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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能看到他的心跳,聞到他年輕、結實的身體上的汗味。

     “‘你在燈光裡看清了我,’我對他說道,‘我的臉像戴着一個死神的面具。

    ’ “他咧着嘴,兩眼很迷茫,很不情願地點了點頭。

     “‘走吧!’我對他說,‘快!’” 吸血鬼停下了,挪了挪身子,好像要繼續往下說的樣子。

    可是他在桌子底下伸展開長長的腿,身體向後一靠,把雙手按在了額上,像是在給太陽穴施加巨大的壓力。

     早先縮作一團,兩手緊抱着雙臂的男孩将身體慢慢舒展了開來。

    他瞥了一眼磁帶,旋即又把目光轉回到吸血鬼身上。

    “但是你那晚還是殺了人,”他說道。

     “每天晚上都殺,”吸血鬼說。

     “那你又為什麼讓他走了呢?”男孩問道。

     “我不知道。

    ”吸血鬼說,語調中卻不是真的不知道,倒是一種随它去的态度。

    “你看起來似乎挺累的,”吸血鬼說,“好像覺得冷。

    ” “沒事,”男孩急忙說。

    “這房間是有點冷,但我無所謂。

    你不冷吧?” “不冷。

    ”吸血鬼笑了,他的肩膀也随着那無聲的笑而輕微晃動。

     有一陣子,吸血鬼似乎在出神思索,而男孩在端詳着他的臉。

    過了一會兒,吸血鬼把目光移到了男孩的手表上。

     “她沒有成功,對嗎?”男孩細聲問道。

     “說實話,你是怎麼想的?”吸血鬼問,而後靠在椅子裡,凝視着男孩。

     “她……就像你說的,被毀滅了?”男孩說道。

    他好像感覺到自己話裡的寒意,于是說完“毀滅”這兩個字後不由得吸了一口氣。

    “是不是?”他又問。

     “你不認為她能成功嗎?”吸血鬼反問道。

     “但他是那麼強大。

    你自己說過你從不知道他究竟擁有怎樣的力量,知道怎樣的秘密。

    她又怎麼能夠确定該如何幹掉他呢?她試了什麼法子?” 吸血鬼盯了男孩很久。

    男孩子弄不懂他的表情,最後隻好把自己的目光從吸血鬼那如炬的眼神中撤開。

    “你為什麼不把口袋裡的酒拿出來喝一口?”吸血鬼問道,“那樣你會暖和起來的。

    ” “噢,酒……”男孩說道,“我正要喝,隻是……” 吸血鬼大笑起來。

    “你覺得這樣不禮貌!”他說道,猛拍了一下大腿。

     “的确。

    ”男孩聳聳肩,微笑起來。

    然後,他從夾克的口袋裡掏出小酒瓶,打開金色的瓶蓋,抿了一口。

    他拿着瓶子,看了看吸血鬼。

     “不。

    ”吸血鬼笑了一下,擺擺手拒絕了男孩的好意。

     随後他的面色又嚴峻起來,靠在椅子裡,繼續他的叙述。

     “萊斯特在迪梅恩街有個音樂家朋友,我們曾在一位勒克萊爾夫人家的演奏會上見過他。

    這位夫人也住在那條街上,當時那是在社交界頗出風頭的一條街。

    這位萊斯特偶爾也拿來逗樂的女士,替音樂家在附近的一幢大樓裡找了一間房,萊斯特時常去那兒拜訪。

    我告訴過你他在殺人前常拿他的獵物開心,和那些人交朋友,誘使他們喜歡他,甚至愛上他。

    顯然他隻是和這個年輕人鬧着玩,盡管他們這次的友誼比我曾經觀察到的任何類似關系持續得都要長。

    那個年輕人寫的曲子很不錯。

    萊斯特常常會帶回一些新譜的樂稿,在客廳的方鋼琴上彈那些歌曲。

    那年輕人極有才華,但你也知道這樣的作品是不會有市場的,因為那音樂太令人不安了。

    萊斯特給他錢,一晚又一晚地和他待在一起,常常帶他去他從不可能消費得起的餐館,給他買音樂創作要用的紙和筆。

     “就像我剛才說的,他們之間的友誼遠遠長過萊斯特以前有過的任何類似關系。

    我也搞不清他究竟是不由自主地喜歡上了一個活人,還是僅僅在走向某種特别駭人的背叛和殘忍。

    他曾屢次向我和克勞迪娅表示他準備去幹脆利落地殺掉那男孩,但是每次都沒有動手。

    當然,我從沒有問起過他的感受,因為還不值得為這個問題引起巨大的混亂。

    萊斯特被一個活人弄得神癡意迷?!他聽見這話肯定會勃然大怒,把屋裡的家具砸得稀巴爛。

     “第二天晚上,就在我剛才向你描述過的那一天之後,他非要我陪他一起去那男孩的公寓不可,這讓我感到十分不快。

    他表現得相當友好,每當他需要我陪伴他時他就會有這樣的好心緒,種種樂事也能使他表現出平易近人。

    當他想看一出好戲,一部定期上演的歌劇或是芭蕾舞的時候,他總是想讓我随同他一起去。

    我想我起碼和他看過15次《麥克白》。

    我們看過這個劇的每一場演出,甚至連業餘演員演的也看。

    散場後,萊斯特會昂首闊步地走回家,大聲給我背誦台詞,甚至伸着一個手指頭向路人大喊:‘明天,明天,仍是明天!’直至人們都繞開他走,以為他是個醉鬼。

    但是他這種澎湃激情是瘋狂的,而且轉瞬即逝。

    隻消我一兩句友好的話或是流露出一丁點喜歡與他為伴的意思,就會把這一切統統勾銷,幾個月甚至是幾年不複存在。

    而現在,他就是帶着這樣一種好心情到我面前來,要我走男孩那兒。

    他纏着我,拽着我的胳膊使勁兒勸我。

    而我呢,感到厭煩、緊張,找了一些糟糕的理由搪塞他——因為當時我隻想着克勞迪娅,那個複仇者,還有那場烏雲迫頂的災難。

    我能感覺到它在逼近,我懷疑萊斯特競會沒有感覺到。

    最後,他從地上撿起一本書朝我砸來,狂叫着,‘那麼讀你那該死的破詩去吧!混蛋!’然後狂奔而去。

     “這讓我忐忑不安。

    我沒法告訴你它是怎麼弄得我心神不甯的。

    我倒甯願他冷若冰霜、無動于衷,然後消失得無影無蹤。

    我決定勸說克勞迪娅放棄她的計劃。

    我感到虛弱無力、疲憊不堪。

    但她的房門一直鎖着,直到她離開。

    我也隻是在萊斯特喋喋不休的時候匆匆看到她一眼。

    當時她正穿上外衣,我瞥見了她的一绺花邊,那麼可愛;還是那種寬袖長裙,胸前飄着一條紫羅蘭色的絲帶,裙擺下露出白花邊短襪,一雙小白鞋纖塵不染。

    她走出去的時候向我投來了冷漠的一眼。

     “後來當我吃飽喝足地回來,懶洋洋了一陣,甚至不願意讓自己的思想來打擾時,我漸漸感覺到,就是在今晚,今晚她要下手了。

     “我說不清我是怎樣知道的。

    這幢房子的某些東西一直讓我惴惴不安、時刻警覺。

    克勞迪娅在緊閉着門的後客廳裡走動着,我想我還聽見了另外一個聲音,一聲低語。

    克勞迪娅從不把任何人帶到我們這兒來;我們誰都不會這麼做,除了萊斯特,他會把街上的女人帶到這兒。

    但我知道那兒一定有什麼人,盡管我沒有聞見強烈的味道,也沒有聽到很清晰的聲響。

    後來,空氣中飄來酒菜的香味。

    方鋼琴上的銀花瓶裡插着菊花——這種花,對克勞迪娅來說,象征着死亡。

     “後來萊斯特回家了,輕聲哼唱着些什麼,手杖在螺旋狀樓梯的欄杆上弄出‘嗒—嗒—嗒’的響聲。

    他走過長長的樓道,臉上透着剛殺過人後的紅潤,嘴唇是粉色的;他将曲譜放在鋼琴上。

    ‘我殺了他還是沒殺他?’這時他伸出一個手指頭甩給我這個問題,‘你猜猜看。

    ’ “‘你沒有,’我木然說道,‘因為你邀請我和你一起去,而你是從不會邀我和你分享這種殺戮的。

    ’ “‘啊!但是!也許我就是因為你不肯跟我去而在盛怒之下把他殺了呢?’他邊說着,邊把琴蓋打開。

    我可以想象他會這樣持續下去,一直到黎明。

    他太興奮了。

    我瞧着他快速翻動着曲譜,想道,他會死嗎?他真的會死嗎?她真的會幹掉他嗎?一時之間,我想去告訴她我們必須放棄所有的打算,甚至包括預定的旅行,而像以前那樣生活下去。

    但是我現在感到我們已毫無退路了。

    自從她向他提出問題的那天起,這——不管它會是什麼樣的結局——就是無法避免的。

    我覺得好像有一種重壓,将我固定在椅子裡面。

     “他用手指彈出兩個和音。

    萊斯特有無限的潛力。

    如果是活人,他甚至完全可以成為一名優秀的鋼琴家。

    隻是他彈琴時不帶任何感情;他總是置身于音樂之外,琴上奏出的旋律也好像是由魔法,或是他那種吸血鬼的靈感和控制的娴熟技巧制造出來的。

    音樂本身并不能進入他的身心,而他自身也沒有真的參與演奏。

    ‘喂,我有沒有殺掉他?’他又問我道。

     “‘沒有,你沒殺。

    ’我重複了一遍我的回答,盡管我說出相反的話也并不費勁。

    我正在盡力專注于使我的面孔看起來像一張面具。

     “‘你說對了,我沒有,’他說道,‘這讓我覺得很刺激。

    我可以靠近他,一遍一遍地想,我可以殺了他,我也準備殺了他,但不是現在。

    然後我就會離開他,去殺掉一個盡可能像他的人。

    如果他有兄弟的話……好哇,我就會一個一個地殺了他們。

    于是這個家族就會死于這樣一種神秘的熱症,耗幹他們軀體中的所有血液!’他模仿着一種咆哮的聲音說道。

    ‘克勞迪娅對家族有種特别的偏好。

    說到家族,我想你一定有所耳聞,據說弗雷尼爾鬧鬼;一個監工都留不住,奴隸也都跑掉了。

    ’ “這是我特别不願聽到的一件事。

    巴貝特年紀輕輕就死了,她精神失常,最終被關了起來,防止她再到普都拉的廢墟上遊蕩,堅持說她在那裡看到過魔鬼而且要找到他;我零零碎碎地從人們的閑言闡語裡聽到了這些。

    後來就有了葬禮的通告。

    我也曾偶爾想到要去看看她,試着補償我所做過的事情;在另一些時候我又想,傷痕會自然而然地彌合的;在我新的夜間殺戮生涯開始之後,我早已疏遠了那種我曾經對她、對我妹妹,或是對任何活人産生過的依戀之情。

    我最終目睹了這場悲劇,就像一個觀衆從劇院的看台上觀看着,時不時會移動一下身子,但是終究沒有能夠從欄杆上跳下去參加舞台上的演出。

     “‘别提她,’我說。

     “‘那好吧。

    我在說種植園,不是她。

    她!你的愛,你的夢。

    ’他對我笑着。

    ‘你知道,我最終還是讓一切都順從了我的方式,不是嗎?不過我剛剛正在告訴你,關于我的小朋友,還有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