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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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是你影響了她,她才會……’他小聲說道。

     “他嚓的一聲劃了根火柴,點燃了壁爐上的蠟燭,在房裡轉了一圈,取掉一盞盞燈上熏黑了的燈罩,使整個房間都亮了起來。

    他背靠着大理石壁爐台站着,看到克勞迪娅那小小的燭光熠熠生輝,便又看看這盞燈,看看那束光,似乎燈光恢複了一些平和。

    ‘我要出去了,’他說。

     “他剛剛上了街,她就馬上站起來,然後突然在房子中間站住不動,小身子向後伸直,小手捏着拳頭舉起來,眼睛緊緊閉了一下,然後猛地睜大,好像剛從夢中醒來。

    她的舉動有點令人讨厭;房間裡似乎還閃爍着萊斯特的恐懼,回蕩着他的最後一句回答,要求她注意。

    我一定是無意做出了某種背轉過身的舉動,因為我發現她這時站在我椅子的扶手邊,手壓在我的書上。

    這本書我幾個小時都沒看了。

    ‘跟我出去。

    ’ “‘你說得對,他一無所知,沒什麼可以告訴我們的,’我對她說道。

     “‘那你原來還真以為他有所知啊?’她問了一句,聲音還是那麼小。

    ‘我們會找到其他同類的,’她又說道。

    ‘我們可以在歐洲中部找到他們,很多書裡都有關于他們的故事,不論真的還是假的,都這麼說。

    我相信所有的吸血鬼,如果有根可尋的話,他們的根都在那裡。

    我們已經被他耽擱得太久了,出去吧,讓肉體來指揮靈魂。

    ’ “聽到她說這句話,我感覺一陣喜悅,讓肉體來指揮靈魂。

    ‘把書放在一邊,殺人去,’她輕輕對我說。

    我跟着她下了樓,穿過院子,經過一個狹窄的巷子,來到另一條街道。

    然後,她轉過身,伸出手要我把她抱起來。

    她并不累,要我抱着她,隻是想摟着我的脖子,靠着我的耳朵。

    ‘我還沒把咱們的計劃告訴他,沒跟他談咱們的旅行,還有錢的事。

    ’我這麼對她說道,心裡覺得她身上有某種無法理解的東西。

    她很輕,我抱着她穩穩地走着。

     “‘他把那另一個吸血鬼殺了,’她說。

     “‘不,你怎麼這麼說?’我問她。

    不過,并不是她的話使我不安,攪亂了我那顆如一池渴望甯靜的水一般的心。

    我覺得她好像在引我走向某個目标,像引航員那樣,指引着我們慢慢穿行于黑暗的街道。

    ‘因為我現在明白了。

    ’她說這話的口氣很肯定。

    ‘那個吸血鬼把他當做奴隸,而他就像我一樣不願做奴隸,于是就殺了他。

    他還沒來得及了解他該了解的事情,就把那吸血鬼殺了,于是就在驚恐之中把你變成他的奴隸,而你就這麼一直當他的奴隸。

    ’ “‘從不真是……’我輕聲說道。

    我能感到她的臉頰靠着我的太陽穴。

    她身上冷冰冰的,急需要殺人。

    ‘我不是奴隸,隻是某種沒頭腦的幫兇。

    ’我這麼向她坦白着,同時也在向自己坦白。

    我感到自己體内殺人的欲望在增加,五髒六腑都交織着饑渴,太陽穴突突直跳,好像血管在收縮,肉體内會變成一張地圖,上面滿是扭曲的脈絡。

     “‘不,是奴隸,’她用低沉的語調固執地說,好像在大聲地思考,而這語言的揭示,組成了一個謎。

    ‘我将使你我獲得自由。

    ’ “我站住了。

    她用手壓了壓我,讓我繼續往前走。

    我們這時走在教堂旁邊那又長又寬的胡同裡,前面就是傑克遜廣場的燈光。

    胡同中間的水溝裡流水潺潺,在月光下發着銀光。

    她說道:‘我要殺了他。

    ’ “我靜靜地站在胡同的盡頭。

    我感到她在我懷裡蹭着要下地,好像無需我笨拙的雙手,她就能夠掙脫我而自由。

    我把她放在石砌的人行道上,對她說不要,并且搖了搖頭。

    這時我又有了以前說過的那種感覺,我周圍的建築——市政廳、大教堂、廣場邊的公寓——所有這一切都像絲一樣,成了一種幻影,會突然被一陣可怕的風吹得飄起來,而地上會裂開一道口子,那是可感知的現實。

    ‘克勞迪娅。

    ’我氣呼呼地喊了一句,便轉過身去。

     “‘那麼為什麼不殺他!’她開口說道,聲音很清脆,而且越來越高,最後像是在尖叫,‘他對我毫無用處,我從他那兒什麼也得不到!他給我帶來痛苦,那是我無法容忍的。

    ’ “‘要是他真的對我們沒什麼用!’我熱切地對她說。

    但我的熱切是假的,因為沒有希望。

    她現在遠遠走在我前面,身子挺得直直的,一副決心已定的樣子,步子邁得很快,就像一個小女孩星期天和父母出門,想走在前面,假裝是一個人那樣。

    ‘克勞迪娅。

    ’我在她後面喊着大步趕上去,伸手去抱她的細腰,隻覺得她硬硬的好像變成了鐵。

    ‘克勞迪娅,你不能殺他!’我低聲說道。

    她跳着向後退了退,步子踏得很響,然後走向車道。

    一輛帶篷馬車從我們身邊經過,猛地傳過一陣笑聲和馬蹄的嘚嘚聲、木輪的吱嘎聲,街上便突然又是一片寂靜。

    我又想去抱她,走過一塊很大的空地,看到她站在傑克遜廣場的門口,手抓着鐵栅欄。

    我靠近她。

    ‘不管你怎麼想,不管你怎麼說,你不可能真的殺他,’我對她說道。

     “‘為什麼不行?你認為他太厲害!’她說道,眼睛看着廣場上的雕像,兩個巨大的發光體。

     “‘他比你想象的還要厲害,你做夢都想不到的厲害。

    你想怎麼殺他?你不了解,也無法衡量他的本事。

    ’我一個勁地懇求她,可看得出來她根本就無動于衷,像孩子在着玩具店玻璃窗裡的玩具一樣。

    她的舌頭突然在上下牙之間一動,又伸到嘴邊那麼奇特地一晃。

    我的身子不由得微微一震,嘗到了血的味道,感到雙手發癢。

    我要殺人。

    我能嗅到人的味道,聽到人的聲音。

    他們在廣場上、市場上、大堤上。

    我正準備拉她,讓她看着我,不行的話就搖搖她,讓她聽我說,這時她轉過身來了,兩隻大眼睛水汪汪的。

    ‘我愛你,路易,’她說道。

     “‘那就聽我的,克勞迪娅,求你了。

    ’我輕聲對她說着,把她抱了起來。

    我心裡突然一震,聽到不遠處傳來一串細語聲,人的語言,一字一句,越來越高,打破了夜晚各種交織的聲音。

    ‘如果你要殺他,他會毀掉你的。

    你沒有辦法保證萬無一失。

    你不知道應該怎樣做。

    和他作對,你會失去一切的。

    克勞迪娅,這會讓我受不了的。

    ’ “她淡淡一笑。

    ‘不會的,路易,’她輕聲說道。

    ‘我能殺了他,而且現在我要告訴你一些别的事,一個我和你之間的秘密。

    ’ “我搖了搖頭,可她向我又靠了靠。

    她垂下眼睑,絨絨的睫毛觸着圓圓的小臉頰。

    ‘路易,這個秘密就是,我想殺他,殺他我會很開心的。

    ’ “我一言不發地跪在她身旁,她的目光就像以前那樣審視着我;她又說道:‘我每晚殺人,引誘人們靠近我。

    我的欲望無法滿足,永遠無止境地搜尋着……我也不知道搜尋什麼……’她把手指放在嘴唇上,使勁壓着。

    她的嘴微微張開,露出了閃光的牙齒。

    ‘我并不關心那些人們——從哪兒來,到哪兒去——隻要我不在路上碰上他們。

    可我讨厭他!我想讓他死,要他死,我會很高興的。

    ’ “‘可是,克勞迪娅,他不是凡人,是永生的。

    沒有什麼病能影響他,歲月也對他不起作用。

    你在向一個與世界共存的生命挑戰!’ “‘啊,是的,是這樣,絕對沒錯!’她說這話的時候,帶着一種敬畏的神情。

    ‘那将是持續幾百年的一生,如此的生命,如此的活力。

    你認為我到時候能夠既擁有自己的力量,又擁有他的力量嗎?’ “這時我被惹怒了,猛地站起來,轉過身去。

    我聽到人的細語聲,那是在談論父親和女兒的聲音,說經常能看到父女情結什麼的。

    我意識到他們是在說我們呢。

     “‘那沒必要,’我對她說。

    ‘那超出一切需要,一切常理,一切……’ “‘什麼!人道嗎?他是殺人犯!’她不屑地說。

    ‘孤獨的食肉獸。

    ’她帶着譏諷的口氣重複着萊斯特用過的詞。

    ‘不要幹涉我,也别想知道我行動的時間,不要介入……’她舉起手來堵着我的嘴,不讓我再說什麼,然後又緊緊一把抓住我的手,小小的手指像是要戳進我的皮肉。

    ‘如果你幹涉,那隻會毀了我。

    别想說服我,我不會放棄的。

    ’ “她說完就一陣風似的走了,隻看見她小帽上的帶子一晃而過,哒哒的腳步聲由近而遠,漸漸消失了。

    我挪了挪步子,茫然不知所往,隻希望這個城市能夠把我吞沒。

    這時,那種饑渴感越來越強,要壓倒理智。

    我不太想滿足這種欲望,我需要讓這種欲望、這種沖動模糊所有的意識,讓腦子裡反複回旋着‘殺人’二字。

    我慢吞吞地走完這條街,又來到另一條街,一直被這種欲望牽引着。

    我心裡在說,那是一根線,帶我在迷宮裡穿行,不是我扯着線,而是線扯着我……然後我站在康帝街,聽到一種沉悶的響聲,一種熟悉的響聲;那是上面大廳裡擊劍手發出的響聲,在木地闆上來回動作的響聲,向前,退後,過來,過去,踩得地闆咚咚直響,還伴着銀劍揮舞的嘯聲。

    我靠牆站在那兒,從高大沒有遮掩的窗戶裡能看到他們,兩個年輕人你來我往地一直舞到深夜,左臂始終像舞蹈演員一樣擺着優雅的姿勢,優雅地沖向死亡,優雅地刺向心窩。

    我眼前的情景幻化作小弗雷尼爾,揮舞着銀劍刺向對方,又跟着銀劍走向地獄。

    這時,有人下了狹窄的木制樓梯。

    他出來了,是一個小夥子,年紀還小,圓鼓鼓的臉蛋像個孩子,粉白光滑。

    因為剛剛擊完劍,他的兩頰泛着紅暈,一件漂亮的灰色外套和皺巴巴的襯衣下面,散發出科隆香水和汗水的芳香。

    當他從昏暗的樓梯井剛一出現,我就感到了他的體溫。

    他臉上露着笑容,在自言自語地說着什麼,走路時棕色的頭發飄在前額,遮住了眼睛;他甩了甩頭,說話的聲音忽高忽低。

    突然,他站住不動了。

    他看見了我,盯着我看了一下,然後眼皮動了動,有些不安地笑着說:‘對不起。

    ’他講的是法語。

    ‘你吓了我一跳!’他說完正要禮貌地點點頭,走過去,卻又定定地站住了,紅撲撲的臉上露出很震驚的表情。

    我從他臉上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