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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跄地倒向身後的柱子,一方面是由于火的威脅,以及那出其不意的一擊,另一方面則是因為我了解到巴貝特竟然要毀滅我,而我還不知道自己是什麼。

     “這一切都發生在幾秒鐘内。

    火滅了,黑暗中我雙手撐着跪在磚地上。

    這時,萊斯特在台階上面又抓住了巴貝特。

    我飛步上去,抓住他的肩膀,往後拉。

    他轉過身來,惱怒地用腳踢我。

    我死死拽住他,把他拉到台階下面。

    巴貝特呆呆地站在那裡,我看見暮色中她黑暗的輪廓,還有她眼睛裡閃爍着的光。

    ‘那就快走!’萊斯特邊說,邊匆忙站起身。

    巴貝特用手摸着咽喉部位,我使勁睜着受傷的眼睛想借着一點光看清她。

    她的咽喉在流血。

    ‘記住,’我對她說,‘我本可以殺了你,或者讓他殺了你,但我都沒有,你卻把我稱作魔鬼,你錯了。

    ’” “那麼說你及時制止了萊斯特,”男孩說。

     “是的。

    萊斯特可以閃電般地殺死她,吸幹她的血。

    不過我後來才知道我當時隻是救了巴貝特的肉體生命。

     “一個半小時以後我和萊斯特來到了新奧爾良,幾匹馬幾乎快要累死了。

    我們把馬車停在離西班牙旅館一條街遠的小巷裡。

    萊斯特抓住一個老人的胳膊,往他手裡塞了50美元。

    ‘給我們找一套房間,’他命令道,‘再給我們叫一些香槟。

    就說是兩位先生要的,費用預付。

    等你回來,我會再給你50美元。

    我保證一直在這兒等你。

    ’萊斯特閃亮的眼睛使那人無法抗拒。

    我知道那人一拿着旅館的鑰匙回來,就會被殺掉。

    果然如此。

    我坐在馬車上,疲憊不堪地看着那個人一點一點癱軟下來,最後終于死去。

    萊斯特一松手,他的身體就像一袋石頭。

    癱倒在門口。

    ‘晚安,甜蜜的王子,’萊斯特說,‘這是你的50美元。

    ’他把錢塞進那人的口袋,好像隻是開了個絕妙的玩笑。

     “我們悄悄從院子進了旅館,上樓進了套房那豪華的客廳。

    冷藏櫃裡的香槟泛着光,一隻銀盤裡立着兩隻玻璃杯。

    我知道萊斯特會給自己倒上一杯,坐在那裡凝視着那淡淡的黃色。

    我已是恍恍惚惚,躺在沙發上看着他愣神,好像無論他做什麼都無關緊要似的。

    我要麼離開他,要麼就死,我這麼想着。

    死會是很甜蜜的,我想,是的,死。

    我以前就想過死,現在也希望死去。

    我覺得死是這樣的甜蜜,這樣的清晰。

    我有一種死一般的甯靜。

     “‘你在發神經啊!’萊斯特突然說了一句。

    ‘天快亮了。

    ’他把花邊網眼窗簾拉開,窗外深藍色的夜幕下,可見片片屋頂,擡頭望去,獵戶星座清晰可辨。

    ‘殺人去!’萊斯特說完,杯子一扔走出窗台,然後身子輕輕落在旅館旁邊的屋頂上。

    他去取棺材,至少先取一個。

    我饑渴難當,火燒火燎,于是追随他而去。

    對我來說,死的欲望十分堅決,是絕對理智的想法,毫無感情因素,然而,我需要進食。

    我曾經說過,我不願殺人,于是我在屋頂上搜尋老鼠。

    ” “但是……你說過萊斯特不該讓你先殺人,你的意思是不是……你覺得那是個美學選擇,而不是個道義選擇?” “我那時覺得這是個美學選擇,我願把對死亡的認識分為不同的階段。

    動物的死能帶給我快感,是一種體驗,使我對死亡有個初步認識,而人類死亡的體驗則要留待更成熟階段去認識。

    但這也是個道義選擇,因為美學的選擇是與道義有關的。

    ” “我不明白,”男孩說道,“我還以為美學也完全可以是非道義的。

    不是常聽人說,畫家抛開妻兒才好盡興繪畫嗎?還有羅馬在燃燒的時候,尼祿①在彈豎琴,不是嗎?” ①尼祿(37-68).公元54-68年為羅馬皇帝,即位初期施行仁政(54-59),後轉向殘暴統治,處死其母(59)及妻(62),因帝國各地發生叛亂(68),逃離羅馬,途窮自殺,一說被處死。

     “這兩種情況都是符合道義的。

    在藝術家的心裡,兩者都是更高層次的美。

    矛盾隻存在于藝術家的道義與社會的道義之間,而不在于美與道義之問。

    不過人們往往不理解這一點,因而才會造成浪費,甚至産生悲劇。

    比如一個畫家,從店裡偷了顔料,就會覺得自己做了迫不得已卻不道德的決定,于是便覺得自己毫無面子可言,接着就是消沉,喪失責任心,好像道義是一個玻璃的世界,輕輕一碰就會打成碎片。

    不過那時我并不關注這一點,我還不了解這些。

    我想我殺動物隻是出于美學的原因,至于我本質上是否該受到譴責這類道德問題,我是退避三舍的。

     “因為盡管萊斯特從未對我談起過什麼邪或惡之類的東西,但我相信我走近他就該受到譴責。

    猶大往自己脖子上套絞索時也一定相信這一點,你明白嗎?” 男孩一言不發。

    他想說什麼卻又沒說出來,臉頰上泛起兩團紅暈。

    “是嗎?”他輕聲問。

     吸血鬼坐在那裡微笑着,那一絲笑像一束光在雙唇上跳躍。

    男孩凝視着他,就像是初次看見他,以前沒有見過似的。

     “也許……”吸血鬼開口說道。

    他直起身子,跷起腿。

    “……我們該一次講一件事,也許我該接着講故事。

    ” “對,請……”男孩說 “我說了,那晚我焦躁不安。

    我是個吸血鬼,原想避開這個問題,但這時已無法回避。

    在這種狀況下,我已無心苟活,然而我和人一樣,心裡會産生一種強烈的欲望,要滿足生理的需要。

    我想這是我的借口。

    我曾對你說起過,殺生對吸血鬼來說究竟意味着什麼,從我所講的你可以想象得到殺老鼠和殺人之間的區别。

     “我跟随萊斯特來到街上,走過幾條街。

    街道很泥濘,四處都是水溝,一排排房屋像漂浮的小島。

    與現在的城市相比,那時整個城裡一片黑暗,零星的燈光像黑沉沉的海面上閃爍的塔燈。

    晨光熹微中,也隻能隐約可見房屋的天窗和高樓的平台。

    我想凡人走在這些狹窄的街道裡,肯定覺得伸手不見五指。

    我是被罰入地獄的嗎?我是從魔鬼那兒來的嗎?我本質上就是魔鬼嗎?我反反複複地問自己。

    如果是,我又為什麼要背離它呢?為什麼巴貝特把燒着的燈扔過來時我會發抖?為什麼看到萊斯特殺人我會厭惡地背轉過身去?我在變為吸血鬼的過程中到底變成了什麼?我該上哪兒去?當死的願望使我忘卻饑渴時,饑渴卻更加強烈,身上的根根血管便成了絲絲痛苦,太陽穴陣陣作痛,最後終于令我忍受不了了。

    一方面,理智想要制止饑渴;另一方面,又受殺人欲望的驅使,因此我被停止行動的願望撕扯着。

    我站在空曠、無人的街道上,這時聽到了一個孩子的哭聲。

     “她在一間屋子裡。

    我來到牆跟前,以平常的漠然心态,想聽懂她的哭聲。

    聽得出,她累了,感到疼痛,而且很孤單。

    她已哭了很久,過一會兒哭累了,哭聲便會止住。

    我的手從沉重的木窗下伸進去,把插銷拉開。

    我看見她坐在黑乎乎的房間裡,身旁是一個死去的婦女,一個已經死了好幾天的人。

    房間裡零亂不堪,到處是箱子和包裹,像是有人打行李要走的樣子。

    這個母親半裸着躺在那兒,屍體已經開始腐爛,隻有這個孩子守着。

    她很快發現了我。

    她一看到我,就對我說,要我幫幫她的母親。

    她頂多隻有5歲,很瘦弱,滿臉是污泥和眼淚。

    她求我幫幫忙,說她們要去坐船,因為瘟疫要來了,父親還等着她們呢。

    她邊搖着母親,邊絕望地哭喊着,那凄慘的哭喊聲令人心碎,她滿臉淚水地看着我,又哭起來。

     “你要知道,這個時候我全身燃燒着吸血的生理欲望,如果不吸血我就一天都無法堅持。

    不過我有一些可供選擇的對象:街上到處是老鼠,不遠處還有一條狗在絕望地嚎叫。

    我可以離開這個房子,選好對象,吸夠血,再回來。

    然而我的腦子裡響徹着這樣的問題:我是被罰入地獄的嗎?如果是這樣,我為什麼憐惜她,憐惜她憔悴的面孔?為什麼我想觸摸她那小巧、柔軟的胳膊,想把她抱在腿上,把她的頭摟在我的懷裡,撫摸她那緞子般的秀發?我為什麼會這樣?如果我是被罰入地獄的,我就肯定想殺了她,把她當成食物,喂我這遭詛咒的東西,因為如果我是被罰入地獄的,我就一定會憎恨她。

     “當我這麼想的時候,我仿佛看見巴貝特那因憎恨而扭曲的臉,當時她提着燈,正等着把它點着。

    我又想到萊斯特,我恨他,我覺得,我确實是被罰入地獄的,而這裡就是地獄。

    在這一刻,我低下頭,紮進她那柔軟的小脖頸,聽到她尖細的喊叫。

    我輕聲說道:‘隻要一小會兒,就不會有痛苦了。

    ’我這麼說的時候,唇上