地看着它。

     “有很長很長的一段時間,克勞迪娅隻是站在那兒。

    血浸透了地毯,染黑了那上面的編織花環。

    血在地闆上黏糊糊地發着幽光。

    她的裙子上、白鞋上、臉頰上都沾着血污。

    她用一張皺巴巴的紙巾在擦那些血迹,猛打着衣襟上那些不可能拭去的血斑。

    而後她說:‘路易,你必須幫我把他從這兒弄出去!’ “我說:‘不!’我轉過身去背對着她和她腳邊的屍體。

     “‘你瘋了嗎,路易?不能把它留在這兒!’她沖着我說。

    ‘還有那兩個男孩。

    你必須幫助我!那另外一個是死于苦艾中毒的!路易!’ “我知道她說得對,而且必須這樣做;然而這看起來仍然不可能。

     “她不得不催促着我,幾乎是指示着我去做每一步。

    我們發現廚房的爐子裡還堆滿了她殺死的母女倆的骨頭——這是一個危險的失誤,一種愚蠢的做法。

    于是她把它們慢慢地扒出來裝在袋子裡,沿着院子的碎石路,拖到馬車那兒去。

    我親自套上馬,噓聲讓那醉酒的馬夫安靜下來,然後把靈車駛出了城外,朝着聖讓湖的方向,朝着那一直延展到龐查特雷恩湖那邊的沼澤駛去。

    她坐在我的身旁,一路沉默着。

    我們趕着馬一直向前走,經過零星散布的農舍前用汽燈照亮的大門。

    路越來越窄,遍布轍痕。

    沼澤在我們兩邊顯現出來,其間矗立着一堵似乎不可穿越的柏藤牆。

    我可以聞見泥淖的惡臭,聽見動物的瑟瑟響動。

     “克勞迪娅已經在我願意去觸碰萊斯特的屍體之前将它用床單包了起來。

    然而,讓我恐懼的是,她在那上面灑滿了長莖菊花。

    因此,當我最後把它從馬車上擡下來時,就有了一種甜蜜的葬禮的味道。

    它幾乎毫無重量,軟塌塌的,就像用繩結和繩索結成的什麼東西。

    我把它搭在肩上,走向那黑暗的水域。

    水升上來,灌滿了我的靴子,我的腳在下面的軟泥上試着找到一條路,遠離擱兩個小男孩的地方。

    我扛着萊斯特的殘骸走向越來越深、越來越遠的沼澤腹地,盡管我不知道這樣做是為了什麼。

    直到最後我幾乎看不見小路蒼白的輪廓,而天色又不祥地顯示出黎明将至時,我才松開手,讓他的屍體順着我的胳膊滑入了水中。

    我站在那兒發抖,看着黏滑的泥淖表面下像壽衣一樣、不成形的白色床單。

    自馬車離開皇家大道以來一直保護着我的冷漠,此時險些就要被掀揭開來,使我突然像被剝了皮一樣,怔視着,想道:這是萊斯特,這是所有的變幻和神秘,死了,淹沒在永遠的黑暗中了。

    我突然感覺被牽引着,好像有某種力量催迫着我走向他,和他一起下去,沉入黑暗的水沼而永不回來。

    這種力量是如此特别、如此強烈,相形之下,任何聲音的發出都顯得隻是一種低語而已。

    這種力量不用借助于語言就這樣說道:‘你知道你該怎樣做。

    到黑暗中來。

    讓所有的一切都離去吧。

    ’ “但是在那一刻我聽到了克勞迪娅的聲音,她在叫我的名字。

    我轉過身,透過那糾纏的藤蔓,看見她茕茕孑立,清晰而渺小,就像泛着微弱冷光的小路上一簇白色的火焰。

     “那一天早上,她用手臂環繞着我,躺在緊閉的棺材當中,把頭緊緊地貼在我的胸口,喁喁細語說她愛我,說我們現在已永遠擺脫了萊斯特,自由了,等等。

    ‘我愛你,路易。

    ’她一遍一遍地說着,直到黑暗最終随着棺蓋降臨,仁慈地将所有的知覺隔離在外。

     “我醒來的時候,她正在翻檢他的東西。

    那是一個十分冗長繁瑣的過程,她一語不發地耐着性子,但卻潛藏着一股可怕的怒火。

    她把壁櫥裡的東西拖出來,把抽屜裡的東西倒在地毯上,從他的衣櫥裡拉出一件又一件夾克衫,把口袋翻個底朝天,把那些硬币、戲票和碎紙頭扔到一邊。

    我站在他房間的門裡邊,愕然地看着她。

    他的棺材放在那兒,堆滿了領巾和花毯。

    我有一種想打開它的沖動,我希望在那裡面能看到他。

    ‘什麼也沒有!’她最終以厭惡的口吻說道。

    她把衣服揉成一團塞在壁爐裡。

    ‘沒有一點他來曆的線索!’她說道,‘連一張小紙片都沒有。

    ’她看着,我似乎想求得同情。

    我别過臉去,不願看她。

    我回到為自己保留的卧室,坐到了床上。

    房間裡放滿了我自己的書,還有從我媽媽和妹妹那兒保存下來的東西。

    我聽到她在門口,但是不想去看她。

    ‘他該死!’她對我說。

     “‘那麼我們也該死。

    一樣的。

    在我們生命中的每一晚。

    ’我回答她。

    ‘離開我。

    ’我的話似乎就是我的思想,而頭腦本身隻是亂七八糟的混亂一團。

    ‘我會照顧你因為你沒法照顧你自己,但是我不想你靠近我。

    睡在那個你為自己買的盒子裡。

    别靠近我。

    ’ “‘我告訴過你我打算這麼做,我告訴過你的……’她說道。

    她的聲音從未聽起來這樣脆弱,像一隻小銀鈴發出的。

    我擡頭去看她,感到驚覺,但不為所動。

    她的臉看起來不像她的臉,從來沒有誰在洋娃娃般的臉上堆下過這麼多的痛苦。

    ‘路易,我告訴過你的!’她說道,雙唇顫抖着。

    ‘我那樣做是為了我們兩個。

    這樣我們才可以自由。

    ’我看着她就覺得受不了。

    她的美麗,她表面上的純真,還有這種可怕的不安。

    我從她身邊走過去,可能把她碰得向後退了幾步,我不清楚。

    快要走到樓梯的欄杆時,我聽到一種奇怪的聲音。

     “這麼多年來,在我們的生活中從未聽到過這樣的聲音。

    從我第一次發現她的那個很久以前的夜晚起,當她還是有生命的孩子、攀在她媽媽身上的時候起,我就再沒有聽到過這樣的聲音。

    她在哭! “她的哭聲使我不得已走了回去。

    但是那哭聲聽起來那樣無心、那樣無助,就好像她并不是要哭給誰聽,或者根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